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很多方麵而言,1974年是我一生中重要的轉折點。其一是我想寫的書《中國並不神秘》(china is not a mystery),被一家主要的商業出版社所拒絕。編輯k先生先前曾通知我,文稿“已被數人讀過”,數星期後再與我聯絡。這些話聽起來很有鼓舞作用。我可以合理推測,書稿已受到多家出版社的好評,否則不會動用多位審稿人。如果他天天相處的同事尚未決定,他也不必寫信給我。很可能一切手續都已完成,草稿已被送到我的同行處進行評估。如果來信的反應是肯定的,我的書就會印上這家出版社的標誌。


    但數星期過了,最後的決定卻是否定的。k先生還不怕麻煩地對我解釋,他自己很喜歡這部書稿,而且“喜歡到極點”,認為這本書“以生動活潑而吸引人的方式,綜合許多曆史文化事實”,因此第一位審稿人表示反對時,他又找了第二位審稿人。等到第二個人也表示否定的立場時,在這種情況下,他隻好“向權威的意見低頭”。我很感激k提供的訊息。但是,他當時並不知道,而我自己也沒料想到的是,他那封率直的信讓我陷入多年的苦戰。即使是我今日所從事的工作,也仍然和這場奮戰有關。目前的這本書取材自沒有出版的《中國並不神秘》,雖然兩者風格和格式並不相同,但仍是k先生立即確定並欣賞的大曆史手法。


    出版《中國並不神秘》對我很重要,原因倒不在出書可以帶來盛名,而在我需要出書給學生閱讀。我在英國住了一年後,發現自己在課堂上的表現不及以往有效率,原因之一是我和教材間的意見差異愈來愈大。中國有十個主要朝代,至少十二個次要朝代,已經讓學生暈頭轉向。然後我再告訴他們,所謂的動態循環理論隻有相對的價值。這個理論主張,各朝代都是因為財政秩序上軌道而興起,因為財政秩序走下坡而沒落。但基本上來說,中國曆代的“帝國”架構並不相同,運作的原則彼此差異,滅亡的原因也各不相同,絕對不是“有勢力的家族維持免稅狀態,小人物負荷過重”這麽簡單的觀念可以解釋。一個國家不可能重蹈覆轍無數次。但困難之處在於我常常抵觸教科書作者的觀點。到了民國時代,我的立場更艱難。我隻能勸學生,不要落入“我不太喜歡蔣介石,他太貪汙”或“我也不讚成毛澤東,他太殘忍”等窠臼。這些都是讀者對曆史不假思索的反應,並不是曆史本身,而曆史遠遠超越我們的喜歡或不喜歡。我對學生解釋,為求了解國民黨治理期間的貪汙和共產黨的堅忍性格,我們必須掌握事實:中國的現代化,牽涉到從文化導向的單位轉型成在經濟上可以處理的政治體,曆史上沒有前例可循。如果學生願意,可以運用迪士尼的幻想力,先想像一尾魚把自己變成一隻鬆鼠,然後再變成一隻鳥。動蕩時期政權的移轉,當然不能和哈定、格蘭特或其他總統任內的階段相比較。


    比較理想的狀況是我自己出一本教科書,但這需要多年的準備,而且我也不敢確保成果一定比現有的書來得好。基本上來說,問題牽涉到曆史觀。我最不滿意教材的組織架構,史實的選擇缺乏連貫性,雖然有許多故事,但沒有頭緒,反而讓人分心。整體來說,這些材料並沒有直接傳達一個讓人信服的主題。之所以產生這種現象,是因為作者並沒有時間去研究主要參考資料並加以消化。如果能有望遠鏡般的視野,就可以補正這些缺失。因此,我預計將《中國並不神秘》當成輔助教材,而不是用來取代教科書。如此一來,也可以減輕我講述史實的負擔。我以短句的形式來寫這本書,五萬字的內容分成一百三十八段,從秦始皇統一帝國到當代為止。該書和本書一樣采取技術詮釋的方式,我認為其中的觀點都超越黨派之爭。


    正如我所擔心的,書稿被退回後,其他家出版社也都沒有興趣。其中當然沒有陰謀可言,但書的格式和內容都太不尋常,唯一的訴求對象是本身對題材也稍有涉獵的編輯,才能夠肯定作者的研究方式,並且可以熱心到獨排眾議,充分掌握出版社的資源來出版這本書。別人勸k先生放手不管時,我甚至找不到願意稍加考慮的出版商。1975年年初,我又將文稿加以修正,同時我幾乎把它當成我上課的演講稿。我把草稿給富路德博士,他讀完後指出兩點技術上的錯誤,但仍然予以肯定。我又拿給德克·博德(derk bodde)博士看,他也認為應該出書。他們的認可讓我更難忍受挫折感。如果沒有出書,我無法向學生充分解釋我對中國曆史的詮釋。我的講課異於他們所閱讀的內容時,初學者的他們很難抉擇。我也擔心,部分學生認同我的觀點後,將來轉到其他學校或到別處追求更高學位時,會遇到嚴重麻煩。


    富路德天性慷慨,但他如果覺得一本書基本上立論薄弱時,並不會認可其出版。他對別人的確稱讚多過批評,如果情況許可,他寧願保持沉默,不願主動提供意見。但如果情勢要他直言,他不會退縮不負責,有時他也會發表非常負麵的書評。我認識博德後,他已從賓州大學提前退休,到劍橋埋頭於自己的著作。他對中國古籍的知識即使不是西方世界的唯一權威,無疑也一定是同行中的佼佼者。在他的無數著作中,有一本《北京日記》(peking diary),是他對1949年共產黨占據大陸的親眼見證,使他的學者生涯能近距離接觸中國最近的發展。德克出於禮貌和謙虛,也跟著我稱李約瑟博士為院長。在他和妻子嘉莉亞(galia)堅持下,格爾和我都必須直接稱呼他們的名字。但他清楚劃分私人敬意和學術標準間的界線。他總是一針見血,如果心中有任何疑問,他會毫不猶豫地好奇發問,就像《六十分鍾》中的麥克·華萊士(mike wace)一樣。他直言無諱,有時說話的力道很重,以致每個音節都加以強調。他告訴我,雖然他隻看過書稿的前麵數章,但他相信我的概念很對。如果編輯來請教他的意見,他會小心評估後再反應。


    書稿被拒絕後,我又寫信給k。1975年夏天,我第三度前往英國前夕,我鼓足勇氣請他再考慮《中國並不神秘》。我強調,他的審稿人批評文稿“不平均”,其實是出自西方學者的弱點,不是我的錯。由於目前的博士論文格式使然,學者任意選擇一些主題作為他們的專長領域,讓大塊區域無人處理。如果有人嚐試連結所有要素,就會被指責為將不熟悉的名詞、過度探討的領域、甚至陳腐過時的觀念全混在一起。我告訴他,我試過把修正後的文稿傳授給大學生,因此相信這本書是了解中國的有用工具。我求他再看一次修正過後的書稿。最後,我列出五位最知名的權威,他們的見識可能勝過他的審稿人。這五人是富路德,哥倫比亞大學的名譽教授;博德,賓州大學的名譽教授;亞瑟·萊特,耶魯大學教授;崔瑞德,劍橋大學教授;比爾·簡納(bill jenner),裏茲大學講師。上述人士都享譽全球,可能隻有簡納例外。但比爾曾住在共產黨統治時期下的中國多年,曾將中國末代皇帝溥儀的自傳翻譯成英文,而且最近還著手英譯《洛陽伽藍記》,恐怕沒有幾個美國人讀得懂這本6世紀時的中國古書。他比其他人都年輕,可以增加我名單的多樣性。


    k先生的回答顯示他對我作品的濃厚興趣,但也透露他不看好我的計劃。他沒有直接回絕我,隻表示他覺得繼續追究沒有太大意義。他完全了解我的感受,因為他自己“曾充分討論過出書計劃,並且也思考了一陣子”。問題在於,我提出的“傑出見解混雜可疑或備受質疑的觀點”時,我自己並沒有足夠的威望足以讓我的見解過關,我的綜合與概論勢必會引起尖酸刻薄的攻擊,沒有一家出版商能視若無睹,因為銷售可能首當其衝。他承認再讀我的修正版本並沒有害處,但還是看不到被接受的可能。他還透露最令人吃驚的消息:其中一位審稿人正好名列我的五人名單上,而且那個人的意見是“強烈否定”。


    這個訊息讓我不敢置信。事已至此,我無法再退卻。我的好奇心很難滿足。既然k在來信中同意再看一次修正後的版本,我決定寄《中國並不神秘》的修正版給我名單上的每一個人,並附帶一封信,對他們解釋書稿的內容,如果我未來的出版商請教他們,請他們能直接回應。我又寄一份修正稿給k,順便告知此事。之後我就展開橫跨大西洋之旅。


    編輯k沒有再采取任何行動。但有一個夏日清晨,一封從康涅狄格州新港的信寄到英國劍橋。亞瑟·萊特教授寫信“招認”他是《中國並不神秘》初稿的“裁判”之一。他的反對理由是“在一些醒目出眾的論點之後,緊接著近乎傳統的觀點”。這番評價讓我驚愕莫名。老實說,我應該將這句話視為讚美,而不是視為不夠資格出書的原因。事實上,這正是我嚐試的方向,而且也是編輯為何一開始就感興趣的原因。在我和k的通信中,我們恰好認定這是事實。亞瑟·萊特是耶魯大學查爾斯·西蒙(charles seymour)講座的曆史教授,也是五本中國曆史書籍的編輯,當然知道這是唯一能改進曆史觀的方法。就像撰寫新傳記時,不必更改研究對象的出生年月日,也不用改變子女的名字。


    我隻見過萊特教授兩次,時間都不長,而且都在公開場合。有一次是在《明代名人傳》計劃的會議上,是在紐約舉行,前一天剛好是亞洲研究協會的年會。另一次是他受邀到瓦薩學院演講,會後接著歡迎會。我和他說話的時間總共不超過五分鍾,但我深深覺得,他對我很友善。我在密西根大學的指導教授約翰·霍爾後來到耶魯,他告訴我,萊特教授讀過我的部分論文,這實在很不尋常。法蘭克·奇爾曼(frank kierman)和費正清合編的《中國的戰時作風》(chinese ways in warfare)出版時,《亞洲研究期刊》的書評編輯很難找到書評者,畢竟這本書上起公元前,下至16世紀。萊特向編輯建議由我來寫,後來果然是由我寫書評。全美學術團體聯誼會(acls)批準我隨李約瑟研究的經費時,我知道萊特是委員之一,於是從英國寄了一張明信片給他,得到熱誠的回信。我的稅製專書卡在劍橋大學出版社時,他甚至建議,我把草稿寄給他,因為美隆基金會已經可以撥經費給大學出版社,資助像我這類著作的出版,因此我可以有其他選擇。後來問題解決了,並沒有勞駕他的協助(否則會破壞我對費正清博士的保證),但我仍然很感激他的好意。我申請古根漢研究經費寫書(就是後來的《萬曆十五年》)時,還請他推薦,後來我也領到這筆經費。我欠亞瑟·萊特很多,他沒有理由狙擊或暗算我,沒有必要。


    但我如何解釋他鏟平了我的一項重要計劃呢?這項計劃贏得一位出色編輯和知名出版社的肯定,所牽涉的不隻是我的作家身份,還有我的教師身份。我多次重讀萊特教授的來信。他在信中建議我,刪掉所有傳統觀點的段落,隻留下挑戰既成觀念的主張,書名可以改成《中國曆史:九十五點主張》(chinese history: ny-five theses),以“模仿馬丁·路德”。這比我在哈佛的經驗還要糟,因為當時我隻不過被要求寫出刪掉量化研究後的財政史。但亞瑟·萊特應該更有見識才對!《中國並不神秘》的目標,在於說明從公元前221年到現在的一貫邏輯。如果刪除年代先後或社會環境,整個結構就會崩垮,整體感消失,甚至他自己在提出上述建議後也緊接著問:“似乎不太可能?”


    但他指出,仍然有改進的方法。“我希望我們能朝這方向努力,也許秋季時可以麵對麵討論。”


    我們在1975年9月的耶魯之行是一次悲慘經驗。我不應該帶格爾和傑夫一起去。我原先以為,我們可以把握機會出外玩玩,因為以前也有類似的情況。但那天碰巧下雨。我和萊特教授約在研究生廳見麵,接近約定時刻時,我把家人留在城西達比街(derby avenue)的一家汽車旅館中。整排平房中的房間都很潮濕,從床單到枕頭到床墊似乎全都是濕的。我把車開走後,格爾和傑夫坐困愁城,一邊是漢堡店,另一邊是福斯車輛經銷店,停滿省油的rabbit車款,車價就貼在櫥窗上。會談失敗後的不滿,我們待在城裏那半天的情緒因而更低落。


    “強納森很想見你,”亞瑟·萊特以隨和的態度歡迎我:“可是他必須去紐約。”他說的是史景遷,我們隻在電話上聯絡過。我的主人讓我完全放鬆自在,使我覺得自己是個受歡迎的客人。但提到《中國並不神秘》的話題時,他的態度頑固依舊。在他先前的信函中,似乎仍然有達成妥協的勉強可能,但現在這扇門完全關閉。“你不會想出版那個,”他的口氣從命令轉換成要我自願同意。他接著說:“你當然可以做得更好。”《中國並不神秘》不再具備醒目出眾的主張,不再是中國曆史領域的新馬丁·路德。這次它無法出版的原因是低於水準之下。


    “書稿出了什麽問題?”他的回答是,總論應該“適可而止”,不能過火。例如,他即將出版的隋朝專書隻涵蓋四十年。我對他說,我想出的書性質並不相同。即使我沒有進行大範圍的研究,別人也會。我甚至大言不慚地告訴他,我至少還長期接觸過主要研究資料,由我來做,總好過那些不曾進行原創研究的人。我提出這個意見時,立刻發現說了等於沒說。亞瑟·萊特是位很有深度的學者。他不必我來告訴他,無論長時期或短時期,無論是四百年或四十年,都可以整理出概論來。他是個勤奮不懈的讀者,知道中國曆史領域中無數作者的優缺點。他隨手就可以舉出三四位,他對他們的評價和我自己的評價不相上下。


    “萊特教授,”我提出最直接的問題:“你是否認為我對曆史的詮釋手法太具有民族優越感?是否太偏袒中國?”


    這個問題碰觸我們彼此的敏感區,無論稱為民族優越感也罷,稱為文化主義也罷。學者和知識分子之間有道心理鴻溝,就像政客和煽動家一樣。如果你出生在北京,你一定是個驕傲的中國佬。如果你生在愛荷華或德文郡,你不必太費力就自然而然以為西方文化比異族優越。但事實上,誰能切斷族群的臍帶呢?有中國血統的曆史學家當然會如此懷疑。我的問題反映出,自己急於澄清自己對族群效忠的類型及強度。我當然絕不可能否認效忠族群,但隻希望能在無害而可以接受的範圍中。


    亞瑟·萊特沒有直接回答我。不過,他沒花多少時間就提出一個精確的評估。“沒有像何那麽糟,”他說。何就是何炳棣,芝加哥大學詹姆斯·威斯佛·湯普森(james westfall thompson)講座的曆史教授,他強調中國民族驕傲的立場已招惹批評,其中一部分還出現在學術期刊中。我非常感激萊特教授以坦白來回應我的鹵莽。他不必給我一個如此精確的回答。他也不需要花時間如此注意我的問題。我感激他極力包容我。但就《中國並不神秘》而言,討論已告終結,毫無妥協餘地。我必須同意,是我自己不想出版。因此,也不必再對文稿有額外的建議。先前的決定不變,沒有爭辯或談判的空間。


    事實上,這一切不算太意外。萊特早已表達他的“強烈否定”立場,即使他想更改判決,也會自陷於尷尬的處境。即使他說:“對不起,我弄錯了,畢竟黃的草稿好極了,你們應該出版”,出版社是否會持續進行出書計劃也很可疑。的確非常值得懷疑。我還記得k編輯在信中指出,除了萊特教授外,還有另外一位審稿人。這位審稿人說,我處理的問題太大,我的權威還不夠分量,隻怕會引來攻擊。既然攻擊者“不一定全然公正無私”如果他和k先生不謹慎,恐怕人人都會遭殃。在出發前往耶魯前我已警告格爾,文稿起死回生的可能性極低。


    在1975年那個下雨天,我覺得悲憤交加。因為我不是權威,所以無法出版一本我覺得重要的書。但如果沒有出版具有影響力的書,我永遠不可能成為權威!而所有的意義、所有的影響力、所有的賣點、所有的威望,全都不是由客觀的標準來衡量,而是由長春藤名校內的不具名審稿人決定,而這些校舍的哥特式建築和回廊也不過是矯飾的模仿品而已!


    我難道沒有提醒自己避開民族優越的傾向嗎?即使在和學生討論中國時,我也沒有隱藏過去的不可告人之處:虱子、壞疽、人海戰術的大屠殺、把人活活打死和活埋的殘忍。我不曾否認國民黨的貪汙腐化,我隻希望指出,貪汙是失敗的結果,不是原因。在討論19世紀時的李泰國(horatio nelsony)和赫德(robert hart)被指派任職中國總稅務司時,我指著坐在前排的學生:“如果這個位置提供給我們,而且人選縮小到隻有你們和我,我寧願你們去做。你們之中不管是誰——丹尼爾、蘇珊或史提夫——都會做得比我好。為什麽?到19世紀末,你們已經有不帶人治色彩的數百年管理經驗。如果你們願意,可以在中國清清白白從頭開始。但是如果是我來做,我一定會考慮用我弟媳的舅舅或舅舅的弟媳。不要一直問我為什麽!這就是我們社會下至村落階層的運作模式。更可能的是,我所以能當上總稅務司,是因為靠親戚幫忙。如果你們強迫我切掉這些關係,我不但無法工作,而且也不能生存。這樣清楚了嗎?”顯然不是很熱衷於提倡中國的民族驕傲。


    我的研究手法不同於其他的曆史學家:我將中國現代史的底線再往前推數百年,而不是從鴉片戰爭前夕開始;討論時事時,會牽涉到社會關係和思想史,這就是我說的大曆史。其好處在於一百年來的弊端、恐怖及悲劇都可以解釋成巨大轉變的後果,是曆史主宰的劇烈翻覆,打破太多關係,釋放出太多無法控製的力量。隻要我的目的是提供空間,以分析中國在西方衝擊下的重新調適,我就不會極力縮小西方的力量和影響,畢竟我已經歸化成美國人,會站在積極支持西方的立場。我對一般讀者大眾講解上述的簡單概念時,不需要出版許可。他們的知識水準隻要不低於我教的大學生,就可以理解。


    我從耶魯大學回來時,又累又沮喪,回到汽車旅館,發現格爾的情緒一樣低落。她沒有興趣重遊新港。雨已經停了,但天氣仍然陰霾沉鬱,這時室內的濕度已到難以容忍的地步。晚餐後我們就打道回府。寧可在晚上開車一百英裏,至少可以在家裏歇息,好過待在那裏,什麽事都沒做,隻會覺得更無助。


    但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提到,那天我和萊特教授的會麵持續了三個半小時。我在他的辦公室待了很久。他帶我去教職員俱樂部享用一頓悠閑的午餐,餐後我們又回到他的辦公室談了一個小時。《中國並不神秘》並不是我們的唯一話題。事實上,顯然再談下去也於事無補,於是就此結束這個主題,改談其他,交換共同感興趣的消息。在我道別前,他同意增加對李約瑟博士計劃的撥款,我同意拜讀他的《隋朝》草稿,並提出建議。之後我們定期通信。不到一年後,也就是1976年8月3日,我再度拜訪他,這次是去他位於康涅狄格州吉爾佛(gilford)的家。這次會麵同樣持續了三個半小時,同樣也包括一頓悠閑的午餐。8月下旬,萊特太太,也就是瑪雅·汪科維琪·威爾許(marya wankowicz welch)女士,打電話通知我,她丈夫已死於心髒病。她說:“他很喜歡你,知道你要來訪時非常興奮。”她提到的是我們最後一次會麵,八天後他就去世了。我告訴她,這點我毫不懷疑。我們彼此有好感。但我常抱怨,亞瑟·萊特並沒有公平處理我想出的書,因為他不曾完全說服我或出版商,封殺這項計劃的原因何在。我如何解釋其中的不一致呢?難道是我說謊嗎?還是他說謊?還是我們彼此欺騙?


    在美國研究中國的頂尖學者中,亞瑟·弗雷德烈克·萊特以善於籌募推動研究款項而聞名。費正清、史景遷、崔瑞德教授在《亞洲研究期刊》登出的訃聞中形容他是“古典學家兼企業家”。對反商的中國傳統派人士來說,這樣的說法談不上是讚美。必須先概略知道我們這一行,才能更了解這句話。


    精確來說,在美國的中國研究這整個領域可以算是萌芽的產業,真正的轉折點是在朝鮮戰爭爆發時。一夜之間,原本一個冷門程度僅次於聖地和埃及學的領域,受重視的程度突然媲美化學和物理。在主要大學的研究所課程中,開始增添和中國相關的各式各樣課程。二、三流大學和社區大學部也增加了中國研究課程。這股熱潮加重協調的困難,同時也提供創造帝國的絕佳機會。萊特教授既是個一流的協調者,而且也是積極進取的帝國建造者。


    中國研究既然是個新興產業,自然需要資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對中國研究資金貢獻最大的首推洛克菲勒基金會,當時讚助的規模比後來小得多。協調學術權益的主要機構是美國太平洋關係研究所協會(american council of the institute of pacific rtions)。戰後的合縱聯盟變得更複雜,但經費來源仍出奇的少。1958年國防教育法案通過後,美國政府本身開始提供資金給一些大學,作為中國語言及相關研究之用。民間最大的資金讚助來源是福特基金會,讚助金額超過其他機構的總和。其他讚助機構包括卡內基公司、洛克菲勒基金會、美隆基金會及亨利·魯斯基金會。這些基金會透過不同的管道將資金撥給受益對象,有些直接撥到大學,有些則是流到acls及社會科學研究協會(ssrc)等主辦許多計劃的單位。大專院校的圖書館設備和教職員出版品質等學術水準及聲譽,自然是決定讚助順序的考量依據。結果形成某種循環,營養愈豐富的學校,愈有機會享用大餐。


    這樣的背景當然引發受益學校的激烈競爭。但很少人注意到,對我們整體也形成很大的壓力。我們身在快速成長的領域,必須展現水準和生產力,以證明倉促投資的金額有價值。這絕非資金從國庫中滿溢而出,會計隻要快速付款證明其效率即可。在這種情況下,亞瑟·萊特貢獻重大,他把自己當成學術圈和讚助機構之間的橋梁。他出身富裕家族,和波特蘭的百貨公司業關係深厚,具備先天的優勢。熟知萊特的唐納德·季林(donald gillin)對我說:“我也不確定,但如果他不是百萬富翁,也差不多接近了。”萊特熟悉基金會的管理人士,加上他無疑也具備相同的企業家精神,讓他能洽談出無數的經費,撥給研究中國的計劃。他對《明代名人傳》的貢獻,富路德博士銘記於心。他一再組織研究中國文化傳統的討論會,十年內舉辦了數場,都是由福特基金會讚助。參與人受邀發表論文,討論一個共同主題下的較小議題。團體討論後,主席(常由他自己擔任)會把論文集結成書。在大力倡導下,具備曆史深度的中國文明研究顯現進步的跡象。萊特成就斐然,成為極有效率的資金募集者。此外,他還能吸引金額較小的私人捐款。他掌理耶魯大學的中國研究計劃後,從福特基金會獲得的讚助事實上隻占整體金額的一小部分,一起獲得讚助的學校還包括哈佛、密西根、哥倫比亞、加州大學、康乃爾和斯丹福等等。耶魯中國研究計劃的財政來源大半來自對等的基金會,其中有些是他自己籌募的匿名捐款人。


    亞瑟·萊特具備積極的組織能力,和主要大學的頂尖中國學者維持聯係,而且形成非正式的討論會。他們的策略是出席研討會及經費來源的委員會,並密切注意評論媒體。這樣的手段無可避免會招致批評。我自己就曾聽到“學術寡頭壟斷”的指控。但很少批評家願意停下來想想,如果研究中國的曆史學家無法形成共識,無法形成團體的凝聚力,會有什麽後果?尤其和歐洲曆史學家與美國曆史學家相比,我們簡直是侏儒。再想想,慈善單位捐款的初衷不過是基於一個專注的問題:“中國忽然構成軍事威脅,恐嚇自由世界,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也許可以用不同方法來處理這樣的局勢,但後果可能更糟。


    研究當然需要錢。有人說學者不能用金錢收買,我可能是這一行最不可能說這句話的人。我們需要金錢來購買餘暇,進行課外的研究,同時要養家,如果可能的話,甚至還設法讓自己過得舒服一些。我之所以可以累積中國的知識,有能力充實像樣的藏書,可以到美國各地及國外旅行,全都是因為美國大眾突然對中國事務產生興趣。我感激為我寫推薦函申請研究經費的人,我也感激貢獻時間組織管理這些計劃的人。


    在亞瑟·萊特這個小團體背後抱怨的人通常以為,憑他們在中國領域的成就,應該受到這個小團體的禮遇。這種想法可能沒錯,但也可能錯了。這個主張的基本弱點在於,根本沒有這種特權存在。萊特他們不過是一些積極進取的教授自由形成的集合體,他們適時興起,回應大眾的需求。甚至還可以說,由於缺乏對公眾的服務和進取精神,這些反對人士隻會嚼舌根,不滿的情緒滿天飛,卻缺乏行動力。我曾把我的著作和初稿的抽印本寄給這些人,但我懷疑他們是否會看。我也把同樣的內容寄給亞瑟·萊特,他不但每一頁都讀,而且總是用各種方法將評語告訴我。我把我和李約瑟合寫的第一篇文章寄給他,他影印後在研究生的課堂上討論。


    至於萊特對中國和中國文化的態度,有時被形容成批判或負麵。專治思想史的他,特別駁斥中國人不理性的這種“神話”。在白樂日(eitenne bzs)的影響之下,他對中國的官僚管理沒有幾句好話。這兩種觀點我也讚成,隻是略加修正而已。本書甚至出現類似的主張。整體來說,中國對問題的處理方式和西方大不相同。在概念形成的階段,人人心胸開闊,為群體設想,但到運作階段常轉變成背叛。以烏托邦式的衝勁追求理想完美的境界,但動力無法持續時,常常轉化成規模嚇人的管理失當。可是,在下結論前,國家架構的壯觀規模、所牽涉到的恢宏氣派、許多人成全大我的堅忍和自願犧牲、甚至太多人所遭遇的悲痛和絕望,這些層麵即使沒有精神上的訴求,至少也有感情上的呼喚。因此,無論是否出生於中國的學者,對中國文化的影響通常懷有曖昧矛盾的態度,喜歡或厭惡必須視情況而定。將一個夠格的中國曆史學家隨意貼上親中國或反中國的標簽,其實並沒有意義,因為這些人的意見會隨個別情況而改變。舉例來說,我有時覺得亞瑟·萊特甚至比我更正麵樂觀。我的基礎研究始於明代財政的崩潰,整段曆史可以概述如下:開始使用銀元時,帝製中國進行的財政調適還不夠。預算的明顯增加最後導致改朝換代,異族統治——這個曆史教訓具備相當的鎮靜效果。另一方麵,萊特的中國曆史基礎是隋朝和唐朝的大一統,開啟其後持續的成長和擴張期,他樂於詳述唐太宗這位少有忌諱的明君。我去耶魯拜訪萊特時,他指點我,隋文帝和查理曼大帝有相同之處。對兩位皇帝的比較出現在他的遺著《隋朝》之中。


    他回答我對於民族優越感的疑問,即使事後回想,也不會讓我耿耿於懷。基本上來說,種族偏見的消失和國家主義的強硬路線,在西方世界中都還隻是新近的發展,尚未完全成定局。瓊安·辛頓(joan hinton)離開美國三十多年後,於不久前到瓦薩學院演講。我問她,重新回到睽違多年的祖國後,是否能說出最正麵和最負麵的印象。她不假思索回答,美元貶值是最駭人的經驗,種族歧視消失則是最振奮人心的現象。但對於住在美國的人而言,改變並非一夕之間的事。我獲得美國的永久居留權,是在1956年,當時我曾保證一旦戰爭爆發,我願意為美國大叔披上戰袍。我確定這是最大限度,因為在一個以白人為主的國家中,當二等公民可一點都不好受。到1974年我才取得美國公民權。我在快二十年後才改變心意,因為住在美國的這數十年間,我的美國同胞已經修正對種族的觀念。轉折點很難找出來,隻知道在此期間我深信,我可以歸化成為美國人,同時維持中國人的族裔,不致削減任何一方的尊嚴。出國更加強了我的信念,因為別人看到我們一家人時,都會認定我是美國人。我無法否認,這些年來我在種族上和文化上一直意識到這些情緒。我也可能采取不必要的防禦態度。


    但在我當麵質疑萊特近十年後的現在,我了解到,我和其他研究中國學者之間的鴻溝不在種族,而在意見嚴重差異。如果隻是小小的差異,萊特教授隻會建議我修剪部分句子,重寫一些段落。但實情並非如此。


    《中國並不神秘》開宗明義就指出,中國之所以如此發展,不在於毛澤東具備所有美德而蔣介石付之闕如,也不在於美國幹涉過多或過少。最迫切的問題其實是土地稀少和人口過多,農地的不斷切割和農民的負債累累,更使情況雪上加霜。文稿在列舉兩千多年的帝製史後指出,“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是西方曆史中的原型,但不存在於帝製時期的中國。中西兩方遵循不同的方向,各自有不同的發展。中國發展出特有的組織架構,使城市無法管理鄉村地區。書稿中強調,共產黨能夠成功,抗日戰爭是很重要的因素。侵略的日軍席卷全國時,村落也必須承擔起戰爭的重擔。中國共產黨就把本身轉變成一個農民政黨,大部分的措施都是回應自然經濟的要求。


    我撰寫《中國並不神秘》時,林彪已經去世,“文化大革命”的瘋狂已經平息,但毛澤東仍然主政,“四人幫”也依舊當權。我在書稿中指出,中國激進的左派主張即將走到盡頭。除非中國領導人致力於經濟發展,否則中國不但無法抵抗來自蘇聯和日本的威脅,而且也無法麵對其他周邊勢力的壓力。北京近年從貿易著手和西方開始接觸,是個好跡象。我們謹慎希望,這可以代表東方和西方的開始交會,但雙方平起平坐,沒有附帶條件。我在結論中打算呼籲讀者,將中美貿易視為促進彼此了解的工具,暫時擱置哲學爭辯。我當時寫下:


    但重要的是,交易必須基於純粹商業的基礎。任何從貿易中滋生的文化對話應該是互動而自然流露的。如果一方決定用貿易當杠杆,以影響另一方進行非自願的調適,後果可能帶來很大的傷害,沒有太多正麵的益處。甚至一方如果刻意努力影響另一方的想法,並以狂熱的情緒推動,隻會引來怨恨。


    為何這本書的出版計劃會引起反對,甚至造成在耶魯時的尷尬處境?


    雖然我的書理論上是通史,但和當前時事密切相關。情勢使然,不得不如此。我所以成為曆史學家,是因為自己顛沛流離,一切源於中國的動蕩不安。但住在美國數十載後,我也了解到,處理公共事務時,尤其是牽涉到廣土眾民時,解決問題的方式極其有限,而政客所宣稱的目標很少能符合實際采取的步驟。甚至舞台上的演員沒有機會讀到劇本,所作所為的意義必須等到塵埃落定後才能研判。例如,誰能預測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竟然引發連鎖反應,導致歐洲的貴族王室全都下台?誰又能預測到,從某個觀點來看,第二次世界大戰可以算是對抗種族主義的聖戰,行動一旦開展,種族平等的觀念就超越原先預期,擴展到世界各地,並有助於消滅殖民主義?這些曆史教訓鼓勵我要深度思考,我逐漸勇於對長時段的曆史進行推論。


    有一件事很明白:由於現代科技的進步,整個世界勢必合而為一。你幾乎可以說,自然經濟順利運作,已經變成無可抵擋的趨勢。然而為何世界各地仍有抵抗的跡象?從曆史學家的觀點來看,零星的暴力事件都反映出劇烈的變動,在多數情況下是開發中國家內部進行重整以因應此趨勢,有時對外抗爭也企圖修正此一潮流。此時中國正位於曆史開展的關鍵地位。中國是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國家,也經曆最痛苦的改造。中國已產生一個下層結構,雖然還達不到西方的標準,但至少不再老舊。中國有信心重新被接納,成為國際社會的一分子。但這不代表所有問題都已解決,我們仍然要思考數百年的曆史背景:這是一個從前以亞洲內陸導向的古老文明第一次站起來,以平等的身份麵對另一個因海上商業而發展出組織技巧的文明。


    在這些情況下,我如果重新探討意識形態的爭辯,並沒有太大意義。大多數的教條口號不過是動員時的手段,本身並沒有固定的意義,很可能在後革命時代被修正。從技術的角度來看,即使是中國鐵路的總長度和能源總產量,也都隻是其次的問題。我在寫《中國並不神秘》時認為,在中國的再造中,組織仍然是最重要的議題。雖然激進運動已經創造出一個粗糙但可行的國家秩序,鄉村地區也可以進行成塊管理,但就整體架構而言,所需的各種關係並沒有各就各位。數目仍然很重要。數量仍比品質重要。作為組織原則的同質性和單一性仍然有很大的影響力。一個主要問題仍然存在:完整意義的貨幣經濟仍然很難在中國運作。司法係統無法促進多邊交易與現代商業慣例同步發展。但“文化大革命”業已證明,將精力導入意識形態之爭,隻會造成中國找不到出路,未來必須進行更多組織上的修正,但修正的確切內容和方式仍然是嚴重的問題。至於所謂的“中國的開放”,不隻是西方強權給予外交承認而已,也不是簽署一些貿易協議即可,而是應該透過長期的互動幫助中國達成安定。這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變局,在過程中無疑會產生許多嚐試錯誤。我預期到讀者會期望中國能有迅速的“改造”,因此在書稿中提出警告。訊息的主旨是,我們希望中國改變是一回事,但中國最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又是另一回事。而且時間點也很重要。


    身為曆史學家的我,不可能對當前時事進行更仔細的討論。不過,就我知識所及,我想強調,未來中國曆史將和西方曆史融合為一,總結過去一百五十年來的對抗。在這段時間的所有重大曆史事件,我都加以排列整齊,仿佛他們是入侵軍隊的分遣隊,準備就緒等待開始進攻的日期。所有長時期的社會製度和文化影響都已清楚顯示,一個大的農業國家離海遙遠,無法調適自己去麵對截然不同的海洋文化。當時海洋文化興盛繁榮,解決問題時並不要求平衡,所有組成因素的價值都可進行交換後,這個係統才能運作,講究精確管理——也就是說,中國所欠缺的所有可控製性。


    這樣的詮釋方法錯了嗎?事實上的確有問題。討論時事時,我會回溯到兩百年前。我還將蔣介石和毛澤東視為不過是曆史的工具。我如此強調自然經濟時,會造成一種印象,以為我在合理化中華人民共和國,甚至替他們辯護。我的技術詮釋掩蓋了所有的傳統曆史議題。至於西方民主對抗東方極權主義這個常見的主題,也因此被我擱置一旁。我重新檢視中國曆史時,無意間也觸及美國的道德判斷。我們批評鄰居用光積蓄去購買露營用汽車、在屋頂上裝置無用的太陽能板、讓小孩在街上亂跑等等,這些批評事實上反映我們自己的智慧和價值觀。我們無法隻修正一方而不改變另一方。如果不去批評,也等於貶低我們自己的價值觀。《中國並不神秘》探討的是曆史中無法削減的力量,無意進行攻擊。但如果強調鄰人某些機能性行為背後的邏輯,並把這種邏輯稱為自然經濟,其爭議性可能大過我的預期。萊特教授個人如何看待我的作品,這點我們不曾討論過。但我仍然覺得,即使是顧及一般大眾的反應,他也不可能讚成文稿出版。然而,我在1975年9月去耶魯拜會他時,並沒有得到如此清楚的結論。


    亞瑟·萊特和我彼此都口是心非嗎?有時我的確如此認為。由於他的影響力,我還應該討好他,因為我一直需要他對我友善。但仔細想來,現在我覺得我們之間的問題有很多層麵,我們也因此發展出不同層次的關係。我告訴他,我仍然想出版這本書。他建議用抽印本的方式,我說那樣不符合我的目標。“所以你還是想印成精裝本?”他問我。我說,對。


    但當時我仍不清楚,他對公眾的義務可以讓他有多少限度。我的不滿主要是因為他雖然宣稱有品質管製,但他不曾說服我:我的作品低於水準。如上所述,在美國的中國研究領域仍不成熟,有許多研究計劃不過是加了注釋的翻譯而已。大多數的教科書,尤其是討論1800年以前的時代,都以中國及日本教科書為藍本,但這些書是五十年或更久以前寫的。在我看來,由於結構不牢靠,捍衛者會更加擔心修正主義。就像蘋果推車已經做好了,但由於是臨時拚湊成的,所以要更小心保護,以免翻覆。對我來說,這種防禦性的態度不是行使領導權的明智方法。我一點都無意於顛覆。到目前為止,我最大的野心不過是在推車上放進一顆小蘋果。


    賣不掉的蘋果退回後,我卻發現,萊特非常有意思。即使他處理《中國並不神秘》時略嫌突兀,他的精力旺盛和虛懷若穀卻讓我留下深刻印象。有時他隨意透露私生活時,洋溢著小男孩的氣息。他提到他生命中的兩個女人,也就是第一任和第二任萊特太太時,語氣都同樣充滿愛意與關心,而且都稱她們是“內人”。我必須注意談話的上下文,才能確定他指的是哪一位。如果不是他個人的魅力,我想我在耶魯的第一次拜訪不會這麽久,因為像我這麽沒有耐心的人,如果不是真心崇拜,問候的時間不可能長達三個半小時。亞瑟·萊特長我五歲。當時我以為,我們之間的歧見最後終究會化解。我離開耶魯時很沮喪,但回到紐普茲後卻存著夢想和希望,我很高興萊特維持我們間暢通的溝通管道。後來我把這番感受告訴編輯k。基於同樣的理由,我很感激瑪雅·萊特從電話中所透露的訊息。如果她丈夫不喜歡我,大可以客氣敷衍我半小時就讓我離開。他絕對不欠我一絲一毫。


    一般認為萊特的政治觀保守而具備精英傾向,但我沒有測試探究的親身經驗。不過,我去耶魯拜會他時,他告訴我他一年前去中國,看到上海的“種種進步”。後來他以悲哀的語氣喃喃說著,為達到這種目的,“中國人民必須付出很大的代價”。


    中國這個議題常造成家人間的意見分裂,萊特家也不例外。第一任萊特太太,也就是瑪麗·克萊苞(mary baugh)女士,是半世紀前最令人傾心的才女之一。我在紐普茲的同事雨果·蒙斯特堡(hugo munsterberg)興致高昂地描述哈佛男生(他自己也算在內)如何競相追求這個才貌兼備的女孩。最後亞瑟·萊特贏得芳心。他們一起去中國,剛好碰上太平洋戰爭爆發,被日軍扣留三年多。隻有後來受教於瑪麗但和亞瑟更熟悉的唐·季林,才能描述殘忍的戰爭對這對敏感的年輕夫妻造成多大的心理傷害。抗日勝利後,他們仍繼續在中國的冒險。據說他們在延安“買下共產黨的文件檔案”,事實上是保管人正要棄置許多文件資料時,他們及時搶救。這些資料目前保存在胡佛戰爭、革命暨和平研究所。約四分之一世紀前,《讀者文摘》報道這次壯舉。無論是在斯丹福或耶魯,萊特夫婦都一起教授中國曆史課程,丈夫教傳統時期,妻子教現代史。不過,夫妻間的和諧並不是免於政治歧見的保證。在瑪麗·萊特於1970年死於癌症前,她還染上酗酒的惡習。她會清早起床,開始稱讚中國的“文化大革命”,甚至還說,如果“文化大革命”不成功,人類就沒有希望可言。由於我已事先知道他的家庭悲劇,自然不會提起這個話題。


    說也奇怪,我去耶魯拜會萊特時,他主動提起瑪麗。“她自知隻有六個月的生命,”他說:“她說她一切都盤算打點好了。是不是這樣,我實在是不知道。”聽起來非常悲哀,我隻能沉默以對。但沒多久他又甩掉了陰鬱的情緒,興衝衝地對我說,明年夏天他要去歐洲,“帶我內人去看牛津”,這時他指的是瑪雅。


    我建議,如果他去英國,應該去劍橋看看李約瑟博士。


    對李約瑟博士來說,1975年是關鍵的一年。到當時為止,美國政府仍然視他為“不受歡迎的人物”。也因此,他受邀至華盛頓大學演講時,無法取得簽證。後來參議員傅爾布萊特(william fulbright)從中說項,禁令才得以解除。數家美國大學開始邀請他演講。亞瑟·萊特告訴我,耶魯先前打算邀請他在畢業典禮上致辭,但後來因簽證問題而打消念頭。不過,我的建議卻是針對《中國科學與文明》的財務支持。這一年李約瑟博士已七十五歲,兩度延長的凱思學院院長任期已經屆滿。但退休卻造成寫作計劃的困難,因為先前的家計都是由凱思學院負責。劍橋大學出版社撥給他位於雪夫斯伯裏街(shaftesbury avenue)的一棟小建築,以收納他的藏書,提供他和合作夥伴的工作空間,但他還是得負擔水電及稅捐等雜費。日用品、文具、郵資及購書全都是支出,而且還有交通運輸費用。圖書館員必須支薪,部分合作夥伴也必須予以補貼。李約瑟博士照例對財務不聞不問,但魯桂珍卻十分憂心。到目前為止,他們都還沒有四處尋求讚助捐款,不過也沒有婉拒外來的捐款。倫敦的威爾康信托(wele trust)和代表亞特蘭大可口可樂公司的席林洛(c.a.shillinw)博士,都已采取讚助行動。我拜訪亞瑟·萊特前,曾和魯博士及彼得·薄璧吉(代表《中國科學與文明》背後的信托基金)通信,他們同意由我去找萊特,問他是否能為這項計劃舉辦募款活動。


    但其中還有一個尷尬的環節。數年前萊特曾為文評論《中國科學與文明》第二卷,登在《美國曆史評論》上,他在文中質疑李約瑟博士對曆史的目的論詮釋方法。納森·席文教授還在他的書中加以報道。由於有這層關係,請他來主持募款是否會很奇怪?在萊特先前擔任acls的中國文明委員會主席期間,相當支持我申請經費去劍橋工作,當院長的合作者,顯示他的書評不致妨礙他挺身而出,讓計劃獲得應有的協助。


    我的預測成真。萊特傾聽我描述計劃的工作狀況,立即同意幫忙。在他其後寄給我的信中,還提到這件事,他說:“非常謝謝你對於每日財務細節的描述。我原先也疑心到,但不了解有如此拮據。”然而他卻立下附帶條件:他堅持自己必須是不具名的協助者,所有的書信往來都透過我進行,不能直接和他聯絡。事實上這簡直不可行,我猜他怕李約瑟會拒絕他的協助。數封書信往返後,所有疑慮終於消除,薄璧吉開始直接與他通信。但時間已浪費了三個月,一切開始推動時,已經接近年底。推行《中國科學與文明》的內容簡介計劃時毫無困難,但必須針對募款活動特別擬定現狀報告,一定要在劍橋執行。報告寄到耶魯時,已經是厚厚的一疊紙。這時發現其中有好幾處有錯,有數頁必須寄回英國修改。英國文具紙張的規格很特別:比美國信紙長一些,但又比法定尺寸短一些、窄一些。銅版紙的材質和色調也很特別,在大西洋的此岸找不到完全符合的紙張。當文件最後準備就緒時,一係列的募款活動於春季展開。有一個基金會立刻宣稱準備捐兩萬美元。萊特夫婦五月下旬訪問歐洲,我收到他們從機場寄出的明信片。薄璧吉也從劍橋寫信來,說他們和李約瑟博士見麵,共進午餐。約兩個月後,我去吉爾佛拜訪亞瑟·萊特時,他很熱心地討論這項計劃,並且保證秋天時積極推動財務支援計劃。但八天後他就去世了。令人懊惱的是,德克·博德告訴我,既然萊特已經去世,該基金會的兩萬美元讚助從此沒有下文。所以整個過程剛好可以用“徒勞無功”來形容。所幸,《中國科學與文明》及其知名的作者擁有足夠的朋友和推崇者,計劃不致流產。


    還有另一項因素將亞瑟·萊特和我拉在一起:我計劃“寫16世紀末某一年發生在中國的事”,亞瑟不僅支持這項計劃,而且也很熱心參與。對我來說,在經曆過製造失敗品的可怕感覺後,這是唯一可以讓我前瞻的計劃。


    我在秋天去耶魯拜會他時,已經準備好在教書之餘撰寫一部分的草稿。我計劃春季這一學期停止上課,全力寫作,一直寫到夏天。《萬曆十五年》的原意是和《中國並不神秘》相輔相成,一是探討中國曆史的縱切麵,一是橫切麵。未出版的書稿是以直線描繪曆史輪廓,以概論的方式顯示兩千年曆史中的高峰和低穀。下一本書則是帝製晚期的橫切麵,引入詳細、完整、充實的資料。較薄的時間切片讓我有更大的空間,可以敘述傳統中國國家和社會的內在運作情況。我打算利用一係列的傳記素描來進行描繪的工作。考慮的因素在於,我們所說的“文化導向政體”牽涉到許多不同的特色,自然會將曆史導向利於學科整合的研究方式。文化導向的原因出在法律體係並不具備獨立的特色,無法展開多層次的分工,無法進行多邊的商業交易。如果沒有上述的組織原則,貨幣管理就不可能進行。這一切都要回歸到我先前的主張,也就是說,如果要將司法和經濟分析應用到這個主題上,結果將是徒勞無功,就像將對鳥的解剖學知識應用在魚身上。


    就某方麵來說,我的方法遵循李約瑟博士的建議,也就是不要認定中國的一切嚐試是“失敗的西方原型”,而應該先發掘本身的邏輯和運作情況,再進行批評。描寫生涯彼此交錯的部分人士的言行舉止,應該很能符合這個目標。亞瑟·萊特相當熟悉李約瑟和我的作品,又核準我向古根漢基金申請的研究經費,當然非常了解我的計劃。他開始對我的計劃產生興趣,原因是他認為傳記模式可以提供曆史分析的肥沃土壤。組織架構建立於浪漫不切實際的哲學元素,但事實上一切都受到人為因素的影響、修正和妥協,在這種情況下,從個人的功跡和內在想法著手,遠比研究機構更能有效呈現曆史史實。然而,《萬曆十五年》不隻是普通的傳記集結而已,它還打算將一個時代幾位人物的平生行誼全整合在一起。它將是綜合傳記,或說是一個時代的傳記。


    亞瑟提醒我,朱東潤寫的《張居正大傳》是非常有用的參考資料。“那本書不是很有趣嗎?”


    我告訴他,就開山始祖的角度而言,朱東潤的傳記的確很獨特。但如果就最近二十年來的發展而言,參考資料更廣為流傳,稀有書籍以顯微膠卷及石版印攝影複製的形式保存及流傳,我們擁有的優勢勝過朱東潤。如果還要再談到同一主題,也許我們可以做得好一些,“因為我們有更多材料可以處理”。這種確定的口吻讓他很高興。他問我是否會碰到重大的問題。我告訴他,對我而言,基本領域不再是陌生的題材。參考資料已充分揭露朝廷儀式、宮廷生活、地方政府、邊疆防禦、軍隊戰術、武器、補給係統、控製用水工程、稅製和司法事宜、家庭工業的本質、城市商人的業務範圍、官僚的生活、他們的哲學、甚至於他們的超自然信仰。我深信,這些元素全都交織在一起,即使植物科學也和政治生活密不可分。但最大的困難在於把這些事全擠在一年的時間之內。我坦承,原先向古根漢基金會申請的計劃可能略為龐大了一些。


    “不用擔心,”他說:“你可以采用倒敘的手法。”他接著對我解釋,古根漢基金會一旦核準經費,就再也不會幹涉或批評申請人的作品。


    “萊特教授,還有一個問題,”我說:“參考資料有很豐富的視覺材料,但卻沒有相對應的聽覺材料。多麽奇怪的事:你可以看到一切——建築、大理石石階、家具、樂器、香爐、服裝,而且不隻是衣帽外袍,還包括襪子和內衣——但是你就是無法知道他們彼此之間的對話情況。我可以引用和複製的對話並不太多。”


    這個障礙顯示出中國文化的影響。古文的起源是在獸骨上雕刻表意文字做占卜之用,因此簡潔到極點。如果數百年前的對話曾經被記錄,也隻能以高度格式化的形式保存,言辭中已省略許多部分,因此讀者很難抓住段落的語調。古人所說的話也許不可能太口語或太自然。而且,在文化從眾的壓力之下,中國作家即使在寫回憶錄或自傳時,通常也會避免以個人的角度太貼近主題。在無數的情況下,我們可以推論出他們想說的話,但無法精確複製其內容。


    “關於這一點,”萊特說:“你要非常小心。不久前有一位女性也麵臨你剛剛描述的處境,她於是直接把這些話放入引文中,並且承認對話是她自己的杜撰。她甚至區隔這兩部分,一是可以考據的部分,一是她自己杜撰的部分。批評家不曾原諒她。重點在於,如果你想寫小說,你就寫小說。如果你想寫曆史,你就寫曆史。事情就是這樣。”這番對話決定《萬曆十五年》的基本原則。雖然亞瑟要我閱讀《隋朝》的初稿章節,後來又寄給我大約一百頁的文字,但我在技術顧問方麵並沒有發揮太多功能。可是,身為前輩和朋友的亞瑟·萊特教授,卻忠實地閱讀我寄給他的每一個字。1975年12月初,我把《萬曆十五年》的初稿寄給他,以下的信透露出他的敏感,不論於公於私:


    親愛的雷,


    我利用抱病在床(喉嚨受病毒感染)的機會,拜讀你的萬曆章節。動人之至!行文確實傳達出宮廷生活的紋理豐富(以及種種異常之處)。我向來覺得,天子的最大負擔不在工作和儀禮的繁重,而是要展現——永遠在舞台前方的正中央——適當的形象,無論是對當時或後代子孫。這一切需要超人的特質,但我們卻都隻是普通人,很少具備這些特質。


    我真心希望你的嶽父早日康複,新的一年比即將逝去的一年少些艱苦,多些快樂。


    收到薄璧吉來信時,我會告訴你。同時獻上我最深的祝福。


    你永遠的朋友,


    亞瑟


    1975年12月18日


    但我的前輩朋友兼著作批評家萊特,卻不曾想像我身為教師的處境。我在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分校中所教的學生,對中國的看法早已根深柢固:中國是個保守的國家。中國人發明羅盤及火藥,建造萬裏長城。但中國人是儒家信徒,所以希望一切都維持現狀,沒有求進步的觀念。在近代,有一個壞人,是一個高壓的軍閥,有的學生念成“清介石”。為了挑戰這個壞人,又出現一個好人,但不是每個學生都會拚他的名字,有些人稱他是“哞主席”。自從紐普茲廢除通識課程以後,亞洲研究不再是必修課程,一些學生選修我的課是因為他們自認為對內容已有足夠的了解,因此很容易念好書,或是稍微努力一下就可以取得學分。遺憾的是,有些學生從來不曾超越此一水準。


    fte使我們的處境更為艱難。我不知道誰在何時發明這套製度。類似的製度有不同的名稱,但在紐普茲代表的是“全職教書等量單位”。運作方式如下:為計算方便起見,假設紐普茲有五千名全職學生,每個人都修滿十五個學分,相乘後就是七萬五千個學生—學分。假設紐普茲有兩百五十個全職教師,理論上他們應該平分教書的負擔,因此每位教師就要有三百個學生—學分。多數的課程是每星期上課三小時,學生在學期末可以獲得三個學分。因此,在上述的假想情況下,可以算出每一位教師的平均負擔,也就是開設的三或四門課共有一百名學生。在這種理想狀況下,這位教師的fte就是1.0000。每位出席的學生占全部的0.0100。在實務上,還有很多複雜的做法。半工半讀的學生有不同的計算方式,研究生的fte比重又高一些。一般課程是三學分,所以兩學分的課程隻有三分之二的fte。相反地,四學分的課程則是一又三分之一倍。1.4000的fte最常出現在經濟學概論、社會學概論或英文作文,代表修課學生遠高於平均。0.8790的fte則略低於平均。在紐普茲,計算fte時不考慮該門課是否必修,也不管教師的等級、資曆深淺或專長,一切都是由計算機來計算。自從我開始注意到自己的fte時,這項數字從來不曾超過0.4000,在很多學期甚至還遠低於這個數字。


    最初提到fte這回事時,我們都把它當笑話。“他們把我們當做什麽?汽車推銷員嗎?”但我們逐漸發現,這個fte可不能隨意一笑置之。係主任和部分資深教員公開誇耀自己的fte很高時,充分顯示這個數字早已是衡量價值的標準,相當於我們的打擊率。接下來,教務處注冊組就會送來個別通知:下列選修你課程的學生還沒繳學費。請告訴他們,如果他們不在某期限前繳清,他們的選課就會無效,他們的出席也不會計入你的fte。價值顯現法又添一層意義,和個人的工作保障更加密切相關。否則送來的備忘錄也不可能暗示,我們必須了解銷售情況,因為事關我們的權益和好處。


    強調選課人數事實上造成新的供需關係。學生了解到自己是被需求和追逐的對象,因此覺得他們站在“買方市場”。對學習的興趣因此陡降,作業和規定也因此減少。有些學生甚至大膽到和教師爭論分數。60年代末期到70年代初期,課程開始自由化,學期報告已逐漸取代筆試。你也不可能給這些報告打太低的分數,這些報告全都“資料”豐富。我的問題在於,學生一開始的信息既貧乏又錯誤,學術紀律的要求又大幅下降,讓我不清楚底線何在。我當然教過好學生。我教過聰明的學生、勤勉的學生、正直負責的學生、忠實誠懇的學生,畢業數年後都還會寫信給我。最近我都還收到他們的來信。但他們是少數,而且是極端的少數。大部分的學生才是問題所在。


    許多學生都有一個共同概念:整個中國現代史可以總結於一個道德教訓,也就是邪不勝正。不消說,國民黨和蔣介石貪汙無能,因此喪失天意所歸。既然這些學生同情毛澤東和共產黨,他們顯然是開明進步的。這才是重點所在。我對他們進行筆試測驗時,通常大多數的申述論題都顯示學生的開化程度有深有淺,卻很少展示不同層次的曆史知識。有些學生的觀念直接來自於校園中的其他教師,有幾位已去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兩周的行程中去過三個城市。


    有時我問學生,如果一個數億人的國家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一個道德敗壞的人物,而每個美國大學生都可以用一句簡單的話來歸納這個人的錯誤,數十年如一日,毫無變化,這種情況不是很荒謬嗎?這時我聽到貪汙無能的指控已不下百次。我還將在大陸時期的國民黨和之前之後的情況加以比較,進一步和中國曆史上朝代更迭時相比。經過無數反省後的現在,我想說的是,整個國家運作失調,反映的不是個人的性格,而是一個前工業社會的欠缺,無法管理牽涉大量工業產品的商業,也無法提供所需的服務。在中國抗戰期間的最後數年間,每個城市的商品價格都不相同,城市和鄉村間的價格也不一樣。國民黨政府無法照顧到所有的軍隊單位,隻能給資深將領一整筆錢,但通常無法符合軍隊的需求。這些將領迫於情勢,必須遊走於法律邊緣,因為沒有任何明文法規清楚規定他們可以做什麽,不能做什麽。我從柳州到重慶時,發現軍用車輛和資源委員會的卡車運送私人貨品時,身為步兵下級軍官的我非常生氣。但身為曆史學家的我,卻必須往深處探究,尋找這次失敗的終極原因,否則可能錯判中國問題的麵向和本質。


    我對學生建議,如果我們對國民黨和蔣介石暫時停止道德判斷五十分鍾,在課堂上也許可以找出教科書作者和通俗作家所忽略的史實。學生同意後,我問他們是否知道國民黨的預算有多少。一位美國人所提供的證明文件顯示,到1937年對日戰爭開打時,依當時匯率計算,中央政府一年的支出是四億美元,還不及現在紐約州立大學預算的一半。雖然當時當地的購買力和今日的美元沒有直接關係,但對於一個處於關鍵時刻的大國來說,金額仍然嚴重不足。從這麽小的預算中,蔣介石還必須打造現代化的陸軍、海軍和空軍,養活他的官僚,推行他的建設和教育計劃。我一再向學生保證,我的目的不是替國民黨開脫或漂白。如果不帶感情來評估,曆史上的蔣介石會被視為賭上中國命運的領袖。他劃時代的大膽冒險導致僵局有所突破,因此改變世界曆史,連帶影響美國人民的命運。也因此他必須付出代價。他決心所引發的事件愈演愈烈,情況遠超過他的處理能力,最後造就毛澤東的時代,在這段不下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期間內,積極壓製城市和外來的影響,建立一個符合鄉村簡樸氣質的同質性基礎。即使曆經數十年的動蕩不安,任務卻尚未完成。


    無論我們喜不喜歡,在肯定名將貢獻的同時,我們也許可以將當代曆史還原到原有的時空之下。各種裏程碑讓史學充滿層次及縱深,相關事件及因素才能各就各位,如此才能看到直線的進展。如果做不到這一點,我們恐怕隻能說,這個時代的一切都亂成一團,而中國不過是個發瘋的國家。道德指控常將曆史轉成好人戰勝惡人的刻板形象,我們終究會搞不清楚誰是好人,誰是惡人。壓扁和緊縮曆史非常容易,但同時也會模糊美國對世界的貢獻。


    我雖然批評學生花太少時間準備課程,但並非對他們的辛苦無動於衷。對絲毫不了解中國文字的讀者而言,充滿單音節人名的教科書實在是沉重的負擔。就表意文字的視覺而言,張宗昌和孫傳芳之間有天壤地別的差異,但羅馬拚音化以後的差異卻消失了。而且,如果沒有具備文化背景,絕對很難理解外國人的邏輯。很少有紐普茲的學生一心想當中國專家,他們選讀中國曆史課程時,焦點放在一般常識的醒目部分。孫逸仙、袁世凱、蔣介石、毛澤東和周恩來既然是考試時的重點,自然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他們無法從教科書的上下文中獲得理解時,便從通俗文學和電視上尋求指引,事實上這些媒體隻會更強化美國人原先存有的僵化概念。所以我才非常希望能由知名出版社來出版一本小書,以便向學生解釋,毛澤東的美德或蔣介石的無德都不足以了解中國。這樣的解釋和之前或之後的事件並不一致。


    在土地稀少與人口過剩的主題方麵,我要學生尋找,共產黨進行公社改革前,每人可以擁有多大的土地。學生毫無困難地從教科書找到答案:在中國北方是每人六畝,在南方是每人一畝。由於種旱糧的地有別於稻田,北方的六畝和南方的一畝具有差不多的價值。但一畝有多大呢?一畝約六分之一英畝。但學生的觀念仍然很模糊。這時我有機會讓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一畝是六千平方英尺,比兩個網球場還大一些,如果以美國的足球場來換算,比十五碼線到終點區的範圍還小一些。“大概可以勉強快傳一次,觸地得分。”視覺上的認知讓我可以對學生進一步解釋,在公社化之前,土地一再經過分割,最後可能隻有“教室大小,農民要翻轉犁都很困難”。這些資料都收入《中國並不神秘》。


    如果我以為自己有何原創力,或是正在校園中進行“創造性的教學”,我最好僅隻於幻想而已。除了一些和我較親近的學生以外,我的努力並沒有受到肯定。在我去耶魯見萊特教授的前一年,我曾遭遇到奇特而羞辱的經驗。一名大學生來上課的時間不到一半,以期末報告代替期末考。他在報告中點出我最喜愛的主題,也就是說,在現代之前,一個強而有力的中央政府對傳統中國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但接下來的文章卻支離破碎,和開頭的主張毫無關連。這名學生在報告的結尾附了一張字條:我一定要給他b或以上,因為他是“小有成就的人士”。但因為已是學期末,他沒有時間等待成績的結果,因此留了一個紐約市的電話號碼。如果我不依他的要求給分,最好在把分數送到注冊組之前打電話給他。一周後我寫信通知他,他的成績已被送到注冊組,但沒有經過他的同意。我不可能事先和他商量,因為會違反慣例。我把他的報告送到係主任辦公室,除了注明評分的理由外,還附上那張紙條的影印件。如果他對分數有意見,他應該依照規矩和係主任談。這位學生再也沒有來找我,但我還是沮喪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禁把這件事當成個人的挫敗經驗。無論是教書或其他行業,我都從來沒聽過類似的事。我懷疑我的同事是否也碰過同樣的事。


    不久後,學生問我是否可以修我的課卻不來上課。我被問了兩次。事實上,在課表排定的上課時間內他們都要工作。課程開始的一兩堂課時,他們可以從工作中撥出時間出席一下,但他們希望以後就可以用“略微不同的方式”來達到課程的要求。我問他們,為何不能登記成跟著我“獨立學習”,因為學校願意如此核準,以便應付特殊情況。他們說,他們希望學分單上可以顯示學分數目和分數,如果是獨立學習,學分單上隻會注明s,代表令人滿意而已。我必須拒絕這種要求,因為我無法得知情勢如何演變。我同樣不知道這是否為校園中的普遍現象。我所知道的是,獨立學習的學分給得很慷慨。“給他們一些紅蘿卜,”一位資深同事建議我:“有利於你的選課學生數目。”


    凡此種種,我卻不能歸罪於個別學生。如果說他們厚顏無恥,大膽妄為,真正原因在於他們受到鼓勵。紐普茲1974年到1975年年度的《大學概況手冊》中指出:“校方致力於教育經驗中所有層麵的彈性和多元化,往年許多結構複雜的程序和規定全都已經簡化或棄置,以利於今日的選擇自由。”在另一段又指出:“為促進學生自行肩負責任,校方不會強製學生一定要上課。然而,每一名學生都必須為自己選修的每一門課負責。”如果無視於修辭,讀者可以從手冊中感受到,紐普茲正經曆危機的處境。前校長威廉·哈格提所設定的嚴格架構已經崩潰,但又沒有別的架構可以替代。管理政策尚未定案。教師多多少少要考量自己的生計。在課堂上點名不再是好事。所謂的學生責任也降低成付學費和通過筆試,有時還可以用學期報告來取代。紐普茲麵臨雙重壓力,一是經費縮減,因而威脅到教師的地位;二是學生入學人數減少,可能造成經費再縮減。手冊中所宣揚的自由主義其實是向內退縮。


    此外,阿拉伯石油禁運所引發的不景氣,也衝擊到美國的大學校園,中國領域同樣麵臨嚴重的縮減。表麵上來看,隨著尼克鬆訪問北京和中國的開放,中國研究應該引發更多人的興趣。但如果從企業的角度來看,就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了。要注意的是,朝鮮戰爭以後,美國才突然興起對中國的興趣。1971年,一份給福特基金會的公開報告分析這個領域最近挫敗的因素:“……教育和公共的優先順序已從國際事務轉向國內事務,中國戰略安全的威脅性明顯減弱,以及校園內外利用中國達成在國內的目標”(黑體字是我加上去的)。總之,基金會的大筆金額已重新分配,用來研究都市更新、種族衝突、環境和生態、毒品、貧窮、墮胎、平等權利、新能源來源及相關議題。另一方麵,中國之“被利用”絕對不是新聞。中國造成的緊張情勢減輕後,老巫婆的形象被白雪公主所取代。毛澤東運動中具備烏托邦和浪漫的色彩,其中不完全欠缺曝光價值,可以廣為宣傳,用來推動和中國毫無瓜葛的運動。我們在校園中已碰到這樣的例子。學生的興趣並沒有導向中國研究,更不用提中國曆史。中國的“進步”不過是用來作為口惠的工具而已。


    更重要的是,在曆經十年的供不應求以後,各地中國領域的教職已滿到接近飽和點。中國不再是熱門的領域,因為正如部分專家公開表示:“肥缺不再流向這個方向。”教師的過度供給甚至已到中學的階段。我開始在紐普茲任教時,研究生莫不希望可以增添一項學習經曆:有資格教授中國和日本的課程。有一名學生告訴我,本校的教育碩士(要持有紐約州教學執照的必備學位)可以讓她加薪八百美元。十年後的她如果還能保持教職,就算很幸運了。解雇多餘教師不再是威脅,而已成為事實。


    因此所有的問題全都環環相扣。在不景氣時,入學人數很重要。我們不比符合及時需求的經濟學、社會學等“強勢”學科,我們這些“弱勢”領域為求生存,有更充分的理由去迎合學生的需求。如果課程內容、出席率、考試和評分無法維持“往年”的水準,我也無意以一人之力企圖扭轉趨勢。如果校方決定“彈性”,我絕對不會堅持嚴格的標準。我可以向現實屈服。我可以減少指定閱讀的分量,降低考試的難度,分數給得比較寬鬆。這些我都可以調適,但一切總有個限度。我絕不可能教我自己認為錯誤的內容,課程內容即使稀釋,也必須仍在中國曆史和文化的範疇內。我不會容許“中國”被利用來證明我自己、我的學生或其他人站在進步的這一邊,不會容許這一點成為我課程的目的。不論學生如何毫無準備,學習速度如何慢,我的每一名學生一定要學會一點東西。我不可能隻因為學生有注冊就讓他們過關。但後來還是發生無法達成最低要求的情況。


    “你可以讓內容更容易理解,”我的一名同事建議:“老實說,你總不能超越學生的理解程度吧?”


    “我的大綱,”我向他保證:“並不是新奇而複雜的玩具,事實上不過是常識而已。如果我自己研究時必須在小巷暗弄間穿梭,我替學生上課時,會把這些曲折巷弄拉直,隻有平實的論點,不會唱高調。我隻希望強調,從遠古到現在的中國曆史包含著一致的邏輯。對他們來說,就像捷徑一樣,找到一個減輕曆史複雜程度的方法。”


    “我對這點不是很確定。你有自己的政治觀,不是嗎?還有,你曾在蔣介石的軍隊擔任下級軍官。抱歉提起這件事,不過如果不是你自己常說,我也不會提到。”


    “我提這回事是因為我希望人人都能了解,這絕對不是障礙。我是下級軍官——沒什麽大不了的。差別在於,你當兵時,一心想著冒險。但身為大學教授,你必須教年輕人如何思考。這是兩件不同的事。”


    “非常有意思。教年輕人思考。但這樣不會開啟通向你政治觀點的大門嗎?”


    “如果你所說的觀點是指曆史學家的觀點,沒錯,我的確有我自己的立場,你可以說是實證主義。我無法想像我們教導學生時可以做到毫無立場,但這種立場不一定牽涉到黨派。我從來不曾說過,國民黨應該贏,或是國民黨人全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實證主義,”我的朋友說:“多麽偉大的字眼。”


    “我親愛的同事,”我提出抗議:“你希望我不要為難學生,所以我保證避免艱深的詞匯。但現在我麵對的是一位擁有主要大學博士學位的人,而且正在質疑我的教學哲學,我仍然必須遵守基礎英語的原則嗎?事實上你知道實證主義並不晦澀。如果一件事發生了,背後一定有原因,不能因為你不喜歡就否認這件事在曆史上的地位。我可以繼續說下去嗎?”


    “請說,”我的朋友有些懊惱。


    “至於蔣介石,重點在於他刺激日本對中國進行全麵作戰,因而改變國際間權力的平衡。他決定放手去做,最後導致珍珠港事變和美國的參戰。許多美國人因此不肯原諒他。他誘騙美國人加入戰局來拯救他自己,但又不讓美國人控製他。我可以說,詳情還要更複雜。但我們沒有理由為此爭辯,因為不會有任何結果。我們不如承認,1937年7月7日,他作了關鍵性的決定。從那一天以後,世界局勢再也不一樣了,這就是我說的不可逆轉。同樣的,毛澤東也對曆史產生不可逆轉的貢獻。如果我們把這些不可逆轉的因素相加,就是實證主義。你會以不同的眼光來看曆史……”


    “所以你認為毛澤東發起的運動也是不可逆轉的?”


    “姑且算是如此,但其實言之過早,隻不過其中有部分的確不可逆轉。老實說,我認為他的階級鬥爭無法持續,因為其邏輯很值得懷疑,而且已經被過度強調。但對他來說,階級鬥爭是一種方法,可以用來完成許多事。看看土地改革和公社製度就可以知道了。”


    “所以你認為公社也是無法改變的?”我的朋友有些激動。


    “在那篇李約瑟博士和我聯名發表的文章中,我們極度強調這件事。兩個非農業專家發表這種聲明,似乎有些武斷。但實際上,公社不一定要維持現在的形式。地方分權開始盛行後,就可以進行調適。就個人來說,我希望他們可以修正成半私有的形態。不過,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修正有一定的限度。如果要他們解散所有單位,以毫無限製的原則讓土地回歸私有製,這是不切實際的做法。我敢追隨李約瑟大膽斷言,是因為我像他一樣,在共產黨占領前都曾經在無數的村落中進進出出。我們知道什麽是土地的分割,也親眼看過灌溉係統。就算沒有,還有農業專家和經濟學家對這個主題進行的一大堆研究,如果還不夠,還有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的研究。即使像我這樣的外行人,我也可以大膽指出,單是為了稅負、教育、房屋和公共衛生等因素,就沒有理由回到過去。沒有一種司法製度可以讓約八億農民全都擁有田產,全都接受公平的待遇。請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我可不曾投毛澤東一票!我隻是說,不管我們喜不喜歡,其中一定有相當程度的集體主義,不需要是共產黨或左派分子才有資格這麽說。”


    從這番對話中,我了解到,兩人之間有相當大的差異,無關於我所使用的詞匯。讓兩方意見相左的甚至不是意識形態或文化差異。並不是中國曆史的研究沒有更新,也不是欠缺信息,而是一般大眾並沒有體認到背景中的部分事實,畢竟這些事實十分惱人。我說一般大眾時,指的是中國人和美國人。我們很容易將珍珠港和廣島原爆視為曆史,但較難接受蔣介石和毛澤東是曆史人物。在八年前上述對話發生時是如此,八年後我回想起這段對話時還是如此。


    1976年的春季學期我向紐普茲告假,依原定計劃撰寫《萬曆十五年》。研究帝製末期似乎讓我稍微分心,不再全心關注當代中國的事件。就某種程度來說,這是另一個世界。我看到明代官吏絲袍上的鏽金線,也看到大理石橋及半月形大門,還有白鶴盤旋在京城裏的喇嘛寺上方。我曾對萊特教授抱怨,研究中缺乏相配的聽覺材料。然而此時我卻仿佛聽到廟裏的鍾聲響起,宣告皇太後的葬禮;我也似乎聽到各種場合中的司禮官對聚集在宮殿前的官吏一一唱名,語調低沉而拖長,以創造莊嚴肅穆的效果。然而,一個年代的種種味道和顏色卻無法阻礙我的視覺,不能讓我無視於中國曆史一脈相承的事實。我不久就確定,現代中國所有問題的根源都在我翻閱的書頁中。在中國的結構之下,一大群沒有差異的官僚管理一大群沒有差異的農民。就技術上來說,其可管理程度相當有限。任何嚐試運作這套製度的人最後全都失敗,而且惹禍上身。


    這個寫作計劃的真正樂趣,在於綜合所有資料的過程。溪流溝渠的水全都匯集成大川,即使處理的是令人沮喪的負麵題材,但仍帶給作者美學的滿足感和特定成就感。我建立出壯闊的視野。3月下旬,我應賀凱教授之邀,前往多倫多,參加他在亞洲研究協會年度會議中的研討會,報告明代政府組織。在會議中,我在聽眾之前宣布:“這作品最有趣的部分可能在於綜合。重新組合不同的元素時,我們可以從不同角度來欣賞全景。”這種興奮感源起於以下的發現:原來曆史中並沒有太多的浪費。乍看之下顯得輕浮瑣碎、毫不相幹的事物,如果全加在一起,也能展示出它們的重要功用。


    4月,傑夫放春假。他現在已經快九歲了。由於嶽父的病情延長,內人從感恩節起就一直待在田納西,小兒因此非常想念媽媽。我在這段時間充當單親家長,有機會了解母姊會、小童子軍和小聯盟棒球隊的活動,並且培養和兒子間的親密關係。他先前也陪我去加拿大。我決定去哈佛燕京圖書館進行更進一步的研究時,他再度成為我的旅伴。


    對所有的父母來說,他們的子女當然都是獨一無二的。我對傑夫的感情更深,原因不隻是他是我的獨子,而且還因為我們之間有四十九歲的差距。我不知道是他或格爾讓我更親近美國主義。但毫無疑問的是,身為美國兒子的父親讓我自覺到我個人對美國的義務,畢竟美國的未來直接影響我家人的福祉。兒子的生日在7月4日,讓這一切顯得更有意義。本書也考慮到這些情緒。


    在紐普茲,我厭倦做菜時,我們會從麥當勞和肯德基買外食回家,但我們也常從中國餐館叫外食。傑夫正處於隨時想證明自己有用的年齡,他會打電話訂木須肉,而餐館的人都已熟悉他的聲音。半個小時後,我們開車去餐館,他總要我在車子裏等,因為他對遞錢算零錢的工作已經十分在行。有一天,他拎著食物袋回來時,告訴我,餐館的人一直問他,“小家夥”,將來長大要當美國人還是中國人。


    “你怎麽回答?”


    “我說:‘當然是美國人。’他們就問我原因。我說:‘首先,我出生在美國,不是在中國。其次,我從來沒去過中國。第三,你們講兩種語言,而我隻會講英語。’”


    他又問我,我覺得他的回答如何。我說,我覺得他回答得很好。事實上,他自行決定的能力已超越我的預期,內人和我都不曾替他準備這個問題的答案。


    令我擔心憂慮的,是傑夫的世界。我離世後,他的人生至少還有半世紀之久。我當然也想到他未來的家庭。目前的局勢會持續下去嗎?這個念頭讓我很害怕。格爾告訴我,傑夫問她,等到他學會開車時,全世界的石油都用完了,那該怎麽辦?她敘述時語氣平靜,但顯然透露著極度的關切。我的心裏因此蒙上陰影,但也刺激我以濃厚的興趣去閱讀新能源開發的相關報道。同樣的,最近熱門的議題如生態、核戰爭、性道德、生態保育等,如果思索每一議題對下一代的影響,就會發覺這些主題具有引人注目的強大吸引力。至於我自己,也以類似的迫切感來對待世界史。對於那些有充分理由嘲笑我自我膨脹的人來說,我的態度自然顯得很愚蠢,和我的行業與技藝顯得很不相稱。但對我來說,曆史學不隻是行業與技藝而已。或者,換一種略微不同的說法,我開始接觸這一行業和技藝,是因為動蕩不安的生活造成心靈苦惱。為了尋求問題的解答,我才發現世上所有的事件全都緊密相連,而且,由於距離縮短,重要議題的衝擊很少隻及於國內,而是會傾向國際化。因此,我們必須更新所有的背景資料,妥善收藏,因為這些事情可以共同影響我們的決策。我無意誇大其辭,隻想就我能力所及搜集資料,整合成可讀性高的內容,以學生的程度和興趣為對象,來達成我的任務。即使這樣的努力都會遭到很大的阻力,令我十分心煩。我們甚至還沒有機會麵對毛澤東的獨斷主義時,就碰到這樣的遭遇!不過,幸好我還有《萬曆十五年》這項計劃。它雖然有些偏離,但探討的仍然是一般主題。一旦出版,書的美學價值可以讓我多吸引一些學生來修課,增加我的選修人數。學生都崇拜英雄,急著看老師的書付梓。


    九歲的兒子當然不知道,即使我在進行學術研究時,也掛念著他。在多倫多,他忍受亞洲研究協會長達兩個半小時的會議。會議於皇家約克飯店舉行,我不知道如何安排他整個早上的活動,而且又能與我保持聯絡,隻好讓他坐在會場裏。在哈佛,他每天聽我的指示,從大眾街的假日旅館走到神學街,到達燕京圖書館。他在靠近大理石樓梯的大廳等我一起吃午餐。有一天他等了半小時,我從厚重的玻璃門後方出來時,看到他單腳跳躍,自己消磨時間。最後,我終於完成數日的瀏覽,借來的書也都放進在哈佛廣場買的竹篋中,剛好放進車後的行李箱。我們終於有機會四處觀光,正好可以利用開車回家的一整天。


    第一站是普利茅茨。我們隨著遊客的路線登上《五月花二號》,欣賞普利茅茨岩,在普利茅茨殖民村散步。小兒非常高興,眼睛閃閃發亮,張著嘴巴。但在這種情況下,父母總是受益最多。我童年就聽過《五月花號》。《五月花》是我在長沙念六年級時念過的一篇文章。作者看過普利茅茨岩,想像完成旅途的一百多位乘客的心情,想像他們帶著行李和糧食上岸,再看一眼將他們與故鄉永遠分隔的大西洋。當時這篇文章對我並沒有太大的啟示,因為我不曾去過很遠的地方,不曾離開家,不曾看過海,也不曾理解何謂宗教迫害。但五月花這個美麗的名字,卻讓我印象深刻。和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一樣,說的是共通的語言,那種冒險奔放又夾雜著多愁善感和神秘的魅力,觸動和傑夫年齡相近的中國少年。但曆經半世紀和許多體驗以後,我很高興能帶年幼的兒子前來瞻仰清教徒的殖民區。有一天他或許可以理解,美國是殖民的國家。我們這些外來的子民不隻是一個友善國家的客人,還要以歸化公民的身份成為積極的參與者,我們形形色色的背景和經驗必須豐富美國的生活。對華裔美國人來說,抱怨不幸的中國佬被別人欺負的時代已經過去。身為少數族裔的我們,有更多的道德負擔,必須展示我們的性格和優點。殖民村的設計也讓我更確定,自由是超越的因素,沒有固定的經濟價值。美洲早期的移民必須長時期過著公社般的生活,彼此緊密聯係,等到後代子孫才可能冒險進入空曠的原野,滿足自己的選擇自由、幻想和個人主義。


    過了普利茅茨,是一大段的次級公路,直通到秋河(fall river)。我開車時,傑夫在一旁睡午覺。整個地區人煙稀少,天空陰沉灰暗。我把車停到通騰河(taunton river)的海岸區,登上“馬薩諸塞號”時,行程才又恢複生氣。


    兒子看到戰艦,十分興奮。他爬上主炮台前的木製台座上,幾乎可以輕易鑽進十六英寸寬的炮管內。他想操作其中一架高射炮,但坐到位子上卻夠不到準頭,不過他一點也不介意,臉上照樣綻放燦爛的笑容。他很高興地聽著我們在門口借來的耳機,可以從中聽到錄製好的解說,隨著腳步的移動而了解各戰鬥位置。我一直認為戰艦像玩具,以前從來不曾登上戰艦,隻能就手冊中的插畫和縮小的模型自行想像,不曾想過戰艦也可以是遊樂場。兒子興高采烈地四處漫遊時,我也變得很興奮。我後悔沒有找他的一些同伴一起玩。如果說我先前顧慮到兒子的教育,不讓他接近戰爭的思想和暗示,此刻也都到九霄雲外去了。事實上,我現在想到,戰爭是場羅曼史。這麽一個龐然大物從港口啟程遠赴戰區時,約兩千名水兵穿著漿得筆挺的海軍喇叭褲,發誓在這艘浮動的要塞上生死與共,這樣的場景無疑是冒險的高潮,也具有瞬間的真實感。


    然而,我如何教育我的兒子,戰爭是危險又不人道的事,很少達成解決問題的預期,有時還對無辜人民造成難以計算的痛苦,而且我盡可能要他遠離戰爭,希望他一輩子不要卷進任何戰爭內?事實上我無法教他。我自己樂於將戰艦當成浮動的遊樂場,很難說到底是由於好戰天性在沒有防備時竄出來,或隻是縱容的父母討好子女心切時所產生的無意舉動。


    數月後,我們一起觀賞一部戰爭片。“爹地,”傑夫問:“鋼鐵製的船為何會著火?”


    我對他解釋:“所有東西都會燃燒,完全看溫度有多高。一根火柴可以點燃一個火柴盒,但無法點燃一截木頭。另一方麵,如果把木頭丟進火爐,一下子就起火了。發生海戰時,彈殼、炸彈或魚雷直接命中目標時,產生的高溫足以使鋼片像錫箔紙一樣燃燒。如果打中的是油輪或火藥庫,甚至可能把整艘船的結構變得像大型火柴盒。每個東西都是可燃的,要多熱才行?我實在不知道,一定要百萬度吧,有時連船下方的水都在沸騰。”


    “好吧,”傑夫說:“我知道了。”所以他也受夠了。


    也許這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我不是反戰的活躍分子,身為曆史學家的我,反而有時候要把戰爭視為理所當然。以上所描述的地獄般情景夠惡心,應該可以衝淡戰爭很好玩這種想法,畢竟成人常會助長戰爭是遊戲這種念頭。


    冬天我埋首於《萬曆十五年》,春天我還在寫,一直到1976年夏天,也就是美國立國兩百周年,格爾又回來和我們同住到年底,再飛去父親的病榻旁,盡獨生女的責任。


    但我寫作時碰到困難。我原先以為7月底可以大功告成,但現在已是7月,手上卻隻有一份草稿,不太確定是否算是完成。到目前為止,我已將各章節分批送給萊特教授。7月底,我寫信給他,詢問是否能見他,我需要他的幫忙。


    我原先打算,以他的影響力,他可以介紹一名編輯給我,比如說是耶魯大學出版社的編輯,可以建議我如何潤飾草稿,以便出書,但我卻大失所望。“還沒準備好就不能試,絕對不能讓自己陷入一開始就兩好球的處境。”


    但他對我親切友善。我寫信請教他時,他並沒有慢慢回信,而是打電話給我,讓我決定自己方便的時間。如何到他家?很容易。先到吉爾佛,在高速公路第五十八號出口下交流道,向南開到沙群岬(sachem head),大約開三英裏路,到達這個濱海的小村後,再打電話給他,他會進一步指點我。但我從加油站打電話給他時,他卻堅持親自來帶我。他駕駛一輛跑車,穿著運動裝和短褲,從車內走出來時,我發現他穿著沙灘涼鞋,臉和手臂曬成健康的棕色。


    他介紹我認識他太太後,就帶我進書房,書桌上放了一套十二生肖的雕刻。亞瑟·萊特工作時幹淨俐落,沒有亂放的紙張或翻開的書頁。


    現在回到正題。我想自己已發掘出一套16世紀明代的翔實資料,西方讀者還一無所知,因此我以為多數編輯會深感興趣。一定有人願意盡力幫我整理潤飾,讓書很快就可以付印。我記不起來在哪裏看過,但的確有作者碰到這種好運氣。萊特提到兩好球前告訴我,我的期望不切實際,現在所有的出版商都在尋找編排完整、可以立即出書的文稿。看看史景遷吧,他寫康熙皇帝的書立刻就被接受,原因是一切都整整齊齊,沒有太多額外的工作。但他即將出版的山東村莊生活一書卻碰到困難,還有問題必須解決。今天他就開著自己的小船去長島灣,以便把一切都想清楚,希望他可以找到靈感。“他當然會找到,”他說。但重點在於,人人都會碰到困難。


    我的書稿很糟嗎?


    不,不糟。事實上,萊特還自作主張,把明將戚繼光的那一章給法蘭柯看。法蘭柯和他一樣,都說“非常好”。法蘭柯就是賀柏特·法蘭柯(herbert franke),德國慕尼黑大學中文教授,對中國軍事史相當有研究,不久前才到萊特家做客。這時瑪雅·萊特進來宣布午餐已經準備好了。她確認先生的說法:“沒錯,賀柏特。那天他說他想午睡一下,結果沒睡成,在看你的文稿!”聽起來像是好消息。


    午餐是鮪魚沙拉和青菜,排列得很有藝術氣息。餐桌放在陽台上,但隻有兩個位置。“你們男士自己坐,可以繼續你們的話題。”女主人自行告退。


    數分鍾後,她才又行動,這次手上拿著步槍。萊特屋子的前院是一片美麗的草坪,遠處是瑪雅的蔬菜區,但卻常成為齧齒類動物的食物。我們坐在那裏時,正有一隻準備出擊,萊特太太決心捍衛她的蔬菜,手執致命武器。“兩天前她才殺死一隻,”萊特悄悄告訴我:“看,來了一隻花栗鼠。”他拿著叉子,全神貫注。他低聲要我觀看,表情活潑生動,對於妻子的運動技能顯得又驕傲又開心。但那頭齧齒類動物察覺到危險,很快就跑走了。瑪雅隻好把槍放回槍架上。這時我們才又回到書稿的主題上。哪裏不對勁?


    “哪裏不對勁?在提到首輔時,你竟然插入十頁的財政管理,一點也不好讀。”


    “你覺得要如何改進?”我問。


    “我不知道,但一定有方法。”


    這樣的對話設定會談的形態。批評又尖銳又一針見血,但補救卻要我自己負責。已故的萊特教授耐心閱讀我送去的草稿,又以批評的眼光指點問題所在,我欠他許多。《萬曆十五年》原本打算在每一章討論一位主要人物。和他談過後,我重新安排章節,增加一些彈性。曆史事件才是重點所在,形式其次。除一位皇帝、兩位內閣大學士、一名地方官員、一名將軍和一位學者兼哲學家以外,我原本打算再加進一個人物。王世懋也可以算是飽學之士,他是地方官員、書法家和作家,遊遍中國,出版過各式各樣的書。但他的地緣政治學卻夾雜著風水,對植物的研究混合假科學的論點。總之,迷信和荒謬搞砸他所提出的每個聰穎主張。他的宇宙統一觀很狹隘,原本決定性的觀察變得毫無用處。他的觀點顯然可以替一個時代增加質感和色彩,應該有助於從特殊角度了解中國的思想史。他和文人官僚的管理一樣,顯示出無限的廣度卻極為有限的深度。但我們對這個人的生平所知甚少,無法和書中其他人搭上關係。在考量可讀性及一致性之後,我舍他不用。我還做了其他次要的修正。後來我把修正後的文稿給其他知名學者閱讀時,書的基本架構已經變更過。我感激亞瑟廣博的曆史觀點,以及他對曆史書寫的美學要求。


    在8月3日那一天,我還向他建議,探討中國思想家時,不應該把他們說的“善”和“惡”等同於西方哲學家的“存在”和“非存在”。對中國人來說,宇宙的存在是無法爭辯的。一旦確定這項議題,傳統的思想家運用善惡的基本概念時,無非是建構普遍的個人倫理標準。他們心懷極致簡單的目標,希望能透過自然法來劃分出可允許的範圍,就此取代西方世界所有的司法複雜程度。西方人努力區別“合法”與“不合法”的行為,劃分“合乎憲法”和“違憲”的舉動。最近許多中國人宣稱自己是革命分子,不同意他們的人是反革命分子,這也是出於類似的原始簡單概念。一切都考慮過後,我不太能接受新儒家是哲學家。隻要他們的爭論重點是西方的“憲法背後的更高法則”,我們就可以用同樣的原始類比,視他們為憲法的法律學家。我從來不知道萊特的反應如何。我剛好把探討李贄和明代新儒家的這一章放他桌上,請他指點。為滿足我的好奇心,我深深感激史景遷教授1976年9月3日的來信,離我與萊特教授的會麵剛好相隔一個月。承蒙他應允,我在本書中引用三句話(見後文)來澄清亞瑟的觀點。


    我在8月3日拜訪萊特時,對他處理《中國並不神秘》的不滿已擱置一旁。《萬曆十五年》的撰寫既然已近尾聲,我非常希望這本書的出版可以促進另一本書也出版。但我仍然不同意他的立場,我認為他不應以負麵的力量扮演領導者的角色。他指出桌子後方一疊抽印本,是另一位知名教授的作品,指責中國領域的學術研究參差不齊。但我問他,為何這本書精裝出版,另一本則是平裝本。“不用擔心,我們會射下他們。”他向我保證。


    “我擔心你射不下這麽多,有些已經展翅高飛。”


    後來他提議我們在他屋子內外走一走,我再度提起這個話題。我說,許多關於中國的錯誤觀念廣為流傳,責任都在“我們”身上。“你和我都有責任。”我告訴他。


    “我們創造出一個真空地帶,你是這個意思嗎?”


    我說:“對極了。”


    話題就此打住。當時我無從想像,這次對話的結束竟成永恒。如果瑪雅·萊特說亞瑟喜歡我,我必須問她,我怎麽可能不喜歡他。除了坦率以外,亞瑟也很信任他人。我們在他屋子內外散步時,他指出海那頭的長島海岸。他還告訴我許多他個人和家庭的小事。他有一輛跑車,那是他的樂趣所在,儀表板全都是銅製的。不知為什麽,他已登廣告求售,但他又希望沒有買主會來,讓他可以一直擁有這輛車。房子的財產稅高到令人難以忍受,他可能會拆掉一個多餘的車庫,降低房屋的整體估價。時間過得很快,夏天就要結束,再四星期後就要回到課堂。我寫下那天他告訴我的許多瑣事,因為我深信,這些小事絕不會有損他的人格。所有的這一切,加上他對工作、朋友、學生和家人的盡心盡力,構成亞瑟·弗雷德烈克·萊特這個人。他充滿活力,決心享受生活的每一秒和每一層麵,而且也希望被如此認定和懷念。我對他有特殊的了解方式,不亞於他的朋友。我們都喜歡工作和遊樂,工作可能比較重要,但遊樂更讓人享受。我們都需要一些小小的物質,可以激起我們生命的火花,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提供娛樂,滿足我們的突發奇想,討好我們所愛的人。無論是百萬富翁的遊艇或私家噴射機,或者是平民的二手車或機器腳踏車,都有玩具的功能,很少人能夠完全不需要。在確保這些物質上的需要時,我們大多會覺得,有限的資源無法符合不同的需求。在這些方麵我完全同意亞瑟。他不以為恥而且沒有理由覺得羞恥的事,我也沒有理由讓他引以為恥。我自己從來不曾想到要過僧侶的刻苦生活,禁欲大師的形象不曾吸引我,不論是做為崇拜或模仿的對象。我自己對曆史學的概念也認可物質方麵的成就和欲望。也可以說,沒有享受就沒有曆史。我一點也不想說,我現在的貧窮和道德有什麽關係,甚至也不方便說。身為家計負擔者的我,有時很難麵對妻小。之所以發生這些事,原因就在於局勢超越我的控製能力。如果我處於亞瑟·萊特的地位,我的行為表現也可能很像他。他的誇耀立即為他的謙虛所衝淡,使他顯得更有趣,更令人讚賞。我對格爾敘述上述會麵的細節,讓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更動人的是亞瑟對待兒子們的方式。據我所知,其中有一位念橋堡大學(university of bridgeport)。那天下午,這位幹幹淨淨的英俊年輕人在院子除草。亞瑟對他說話,下達額外的吩咐。“他們聽吵鬧的音樂,有時還帶女孩子進房間,”他對我透露:“我不太喜歡這種事,也不知他們母親如果在世會做何感想。不過我還是寧可他們在家裏,至少我可以知道他們在做什麽。”


    我那天離開時,已過了下午兩點。亞瑟走到車子旁,站在我身邊道別:“不用擔心,我會把李贄那一章撕碎。”他以開玩笑的口吻保證他會讀完我最後一部分的草稿,並且會加以評論。這就是我的前輩兼批評家朋友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隻剩八天可活。


    一星期後,我到劍橋的哈佛燕京圖書館去還書,格爾和傑夫也同行。我還替亞瑟辦一件差事:到圖書館查閱隋朝(他的專業領域)特有度量單位的特殊定義。8月14日星期六早上,我們離開波士頓地區,決定犒賞自己,在周末到沙拉多加泉(saratoga springs)去度個小假。當天我沒有看《紐約時報》,因此沒有看到萊特教授的訃聞。我們賭馬時輸了一些錢,悠悠閑閑地回家,數天後我才寫信給萊特教授,回答他提出的技術性問題。當時我還溫和提醒他,我不曾忘記《中國並不神秘》。回答就是萊特太太的電話:“他很喜歡你,知道你要來訪時非常興奮。”


    “我很難過,萊特太太,”我說:“你知道我們彼此懷有好感。”


    我有幸受邀參加10月在耶魯的追悼會,正好坐在費正清教授和牟複禮教授的正後方。現在我有更多理由將亞瑟·萊特當成已經失去的朋友,因為史景遷的部分來信(如上述)如下:


    我想向你確定,亞瑟·萊特對你的作品非常有興趣。在他去世前不久,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時,他興致勃勃地說,你認為晚明的新儒學欠缺想像力和完整性,他深感興趣。


    我知道你和我一樣悲悼他的去世。他是個溫暖又親切的人,盡職的學者,出色而負責的教師。


    確定的是,耶魯大學查爾斯·西蒙講座的曆史教授亞瑟·萊特,哀歎暑假即將結束,在生命中的最後八天的確花了時間閱讀我的李贄一章。各種跡象顯示,他已準備好要給我建議及鼓勵。


    萊特已逝,我於是重新修正《中國並不神秘》,希望能出書,這次是向費正清教授尋求協助和支援。如果這顯得很不可思議,迫使我采取此一行動的情勢更加匪夷所思。


    1976年不隻失去萊特教授。上半年周恩來死於北京,9月時則是毛澤東辭世。又過了一個月左右,“四人幫”被逮捕。但令人難以相信的是,雖然發生這些大事,紐普茲的中國研究卻麵臨空前的挫敗。由於經費的削減,亞洲研究係的全職教員從八位減成四位。我在勞動節前夕回到校園時,發現係主任已經辭職,回到他以前待過的政治科學係,是校內fte較高的係之一。包括我在內的其餘三個人都成為不屬於任何係的教授。既然亞洲研究係已經形同解散,係上的學生要麽轉係,要麽就轉校。我無法從曆史係得到幫助,他們要麵臨自己的fte問題。曆史係不可能歡迎我,因為我的fte紀錄不良,但如果沒有任何係支持我,我的fte會更低。在我休假的春季學期時,校方實施分散課程的新計劃。每名學生除了所謂主修的必修課程外,還必須從人文、自然科學及社會科學等三大類別中選修許多學分。但不是每門課都可以算是分散的選修課。委員會擬出一張合格名單,詳列三大類別之下的課程。由於我不屬於委員中的任何學係,包括中國曆史等基本課程在內的大多數課程,都沒有列在這張表上。也就是說,學生修我的三學分課程時,等於喪失他可以用來符合必修規定的時間。“不用擔心,”行政人員說:“這個領域很重要。我們會想出解決方法。”但行政人員自己也有壓力,他們必須和控製大部分fte的科係秘密會商,教職員可以借秘密投票的方式評量他們的表現。就像公司的管理階層一樣,大股東有權借投票逼迫他們下台。


    我必須靠自己,我需要更多的學生。出書不一定能保證學生人數增加,但由於沒有係主任或係辦公室或秘書來幫我聯係學生,我隻能用出書來吸引學生。對紐普茲的學生而言,我的稅製和專論太過遙遠,“超越他們的水準”。《中國並不神秘》和《萬曆十五年》才是他們可以使用的閱讀教材。既然《萬曆十五年》還需要整理潤色一番,顯然有必要重新努力將《中國並不神秘》付印。毛澤東的去世,有助於書的適時出版,似乎顯示新時代已經降臨。


    我重敲費正清這一扇門,必須稍作解釋:《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出版時,我在前言中感謝他的個人教導,以及我從哈佛東亞研究領到的研究經費。我立刻送他一本書,表達我的“推崇、敬意和感激”。他回信表示,他認為這本書是“憑明智又辛苦的努力”所取得的成就。我到多倫多參加討論會時,他就坐在我的正前方。麥克風功能不佳,我不完美的表達方式讓情況顯得更糟。但遇到很幽默的段落時,我聽到他的咯咯笑聲,讓我覺得和他很親近。大會後我寫信給他,重申我以前的想法:我從他的寫作中建立起自己對中國曆史的概念。這次他承認我是他“智識上的傳人”。無論如何,請他替《中國並不神秘》寫序暗示,我利用他的友善。但從我的觀點來看,這也達成我的目的:消除為上一本書爭議所引起的不快。他一定了解,我沒有理由故意觸怒他,因為毫無意義可言。我隻是想讓這份文稿有複活的機會。顯然他已經不計較過去的事。這時我如果請他支持我投入心血的另一本書,應該可以產生善意。我雖然投機,但卻沒有惡意。


    一開始,我寫了一封長信給費正清。用單行打字的這封信長達五頁,花了我兩天的工夫。我提到《中國並不神秘》的性質及目前狀況,提到編輯k喜歡它,但沒有提到亞瑟·萊特先前的否定,因為我想稍後再告訴他所有的細節。我向他解釋,為何這本書很重要:“它也許可以吸引更多大學生進入我們這一行,甚至可以因此挽救我的工作。”在列舉現有教科書的缺點時,我大膽地說:“容我放肆,《大傳統》(the great tradition)也包括在內。”這本書是他和賴肖爾(edwin o.reischauer)教授的共同作品。但我隨後修正我的立場。我說,我打算出的這本書比較適合紐普茲等二流學校的大學生,不太適合哈佛和耶魯等名校,而在“簡潔的提綱”中的許多觀察都源於他自己的博學基礎。我接著緊扣求他作序的主題,我向他建議,他可以用不同方式來寫序。如果他喜歡我的文稿,他可以寫一篇相當長度的專文,讓我的文字顯得像在闡述及延伸他的主題。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重新安排版稅的問題。另一方麵,我也歡迎他以批判的角度寫一篇短序,點出意見不同之處、我作品的臆說本質及可能的改進之道。


    我打完這封信、簽名、影印、放進貼好郵票的信封中,但沒有密封。在最後一頁的頁底有一行字:副本:編輯k和他的公司。我已經與k約好見麵。請費正清博士幫忙的念頭全來自於k一年多前寫給我的信,他在信中說,為了讓《中國並不神秘》順利出版,作者必須“靠本身的威望壓垮敵人”。他又說,太糟了,我“剛好不是費正清或富路德”。以合乎邏輯的方式推論可以得知:如果得到兩人中任何一人的背書,書稿雖然麻煩叢生,但背後的權威問題就可以解決。後來我對k透露,我和富路德博士比較親近,但我實在很想獲得費正清博士的肯定。


    在k的辦公室,我忽然覺得不安。我在數天前打電話訂會麵時間時,並沒有告訴他來訪的目的。等到第一次和這位能幹的編輯麵對麵時,我才提到此行的目的,請他協助我。我讓他閱讀沒有密封的信,等於是提議:讓他拒絕不止一次的書稿起死回生。我對k永無止境的耐心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直到今天我仍然很欣賞他的這項特質。


    起初他一點也不相信。“費正清,”他提高音量:“最近我經手三本中國的書,有兩本是他寫的序!”數秒鍾後,他又重複這句話。


    這是他拒絕我的方式嗎?我這麽想。但在我想要回話時,他已看到信的第三頁。他閱讀的速度很快。他繼續看下去,態度愈來愈肯定。“這封信寫得很好,”他說:“我看不出有何不妥。我們寄去看看他的反應好了。”他看完信後,更加確定。他把原信遞還給我,我用舌頭舔濕信封上的黏膠,密封後就丟到他桌上標明“出”的籃子中。隨後我把影本給他,讓他存檔。


    正事談完後,我在椅子上坐下來,許多來訪的作者一定都坐在這張椅子上和k聊天。他向我抱怨:“你們這些人都不知這一行會牽涉到什麽。你們隻會說,去做吧,出書吧,完全不知道可能陷入什麽處境!”我告訴他,我現在已經清楚狀況了。自從《中國並不神秘》第一次被他拒絕後,我曾寫信給其他出版社,隻有一家大學出版社和一家商業出版社願意看一看我的書稿。但他們全都拒絕了,包裹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我身邊。不過,就主題來說,其間存著很大的鴻溝,如果有人能加以填補,一定可以從中獲利。我們可以想想影印技術剛發明時,很多商業公司根本沒興趣。接下來,亞瑟·萊特成為我們討論的話題。他以很奇怪的方式讓我們聚在一起。我告訴k,基於我最後一次拜會萊特的觀察,如果我還有一次機會和他從容會談,也許我可以說服他支持《中國並不神秘》出書的必要性。k先生送我搭電梯時說:“如果他的反應是正麵的,我們可以避免重複做過的事。”我沒有問他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我隻能猜想,也許這本書就可以在出版社內暢行無阻,不必再經過編輯會議或銷售人員。這時我已更加了解k的性格:他相當謹慎,但一旦下定決心,就會毫不猶豫地采取行動。他告訴我,他不喜歡這本書稿的開頭部分,似乎和時事糾纏不清。這句話讓我想到,他對編輯修改的程度已有腹案。他已經預先想到技術上的細節,真是好兆頭。在回家的路上,我橫靠在巴士的座位上,充分利用鄰座無人的好處。我看到路邊的紫色苜蓿花盛開,秋天早已經降臨。這本還沒出版的書稿已經拖了兩年多!如果從此刻起一切都能順利,也許在春季可以出版。第二天,我在課堂上向學生提到,我在前一天和我的編輯進行有趣的對話。隻有格爾提醒我:“不要言之過早,一切還沒有成定局!”


    在耶魯舉行的亞瑟·萊特追悼會上,我就坐在費正清教授夫婦的正後方。我的信才寄出去幾天,顯然他已經看過,但還沒回信給我。我不想造成催促他的印象,於是在追悼會後我極力避開人群,隻和萊特太太說幾句話,又和史景遷匆匆打招呼,就迅速離開會場。


    我在數天後收到費正清的回信。他說,我的提議很有趣,他很可能接受。他當然會支持我出書,但還可以考慮另外一種可能:“我比較希望你請杜艾特·柏金斯寫序。”無論如何,他都很樂意看看文稿,再決定他是否可以寫出最適合我的序。所以我把書稿寄給他,附加一篇李約瑟和我合著專文的抽印本。這篇專文的價值在於,文中揭示的經濟思想再度出現在我的書稿中。那篇專文業已經過劍橋大學瓊安·羅賓遜(joan robinson)教授等五位知名學者的評論,因此至少可以保證,我的基本經濟學知識不至於顛三倒四。我實在應該懊悔自己行動太過匆促。我完全照字麵上解讀他的來信,因此使盡全力展現我的技術能力。也因為如此,我的信再度觸及哈佛專家的權威,重燃六年前在哈佛所引發的爭議。這一次我寄出文稿後,又過了數星期,卻音訊杳然。我拿出舊信仔細研究,發現費正清寫的每一封信都不同於我上次看到的內容。但我必須說,我覺得很困惑。我已出版的稅製專書已說明我的立場。以柏金斯的地位,我窮畢生之力也無法企及,他的地位絕對不會受到威脅。為了六年前所發生的事,我已經親自站在費正清博士前請他原諒,他也向我確認不會造成傷害。這次還要牽扯到多年前的事,讓我深感意外。


    我和費正清博士的關係不曾踏上正軌。我們兩人都已跨過文化的疆界,由於都已經接納對方的社會習俗,因此彼此間更難預測對方的行為模式。我羨慕瑪麗·萊特和白修德等他早期的門生,可以有機會長期密切跟隨他學習和工作。基本上來說,他是很情緒化的人,對朋友和學生好到極點。我遇見他時,哈佛的學術階級製度已經建立,而且我又一再犯錯,在他麵前顯得像肆無忌憚的取巧者,為追求自己的利益不管他人死活。如果他指控我背叛,我隻能無言以對。一些誤解更使關係雪上加霜。1971年,我要升為紐普茲的正教授時,係主任錢寧·連恩(channing liem)博士出於對我的好意,邀請費正清來評論我的學術水準和價值。在通常的情況下,校外的評審都是由候選人自己尋找,因為候選人有權找到最利於自己的推薦人。但連恩甚至沒有事先知會我他要找費正清,等收到費正清的推薦函時,他才告訴我。我如果事先知道,一定會阻止他,因為就在這一年的春天,我才因為稅製專書的事和哈佛處得不愉快。如果還希望費正清博士給予好評,此時並不是恰當的時機。即使是我最親近的朋友也不知道,我的視力很差,影像投射在視網膜的時間比多數人晚。在公共場合,我不止一次似乎對費正清博士故意視若無睹。等我發現時,已經太遲了,他的頭已經轉向別處。在求他寫序時,自戀也是錯誤心理的重要一環。在和k往返通信後,我深信自己的書稿很有價值,認定已經被一家素負盛名的商業出版社所接受。我以為,既然書本身的水準很高,扮演輔導角色的人一定也覺得很滿意。我打從內心認為,請費正清寫序的同時,我多少也替自己贖罪。我以為他可以同時支持柏金斯和我,也因此,我忽略信中提到柏金斯的部分。我顯然已經犯下僭越的大錯。


    最近我再度告訴費正清,我不同意他的觀點,尤其是讀完他的近著《中國行》(chinabound)以後。在他的新書中,解讀中國曆史的目的在於替美國的外交政策辯護。這種偏差導致史觀過於膚淺,無法和中國問題的深度相提並論。我們可以說,中國這個前工業社會自行發展,最後就形成中國曆史,但如果隻站在學科的角度來看問題,中國曆史就會被迫充斥著隻有西方學者才懂的批評。如此分析之下,中國的特色完全喪失殆盡。情勢如此,我除了口頭說說之外,無法表達個人對費公的感激。如果我無法出書,我就是沒有影子的人。我不清楚費正清博士自己知不知道,他隻要不去積極支持一項計劃,出版社就會感到遲疑,不知是否要幫忙一位非正統的作者去找出“馬丁·路德的九十五點主張”,且引用已故萊特教授的比喻。


    1976年,哈佛仍然遲遲沒有消息,我憂心忡忡,格爾怒氣衝衝。我開始察覺,自己再度犯下滔天大錯。“如果他拒絕寫序,”內人仍然憤憤不平:“他應該退回文稿,至少寫信解釋為什麽不能寫序。”感恩節屆臨時,她建議我去哈佛找費正清談。但由於亞瑟·萊特的先例,我了解到這些事牽涉到不同的層麵。就個人來說,我仍然是肆無忌憚、自私自利的人,在這一番徒勞無功後更顯得如此。如果我沒有得到回答,原因就是不配得到回答。


    那一年年底,我打電話給k,我說自己還沒接到費正清的回信,並確定他那邊也是音訊全無。這通電話確定《中國並不神秘》的第三次葬禮。我們達成共識,如果有一名權威強力背書,這項計劃就可能複活。事實上,這份書稿顯然已碰到三個好球:快速球、內角球和變化球。有時我很希望,我們的領域能像核物理學一樣容忍修正主義,也就是說,領袖級權威人士的理論被地位較低的人修正時,不會覺得受到惡意的攻訐,至少他們事後可以維持友善的關係。真正的問題在於,就對公共事務的衝擊來說,了解中國的重要性並不太亞於核物理。


    長春藤聯盟的精英同行寧可維持知識階級內的現狀,我理解這一點背後的邏輯,但我也希望他們可以想像金字塔底層的狀況。如果他們願意嚐試,也許就會更同情我的奮鬥。


    華勒斯是我替一名我在紐普茲的學生所取的假名。他選修我的中國現代史課程時,大約是二十歲。他連續兩星期缺課後,我建議我們應該談談他的課業。他既不是生病,也不是臨時有事不能上課,他隻是早就了解課程內容。國共內戰時,他的叔叔人在中國境內,親眼看到發生的一切。“國民黨人腐敗透了,”他語氣傲慢。


    “真是的,華利。我在課堂上提到我曾替國民黨做事、但我無意挑釁,也許我們是腐化沒錯,但這個時期還有許多內容。我已經對班上的學生分析過國民黨失敗的原因和後果。你念過指定教材了嗎?和同學借筆記了嗎?我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


    華勒斯這時反守為攻,他顯然相當不高興,但不敢看我:“國民黨的軍隊搶走農民的食物和土地,和軍閥沒什麽兩樣,如果這不叫腐敗,那叫什麽?”


    “也有土地嗎?”我很驚訝,自己居然這麽有耐心:“沒關係,華利。我希望你的學習能多一些內容。如果你想說蔣介石是軍閥,沒問題,許多美國人都這麽想。但我教的是曆史課,我希望你能進入曆史中,即使你隻能抓到皮毛,我也很欣慰。現在讓我問你。翁文灝是一流地質學家。王雲五是一流的出版家,甚至可能是中國首屈一指的出版家。胡適是世界知名的作家和教育家。王寵惠是獲得全球肯定的法學家,曾經擔任海牙國際法庭的法官。這些傑出人士都替蔣介石做事,為什麽?為什麽蔣的政府會以失敗收場?除了腐敗以外,你還能再舉出其他原因嗎?也許可以從組織的角度,有些地方出了差錯……”


    華勒斯仍然沒有看我,眼睛不停轉動。“我叔叔說,”他又說:“國民黨人隻想保住自己的官位,其他什麽都不關心。”


    在這次討論後,華勒斯來上了數堂課,之後又消失了。到學期末,他上課的時數約為全部的三分之一。我對學生宣布,如果他們滿意自己的期中考成績,可以用寫報告來代替期末考,否則他們就必須考期末考。華勒斯來問我,是否可以給他1(代表不完整)的成績,因為他連期中考都沒參加。我告訴他,1的評等非常危險,除非在下學期的前六個星期內通過補考,否則注冊組會自動把1變成f,就是死當。但華勒斯堅持要我給他1。他當然再也沒有回來找我。這種例子層出不窮,無法完全避免,但數目應該可以減少。如果我們沒有任意宣揚這麽多粗糙原始、簡單容易、似是而非、彼此關係薄弱的觀念,如果我們一開始就強調中西方的不同,讓學生產生組織感,幫助他們解決問題,如果我們發揮曆史學家的功能,提供較多推論,減少抱怨,把焦點放在如何重建曆史事件,而非情緒化的麵對曆史事件,學生和一般大眾就不會相信:一個道德指控可以抵上五年的學習。華勒斯的例子讓我耿耿於懷。不論他的叔叔是誰,這位仁兄應該可以先讀過中國曆史後再冒充權威。他的侄子缺乏學習的意願,被誤導而相信:中國曆史不過是一則《伊索寓言》。後來碰到類似情況時,我會勸學生退選,這次事件是部分原因。當掉學生不會讓我有成就感。


    由於哈格提時代對國際研究領域的重視,直到70年代末期,紐普茲仍然吸引很多外國學生。有一次我們聽說,一名校友變成某個國家的革命分子,這個國家到底在哪裏,要查世界地圖才知道。這件趣聞導致下列對話,發生於我和一名來自非洲新興國家的學生之間:


    “亞連,”我說:“我給美國學生評分,心中並沒有太大的負擔。這些分數會登記在成績單上。理論上,較好的成績會通往較好的工作,或是讓他們申請較好的研究所,之後理論上也會有更好的工作。這是出於經濟上的考量。如果運氣好,這些a或b可以轉換成美元和美分。同樣的,如果我給的分數過高,他們可能以後要付出代價,例如被開除。但這些都是假設性的狀況,機會其實相當渺茫,我不必擔心到失眠,應該不用吧?但對你們來說,情況完全不同。你們並不是要找高薪的工作,而是要肩負領導者的角色。否則,為何政府送你們到國外念書,而且是送到美國?告訴我,你們有多少人享有這個特權?隻有少數人或很多人?如果說現在站在我前麵的是未來的總理或副總統,我也不會驚訝。但背後潛藏很大的危險,亞連。”


    我的學生毫不動容,隻是認真望著我。我繼續說:


    “危險在哪裏呢?說來容易。你的國家和中國一樣,都還在重建的階段,局勢不免動蕩不安。如果你踏錯一步,可能會被吊死或槍殺。我前幾天告訴亞布—吉達:如果你們答錯,我應該當掉你們,因為美國學生可能因為一個錯誤而丟掉工作,但你們卻可能丟掉生命!”


    亞連露齒而笑,以為我說得太誇張。“黃博士,”他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認為情況不至於這麽嚴重。”


    “沒有嗎?”我問:“你告訴我,中國是半封建半殖民的國家,埃塞俄比亞也是半封建半殖民的國家。你開始兩相比較,發生在中國的事也會發生在埃塞俄比亞……”


    亞連否認。他說,他的意思沒有這麽簡單。我無視於他的異議,我告訴他,他想用其他人的口號來解決自己的問題。我又建議他閱讀亞瑟·韋利的《中國古代的三種思潮》(three ways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但大多數修中國現代史的學生不屑浪費時間去讀。我要他思考孟子的一段話如何影響毛澤東的運動。孟子呼籲全國維持最低生活水準,人人才能溫飽。我告訴他,兩千多年來,中國每個初學識字的兒童幾乎都能背誦這段話。這段故事的教訓是,毛的成功在於他有能力去發掘多數人忽略的潛藏力量,而辭藻不過是最不重要的一環。


    這番話能不能發揮功用,還有待觀察。清楚的是,差不多在同一時間,我獨自一人懇求我們這個領域的權威修改現有形式,讓教材多一些內容,但我的努力徒勞無功,就像撞到一堵水泥牆一樣。事實上,在修正舊有的形式以前,新形式的教材出現在校園中,更從根削減我的教學能力,威脅我的生存機會。


    紐普茲的同事新增一些中國相關課程:中國的教育、中國的女性、中國的經濟、中國的農民運動、中國的教育等等。這些課程大多屬於“選修主題”,任何人隻要想開一門課,不必事先請教他人。如此一來,中國的研究是否可以如我所願,擴大範圍、增添新意、擺脫停滯不前的狀態、啟發學生和教師?如果是就好了!


    送到福特基金會的《林北克報告》(lindbeck report)達成驚人的目的:我的主張幾乎無用武之地。這份報告告訴大家:中國可以被利用。事實上,所有討論毛澤東道德的課程全都利用這位偉大的舵手,無一例外。課程進展時,教師的高貴情操被廣為宣傳,學生被催眠,從中滋生的對話不僅能贏取同情,而且能安撫不知為什麽原因(但肯定和中國無關)而憤懣填膺的年輕一代。中國相關課程不斷出現,毛澤東成為提振fte的有效良方。隻要天真而不加批判地支持他,教師的選課人數就可以增加。這情況不僅限於紐普茲,也出現在長春藤聯盟等主要學府。


    我對學生解釋,“封建主義”不能適用於中國的現代史,但一位沒有接受中國史學訓練的同仁卻在教五四運動,還指出是五四終結中國的封建時期,時間是在1919年。我提到,事實上中國當前的經濟政策反映出已回歸傳統重心,也就是注重同質性和一致性,但我的一位同事卻用盡經濟術語來稱頌“中國模式”,據說比“蘇聯模式”強多了。我還算了解學生,要他們讀威廉·辛頓的《翻身》。書中提到,充滿革命情操的中國青年用樹枝勾住帽子,邁開大步去參與土地改革時,邊走邊搖晃著帽子。學生讀到這段都很著迷,但他們沒有耐心去看農民如何計算工資和獲利,盡管公式中用到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理論。我也還算了解我的同事。至少有一名是真心誠意推崇馬克思,即使不夠世故。其他人在課堂上勾勒超級進步的主張後,會聚在一起討論如何使家中的廚房更加現代化,例如腰部以上的地方都貼上塑料板。


    新式教育的影響如何,可以從我的一名學生身上看到,姑且稱她為東妮。東妮修了數科進步的課程。此外,她替校刊《神諭》工作,還可以領到薪水。但這時我已養成習慣,隻要學生連續缺席幾次,我就設法聯絡他們。我的學生一開始就很少,可不能再丟掉任何一個。我的課和其他人大不相同,別地方的優等在我這裏不一定吃得開。但我也無意當掉他們,因為他們不好過,我也必須承認教學不力。我會打電話到宿舍去,有時去校園中的餐廳找人,了解問題出在哪裏。我在《神諭》的辦公室找到東妮,她同意喝杯咖啡談談。


    我問她是否生病,她說不是。我問她知不知道自己已經缺課快三星期,她不說話。我提醒她,課程上已開始討論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也許她會有興趣。她對時事如此有興趣,也許這堂課有益於她的未來。我說,我對這主題不是全無準備,我認識教科書中提到的人物,其中有些還相當熟悉。我向她保證,我不想讓這主題變成左派或右派的路線。我又說,教科書將讀者的注意力轉到關鍵人物的言辭爭論,但從史學家的觀點來看,這些不過是其次。觀察的重點在於,“文化大革命”的現象揭露中國的基本弱點。公眾利益的務實議題無法就事論事加以辯論,而必須轉換成道德議題和抽象概念,這就顯示上層結構和下層結構之間欠缺必需的機製。這時東妮打斷我。如果我的立場是如此,如何可以自稱為超黨派呢?我一定是站在批判的角度。


    我告訴她,我的確站在批判的角度,但並不是負麵的批判。我認為必需的機製可以發明和設立。事實上,中國人必須從“文化大革命”學到客觀的教訓,必須劃清何謂公共領域,何謂可容許的私人利益。我始終很樂觀,因為我把中國一百五十年來的奮鬥視為一段很長的轉化期,在其中沒有一件事會重複。在目前的情況下,隻欠缺某些成分,但以前的政治體卻容不下任何外來成分,隻會產生激烈的反應。這兩種情況有天壤之別。各種跡象顯示,中國的革命即將完成。我們可以開始預期革命意識形態會進行修正,現在再也不能舊調重彈。


    我們結束討論時,東妮原諒我這位老古板的教師,因為我顯然侵犯她的隱私,居然對她進行紀律方麵的審判。她還自動透露,她並不進步,也不激進,隻是覺得疲倦無聊而已。她又要上課,又要工作,之所以選這些課,不過是為了累積學分,以便拿學位。她所求於紐普茲的,無非是一紙文憑,讓她可以找一份體麵的工作,或許是到西岸去。她的招認讓我無言以對,但我並不覺得意外。我記得《神諭》辦公室內還有四五名學生,全都坐在那裏,百無聊賴。一名學生的帽子上還有一顆紅星。空間內擠滿了人,沒有任何人在工作、閱讀或進行活潑的對話。他們全都顯得無聊而疲倦。我曾看過許多革命分子,全都真材實料,根本不像這群人這麽可悲。


    1977年和1978年,紐普茲學生人數和我的fte都持續下滑。我對中國曆史的詮釋更因時事而增添價值,但卻不敵外在的現實。負責任的學生向我抱怨,宿舍裏太過吵鬧喧囂,再也無法念書。懶惰的學生持續擾亂我上課,有一名學生已經缺席兩星期,竟然在課堂上要我簡述前兩堂的內容。如果不回答這種擾亂秩序的問題,隻會弘揚我心胸褊狹的名聲。但很少有學生想到,他們會降低認真用功學生的士氣,畢竟有些學生和我一樣,情勢雖然惡劣,卻仍然希望有所作為。有一天,一名女學生跑來建議我,不要對學生的出席率太認真,因為她修的另一門課有五十名學生,但天氣晴朗時卻隻有十名學生來上課。我告訴她,如果十名學生都能固定來上課,就是一個理想的班級。但隻有六到十來名學生選我的課,一半以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或是不定期來上課,我根本無法準備教材,不知該針對誰的水準上課。我提醒她,如果學生具備一定背景,情況就不會如此無助,我甚至可以即席上課。但我所有的課都是基礎層次,缺席隻會造成更多的脫序。我知道,劍橋的大學生沒有義務去聽課,但他們跟著導師學習,為標準考試做準備。那些上課的教師也是因為學識豐富而取得任教資格,不會受製於fte。不論是什麽製度,你都必須加以因應。


    從1977年春季的學期起,我就寫信給常缺課的學生,勸他們退選,讓其餘學生上起課來更順利,更有凝聚力。我總共寄出十五封信。我和直屬上司文理學院院長討論過這件事以後,就把信件的標準格式送到他的辦公室,以便存檔。後來我被解聘時,我寫信給紐約州立大學副校長克裏夫頓·華頓,連這種信的影本也一並寄給他。


    紐普茲行政人員希望借助考察小組來挽救中國研究課程。他們邀請三位其他大學的專家組成考察小組,調查我們的資源及運作情況,並提出建議。他們的報告理應公正無私又專業,希望能借此支援行政人員采取建設性的行動。考察小組果然成立,完成調查,還發布一份讚許有加的報告。但紐普茲此時欠缺的並非以理性及邏輯評估局勢的能力,而是行政人員缺乏權威和力量,無法執行合理且合邏輯的決策,而包括主宰fte人士等全體教職員也欠缺遵守決策的習慣。凡此種種,身為外人的考察小組並無法提供。小組的建議絕不可具備法院命令的強製效果,甚至也沒有仲裁的約束力。結果造成報告大半時候被忽略,後來就學人數剛有起色時,行政人員卻必須解散整個計劃,和三位學者提出的建議背道而馳。


    但我在校園內也麵臨個人的困窘。我抱怨得不到同事的幫助或支持,也無法說服他們,我的曆史觀有利於整個行業。我的fte不但跌到可笑的水準,而且五年來一直都沒有出版書。在稅製專書出版後,我就再也沒有出書。同事已開始傳言,我雖然寫出兩部書稿,卻缺乏付梓的價值。批評我的人並不了解《中國並不神秘》胎死腹中的由來,也不清楚《萬曆十五年》的困難所在,也就是大學出版社認為應交由商業出版社,而商業出版社認為應歸屬大學出版社。說來諷刺,直到1978年12月,在紀念亞瑟·萊特遺著《隋朝》出版時,我才又把文稿交給耶魯,書終於找到知名的出版社。但《萬曆十五年》的書稿被接納時,已經是我收到紐普茲遣散通知的六個月後,出書時我更已離開紐普茲了。這本書被譯成數種語言,但那已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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