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麽定義疼痛的,莎克絲?說不定什麽感覺都沒有的人,也會感覺到疼痛。”


    “你還能做很大貢獻,在刑事鑒證領域、在曆史知識上,沒有人比得上你。”


    “這種‘社會貢獻論’已經是老生常談了。”他說著瞄了伯格一眼,但伯格醫生沒有搭腔。萊姆發現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桌上的那塊骨頭上——那塊蒼白的椎間盤骨。伯格把那塊骨頭拿起來,捏在戴著手銬的手掌裏。萊姆想起,伯格以前也曾經是一名整形外科醫生。


    他接著對莎克絲說:“但誰說我們一定要對社會有所貢獻?更何況,說不定我們貢獻後的結果更糟呢。我也可能會造成傷害,無論是對我自己,還是對其他人。”


    “生活本來就是這樣。”


    萊姆笑了。“可是我選擇的是死亡,不是生活。”


    莎克絲有些激動,拚命思索反駁萊姆的話。“但是……死亡並不自然,活下去才是。”


    “不自然?弗洛伊德不會同意你的看法的。他超越了享樂原則,感覺到還有另一種力量——他稱之為‘非性欲的原始侵略’。努力解開我們建構在生命中的關聯,我們的自我毀滅是一種完美的自然力量。萬物都會死,還有什麽比這更自然的事?”


    她又開始撓頭皮了。


    “好吧,”她說:“活下去的挑戰性對你來說,可能確實比其他人要大。不過我認為……以我對你的觀察,你是個樂於接受挑戰的人。”


    “挑戰?我告訴你什麽叫做挑戰。我戴了整整一年的呼吸器,看到我脖子上的疤痕了嗎?那是做氣管切開手術留下的。好,通過正壓呼吸運動——還有我能集聚的偉大自製力——我終於擺脫了那台機器。事實上,我做到了沒有人做過的事,重新恢複了肺部的呼吸功能,我的肺可以說和你的一樣健壯。莎克絲,對第四脊椎損傷的患者來說,這是見諸記載的惟一一例,為此我付出了八個月的生命。你明白我在說什麽嗎?整整八個月,隻是為了能自理基本的動物功能,我不是指畫西斯廷教堂或演奏小提琴,我說的是他媽的呼吸。”


    “但是你還有機會恢複得更好。說不定就在明年,他們就會發明新的療法。”


    “不會的,明年不可能,再過十年也不可能。”


    “你怎麽知道?他們肯定一直在研究……”


    “他們當然在做。你想了解一下嗎?我可是這方麵的專家。移植胚胎神經組織到受損傷的組織,以促進神經細胞軸突的再生。”這些專業術語輕易地從萊姆漂亮的嘴唇裏吐出。“目前尚無顯著成效。有些醫生采用化療方法處理受損部位,以創造能讓細胞再生的環境,也同樣沒有顯著效果……對較高等的生物還不行。至於一些低等的生物,這種做法就有很大成效。所以,如果我是一隻青蛙,我就有重新站起來的機會。嗬,真希望如此。”


    “這麽說,的確有許多人在從事這項研究?”


    “當然。不過,沒人指望在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裏會有什麽重大突破。”


    “如果他們認為沒有指望,”莎克絲說:“他們幹嗎還要研究?”


    萊姆笑了。她還真厲害。


    莎克絲撥開垂到眼前的紅發,說:“你曾是一名執法者,別忘了,自殺是違法的行為。”


    “也是道德上的罪孽,”他回答:“達科他印地安人相信,那些自殺者的亡魂會永遠繞著他上吊的那棵樹拖行。這阻止了自殺嗎?沒有。他們隻是會用小一點的樹。”


    “告訴你,萊姆,我不再和你爭辯了。”她朝伯格點點頭,抓起手銬上的鐵鏈。“我要帶他回警局,起訴他,製裁這種人。”


    “林肯。”伯格緊張地說,眼神裏充滿了驚惶。


    第73節:我從來沒想過自殺


    莎克絲按住醫生的肩膀,帶著他往門口走。“不要,”醫生說:“求求你,別這樣。”


    當莎克絲正要打開房門時,萊姆在後麵喊道:“莎克絲,在你這樣做之前,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她停下腳步,一隻手抓在門把上。


    “就一個問題。”


    她回過頭。


    “你有沒有想過……了結自己的生命?”


    她用力打開門鎖,發出啪嗒一聲響。


    萊姆說:“回答我!”


    莎克絲沒有把門推開。她站在門前,背對著他。“沒有,從來沒有。”


    “你覺得你的生活快樂嗎?”


    “和所有人一樣快樂。”


    “你從沒有感覺過沮喪?”


    “我沒這麽說。我隻說,我從來沒想過自殺。”


    “你告訴過我,你喜歡開車。喜歡開車的人通常都開得很快,你也一樣吧?”


    “有時候。”


    “你開車最快的紀錄是多少?”


    “不知道。”


    “超過一百三十公裏?”


    莎克絲偷偷笑了一下。“不止。”


    “超過一百六十公裏?”


    她用拇指向上比了比。


    “一百八?二百?”他問,驚訝地笑了。


    “我的紀錄是二百七十公裏。”


    “天啊,莎克絲,你真讓人佩服。好,開這麽快,你就沒想過可能……隻是可能……會發生意外?說不定某個連杆或輪軸之類的東西會突然折斷,某個輪胎會爆掉,或是路麵上突然出現一灘油漬?”


    “我很注意安全。我又不是瘋子。”


    “你很注意安全沒錯,但把車開得像小飛機一樣快,畢竟不是絕對安全,是吧?”


    “你在故意誘導證人。”


    “不,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既然敢把車開得那麽快,就已經事先接受了可能發生意外而喪生的後果,對嗎?”


    “也許吧。”她承認了。


    伯格雙手銬在身前,站在一旁緊張地觀望著,手裏還捏著那塊蒼白的椎間盤骨。


    “所以,你已經接近那條線了,對吧?喔,你知道我在說什麽。我知道你肯定知道——那條介於可能死亡和必然死亡之間的界線。看,莎克絲,如果你抱持死亡的念頭,要跨過那條線隻是短短的一步之遙。隻要一小步,就加入到他們中間了。”


    她低下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的紅發又垂了下來,遮住了她的眼睛。


    “放棄死者。”他輕聲說,心裏暗自祈禱她別把伯格帶走。他知道自己已經非常接近於把她推過那道界線了。“我再問一個敏感話題。你那時心裏有多少想死的念頭?肯定不止一點點,莎克絲,比一點要多很多。”


    她在猶豫。他知道他的話已經說到她的心坎裏。


    她轉過身,怒氣衝衝地麵對伯格,抓起他被銬住的手。“走吧。”她推著他朝門口走。


    萊姆喊道:“你知道我在說什麽,不是嗎?”


    她又停住了。


    “有時候……事情就這樣發生了,莎克絲。有時候你無法成為你想要的樣子,無法得到你該有的東西。生命是變化無常的,也許隻變一點點,也許變化很大。有時候,一些出了差錯的東西根本不值得為它奮鬥或修補。”


    萊姆看著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房間裏異常寂靜。莎克絲轉過身,回頭望著他。


    “死亡能治療孤獨,”萊姆繼續說:“它治療緊張,治療欲望。”就像先前她曾打量他的腳一樣,萊姆此時也飛快地瞟了一眼她滿是傷痕的手指。


    莎克絲放開伯格的手銬,走到窗邊。在窗外昏黃的街燈照耀下,她臉頰上的淚滴晶瑩閃光。


    “莎克絲,我累了,”萊姆真摯地說:“我無法告訴你我有多累。你不知道重新開始生活有多難,必須建構在一大堆的……重擔之上。洗澡、吃飯、排泄、打電話、扣襯衫扣子,撓鼻子……這種瑣事成百上千,一件又一件地壓在你的身上。”


    萊姆說到這裏就不再開口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莎克絲才說:“我要和你訂個協議。”


    “什麽協議?”


    她用頭指指牆上的海報。“823號嫌疑犯手上還有一對母女……幫我們救出她們。就到她們為止。如果你辦到了,我會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和他單獨在一起。”她看看伯格。“並且保證事後讓他平安地滾出這個城市。”


    萊姆搖搖頭。“莎克絲,萬一我中了風,萬一我失去了溝通能力……”


    “萬一發生這種事,”她冷冷地說:“即使你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咱們的協議仍然有效,我仍舊會給你們一個小時時間。”她又擺出叉著雙臂、跨開兩腿的姿勢,這是萊姆最喜歡看到的艾米莉亞?莎克絲的形象。他真希望自己能親眼見到那天早上她站在鐵軌上攔住火車的樣子。她說:“我一定說到做到。”


    萊姆考慮了一會兒,終於點點頭。“好吧,就這麽定了。”他又對伯格說:“星期一好嗎?”


    “當然,林肯,沒問題。”伯格仍然驚魂未定,一臉狐疑地看著莎克絲替他打開手銬,似乎很害怕她會突然改變主意。他的雙手一獲得自由,就馬上朝房門走去,走了兩步才發現手裏還握著那塊脊椎骨。他轉身回來把它放下,幾乎是用畢恭畢敬的態度,把這塊骨頭放在萊姆身邊的桌子上,就放在那天早上第一件凶殺案的現場報告旁邊。


    “他們高興得恨不能在地上打滾。”莎克絲說。她正懶散地坐在那張嘎吱作響的藤椅上。她在說塞利托和鮑林,這是他們得知萊姆同意為這個案子多幫一天忙後的第一反應。


    “尤其是鮑林,”她說:“我還以為這個小個子要衝上來擁抱我。別告訴他我這麽叫他。你現在感覺如何?你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她抿了口威士忌,把杯子放回床邊的桌子上,緊靠著萊姆的大玻璃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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