他氣惱自己竟然如此容易上當。


    “你真行,伯格醫生。”他冷冷地說。


    “奧,別這樣,請叫我比爾好了。”


    萊姆不想岔開話題。“我以前聽人說,找一張又大又幹淨又平滑的紙,把所有為什麽應該自殺的理由寫下來,然後在拿出另外一張又大又幹淨又平滑的紙,寫下為什麽不該這樣做的理由。這樣,諸如豐富、有用、有趣、挑戰之類的字眼就會


    自動出現在你的頭腦裏,字字珠璣,催人振作。狗屁!這對我沒有半點意義!更何況,我根本無法拿起一支他媽的鉛筆去拯救我的靈魂。”


    “林肯,”伯格繼續溫和地說:“我得確定你是這個計劃的合適人選。”


    “計劃?人選?哈,多麽殘酷的委婉說法。”萊姆痛苦地說。“醫生,我打定主意了,我今天就要做。實際上,現在就可以。”


    “為什麽是今天?”


    萊姆的目光轉向那瓶藥和塑料袋。“為什麽不呢?什麽是今天?8月23日嗎?今天和任何一天一樣,都是死亡的好日子。”


    醫生用手指輕輕敲打著他薄薄的嘴唇。“我必須再花點時間和你談談。如果我確信你真的想要……”


    “我想。”萊姆說。他又一次體會到缺乏肢體動作的輔助,語言是多麽虛弱無力。他多想能把手放在伯格的臂膀上,或揚起手掌做出懇求的姿勢。


    沒有征詢他是否允許,伯格徑自掏出一盒萬寶路把煙點上。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折迭式金屬煙灰缸,打開,放在他細瘦的大腿上。他抽煙的樣子看起來很像一個常春藤聯盟學校富家子兄弟會裏的公子哥兒。“林肯,你明白問題所在,是吧?”


    當然,他明白。這就是伯格為什麽會來到這裏,而他自己的醫生不肯“助一臂之力”的原因。加速不可避免的死亡是一回事;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執業醫生會給臨終的病人開出超出規定或足以致命的劑量的藥物。大多數檢察官對此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除非那醫生故意炫耀——像克沃爾肯那樣。(kevorkian,美國醫生,曾在美國各大電視媒體上,公開承認自己曾協助臨終病人尋求死亡,且數量超過七十餘件,從而再度引發社會各界對安樂死刑責問題的大討論。——譯者)


    但說到癱瘓、半身不遂、四肢麻痹和殘廢人士呢?喔,情況就完全不同了。林肯?萊姆才四十歲,而且還曾成功地擺脫了呼吸機。除了體內潛在的一些有害基因外,在醫學上沒有任何理由說他不能活到八十歲。


    伯格說:“恕我直言,林肯。我得確信這不是一個圈套。”


    “圈套?”


    “檢察官。我以前上過一次當。”


    萊姆笑了。“紐約市的檢察官忙得很。他們可沒有工夫用殘疾人做誘餌,逮捕安樂死醫生。”


    他不經意地瞄向那份犯罪現場報告。


    ……被害人西南方十英尺處,在一小堆白沙中發現一簇證物:是一團纖維,直徑大約六公分,顏色灰白。經由x射線能量色散分析儀檢驗,此纖維組織成分為a2b5(si,a8o22(oh)2)。無法判斷纖維來源,也無法證實為何人所有。樣本已送聯邦調查局物證反應中心作進一步分析。


    “我必須小心,”伯格說,“現在這已成為我的職業生命。我已經完全放棄整形外科了。總之,它已不再是一份工作那麽簡單,我決定貢獻自己的餘生去幫助有需要的人結束他們的生命。”


    鄰近這團纖維,大約相距三英寸遠的地方,發現兩張紙片。其一為普通新聞紙,上有“下午三點”的字樣,泰晤士羅馬字體印刷,油墨成分與一般商業報紙所用油墨相同。另一張碎片似乎是某本書書頁的一角,上麵印有頁碼823。字體為加拉蒙字體,紙張為日曆紙。als和同步進行的茚三酮分析顯示兩張紙片上都沒有指紋……無法判定為何人所有。


    第11節:紙張碎片


    有幾件事讓萊姆想不通,那團纖維是其中之一。這麽明顯的東西,皮瑞蒂為什麽輕易放了過去?還有,為什麽這些證物——報紙碎片和纖維——會擺在一起?這裏一定有問題。


    “林肯?”


    “抱歉。”


    “我在說……你眼下沒有劇烈難忍的疼痛,也不是無家可歸的難民,你有錢,有才華,還當警察的顧問……這可以幫助很多人。隻要你想要,你就能得到……呃……豐富多彩的生活就在你麵前,你的人生之路還很漫長呢。”


    “漫長,沒錯,這就是問題。漫長的一生。”萊姆已經懶得再客客氣氣了,他咆哮道:“可是我不想要漫長的一生。就這麽簡單。”


    伯格緩慢地說:“萬一你後悔你的決定,你想過沒有,惟一抱著遺憾活下去的人會是我,而不是你。”


    “這種事誰能說得準呢?”


    萊姆的目光又移回到報告上。


    在碎紙片上方發現一顆鐵螺絲釘。螺絲頭為六角形,上麵印有ce字樣。螺絲釘長兩英寸,螺紋順時針旋轉,直徑十六分之十五英寸。


    “接下來幾天我的日程都安排得很緊。”伯格看了一眼手表說。他的表是勞力士。沒錯,死亡總是有利可圖。“我們可以再談一兩個小時,好好談一談。然後冷靜幾天,我會再回來。”


    有什麽東西一直在困擾著萊姆。一種讓人抓狂的瘙癢——所有癱瘓者的詛咒。不過,現在這種瘙癢的感覺來自內心,是折磨萊姆一生的那種類型。


    “我說,醫生,我不知道能不能請你幫個忙。那邊的報告,你能幫忙翻一下嗎?看能不能找到一張螺絲釘的照片。”


    伯格猶疑了一下。“照片?”


    “一張拍立得照片。應該粘在靠後一點的地方。用翻頁機翻太慢了。”


    伯格把報告從翻頁機上拿起來,幫萊姆翻頁。


    “就是這張,停下。”


    當他看著這張照片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刺中了他。奧,別在這裏,別在現在,求求你,不要。


    “很抱歉,你能幫我再翻回剛才打開的那頁嗎?”


    伯格照做了。


    萊姆不再說話,聚精會神地研究著報告。


    紙張碎片……


    下午三點……823頁。


    萊姆的心髒開始狂跳,額頭也冒出了汗珠。他聽見耳朵裏回蕩著巨大的嗡嗡聲。


    一個很好的報紙頭條標題:一名男子在與安樂死醫生交談時猝死……


    伯格眨了眨眼睛。“林肯?你沒事吧?”他用漂亮的眼睛仔細觀察著萊姆。


    萊姆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醫生,很抱歉,但我現在還有點其它事要做。”


    伯格緩緩地點點頭,半信半疑地說:“有什麽意外發生嗎?”


    萊姆露出微笑。保持冷靜。“我隻是想,能不能請您幾個小時後再回來。”


    現在要特別小心。如果讓醫生察覺你的企圖,他會認為你沒有必要自殺,把你的名字刪掉,馬上收拾起他的瓶子和塑料袋飛回西雅圖去。


    伯格打開記事本說:“接下來幾天都不太有空。那麽,明天……不行。我恐怕最早要到星期一才有時間。後天。”


    萊姆猶豫了。天啊……他靈魂一直渴望的東西終於出現在他伸手可及的範圍內,這是他過去一年來每天都在夢寐以求的時刻。要還是不要?


    快決定。


    終於,萊姆聽見自己說:“那好,就星期一。”他的臉上露出不帶任何希望的微笑。


    “事情很嚴重嗎?”


    “是我以前的一個同事。他請求我給他一些建議,但我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我必須打個電話給他。”


    不,這根本不是自主神經異常反射,也不是過度焦慮引起的症狀。


    林肯?萊姆感受到一種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他必須分秒必爭。


    “能請你幫忙叫湯瑪士上來嗎?我想他應該在樓下的廚房。”


    “當然沒問題。我樂意效勞。”


    萊姆看到有一種奇異的東西在伯格眼中閃現。那是什麽?戒備嗎?也許。但似乎更像是失望。但是現在沒有時間去思索這些。當醫生的腳步聲剛一消失在樓梯盡頭,萊姆便扯開嗓子叫了起來。“湯瑪士。湯瑪士!”


    “什麽事?”那個年輕人的聲音回答。


    “快打電話給萊昂,叫他回來,馬上!”


    萊姆看了一眼時鍾。現在剛過正午,他們剩下不到三個小時了。


    “這個犯罪現場是刻意布置的。”林肯?萊姆說。


    萊昂?塞利托已經脫去夾克,露出皺得一塌糊塗的襯衫。他現在正後仰著身體,雙臂交叉,靠在一張堆滿紙張書籍的桌子旁。


    傑瑞?班克斯也回來了。他正用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看著萊姆,那張床和控製板已不再讓他感興趣。


    塞利托皺著眉頭說:“但那個嫌疑犯想要告訴我們什麽故事呢?”


    在犯罪現場,尤其是凶殺案現場,罪犯常常會企圖利用證物引導調查人員誤入歧途。有的罪犯的確很聰明,但絕大多數不是這樣。比如,丈夫打死妻子後,故意把現場布置成入室搶劫的樣子——但他隻想到偷走妻子的珠寶,卻把自己的金手鐲和鑽石戒指留在床頭櫃上。


    “這就是有趣的地方。”萊姆接著說:“萊昂,它不是告訴我們那裏發生了什麽事,而是有什麽事將要發生。”


    塞利托懷疑地問:“你憑什麽這麽認為?”


    “那些紙張碎片,它們代表今天下午三點。”


    “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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