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生命進入後半生時,我便已踏上了麵對潛意識的各種內容的道路。我對此所進行的研究是一件年深日久的事,而且隻是在經過大約二十年的研究之後,我才對我的各種幻覺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理解。


    首先,我得找出我這些內心體驗的曆史先例。也就是說,我得問自己:“我的這些特定的前提在曆史上的什麽地方已經出現過?”要是我無法找到這種例證,我便絕不可能使我的想法具體化。因此,接觸到煉丹術便對我具有了決定性意義,因為它給我提供了直至此時我仍然缺乏的曆史基礎。


    分析性心理學基本上是一門自然科學,但是它比起任何其他學科來在更大程度上受觀察者的個人偏見所左右。因此,心理療法醫生要是想排除至少是判斷上的最粗率的錯誤,他就得在最大程度上有賴於曆史上的和文學上的類似性人物。在1918至1926年間,我認真地研究了諾斯替教派的一些作家的著作,因為他們也曾正視過潛意識這個最早的世界並探討過其內容,探討過顯然受到直覺世界所汙染的種種意象。由於可查找到的資料太少,至於他們是怎樣去理解這些意象的情形就很難說了;此外,就是這些資料,也大都是出自他們的反對者們即基督教產生後頭六個世紀解釋教義的一批作家們(


    )。我覺得,他們對這些意象是很不可能具有一種心理上的觀念的,但是諾斯替教派由於與我相距太遙遠,因而便無法就我所麵臨的各種問題與他們建立起任何聯係。就我所知,有可能使這一教派所推崇的神秘的直覺與現在聯係起來的傳統看來已被割斷了,因此,要想找到從諾斯替教派——或新柏拉圖派——通向當代世界的橋梁,長期以來已證明是不可能的。但當我開始理解了煉丹術後,我認識到了它就代表著與諾斯替教派的曆史性聯係,因而在過去和現在之間便有了一種連續性。由於煉丹術是基於中世紀的自然哲學,因而它一方麵形成了通往過去的橋梁,另一方麵又是通往未來和通往現代的潛意識心理學的橋梁。


    這方麵的開創者是弗洛伊德,他隨此而引入的還有古典的諾斯替教派的性欲動機及邪惡的父輩的權威。諾斯替教派的耶和華與造物者之神的動機再次出現在弗洛伊德有關那本源性父親及衍生自這位父親的陰暗的超我的神話裏。在弗洛伊德的神話裏,他變成了創造出了無窮無盡的失望、錯覺及痛苦的魔鬼。在煉丹術士對物質的秘密的專注裏,物欲的傾向便已經流露出來了,這一傾向對弗洛伊德來說有著掩蓋諾斯替教派的另一本質性方麵的作用:作為另一個更高的神祇的精神的原始意象,這位神祇送了一個混合器皿給人類,一個轉變精神的器皿92 。這個器皿是一種女性原則,在弗洛伊德的家長式世界裏是沒有其地位的。附帶說一下,在這種偏見方麵他絕不是無獨有偶的。在天主教思想的王國裏,上帝之母及基督的新娘隻是最近才被接納進了神聖的內室(洞房)裏,而這是經過了千百年的猶豫後才有了這種變化的,因而可以說至少這種看法已獲得了部分性的承認93 。但是在新教和猶太教的範圍裏,父權卻一如以前那樣繼續起著主宰性作用。另一方麵,在哲學意義上的煉丹術裏,女性原則卻起著男性原則的同樣的作用。


    92在異教的諾斯替教徒波伊曼德勒斯的著作裏,這個器皿充滿著“精神”,是造物主之神送到塵世的,為的是讓想達到更高意識境界者可以在其中受洗。這是精神在其中獲得更新和再生的一種子宮,對應於煉丹術中物質在其中產生質變的器皿。在榮格的心理學中與此對等的是叫作個性化過程的內心轉變過程。——原注


    93 這指的是教皇比烏斯十二世的訓令“仁慈的上帝”(1950),其中宣布了聖母瑪利亞的升天。這一新教義肯定,瑪利亞作為新娘,與聖子在天國的新房裏結合了,而作為索菲亞(智慧),她則與上帝結合了。這樣,女性原則便從而變得接近於富於男性氣質的三位一體了。參看榮格的《東西方心理學與宗教》裏的“答約伯書”部分。——原注


    在我發現煉丹術之前,我做了一係列的夢,夢中反複出現的都是同樣的主題。在我的房子旁邊立著另一所房子,也就是說是另一配房或一座附屬建築物,它在我看來是古怪的。每次做夢,我都感到奇怪為什麽這座房子雖然一直坐落在那裏,我自己卻對它一無所知。最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走到了這側房。我發現這房子裏有一個奇妙的圖書室,很可能在16和17世紀時就已存在。包以豬皮麵的又大又厚的一冊冊對開本的書便沿牆的四壁擺放著。這些書中有幾本飾有特色古怪的銅板畫,其插圖則包括有我前所未見的一些古怪的象征性符號。當時我並不懂得它們的用意何在,隻是較久之後我才認出它們是些煉丹術符號。在夢裏,我隻意識到這些符號及整個圖書室所產生的令人心曠神怡的美。原來這是一個中世紀的古版書和16世紀印刷品的收藏所。


    我的房子這一未知的附屬建築物是我人格的一部分,是我自己的一個方麵;它代表著屬於我的某種東西,隻是我對此尚未意識到就是了。它,特別是那圖書室,涉及的是煉丹術,對此我仍然一無所知,但很快我便會對之加以研究。大約十五年後,我收集的書已構成了一個圖書室,樣子與夢中所見的那個十分相像。


    預示著我會遇到煉丹術的決定性的夢是在1926年左右出現的,當時我正在南蒂羅爾,時值戰時。此時我身處意大利前線,正坐在一個矮個子農民趕著的馬車從前線回來。炮彈在我們周圍爆炸,彈片呼嘯;我知道,我們必須盡快趕路,因為此地情況十分危險。


    94 從空而降的炸彈,從心理學上來闡釋,就是從“另一邊”飛來的飛彈。因此它們便是從潛意識,從精神的陰暗麵產生出來的表象。夢中發生的事情暗示,幾年前在外部世界已發生的這場戰爭,現在仍未結束,而是將繼續在精神裏打下去。顯然,正是在精神裏才能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要在外部世界裏去找是不可能找到的。——榮格注


    我們必須通過一座橋,然後便得穿過一條隧道,這隧道的拱頂已部分被炸彈所摧毀。在穿過隧道到達其另一頭時,我們看見,在我們麵前展現的,是一片陽光燦爛的美景;我認出,這是維洛納附近的一個地區。在我們下麵橫臥著的就是維洛納市,在明亮的陽光下顯得光彩照人。我如釋重負般地鬆了口氣,我們繼續驅車前行,進入到生機勃勃、一片蔥綠的隆巴德平原。一路上經過春意盎然的可愛鄉村;我們看到了不少的稻田、油橄欖樹和葡萄園。然後,我看到在這條路的斜對過處,有一座富麗堂皇的大莊園,很像是某個北意大利公爵的宮殿。這是一座典型的莊園,有許多的附屬建築物和外屋。就像盧浮宮95 一樣,這條路穿過一個大庭院,再從這座宮殿旁邊經過。那個矮小的馬夫和我坐著車穿過一道門而進入到庭院,在這兒,透過遠處那頭的第二道門,我們可以再次看見那一片春光明媚的風景。我向四周看了看:右邊是這莊園的正麵,左邊是仆人住宅區、馬廄、穀倉和其他建築物,一直伸展了好一段路。


    95 巴黎的一處王宮,現辟為藝術博物館。


    就在我們到達這庭院的中央處即那宮殿的大門口處時,出乎意料的某種事情發生了:隻聽見沉悶的砰的一聲,這庭院的兩道門忽地關上了。那農民從馬車上跳下來喊道:“好啊,我們現在可被關在17世紀了。”我無可奈何地想道:“唔,確是這樣!不過該怎麽辦呢?從現在起,我們可得被關上它個好幾年。”這時候,一種安撫性的想法又湧上了心頭:“總有一天,從現在起再過幾年,我總會再次走出去的。”


    做了這個夢之後,我在一大堆有關世界曆史、宗教史和哲學史的浩繁卷帙裏東尋西找,可是有助於解釋這個夢的東西卻一點兒也沒有找到。直到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我才認識到,它指的是煉丹術,因為這一科學在17世紀之時發展到了巔峰時期。然而說來奇怪,我已完全忘記了在煉丹術上赫伯特·西爾比勒到底有什麽著作96 。那時候,他的那本書已經出版,但我卻認為煉丹術是一種旁門邪道並且是很可笑的,其情形一如我欣賞西爾比勒神秘的或建設性的觀點一樣。那時候,我與他有著書信來往並且告訴過他我對他的作品評價很高。正如他那悲劇性的死亡所表明的,西爾比勒對這個問題雖有所發現,但後來卻未能頓悟它97 。他利用過後期的主要材料,而我對此卻不甚了了。有關煉丹術的後期文本是奇特怪異的;隻有懂得了如何去闡釋它們,我們才有可能認識到它們裏麵埋藏的是什麽寶藏。


    96 其著作有《神秘主義的問題及其象征性》(紐約版,1917年;德文維也納版,1914年)。——原注


    97 西爾比勒自殺了。——原注


    隻是讀了《金花》的文本之後,對煉丹術的本質我才開始逐漸了解,而這篇中國煉丹術的樣本則是理查德·威爾海姆於1928年寄給我的。我被一種欲望激勵著,迫切想進一步知道更多的有關煉丹術的文本。我委托了一個慕尼黑的書商,要是有什麽煉丹術的書到了他手裏,便立刻通知我。不久之後,我收到了這些書的第一本《煉丹術卷二》(1593),這是一本包容廣泛的拉丁文煉丹術論文集,其中有幾篇堪稱是煉丹術的“經典之作”。


    我讓這本書幾乎一動不動地擺放了差不多兩年。我隻是偶爾才翻看一下裏麵的圖畫,而每次都不禁想道:“天啊,這是什麽胡說八道的東西!簡直無法理解!”但是它卻不斷地引起我的興趣,於是我決心更為深入徹底地研究它。我於第二年冬天開始動手研究,不久就發現它令人興奮和引人入勝。可以肯定地說,這些文本在我看來仍然顯得像是明顯的不知所雲,但有些章節我卻覺得甚為重要,偶爾還可發現幾句我覺得能懂得其意思的句子。最後,我認識到了,原來煉丹術士是用象征來說話的——而這些象征,可是我的老相識啊。“嘿,這可真是太富於幻想了,”我心裏想道,“我隻好學會對這一切進行破譯了。”到了現在,我可是完全著迷了,隻要一有時間,我便埋頭研究起這些文本來。一天晚上,當我正研究它們時,突然回想起我陷身17世紀裏的那個夢。這時,我終於把握住了其含義。“原來是這樣!現在,我可不得不從頭開始來研究煉丹術了。”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在煉丹術思想發展過程的迷宮中找到了自己的路,因為沒有什麽阿裏阿德涅在我手裏塞進過什麽線團98 。在閱讀16世紀的一個文本《哲人的玫瑰園》時,我注意到某些奇怪的表達方式和措詞往往反複出現,如“分解與凝結”、“神秘管”、“石頭”、“本源物質”、“水銀”等便是。我看得出來,這些表達方式是按特定的含義而再三加以使用的,不過我卻無法弄清楚其含義到底是什麽。因此,我便決定著手編一本主要用語的詞典,其中的用語則可以交互參照。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積累起了好幾千個這樣的主要用語和詞匯,而抄下來的摘錄也占滿了好幾本。我是沿著語言學的方向來開展研究的,其情形就像我正設法猜破一種未知的語言的謎一樣。按這種方式進行下去,煉丹術的表達方式的意義便逐漸呈現出來了。這一工作,我專心致誌地一搞就是十餘年。


    98 忒修斯來到克裏特,要進入迷宮殺死牛頭怪。克裏特國王之女阿裏阿德涅送給他一個線團。他把線頭拴在門口,邊走邊放線,殺死怪物後忒修斯便順著線走出了迷宮。作者借用這一典故,意指他在研究煉丹術時沒有得到過什麽人的幫助。


    我很快便看出來,分析性心理學以一種十分奇怪的方式而與煉丹術不謀而合。煉丹術士們的體驗在一定意義上便是我的體驗,而他們的世界便是我的世界。這一點當然是一個重大的發現:我無意中觸到了我那潛意識心理學曆史上的對等物。可以與煉丹術進行比較及存在著一條向後通回到諾斯替教派的不曾中斷的智識鏈條,便為我的心理學提供了具體的例證。在我研讀這些古老的文本的時候,一切便全都各歸其所了:各種幻覺意象、我在實踐中所積累起來的經驗性知識及我從其中所得出的各種結論。我現在開始明白,這些精神性的內容,如果從曆史觀點上來看到底是什麽意思了。我對它們的典型特征的理解得到了加深,而這種理解,在我對各種神話的調查研究裏便已經開始了。在我的調查研究裏,本源性的意象及類型的性質占有著主要的地位;對我來說,很清楚,要是沒有曆史,就不可能有心理學,當然也絕不會有潛意識心理學了。可以肯定,一種有意識的心理學是會滿足於根據個人的生活而獲得的材料的,但隻要我們希望解釋一種精神病,我們便需要有一份既往病史,因為它比意識裏的知識反映得更深刻。而在療治過程中,每當需要作出非同尋常的決定時,我們便會做夢,而對夢進行闡釋,則需要比個人所記得的還要多的知識。


    我把自己對煉丹術的研究看作是我與歌德有著內在聯係的一種跡象。歌德的秘密在於他處於被一種原型性變化過程的支配,而這一過程,千百年來一直在發生著。他認為他的《浮士德》是一種“重要工作”或“神聖工作”。他把它稱之為他的“主要事業”,而他整個一生的行動,都是在這出戲劇的範圍之內進行的。因此,在他身上活躍著的便是一種具有生命力的本質,是一種超人的過程,是原型世界的偉大之夢。


    我自己也落入了這同樣的夢的把握之中,因此從十一歲時起,我便不得不開始從事一種是我的“主要工作”的一種獨一無二的事業。我的生命被一種觀念和一個目標所浸潤並通過它們而得以維係在一起:這就是滲透人格的秘密。一切都可以根據這個中心點而得到解釋,而我的所有著作所述說的也就是這一個主題。


    我真正的科學研究開始於1903年所進行的聯想測驗的實驗。我認為這是我在從事自然科學方麵意義上的第一次科學研究。《詞語聯想研究》寫出後我又寫了兩篇其起因我已經述說過的精神病學方麵的論文:《早發性癡呆心理》和《精神病的內容》。1912年,我的著作《轉變的象征》出版了,而我與弗洛伊德的友誼也至此告終了。從那時候起,我便得單獨去打天下了。


    由於我對自己的潛意識的種種意象十分迷戀,因此便也就有了一個起始點。這個時期從1913年持續到1917年;此後,川流不息的各種幻覺便日逐減少了。在這些幻覺尚未消退殆盡,而我也不再是個在魔幻之山內的迷途者時,我便得以對這整個的體驗采取客觀的態度並開始對之加以深思。我給自己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人們是怎樣看待潛意識的呢?” 我的答案是 《自我和潛意識之間有著種種關係》99一文。1916年,我在巴黎曾就這方麵舉行了一次講座100;但是這次講座的內容卻直到過了十二年後才以德文出版,不過內容卻大為擴充了。在這一講座裏,我描述了潛意識的某些典型性內容,我還表明,意識著的頭腦對它們抱什麽態度遠不隻是麻木不仁的問題。


    99 此文收入《分析心理學論文兩篇》。——原注


    100 《心理學檔案》(1916年日內瓦版)中的《潛意識的結構》。——原注


    與此同時,我此時還忙著為《心理類型》一書做準備工作,此書於1921年首次出版。我寫此書的原因始自我需要界定我自己的觀點不同於弗洛伊德的和阿德勒的觀點的各個方麵。在企圖解決這個問題時,我便碰到了類型這個問題;這種心理類型是個人所獨有的,它決定了並限製了一個人進行判斷的方式。因此,我這本書的目的是企圖探討個人對於世界,對他人和對事物的關係。書中討論了意識的五花八門的各個方麵,也就是意識著的頭腦對於世界所可能采取的各種各樣的態度,因此,它便構成了一種可以說是從臨床角度上來看的一種意識心理學。我把大量的文學作品裏的東西揉進了這本書裏。斯比特勒的作品更是在其中占有一個特殊的地位,而引用最多的又是他那《普羅米修斯與厄皮墨透斯》101。但是我也討論席勒、尼采和古典時代的知識史及中世紀。我甚至冒昧地給他寄去了一冊我的這本書。他沒有給我回信,但不久後他卻作了一次報告,在報告中他肯定地說,他那本《普羅米修斯與厄皮墨透斯》根本不表示“有”什麽含義,正像他很可能會唱出“春天來了,特拉——拉——拉拉”一樣。


    101 卡爾·斯比特勒(1845-1924),瑞士作家,他最有名的作品除了《普羅米修斯與厄皮墨透斯》外,還包括史詩《奧林匹斯之春》及長篇小說《伊馬戈》。1919年,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原注


    論述類型的這本書使我洞悉,單個的人所作出的每一判斷是由他的人格所製約的,而且每一種觀點都必定是相對性的。這便產生了必須對這種多樣性進行補償的統一性的問題,於是它便把我直接引導到中國的“道”的觀念上了。我已經講到過我的內心變化發展與理查德·威爾海姆寄給我的一個道教文本之間的互相作用的事。1929年,我和他合著了《金花的秘密》。隻是在我的思想和我的研究達到了關鍵之處時,就是說接觸到了我性的時候,我才再找到了重返這個世界的歸路。我開始到處進行專題講座並作了好些旅行。這些各種各樣的論文和講演稿便成了我這些年所進行的內心探索的一種衡量其輕重的砝碼。它們還包含有我的讀者和病人向我提出的各種問題的答案102。


    102 這些文章主要散見於《榮格文集》中4、8、10、16幾卷。——原注


    自從我那本《轉變的象征》問世後,我深深地關切的課題便是性本能(裏比多)理論的問題。我把裏比多設想成是具有物理性能量的一種精神類似物,因而也就或多或少是一種具有數量性的觀念,所以它是不應用質的術語來加以界定的。我的想法是跳出當時流行的裏比多理論的具體化的窠臼——換句話來說,我希望不再提起饑餓、侵略和性的諸種本能,而是把所有這些現象看作是精神性能量的表現方式而已。


    在物理學裏,我們也講到能量及其各種各樣的表現方式如電啦、光啦、熱啦等等。在心理中的情形也與此一般無二。在這裏,我們所處理的也主要是能量,也就是說,要遇到其數值或大或小的強度測量問題。這種能量會以各種各樣的偽裝出現。我們要是設想裏比多是能量,我們就得采取一種綜合性的和統一的觀點。至於裏比多——不論其是性欲、權欲、食欲或別的什麽——的性質的數量問題,便消隱於背景性的地位了。我希望為心理學所做的事是得出某種合乎邏輯的並且是徹底的看法,這種看法有似能量學理論在物理各學科中所提供的一樣。這正是我在論文《論精神性能量》(1928)裏所追求的東西。比方說,我把人的各種動機看作是能量變化過程的五花八門的表現方式,因此這些動機也就有似於熱與光等各種各樣的力。恰如不會發生現代的物理學家隻從比如說熱能裏導源出一切的力一樣,同樣,心理學家也應該警惕把一切的本能都歸之於性欲的觀念的做法。這是弗洛伊德最初的錯誤,但他後來又提出了“自我本能”一說,因而便糾正了這一差錯。再往後,他又提出了“超我”一說並賦予它一種實際上至高無上的地位。


    在《自我與潛意識之間的關係》裏,我隻談到了我對潛意識的著迷及與這種著迷的性質有關的某些事情,但對於潛意識本身卻著墨不多。當我對我的幻覺進行研究時,我才知道,潛意識會經曆或引起變化。但隻是在我使自己諳熟了煉丹術後,我才認識到,潛意識是一個過程,而精神則利用自我的關係而變化或發展成潛意識的內容。在個性方麵,這種轉變可以從夢和幻覺中推斷出來。在集體生活中,它主要殘留於各種宗教體製及其變化著的各種象征裏。通過研究這些集體轉變過程及通過了解煉丹術的象征性,我便得到了我的心理學的關鍵性概念:個性化的過程。


    我的研究工作的一個根本性的方麵在於,它很快就開始觸及到一個人的世界觀的問題,觸及到了心理學和宗教之間的種種關係。我對這些問題作了詳盡的研究,研究的結果最早寫進了《心理學與宗教》(1938)一文,作為這一文章的直接產品,爾後又寫進了《自大狂》(1942)裏。這本書的第二篇文章《作為一種精神現象的自大狂》從這種觀點來看顯得特別重要。巴拉塞爾索斯103 的著作充滿了大量獨創性的看法,其中包括清晰地闡述煉丹術者所提出的各種問題,盡管這些問題裹上了死人的古怪外衣。談到巴拉塞爾索斯,最後我便不得不討論起與宗教和心理學有關係的煉丹術的本質了——或者換句話說,討論起作為一種宗教哲學的煉丹術了。我在《心理學與煉丹術》(1944)裏確實這樣做了。這樣,我便終於落到了其下埋有我從1913年至1917年的各種體驗的地上了;因為我在那時所曾經曆過的過程,對應了在那本書所述及的煉丹術上的變化過程。


    103 巴拉塞爾索斯:即西奧弗拉斯塔斯·龐巴斯塔斯·封·霍亨海姆(1490-1541),他給自己起這個名字在於暗示自己勝過一世紀時的著名作家和醫生塞爾索斯。


    潛意識的象征性與基督教及其他宗教有何關係,這個問題不斷地在我頭腦裏打轉,這種情形實在是最自然不過了。我不但為基督教的啟示洞開了大門,而且我還認為它對西方人具有非同小可的重要性。然而,它需要以新的目光,需要按照當代精神所造成的種種變化來加以對待。不然的話,它便會與時代脫節並對人的整體性不具有任何作用。在我的著作中,我一直極力表明這一點。對於三位一體的教義及彌撒文本,我曾從心理學角度來加以闡釋過——對於這二者,我曾與帕諾波利斯的佐西莫斯這位公元3世紀時的煉丹術士和諾斯替派教徒所描寫過的種種幻覺進行過比較104 。我的意圖是使分析心理學與基督教發生關係,這一做法終於引向了作為一個心理形象的基督的問題。早在1944年,我在《心理學與煉丹術》中,便已論證了基督形象和煉丹術士的關鍵性概念“(哲人之)石”之間存在著對應關係。


    104 這兩方麵的研究文章,均包括在《東西方的心理學與宗教》一書裏。——原注


    1939年,我就依格納蒂烏斯·洛尤拉105的《精神修煉》舉行了一次講談會。與此同時,我忙著為《心理學與煉丹術》的寫作而進行的研究。一天晚上,我醒過來後,在明亮的月光下,看見了床腳處有身背十字架的基督的形象。其大小雖沒有真人大小,但卻毫發不爽,而且我還看見了他的軀體是用帶點綠色的金子構成的。這一景象雖然是驚人的美,但我卻依然深切地為它所震撼。像這樣的幻覺對我來說絕非什麽不同尋常之事,因為我經常在將醒未醒時看到極為生動的種種形象。


    105 依格納蒂烏斯·洛尤拉(1491-1556):西班牙人,天主教耶穌會創立者。


    對於出自《精神修煉》的冥想之一的基督之靈,我一直想得很多。這一幻覺的出現似乎在於向我指出,在我的沉思中我忽視了某種東西:基督與煉丹術士的非凡之金及帶點綠色之金有其類同性106 。當我認識到這一幻覺所指的是這一關鍵性的煉丹術的象征,認識到我已對基督獲得了本質上乃屬煉丹術方麵的幻覺時,我便感到釋然了。


    106 比較嚴肅的煉丹術士認識到,他們工作的目的並不是要把賤金屬變成黃金,而是為了產生一種“非凡之金”或“哲學之金”。換句話說,他們關切的是精神的價值及精神變化的問題。——原注


    那帶點綠色的金乃是煉丹術士不但在人,而且還在無機的自然物中所看到的那種有生命力的質。它是生命精神、人的靈魂或宏觀世界之子、使整個宇宙活躍起來的人類的一種表現。這一精神把自己傾瀉進一切事物裏,甚至還進入到無機物裏,他出現在金屬與石頭中。我這一幻覺因而便是基督的形象與其在物質中的相似之物——宏觀世界之子的一種結合。如果我不是被那帶點綠色的金所震懾的話,我大概便難免會假定,某種本質性的東西正從我那“基督教的”視野裏消失——換句話說就是,我那傳統性的基督形象不知怎麽回事仍是有缺陷的,我仍然還得跟上基督教發展的某些部分。然而,對金屬的強調卻向我表明了,煉丹術毫不掩飾基督的觀念乃是一種精神上活著的物質和肉體上死了的物質的結合。


    在 《伊湧》 107 中,我再次研究起了基督的問題。但是在這本書裏,我感到關切的不是各種各樣的曆史上的相似物,而是基督的形象與心理學的關係。我並不把基督看成是一個失去了一切外在性的人物。相反,我倒希望表示出他所代表著的、延續了千百年的宗教內容的發展。表明占星術本會如何預言基督的到來及按照他那個時代的時代精神與在兩千年基督教文明的發展過程中人們是如何理解他的,這對我來說是同樣重要的。這一點以及在幾千年的過程中積聚在他周圍的一切古怪而有爭議的種種光輝,也正是我們所要描繪的。


    107 伊湧:始源之意。


    就在我對所有這些事情進行探究的時候,那個曆史人物——作為人的耶穌——的問題便也跟著出現了。這是具有重大意義的,因為他所在的時代的智力——我們也可以說是已經集聚而成的原型,即“人類”的本源性形象——便已凝聚在他這位差不多無人知曉的猶太預言者的身上了。關於人類的古老觀念,一方麵植根於猶太人的傳統中,另一方麵則植根於埃及霍律斯108 神神話中;這一觀念在基督教紀元的初始之時便已為人們所接受,因為它是時代精神的一部分。它所關心的主要是“人子”即上帝之子,他站到被神化了的奧古斯都大帝這位這個世界的統治者的對立麵去了。這一觀念與原本是猶太人的彌賽亞109的問題攪到了一起並使之成了一個世界性的問題。


    108 霍律斯:古埃及所奉之神,其形象似隼,太陽和月亮是他的兩隻眼。


    109 彌賽亞:猶太人所期待的救世主,他將使猶太民族從敵人手中解放出來並永遠生活在和平與勝利之中。


    認為耶穌這位木匠的兒子傳播福音並變成了救世主隻不過是出於“純粹的偶然”,這實在是一種嚴重的誤解。他一定是個具有非凡天賦的人,因而才能如此完美地表達和陳述他那時代人們普遍的但卻是潛意識的種種期望。沒有任何別的一個人能成為這一希望的傳播者,隻有耶穌這位特定的人才有可能做到這一點。


    在這樣的時代裏,由神聖的愷撒所代表的羅馬帝國那無處不在且又順者昌逆者亡的權力,便創造出了這樣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裏,無數的個人,或者確實地說所有各民族,便被剝奪了他們文化上的獨立及精神上的自主性了。今天,個人和文化麵臨著同樣的威脅,就是說被大眾所吞沒的威脅。因此,在許多地方出現了渴望基督再次出現的浪潮,甚至說看見基督再世了的謠言也不脛而走,這種情形表達了人們希望獲得贖救。然而它所采取的形式,卻與過去的任何事情均無法相比較,隻是“技術時代”的一個典型的產兒。這就是遍布於全世界的“飛碟”現象(不明飛行物體)。


    因為我的目的是為了充分論述我的心理學與煉丹術相對應,或者二者相反,我便希望連同上述那些宗教方麵的問題一起,看看在煉丹術士的著作中論述到了心理療法方麵的什麽特別的問題。臨床上的心理療法這個主要問題就是移情。在這件事上,我與弗洛伊德意見完全一致。我可以證實,煉丹術也有某種對應於移情的東西——具體地說就是相合的概念,其突出的重要性已為西爾貝勒所注意到了。在我的著作《心理學與煉丹術》就列舉有這種對應性的證據。兩年之後,也就是1946年,我在《移情的心理》110中對這個問題繼續作了進一步的研究,我在這方麵的研究最終導致了《神秘的相合》一書。


    110 此文收入《心理療法實踐》一書裏。——原注


    正如與在個人方麵或科學方麵使我感到關切的所有問題一樣,相合的問題一出現,便有種種夢隨之而來或作出預兆。在這些夢之一裏,這個問題及基督的問題都被凝聚成了一個十分顯著的意象。


    我再次夢到我的屋子有一座我從未進去看過的附屬建築物。我決心去看看,最後便走了進去。我來到一道很大的重門之前。打開門時,我發現自己處身於擺設成實驗室的一個房間裏。窗戶前麵擺著兩張桌子,上麵擺滿了許多玻璃器皿和動物學實驗室的一切用具。這是我父親的工作室,然而,他卻不在裏麵。沿牆放著的書架上擺著幾百個瓶子,裏麵盛著各種各樣可以想象得出的魚類。我大吃一驚:原來我父親現正從事魚類學的研究!


    就在我站在那兒環顧四周時,我注意到有一道布簾不時鼓起來,仿佛不時有強風吹過的樣子。突然之間,漢斯這個年輕的鄉下人出現了。我叫他去瞧瞧是否在這布簾後麵的房間開有窗戶。他走了,而且一去就是好長一段時間。當他回來時,我看到他臉上現出一副可怕的神色。他隻是說道:“對,有某種東西在裏麵,它就在那裏出沒!”


    然後,我走了進去,發現了有一道通到我母親房間的門。房間裏空空如也,一個人也沒有。其氣氛是神秘的。這個房間很大,天花板上懸吊著五個一排的兩排櫃子,櫃子離地約兩英尺高。它們看起來就像花園裏的小亭子,每個麵積約六平方英尺,每個均裝有兩張床。我知道,這就是我那實際上早已去世的母親回到陽世時所居住的房間,她擺上這些床就是為來訪的鬼魂睡覺用的。它們是成雙結對的鬼,也就是鬼夫妻,它們來到這裏過夜,或甚至連白天也在那裏過。


    正對我母親的房間處有一道門。我把門打開,便走進了一個大廳;這大廳使我想起了一間大飯店的門廳。大廳裏安放著安樂椅、小桌子、豪華掛飾品並撐有柱子。一個銅管樂隊正大聲地演奏著;我本來在後麵的這些房間裏已聽到有音樂聲,但不知道它是從那裏傳來的就是了。大廳裏一個人也沒有,隻有這銅管樂隊在大聲吹奏著舞曲和進行曲。


    大飯店大廳的這個銅管樂隊意味著豪華的尋歡作樂和世俗性。誰也不會想到,在這吵吵鬧鬧的門麵之後會是陰間,而這陰間又位於這同一幢建築物之內。大廳的這個夢的意象可以說是對我這個好好先生或世俗的歡樂的嘲諷。但這隻是外表的方麵;在其後麵隱藏著的卻是某種大相徑庭的東西,這東西是無法在喧鬧的管樂聲中加以細究的,這就是那魚類實驗室及那為鬼魂而懸吊著的亭子。這二者都是個陰森森的地方,為神秘的一片寂靜所籠罩。在它們裏麵,我有這樣的感覺:這裏就是黑夜的居處,而大廳則代表著白天的世界及其庸俗淺薄。


    這個夢裏的最重要的意象是“鬼魂招待室”及那個魚類實驗室。前者以一定程度的鬧劇性方式表現了相合;後者則暗示了我對基督的先入之見,即他本人就是魚類。二者都是使我接連不斷地研究了有十餘年的課題。


    令人覺得奇怪的是,對魚類的研究卻落到了我父親的頭上。在這個夢裏,他成了照管基督徒靈魂的人,而按照古代人的觀點來看,這些人都是被基督的門人彼得的網所捉到的魚。同樣令人驚異的是,在這同一個夢裏,我母親卻成了被拆散了的鬼魂的保護人。這樣,我的雙親看來便都擔負著“治療靈魂”的重擔,隻不過實際上這重擔卻落到了我肩上就是了。沒有完成並且仍然壓在我父母身上的還有某件事;這就是說,這件事仍然潛藏在潛意識中,因而便有待於未來才能解決。我被提醒說我仍未解決“哲學上”煉丹術的主要事情即相合問題,因而也就是尚未回答基督徒的靈魂向我提出來的問題。此外,我妻子定作其終生任務的有關聖杯的傳說的主要研究工作也尚未完成111。


    111 在榮格妻子於1955年去世後,瑪麗與路易斯·封·弗蘭茨博士接手聖杯傳說的研究並於1958年順利地結束了這一工作。參看埃瑪·榮格與弗蘭茨合著的《從心理學上看聖杯傳說》(蘇黎世1960年版)。——原注


    我回想起當我在《伊湧》中討論到魚類的象征時,我腦海裏便往往浮現出翠鳥的形象及追尋聖杯的景象。要不是我不願意闖進我妻子的這個領域,我毫無疑問便會把聖杯的傳說包括進我對煉丹術所進行的研究中。


    在我的記憶裏,我父親是個受了安福塔斯112 式傷的受傷者,是一隻其傷口無法治愈的“翠鳥”——這種傷亦即基督的受罪,而煉丹術士則正是為了治療這傷而去尋找治病的萬靈藥的。作為一個“口啞的”帕斯法爾113,在我童年期間,我是這種病症的見證人,並且也像帕斯法爾一樣,縱然有口也說不出話來。我隻能作點暗示。實際上,我父親從未能使自己對獸形的基督=符號象征產生過興趣。另一方麵,他實際上直到去世,一直生活在由基督所預見的和許諾的痛苦裏,而且還根本並不覺悟到這都是由於效法基督的結果。他認為自己的痛苦是一種個人的病痛,是可以聽從醫生的忠告而得以療治的;他並不認為這是在普遍意義上的基督徒的痛苦。加拉太書114 裏的話“我活著,但不是我而是基督活在我身上”從未能在其全部的意義上深入到他的腦海裏,因為一想到宗教的種種問題,他便會害怕得全身發起抖來。他想要滿足於信仰即止,但在他那裏信仰卻又打破了他的信仰。這種情形往往就是讓理性作出犧牲的回報。“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這一戒律的,能接受的隻有那些該接受它的人……有這樣的閹人,他們為了天國的緣故而使自己變成了閹人。能夠接受這一點的人,讓他接受它好了。”(《馬太福音》)盲目地接受絕不會導致問題的解決,它充其量隻能導致停滯不前並要下一代付出重大的代價。


    112 安福塔斯:聖杯騎士團的首領。


    113 帕斯法爾:亞瑟王的圓桌騎士之一,據說最後終於一睹那隻有完全的聖潔者才能看得見的聖杯。


    114 加拉太書:《聖經·新約》的一卷,是使徒保羅寫給某些基督教會的書信。


    眾神的獸形的特征表明,眾神不但延伸到超人的範圍,而且還進入到不屬於人類的王國裏。可以說,各種動物便是他們的影子,大自然本身則把這種影子與神的影像聯係起來。“基督之魚”表明,效法基督的那些人本身便是魚——也就是說是需要動物式的照料的潛意識的靈魂。那魚類實驗室就是教會“對靈魂的照管”的同義詞。而正如受傷者使自己負傷一樣,同樣,醫治者也能治愈自己。在這個夢裏具有重要意義的是,具有決定性性質的行動是由死者在意識之外的那個世界亦即在潛意識的世界裏對死者而作出的。


    因此,在我的生活的這個階段,我仍然沒有意識到我肩上的責任的本質性意義,也無法對這個夢作出令人滿意的闡釋。我隻能感覺到其含意。在我能寫出《答約伯書》之前,我仍需克服內心最大的反抗。


    上述這一文章的內心根源可以在《伊湧》裏找到。在《伊湧》裏,我討論了基督教徒的心理問題,而約伯115 則是某種基督的預兆。這兩人之間的聯係就是受苦受難的觀念。基督是代上帝受苦的仆人,約伯也是這樣。在基督的情況裏,世界上的種種罪惡便是產生苦楚的根源,因而基督徒的受苦是普遍性的結果。這不可避免地便產生了這樣的問題:誰應該為這些罪惡承擔責任呢?歸根結底,創造了這個世界及這些罪惡的正是上帝本人,因此,為了為人類的命運受苦,他於是便變成了基督。


    115 約伯:《聖經》裏的人物,以安貧忍耐著稱。


    在《伊湧》裏,有多處提及到這一神聖的形象的光明與黑暗的方麵。我列舉了“上帝的憤怒”、敬畏上帝的戒律及這樣的祈求“別讓我們受到誘惑”。 上帝形象的這種矛盾性在《約伯書》116中是起了極重要作用的。約伯希望,在某種意義上,上帝會站到他身邊來反對上帝;在這種情況裏,我們可以生動地看到上帝是處於怎樣一種悲劇性的矛盾裏了。這便是《答約伯書》的主要內容。


    116 《約伯書》:《聖經·舊約》裏的一卷,主述約伯受災禍的原因。


    促使我寫這本書的還有其他一些外在性的力量。公眾和病人們所提出的許多問題使我感到,對於現代人的種種宗教問題,我必須更加鮮明地表明自己的立場。多年以來,對此我一直猶豫不決,因為我充分認識到了這樣做會掀起多麽巨大的一場風暴。但是到了最後,我卻不能不被這問題的全部緊迫性所支配,盡管勉為其難,我還是不得不對之作出回答。我於是這樣做了,回答的方式就跟問題擺到了我麵前來的方式一樣,就是說,以作為充滿感情的一種體驗的方式。我是有意去選擇這種方式的,為的是免得給人留下我一心想宣布某種永恒真理的印象。我那《答約伯書》隻不過意在表達一種個人之見而已,這個人希望並期待著能引起其公眾的深思。我根本無意想闡述一種玄妙的真理。然而神學家們卻指責我已這樣做了,原因是神學思想家們實在太習慣於與永恒真理打交道,因而對其他別的真理也就一無所知了。當物理學家說,原子是如此這般結構的並進而畫出一個結構圖來時,他實在無意想表達這就是什麽永恒真理之類的想法。但是神學家們並不懂得自然科學,特別是不懂得心理性思維。分析性心理學的材料,即其主要的各種事實,構成了表述——以相一致的形式在各種地方和各個時代經常出現的各種表述。


    約伯的問題在其所有的派生表述方麵同樣在夢裏已有所預示。這個夢以我去看望我那早已去世的父親而開始。他住在鄉下——鄉下的什麽地方我可就不知道了。我看見了一座房屋,房子的式樣是18世紀的,房間很多並有好幾處相當大的附屬建築物。我後來獲悉,這座房屋原是坐落於一處礦泉療養院的一座旅店,而且看來許多要人、名人和王親國戚也曾在那裏居住過。此外,這些人中的好幾個已經死去,而他們的屍身則存放在屬於這座房屋的地下室裏。我父親則是看守人,看守著這些屍身。


    我很快發現,我父親不但是看守人,而且還是一個合法的著名學者——這在他在世前可絕沒有這種事。我在他的書齋裏與他見了麵,不過說來奇怪的是,醫生某——年紀與我相仿——及其兒子(兩人都是精神病醫生)竟也在場。不知道是否因我提了個問題還是我父親自動想解釋點什麽,隻見他從一個書架上取下了一本很大的書——一部對開本的沉甸甸的《聖經》, 跟我圖書室裏那本梅裏安《聖經》117 一樣。我父親拿在手裏的這本《聖經》是用閃閃發亮的鯊魚皮包裝的。他把《舊約全書》部分打開——我猜他是翻到了首五卷處——然後便就某一章節開始進行闡釋起來。他解說得十分迅速流利且顯得學識淵深,使我竟聽著也跟不上了。我隻注意到,他所說的話裏無意中露出他知識豐富博雜,這種知識的重要我雖能約略領悟,但卻無法適當加以評判或掌握。我看出醫生某根本不懂,而他那兒子則開始笑了起來。他們覺得,我父親正在幹那不自量力的事,而他所說的簡直就是老年人所喋喋不休的廢話,不過我卻很清楚,他說這些話實非由於病態的激動,也根本沒有說什麽愚蠢的話。相反,他高談闊論,知識淵博而又能十分打動聽者的理智,隻是由於我們的癡愚,我們才幾乎無法領悟而已。他所說的是極為重要的事,深深地吸引住了我。他說話說得如此激動,原因就在這裏;他腦海裏為深刻的觀念所充滿了。他竟得在我們這三個猶如白癡的人麵前說這番話,我是既感惱怒而又深覺可惜。


    117 馬·梅裏安(1593-1650)於1625-1630年出版了有插圖的《聖經》,世稱此為梅裏安《聖經》。


    那兩位精神病醫生所代表的是一種目光短淺的醫學觀點,這種觀點也影響到了作為醫生的我。他倆代表著我的陰影——這個陰影的極為相似的兩個人,即父與子。


    然後,景象便變了。我父親和我這時處身在這座房屋的前麵,麵對著顯然堆放著木材的某種棚屋。我們聽到了沉悶的砰嘭聲,好像有人把大厚塊的木板扔到了地上或到處亂扔似的。我覺得,一定至少有兩個工人在那裏忙著,但我父親卻向我示意,說這個地方在鬧鬼。某種鬼怪顯然正在弄出這樣的喧鬧聲。


    我們便走進了這棚屋,於是我看到它有著厚厚的四壁。我們順著一條狹窄的樓梯爬到了二樓。這裏,一種奇怪的景象呈現在了我們麵前:一間跟法特赫布西克裏118蘇丹阿克巴的會議廳完全一模一樣的大廳。這是一間高高的圓形房間,沿其牆壁是一道環形回廊,回廊有四座橋通到一個盆形的中心。這盆形的中心置於一根大圓柱的頂端,作這位蘇丹的圓形坐椅之用。他便從這高高在上的地方向其謀士和哲學家們講話,而這些人則繞著回廊的圓形牆壁而坐。這個整體成了一個巨大的魔圈,精確地與這真正的會議廳相對應。


    118 印度北方邦阿格拉縣城鎮,莫臥兒皇帝阿克巴曾建都於此。


    在這個夢裏,我突然發現,從這中央處有一座陡直的樓梯,向上直通至這牆的一個高處——這個地方與真實卻完全不對應。在這樓梯的頂端處有一道很小的門,我父親這時向我說道:“現在我要引領你到最高的存在處。”然後他便跪了下來並在地板上叩了一個頭。我照著他的樣子也跪了下來,心情十分激動。出於某種原因,我叩頭卻無法碰到地板上——大概還差一毫米左右。不過我卻至少跟他一樣依樣畫葫蘆地做了。突然之間,我忽然知道——也許我父親早已告訴我了——上頭這道門通往的是一個淒涼冷落的房間,而大衛王的大將烏利亞就住在那兒;為了弄到其妻子拔示巴,大衛王竟命令兵士在敵人麵前棄烏利亞於不顧而逃,從而可恥地出賣了他119。


    119 此故事見《聖經·舊約》有關大衛王的故事。


    關於這個夢我還要作幾點解釋。夢中開頭的情景描述的是潛意識的任務是如何完成的,而這個任務我是留給了我“父親”,即潛意識來辦的。他顯然迷上了《聖經》——也許是《創世記》吧?——並急於要把他的頓悟轉達他人。鯊魚皮則表示《聖經》包含的是一種潛意識的內容,因為魚總是有嘴而不會說話和沒有意識的。我那可憐的父親並未能成功地把這二者傳達給人,原因是聽眾部分是由於無法理解,部分是由於愚蠢且又心懷惡意。


    這樣作失敗之後,我們橫越過那街道而到了“另一邊”,鬼怪就活躍在這種地方。鬼怪現象通常發生在青春期到來之前的年輕人的周圍;也就是說,我仍然處於未成熟和過於潛意識階段。夢中那印度的環境表明的是“另一邊”。當我在印度時,議會廳的魔圈結構的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覺得它代表著與一個中心有關的一種內容。這中心就是阿克巴大帝的寶座,他統治著一個次大陸,是像大衛王那樣的一個“這個世界的君主”。但是位在大衛之上則是那位無辜的犧牲者即他那位忠心耿耿的大將烏利亞,後者是由於大衛的出賣才死在敵人手裏的。烏利亞是基督的預示,而基督這位神人卻被上帝所拋棄了。“主啊主,您為什麽拋棄我啊?”在這種喊聲之上的則是,大衛把烏利亞的妻子“取而享之”。隻是後來,我才明白這個有關烏利亞的暗喻到底意味著什麽:對於《舊約全書》中上帝形象的這種二重性矛盾,我不但被迫公開地講出來——這對我是有害而無利的,而且我妻子將被死神從我手中奪去。


    這就是隱藏在潛意識裏並等待著我的事情。對於這種命運,我隻好逆來順受,並確實應該叩頭到地,好使我的謙恭馴順臻於完美。但某種事情卻使我不能完全地這樣做,與之相差尚有一發之距。我身上有某種東西在說道:“一切都很好,但不是完全很好。”我身上的某種東西不肯俯首聽命並決心不做一條啞口無言的魚;而要不是自由人身上有某種這種東西,在基督誕生前的幾百年就不會寫出《約伯書》來。人總是有某種思想上的保留性的,即使麵對神的諭示時也一樣。不然的話,他哪裏還能有自由呢?而要是這種自由不能給威脅自由的上帝以威脅,這種自由又能有什麽用處呢?


    因此,烏利亞是生活在高於阿克巴的一個地方的。正如夢中所說的,他甚至是“最高的存在”,這種說法恰當地說隻適用於上帝,要不,除非我們是在談拜占庭的藝術品。在這裏,我不禁想起了佛祖及其與眾神的關係。對於虔誠的亞洲人來說,如來佛就是一切中的至高者,就是絕對(上帝)。 由於這種原因,佛教小乘120 一直被人懷疑是無神論——這實在十分冤枉。靠著眾神的威力,人才得以洞察造物主。人甚至被授予了在本質性方麵消滅“萬物”的權力,就是說消滅人對這個世界的意識。今天,人已可以利用放射性現象來消滅地球上一切高等生物了。佛祖對世界歸於無有的觀念已作出過暗示:通過大覺大悟,輪回(nad?na)的鏈條——不可避免地導致年老、疾病和死亡的因果關係的鏈條——便可以被打斷,於是乎存在的幻覺便結束了。叔本華對意誌的否定預言性地歸結到現已迫在眉睫地近的未來的問題。這個夢揭示了早已存在於人類中的一種思想和預兆:造物以一個雖小但具有決定性的因素而勝過了造物主的觀念。


    120 小乘:佛教的一派,與“大乘”相對,不主張眾生皆能成佛的“小乘”說。


    經過了這次遠足夢的世界之後,我必須再次回到我的寫作上來了。在《伊湧》裏,我已開始觸到了需要分別加以解決的一係列問題。我曾企圖解釋基督的出現如何與一個新的時間始源的初始即魚類的一個時代相對應。基督的一生與客觀的天文學事件——春分進入到黃道十二宮的雙魚宮處——之間存在著同步性。因此基督就是“魚”(正如在他之前的漢穆拉比121就是“羊”一樣),並作為這個新時代的統治者而出現。這種情形便導致了我在論文《同步性:一種非因果關係的聯結原則》122所論及的同步性問題。


    121 漢穆拉比(?-公元前1750):巴比倫第一王朝的第六代國王,“漢穆拉比法典”的製定者,在世時發動多次戰爭,攻城掠地。


    122 此文收入榮格與保利合著的《自然與精神釋義》(1954)及《精神的結構與動力學》。——原注


    在《伊湧》中所提到的基督的問題最後便導致我如何據個人的體驗來表達安索洛波斯(人)——用心理學術語來說就是我性——的現象這個問題了。在《出自意識之根》(1954)裏,我企圖對這一點作出回答。在這方麵,我所關心的是意識和潛意識之間的互相作用、從潛意識到意識的發展及更大的人格即內心中的人對每個單獨的人的生活所產生的影響問題。


    這種研究至《神秘的相合》而臻於充實,在這本書裏,我再次談到了移情的問題,但主要按我原來的意圖去寫,即把煉丹術的全部內容作為一種煉丹術心理或作為深度心理學的煉丹術基礎來加以表述。在《神秘的相合》裏,我至少給我的心理學賦予了一種現實的地位並把它建立在曆史的基礎上。這樣,我的任務便完成了,我的工作結束了,而且它現在也站穩了腳跟。我一接觸到了根底,便達到了從科學上加以理解的程度,深入到了超驗,深入到了原型本身的特性的程度,對於這種特性,要想作出進一步的科學陳述是不可能了。


    我在這裏對我的研究工作所作的概述當然隻是一種簡括的總結。我實在應該說得更多些或更少些才對。這是一種即興性的東西,其情形就跟我在這裏所述說的一樣。它是臨時產生的東西。它對懂得我的工作的人可能會有所助益,其他人則大概就得對我的觀點有所了解才能懂得。我的一生就是我所從事過的事情,亦即我的科學工作:前者與後者是不可分的。這工作就是表達我的內心發展;獻身於潛意識的內容的研究構成了這個人並改造了這個人。我的著作可以看作是我一生曆程中的各個中途站。


    我所寫的一切可以認為是內心所放到我肩上的任務,其本源是一件命中注定的不得不做的事。我所寫的都是湧上我心頭的事情。我讓感動了我的靈魂大聲說出它所要說的話來。對於我的著作,我從來不指望什麽強烈的反應,什麽有力的共鳴。它們代表著對我們時代的一種補償,而我說這些無人樂於去聽的話也實在出於無奈。由於這種原因,我往往感到極為淒涼孤獨,特別是在最初的時候。我知道我所說的會不受人歡迎,因為我們時代的人們是很難接受對這個有意識的世界所唱的反調的。今天,我倒可以說,我獲得了人們所賦予我的極大成功——遠比我所能預料到的還要大——這倒是令我感到吃驚。我覺得,我隻是做了我所可能做到的一切就是了。毫無疑問,我這一生的工作本應更多並幹得更好才是,但也有很多事情卻是我力所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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