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我跌傷了腳,接著心髒病又發作。在潛意識狀態中,我經曆了暫時精神狂亂和種種幻象,這一情況一定是我徘徊在死亡線上、接受輸氧和樟腦液注射時候開始的。許多形象巨大無比,我自己斷定我已瀕臨死亡。後來,護士告訴我:“好像您經曆過回光返照。”她又說,這是她在正在死去的人身上偶爾見到的現象。我的確已經達到了最高的極限,現在也不知道當時我是在夢中還是處於狂喜的狀態。無論如何,在我身上發生了極為奇怪的事。


    我似乎是在高空中。在下麵,我望見了地球,它沐浴在燦爛的藍色光輝之中。我望見了深藍色的海水和一塊塊大陸。腳下遠遠的地方是錫蘭,前麵遠方是印度次大陸。我的視野不能包容整個地球,但是其球形輪廓卻明晰可見,而且,在奇妙的藍光之中,其輪廓線邊緣閃爍著銀光。在許多地方,地球顯出彩色,或者有深綠色點,像氧化了的銀器一樣。在左邊遠處有一大片荒野,那是黃中透紅的阿拉伯沙漠;似乎大地的銀色都帶上了發紅的金色色調。接踵而來的是紅海,而在後麵很遠的地方,正如在地圖左上角一樣,我可以約略看到地中海的一角。我的目光主要是伸向那裏的。其他的一切,均不清晰。我也能看見蓋滿大雪的喜馬拉雅山,但是,在那個方向上,一切都雲霧迷蒙。我一點兒也沒有向右看。我知道,我正在飛離地球。


    後來我發現了要到什麽樣的高度才能有這麽寬闊的視野:大約一千英裏!在這樣的高度上,地球是我所見過的最為宏壯優美的景象。


    觀察片刻之後,我轉過身來。我原來是背朝印度洋站著的,當然是麵北。後來,我似乎向南轉過身來。新的景色映入眼簾。在近處空中,我看見一大塊黑石,像隕石一樣。有我的房子那麽大,甚至更大。它正在空間漂浮,我也在空中漂浮。


    我曾在孟加拉灣海岸上見過類似的巨石。都是茶褐色的花崗石,有些已被鑿空成廟。空中這塊石頭就是這樣的黑色巨石。入口通向一間小前廳。入口右麵,有一個黑膚色印度教徒盤腿坐在一個石椅上。他穿著一件白袍,我知道他在等候我。有兩級台階通向這間前廳,內部左側有通向寺廟的門。無數極小的神龕中都有小碟形的凹穴,灌滿了椰油,配有小燈撚;小龕油燈光環圍繞著這扇門。我在錫蘭康提參觀佛牙寺時的確見過此景:大門四周的確排有幾列這樣的油燈。


    在我接近通向巨石入口的台階時,一種奇怪現象出現:我覺得一切都正在消遁;我所注視的、希求的、料想的一切,地球存在的全部幻影,都已消失,或者離我而去,這是一個極為痛苦的過程。然而,也有一些東西留存了下來,似乎我還保存著我所經曆過或者做過的一切,我周圍發生的一切。我也可以說:這一切與我同在,我就是這一切。可以說,我就是由這一切組成的。我由我自己的曆史構成,我的的確確感覺到:我就是這樣。“我是一切存在過、一切業已完成的事物的總和。”


    這個感受令我覺得極為貧乏,同時又感覺到十分充實。我已別無他求。我存在於客觀的形式之中,我就是我的過去和我的經曆。起初占上風的是毀滅感,遭到掠奪或搶劫感;但是,突然之間,這一感覺化為烏有。一切都似乎成為過去;而僅存的又是既成的事實,與往昔的一切毫無關係。對於所喪失、所拿走的東西不再惋惜。恰恰相反,我有我過去感受過的一切,這就是一切。


    還有一事引我注目:接近寺廟時我確信我要進入一間光明的大廳,會在那裏遇見我在現實中的同儕。我最終會理解——這也是確定無疑的——我或者我的生命適合於列入哪個曆史環節。我將會知道,在我之前存在過什麽,我為什麽存在,我的生命流向哪裏。我所經曆的生活對我來說常常像是一個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的故事。我覺得我是一個曆史片斷,對它來說上文和下文都已全付闕如。我的生活似乎是從一長串事件中剪取出來的,有許多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回答。它為什麽要擇取這一過程呢?我為什麽會帶來了這些特殊的承諾呢?我把它們變成了什麽?以後會怎麽樣?我覺得一旦我進入這座石廟,我就會得到對所有這些問題的答案。在那裏我會知道為什麽一切原是如此而非其他。在那裏我會遇到知道以前如何、以後如何這個問題答案的人。


    在我思考這些問題之際,發生了一件事,引起我的注意。從下麵,從歐洲那個方向浮升起一個形象。原來那是我的醫生,h博士——或者是他的影像——他頭上纏著金鏈,或者是金月桂花環。我立即認出:“啊,這是我的醫生,當然,是他一直給我看病的。但是,現在,他以他的原初形象到來,像科斯138的國王一樣。 在生活中,他是這個國王,即這一原初形象的暫時體現的仆從,而原初形象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現在他正以這種原初形象出現。”


    138 科斯在古代十分有名,是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廟所在地,希波克拉特斯誕生地。——原注


    可以推論,我也是處於原初形象之中的,雖然這一點我沒有觀察到,卻視為理所當然。他出現在我眼前之時,我們之間就默然交流了思想。h博士受地球的派遣向我傳遞消息,告訴我說都反對我離開。我沒有權利離開地球,必須返回。我聽到這一信息時,就醒了過來。


    我深感失望,因為這一切都顯得無緣無故。這種痛苦的脫落過程歸於徒勞,我沒有得到進入寺廟會見往日同儕的許可。


    實際上,又過了足足三個星期,我才得以下定決心活下去。我不能進食,因為一切食物都反胃。病床外呈現的城市和山巒景色似乎是一幅有黑洞的彩色帷幕,或者是一堆印滿毫無意義照片的碎報紙。失望之餘,我想到:“現在我又必須返回‘箱子係統’了。”我覺得,在宇宙地平線之外,已經巧妙地建築起一個三維的世界,每個人都單獨地坐在一個小箱子裏。現在我必須再次說服自己,這一點很重要!生活和整個世界在我看來有如一座監獄,一想到我必須認為這一切合情合理,就感到無限煩惱。我曾慶幸自己已經擺脫了這一切,但是,現在的情況是,我和其他人一樣又被一條線懸掛在箱子之中。在空中飄蕩的時候,我沒有重量,也沒有任何東西拖住我。而現在,這一切竟已成明日黃花!


    我對這位醫生有種逆反情緒,因為他已令我起死回生。同時我又為他憂慮。“哎呀!我有生命危險!他是以原初形象出現在我麵前的!誰要是獲得了這樣的外形,那就意味著他要死了,因為他已經屬於‘更大的群體’了!”突然我又在驚恐之中想到,h博士必須代替我死去。我竭力和他談這個情況,但是他不理解我。後來,我對他生起氣來。“為什麽他總是假裝不知道他是科斯的國王的臣仆呢?而且他已經具備了他的原初形象?他還竟然要我相信他不知道!”我很惱怒。我妻子責備我對他不友好。她是對的;但是同時我對他很氣憤,因為他頑固,拒不提及在幻景中我和他之間發生的一切。“真可惡,他得小心著點。他沒有權利這麽粗魯!我要警告他,讓他小心點兒。”我深信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事實上,我是他最後的一個病人。1944年4月4日——我記得準確的日期——我得到許可從我患病起第一次坐起來,坐在床邊上,但是就在這同一天,h博士臥病在床,而且再也沒有起來。我聽說他正患間歇熱。不久之後,他死於敗血症。他是一位好醫生,有幾分天才。不然,他不會以科斯的國王身份出現在我麵前的。


    那幾個星期,我生活在一種奇異的節奏中。白晝我總覺得壓抑。我覺得虛弱、淒慘,幾乎不敢稍動。陰鬱之中,我想:“現在我被迫回到這個枯燥的世界了。”傍晚時分我總是熟睡,一直睡到午夜前後。然後蘇醒過來,醒著躺著一小時,可是精神狀態完全異樣。我似乎是在一種狂喜之中。我覺得我好像是在空中飄蕩,在宇宙深處安然無恙。在一種巨大的空寂之中,然而,心中充滿了最高的幸福感。“這是永恒的福祉,”我想。“這是不可言喻的,真是奇妙已極!”


    我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欣悅。在夜間這一小時之內,護士給我送來加過熱的食物,因為隻有在這個時刻我才什麽都能吃,而且胃口很好。有一段時間,我覺得她是一個老年猶太婦女,比實際年齡老得多,她正為我製備潔淨的祭禮食品。我望著她的時候,在她頭部周圍似乎有一個藍色光環。我自己好像正在安石榴園裏139, 蒂費萊特和馬爾狄絲的婚禮正在舉行。我又是猶太法學博士西蒙·本·約齋,他的陰間婚禮正在舉行。那神秘的婚禮出現在秘教的傳統中。我無法告訴你們那是多麽奇妙。我隻是不斷地默念著:“這就是安石榴園!這就是馬爾狄絲和蒂費萊斯的婚禮!”我不知道我在那兒扮演了什麽角色。究其根底,那就是我自己,我就是婚禮。我的至福就是歡樂婚禮的至福。


    139 《安石榴園》是摩西·科多維羅(16世紀)撰寫的古老秘教論的標題。在秘教學說中,馬爾狄絲和蒂費萊特是神示十層中的兩級,上帝此時從隱蔽狀態中出現。它們代表上帝頭腦中的女性原理和男性原理。——原注


    安石榴園漸漸隱匿了,變化了。接著是耶穌基督的婚禮,在張燈結彩的耶路撒冷。細節我描述不出來。那是永誌不忘的歡愉。天使湧至,一片光明。我自己就是“耶穌基督的婚禮”。


    這也隨即消失,接著出現了一種新的形象,即最後的幻景。在一個寬廣的山穀裏,我走到了盡頭,前麵是一串起伏的小山。山穀盡頭是一個古典式的半圓劇場,坐落在碧綠的景色之中,優雅宏偉。在這裏,在這個劇場,正在慶祝神聖的聯姻。男女舞蹈家登上舞台,在撒滿鮮花的長椅上,眾神之父宙斯和赫拉完成了神秘的婚儀,和《伊利亞特》中的描寫一樣。


    全部這些體驗都是明麗光輝的。每夜我都在最純粹的至福中飄遊,“周圍簇擁著一切創造的形象。”140 各種主題逐漸混合,失去色彩。幻景一般延續約一個小時,然後我又睡去。早晨來臨之際,我就覺得:灰色的早晨又來了,灰色的世界和一個一個的箱子又來了!多麽愚蠢,多麽醜惡和荒唐!那些內在的境界多麽奇異,多麽美麗,相比之下,現世幹脆就是滑稽可笑的。隨著我日漸康複,這些境界也越益疏淡,在初次幻象之後不到三周,已經完全終止。


    140 引自《浮士德》第二部。


    那些幻象時刻的美和情感的強烈,是無法言傳的。這是我所經曆過的最為宏偉壯觀的場麵。白晝是何等鮮明的對照:我受著折磨,焦躁不安;事事惹我煩惱,一切都太粗俗,太惡劣,太笨重,在空間上和精神上都太局限。一切都是一種監禁,其原因又無法測度,但是它具有一種催眠力量,一種威壓,似乎那就是現實本身;盡管如此,我依然見出了它的空虛。雖然我對世界的信心已經恢複,但是自那時起我一直沒有全然擺脫這一印象,即:生活是一種被納入專門為其設計的三維的、箱子狀的宇宙之中的存在的積澱。


    另外有一種情況我卻記憶得十分清晰。起初,我經受著安石榴園的幻景的時候,我請求護士在她受到困擾的時候原諒我。我說,室內有一種聖潔性,對她可能有害。當然,她不理解我的意思。對我來說,聖潔到來之時,有一種奇幻的氣氛,我擔心其他人無法忍受。當時我已明白為什麽有人談論聖潔的氣味,聖靈的“芳香”。就是這種氣味。這個房間裏有無法表述的聖潔的氣氛,其表象是各種神秘的結合。


    我從來沒有想象到竟會有這般的經曆。這不是想象的產物。幻象和體驗都是完全真實的,毫無主觀臆測之處,反而具有一種絕對客觀的品質。


    我們避而不用“永恒”一語,但是,我可以把這一經驗描述成為一種非時間狀態的狂喜,因為現在、過去和未來都已合而為一。凡是當時出現的事物都已被置入一個具體的整體之中。一切都沒有被擴散到時間之外,一切都不能用時間概念度量。這種經驗最多能用一種感覺狀態來形容,但是卻不能用想象再現。我怎麽能夠想象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同時存在狀況呢?有尚未開始的事物,有無疑現存的事物,有已經完成的事物,但是這一切都是一個統一體。感覺所能捕獲的惟一事物是一種總體,一種有光澤的整體,同時包含有對於某種起始的期待,對於正在發生的事物的驚奇感,對於已經發生的事物結果的滿足或失望。人被卷入了一種不可形容的整體之中,又以完整的客觀態度去觀察它。


    後來,我又一次觀察到了這種客觀存在。在我妻子去世之後,我在有如幻景的夢中看見了她。她站在一段距離之外,直盯盯地望著我。她正值大好年華,可能約有30歲,穿著多年以前我表姐這位降神者為她做的一件衣服。這也許是她所穿過的最美的衣服。她的表情既不高興,也不悲哀,而是聰明達觀,毫無激動的表情,似乎她已經超脫了情感的迷惘。我知道那不是她,而是她為我製作或遣送的一幅肖像。肖像包含了我們最初的結識,婚後52年的種種經曆和她生命的終結。麵對這種完整的形象,我們無言以對,因為它幾乎不能受到領悟。


    在這個夢中和其他幻象中我所感受到的客觀存在是業已完成的個性化的一部分。這就意味著脫離各種評價,脫離我們所說的感情紐帶。一般地說,感情紐帶對人類是重要的。但是,這種紐帶仍然包含著某些投射,重要的是抽出這些投射現象,以期達到自我的客觀存在。感情關係是欲望的關係,沾染了強迫與束縛,是對另外一個人的某種期望;正是這一點,令他和我們不能自由。客觀地認識藏匿在感情關係的吸引力,似乎是中心的秘密。隻有通過客觀的認識才能達到可能的真正的結合。


    這次患病之後,我的工作開始了一個富有成果的時期。我的許多主要作品就是在這一期間寫成的。我所獲得的頓悟,或者萬物歸宿的幻象,給了我重新著述的勇氣。我不再致力於將我的見解完備化,而是遵循了我的思想活動。這樣一來,問題便一一展現並成雛形。


    這次患病還帶來另外一種變化。我可以將其解釋為對現存事物的肯定:對於一切存在的事物無條件地承認,而絕無主觀的抗逆,接受我所見到和所理解的存在環境,接受我自己的天性,而不管我的天性是怎樣的。患病初期,我覺得我的態度有些偏頗,我對這一偏頗要負某種責任。但是,如果遵循個性化的道路,如果要過自己的生活,就必須承擔錯誤;沒有錯誤,生活就不完整。連一分鍾都不能保證我們不犯錯誤,或者不跌入致命的危險。我們可以設想筆直的道路,但是,那隻可能是通向死亡的道路。死後就什麽事也不會發生了,至少正確的事不再會發生。任何想要走捷徑的人,都與死人無異。


    這次病後,我明白了承認自己的命運是多麽重要。這樣,我們就錘煉出來一個在不解之事發生之時也不折斷的自我;這個自我耐久,經受得住真實,也有能力對付世界和命運。這樣,經曆失敗也就等於經曆勝利。一切都不受到幹擾,不論是內在的方麵還是外在的方麵,因為一個人自我的延續性已經抵擋了生命和時間的潮流。但是,一個人隻有在不去尋根問底地幹預命運的安排時才能如此。


    我還認識到,人必須接受作為自己現實一部分的自己內在的、獨自形成的思想。真與假的類別當然是常存的,但是,因為它們沒有約束力,所以占第二位。思想的存在比我們對它們的判斷更為重要。然而,這些判斷也不宜壓製,因為它們也是現存的思想,構成了我們的完整性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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