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1914


    <h4>1</h4>


    喬治·奧威爾生下來就擔負上了殖民主義之罪。印度北部比哈爾邦的莫蒂哈裏似乎不太可能,但到底是這位英國傑出作家的出生地。此鎮位於喜馬拉雅山脈與恒河之間氣候酷熱、塵土飛揚的平原上,本身是個條件艱苦的殖民前哨,“宜人地坐落在一麵湖的東岸”,有一所監獄、一間學校、幾處放滿發黴案卷的公務機關和比哈爾邦一個輕騎兵連的總部。本地人靠榨製食用油、編織地毯和粗紗錢袋勉強果腹。奧威爾的出生地及其環境在他一生中都是關鍵性因素。從小所受的教育令其相信英國統治印度天經地義,不到二十歲時,他自己也當上了殖民地公務員。然而在繼承的傳統中,也包含了自毀的種子,後來他辭去這份為其所惡的工作,並對帝國主義的罪惡進行譴責。


    奧威爾的家族起源於蘇格蘭,早至18世紀就參與了殖民活動。他的高祖父查爾斯·布萊爾居於多塞特郡的溫特伯恩,雖然人不在牙買加,但在那裏擁有幾個熱帶種植園,還有許多生活悲慘的奴隸。巨額財產使其得以與貴族聯姻,娶了瑪麗·費恩小姐,她是威斯特摩蘭郡第八伯爵(布裏斯托爾市的一個商人,62歲時從某個遠房堂親那裏繼承了這一名銜)的女兒。奧威爾繼承了他高祖母的肖像,在很多次搬入肮髒的公寓及破舊的村舍時,他一直帶著這件傳下來的寶物。


    傳統上,他的家族曾服務於維多利亞女王時代英國的兩大支柱:大英帝國和英國國教[2]。其祖父托馬斯·布萊爾是國教牧師,在印度和澳大利亞使異教徒皈依,後來當上了米爾伯恩聖安德魯教區牧師,離先祖所居的多塞特郡不遠。其父親理查德·沃姆斯利·布萊爾1857年1月7日生於米爾伯恩,在兄弟姐妹10人中排行最小。到1908年,這10人中已有8人去世,僅剩的一兄移居新西蘭,所以奧威爾從未見過布萊爾家族的其他人。就在即將奔赴西班牙為政府軍效命之前,奧威爾發表了一首非常懷舊的詩來懷念其傳教士家風,奏響了失落和絕望的音符,這在他的許多本書中都有過反響。


    我原應當個快樂的牧師,


    活在兩百年前,


    就不變的世界末日布道,


    也看著我的核桃樹長高;


    但是生在,唉,極壞的時代,


    我錯過了那個適意的避風港。


    拋棄家族傳統後,奧威爾必須在更為逆境重重的世界上創造出自己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


    奧威爾母親的家族也有殖民地淵源。他的外曾祖父g.e.利末辛出生於法國,後來在緬甸毛淡棉成了一個富有的造船專家和柚木商。家族生意後來由其子弗蘭克·利末辛接手,後者於1915年去世。弗蘭克的頭發呈尖刺狀,眉毛濃黑,尖鼻,長得極像巴爾紮克筆下某個貪婪成性的守財奴。奧威爾的外祖父母生了9個孩子,他的母親艾達·梅布爾·利末辛1875年5月18日出生在倫敦南部的蓬各,但在緬甸若公主般度過了童年,那是在一個有30個畢恭畢敬的赤腳傭人服侍的家裏。艾達有一個無視俗世陳規的妹妹——名叫內莉,奧威爾20年代在巴黎時常去看望她——還有一個弟弟查爾斯,是和理查德·布萊爾一起打高爾夫的朋友,性格活潑。跟布萊爾家好些人一樣,利末辛家別的人也似乎消失了,他們中有些是費邊派社會主義者[3]和積極的婦女參政者。奧威爾小時候曾因為他們的外來語姓氏以雙關方式稱呼他們“檸檬皮”(lemonskins)和“汽車”(automobiles)。


    終其職業生涯,奧威爾的父親一直是個等級不高而且很乏味的殖民地官員。1875年8月,18歲的理查德·布萊爾進入了印度政府的鴉片部,職位是次副專員三等助理。經過一段長期而不出色的職業生涯,他在行政官階上緩慢上爬。到1891年,在8個不同職位上幹了16年後,他仍是次副專員助理,不過這時已升任一等助理。1907年,又在許多分布廣泛的地方待了16年後,他一步步緩慢升職,從五等鴉片次副專員升到了一等。


    鴉片部控製輸往中國的鴉片的質量、收購和運輸。這種高價值作物主要在貝納勒斯和比哈爾種植。理查德·布萊爾的工作是管理轄區內的罌粟種植者,並確保以效率最高的方式種植這種作物。政府本身“向種植者預付現金,購買其產品,進行加工,並最終出售”罌粟汁給巴特那及加爾各答的工廠和出口商。“鴉片稅是印度國庫第三大單項稅收,僅次於土地和鹽業稅”,鴉片帶來的收入占總收入的16%。


    隻要金錢滾滾而來,理查德或印度政府都不怎麽關心許多噸鴉片——吸食鴉片在印度是非法的——到中國的癮君子那裏後會怎樣。事實上,英國人非常有意識地利用這種毒品來削弱和破壞岌岌可危、氣數已盡的中華帝國。19世紀中葉,兩國間進行了兩次鴉片戰爭,都以中方失敗而結束,而中華帝國最終於1912年瓦解。有位權威人士曾寫道:“1880年,輸入中國的鴉片價值幾乎達1300萬鎊,主要來自印度……20世紀初期,每年運至上海的鴉片價值達4000萬美元。此城市有超過80間店鋪公開出售粗製煙土,有超過1500間鴉片館……至少有1500萬中國人是根深蒂固的癮君子。”[4]在當時的中國如同當今之美國,毒品是主要犯罪根源之一。癮君子以偷盜維持此惡習。為獨霸此獲利極豐的生意,幫派之間鬥得你死我活。到奧威爾在20年代放棄自己殖民者性質的職業時,他已經具有一種強烈的社會良知,因為其父親親身參與過帝國主義掠奪行為中這種最不道德、最不可原諒的活動,他極感內疚。


    <h4>2</h4>


    艾達·利末辛是在緬甸一個無慮錢財的家庭中長大,可是在她父親喪盡財富後,她在印度當了一名地位低下的家庭教師。她跟一個時髦青年訂過婚,但在被拋棄後,一氣之下嫁給了理查德·布萊爾。她的眼睛和頭發都是黑色的,身材瘦小。據詩人魯思·皮特(ruth pitter)所言,她“頭腦敏銳”。她的穿著很獨特,喜歡佩戴特大型號的珠寶:黑玉珠鏈、琥珀項鏈和垂晃的耳環。理查德比她大18歲,早在她出生前一年的1875年就踏上了職業道路。他們於1896年在印度西北部的一個跟他們那龐大而敗落的家庭相距很遠的地方結婚。到具有貴族氣、擁有土地、從事文書工作的布萊爾家族和有英法背景、經商、波希米亞風格的利末辛家族聯姻之時,所有從牙買加和緬甸賺得的錢財都已消耗一空。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瑪喬裏1898年出生在比哈爾邦的加雅附近。5年後的1903年6月25日,埃裏克·亞瑟·布萊爾(eric arthur ir)在莫蒂哈裏一幢粉刷過的磚結構平房裏出生。


    埃裏克後來少見地長得又高又瘦,一頭濃發黑且硬。但在生命之初,他跟多數嬰兒一樣,長得胖乎乎的,幾乎沒長頭發。在當時所拍的一張照片上,這個嬰孩的前額長著波浪狀頭發,穿著一件長長的白睡袍,花邊領。他被艾達朝向照相機抱著,但是緊握拳頭,羞怯地望向別處。他那位自豪的母親一頭濃發從頭頂中間分開,門牙中間有道縫,身披一件天鵝絨圍巾,穿著件鑲褶邊的上衣和黑色長裙。在同次所拍的另外一張照片上,背景是模糊的院牆,一個頭裹圍巾、黑皮膚的印度奶媽抱著這個嬰兒,他頭向後仰,用手緊抓著她的紗麗[5]。


    1904年,跟許多當妻子的一樣,艾達麵臨著兩種選擇:一是與丈夫一起留在印度,二是回到英國讓瑪喬裏上學。結婚8年後,她似乎迫切想離開那個偏遠而且非常粗俗的殖民前哨,認為她可以回國過一種活躍得多、更為獨立的生活。艾達、瑪喬裏和一歲大的埃裏克定居在泰晤士河濱的亨裏,這是個位於牛津郡的村子,生活適意。大街從市場經過方頂教堂呈坡度一直延伸到河邊,劃船俱樂部沿河一字排開,著名的牛津、劍橋兩大學賽船活動於7月舉行。艾達再也沒有回過印度,理查德直到1912年才退休,他們在長期分居時肯定通過信,然而信件未能保存下來。布萊爾家一開始住在“埃瑪穀”,這是位於牧師路上的一幢住宅,他們別出心裁地把埃裏克和瑪喬裏的名字糅在一起為其命名。1905年,他們搬到了西大路上稍微大一些的“堅果殼”(此名該讓比特裏克斯·波特[6]用)。1912年,理查德終於從印度回來後,他們搬到了西普雷克(在亨裏南麵兩英裏,也在泰晤士河畔)車站路上的“玫瑰坪”,這是一幢大住宅,上下兩層,有個可以讓小孩子玩耍的大院子。過了三年,在戰爭爆發後盛行過緊日子時,他們又搬回亨裏,租下了聖馬克路35號一幢小一些的半獨立式住宅,前麵有個很小的院子。在其小說《上來透口氣》ing up for air)中,奧威爾曾記憶猶新、也是懷舊地回想起亨裏那安寧的鄉間生活,還有當時的情形及聲音:


    我想起來的總是夏天時的樣子:要麽是午飯時候的市場,好像有種枯燥的、令人懨懨欲睡的沉寂籠罩著一切,運貨行的馬兒把嘴深深探進飼料袋咀嚼著;要麽是夏天某個炎熱的下午,在鎮周圍綠油油的廣闊草地上;要麽是黃昏時分在菜地後麵的小路上,有種煙鬥和晚紫羅蘭氣味在樹籬間繚繞。


    在1906年所拍的一張照片上,小埃裏克穿著短褲及膝長襪、束腰外衣和有褶邊的大領子,手拿一個玩具馬,但還是害羞地轉過身子以躲避相機。那年他還照了另外一張相片,上麵的他圓臉,麵頰鼓鼓,站在一幅畫著洶湧海浪的布景前。他穿著水手服,手拿一根粗船索作為道具,一根頸帶繞過脖子塞進前麵口袋,兩腳分開,姿勢僵硬,這次他盯著“海邊”的攝影師——這是一張英國水手的小像,他長得結結實實,受到嬌養,心滿意足。


    艾達對埃裏克也會要求很嚴格,她的外孫女在學校放假時去探望過她,覺得她很叫人害怕。艾達坐在銅製眼鏡蛇狀燈旁修甲、刺繡、嬌養她那頭毛色光亮的德國種獵犬。她那間愛德華時代風格的客廳裏塞滿了“五顏六色的絲綢窗簾,還有很多繡花凳子、袋子、墊子……好玩的紅木或是象牙盒子,裏麵裝滿了來自印度和緬甸的飾物金屬片、珠子、小冊子、木針盒、琥珀珠、紅玉髓以及象牙小盒子”。


    在《上來透口氣》中,奧威爾諷刺了那些令人生厭的英印(anlgo-indian)家庭中沉悶的東方裝飾品陳設,那些家庭重新定居在英國,然而仍生活在過去。“你一跨進前門就算到了印度,到了十九世紀八十年代。你也知道那種擺設:雕花柚木家具,銅煙灰缸,牆上落滿灰塵的老虎頭蓋骨,特裏其雪茄[7],又紅又辣的泡菜,戴著硬殼太陽帽夥計們的發黃照片,那些指望你能理解其意思的興都斯坦語[8]單詞,沒完沒了的獵虎軼事和1887年在浦那[9]某某對某某說過什麽話等等。”[10]雖然奧威爾後來覺得這些都可笑,但在他小時候,這刺激了他的想象力,並促成其追隨家庭傳統為大英帝國服務。


    奧威爾不喜歡做無聊之事,後來他形容自己的母親為“一個喜歡打橋牌的無聊女人”。但在她那位乏味的年長丈夫在印度穩當做官之時,她似乎也過得有滋有味。她1905年夏天的一則日記記錄了一個現代女性對藝術及體育的興趣之廣:“去看戲,看了薩拉·伯恩哈特[11]的演出,去遊泳,洗照片……去溫布爾登看網球決賽……在河邊待了一整天。”那是看在亨裏舉辦的賽船。


    艾達當時隻有三十幾歲,丈夫又不在身邊,她的感情生活是怎麽樣的呢?有則軼聞提到她對和一個認為她漂亮的男人發展戀情動過心,那個人是戴金醫生,是他們的家庭醫生,其子漢弗萊後來娶了瑪喬裏·布萊爾。戴金醫生“婚姻不幸福,在四處尋覓。他和艾達在本地高爾夫俱樂部一起待過,最後愛上了她。有短短一陣時間,傳出了令人難堪的流言。據他兒子所言,艾達不曾給他以任何鼓勵”。[12]然而,這位孤單的女人盡管生活在壓抑和性別角色被嚴格規定的氛圍下,仍有可能向其他更具吸引力的男性讓步。艾達的境況對奧威爾追求漂亮而寂寞的女人這一點產生了影響。理查德——他在偏遠的工作地點喝著冰鎮飲品、戴著遮陽帽,但仍汗流浹背——跟兒子奧威爾後來一樣,可能在當地也有過情婦。


    <h4>3</h4>


    埃裏克出生於布爾戰爭和日俄戰爭[13]之間的1903年,布爾戰爭以遊擊戰和集中營為特色,而在日俄戰爭中,一個東方國家首次戰勝了歐洲強國。愛德華八世(經過難以忍受的長期等待)於1901年繼了維多利亞女王的位並簽訂了英法協約,從而與法國確立了友好關係。1903年,萊特兄弟駕駛第一架飛機升空,倫敦有了第一輛機動出租車;在非洲,英國征服了尼日利亞北部,羅傑·凱斯門特[14]調查了剛果橡膠工人所受的非人待遇;詹姆斯·麥克尼爾·惠斯勒[15]於這一年去世,奧威爾後來與其結交並懷有敬意的伊夫林·沃[16]也出生於1903年。奧威爾喜歡的作家所著的3本書也出版於1903年:塞繆爾·勃特勒[17]死後出版的、諷刺維多利亞女王時代虔誠行為的《眾生之路》(the way of all flesh)、蕭伯納(bernard shaw)引起爭議的戲劇《人與超人》(man and superman)和喬治·吉辛[18]的自傳性質作品《四季隨筆》(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新時代已經到來,而即將打破歐洲一個世紀和平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正在迫近。


    1905年2月,埃裏克隻有一歲半時,艾達的日記中記載他開始患上肺部疾病,餘生他都被此病纏身,成了一個長期病人,並在46歲時因此病不治身亡:“寶寶情況很不好,所以我請醫生來看,說他患有支氣管炎。”死前不久,奧威爾提到其支氣管有毛病。“一側肺上有處結核性病灶,小時候一直沒能診斷出來。”


    理查德·布萊爾在1907年夏天回家休假3個月——到那時,在兒子眼裏,他已完全是個陌生人——打斷了郊區家庭日常的安寧生活。小女兒阿芙利爾1908年4月如期誕生。休完假後,理查德又回到印度,在一係列低等職位上苦巴巴度日,直到1912年才再次回來。在此期間,埃裏克和瑪喬裏上了亨裏村國教派修女辦的走讀學校。雖然奧威爾讀書很多,但後來他回憶道:“我上學上得痛苦,因為當時盛行的看法是,如果你在6歲前不識字,就是個智力有缺陷的人。”上學期間,有不少教師羞辱過埃裏克,而那些修女們屬於第一批,讓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大部分時間裏,理查德都離家在外,就算在家,他在情感上也是個難以接近的人。埃裏克跟父親的關係在當時許多中等階層的男孩中具有代表性。w.h.奧登[19]的父親於1914年參軍,奧登曾回憶道:“我當時7歲,在那個年齡,兒子開始真正注意到父親,是最需要他的時候……直到我長到12歲半,我才再次見到他。……(戰後)我們兩人從來沒能真正了解對方。”後來,像埃裏克那樣,奧登回想起父親時,說他“懼內”和“過於和氣”。[20]雖然埃裏克和一姐一妹都是由母親撫養大,但在女性麵前,他總是靦腆而且局促不安。盡管如此,他還是娶了兩任妻子,並有過情人,數量之多令人吃驚。


    理查德一直一年掙650英鎊左右,在服務37年後終於退休時,其養老金為一年438英鎊。他回來與家人長期生活在一起時,已是55歲,各方麵都已定型。瑪喬裏14歲,埃裏克9歲,他從未見過麵的孩子阿芙利爾4歲。因為英國的潮濕氣候讓他覺得寒冷,他使自己的房間裏保持熱帶地區的溫度。他當上了本地高爾夫俱樂部領薪的秘書,由於習慣於對印度人呼來喝去,他仍是一副頤指氣使的樣子。理查德因為勢利,在街上不與他在本地所用的裁縫打招呼,這位裁縫譏諷地回憶道:“理查德老頭特別獨斷專行。在高爾夫球場上,要是有誰擋了他的道,他們會互不相讓……他目中無人至極。”阿芙利爾後來開了間茶室(因此是從商)。“可以說是一個樣,她給你端上餅可以說是你的榮耀!”在收入減少1/3的情況下,這家人不顧一切地盡力維持其社會地位。


    埃裏克小時候的朋友覺得布萊爾老先生是個傲慢、不苟言笑、很是令人生畏的人,很少跟他們說話。他高個,白頭發,藍眼睛,紅皮膚,拄著一根拐杖在街上到處逛,去保守派俱樂部閑坐,但不與人交談,準時去影院看電影,但總在那裏睡著。他喜歡喝蘋果酒、玩橋牌,卻從不讀書。後來,當他的外孫輩放假來探視時,他完全專注於自我,對他們根本不感興趣。


    雖然在鎮上他可能是專橫的,但回到家裏,理查德被他活潑而興致很高的妻子所欺。其外孫曾回憶道:“他是個性情十分溫和的人,是個和氣的老頭兒。我不記得他對任何事情發表過評論,除了會說艾達做的布丁從來趕不上他母親做的。”艾達經常不理睬他那些自以為是的評論,會時不時對他發號施令:“迪克[21],幹這個!迪克,幹那個!”如果聽到他在撥弄火堆,使溫度高得像溫室,她總會說:“迪克,放下撥火棍!”埃裏克在感情上與舅舅查爾斯·利末辛接近,他是伯尼茅斯附近另外一個高爾夫俱樂部的秘書,他更為世故,更威嚴一些。


    在其自傳性質小說《保持葉蘭繁茂》(keep the aspidistra flying)中,奧威爾把主人公的家庭描述為“少有的枯燥,破落,死氣沉沉,缺乏溫暖”。[22]埃裏克是個沉默寡言,獨立性很強的男孩,冷淡,感情不外露,跟家庭關係淡漠,甚至是疏遠。奧威爾小時候的一個朋友——他後來寫了本關於奧威爾的書——是這樣說的:“我不認為埃裏克喜歡他的父親,雖然他尊重他,服從他,但是……他真正喜歡的是母親和姐妹,特別是阿芙利爾。”阿芙利爾長得個高體瘦,像她父親那樣;而瑪喬裏個矮,圓臉,身體不佳,外表像其母親。跟更為嚴厲、更嘴尖舌利的阿芙利爾比起來,瑪喬裏的性格更溫柔一些,更有同情心,對別人更為支持一些。


    在《如此歡樂童年》(such,such were the joys)這篇他對預備學校[23]生活怒不可遏的回憶文章中,埃裏克表達了他對父母的矛盾感。他說他的早期童年一點也不快樂,但是跟學校比起來,家裏至少是以愛,而不是以畏懼治理。他以令人吃驚的坦誠承認道:“我不認為我愛過別的哪個大人,除了對我母親,甚至對她,我也不信任……我隻是不喜歡我父親,8歲前幾乎沒見過他。在我看來,他隻是個聲音沙啞的老人,永遠說著‘不準’。”小埃裏克覺得強勢的、壓製性的成年人利用權威限製其自由,如果向他們交心,他們會靠不住的。


    對於父親的沉悶保守和他在印度具有剝削性但並不出色的職業,還有艱難維持朝不保夕的“中等偏下階層”地位諸方麵,埃裏克顯然感到難堪,甚至是羞恥。理查德結婚結得晚,一輩子大部分時間都獨自過,退休後才發現難以適應家庭生活和難以捉摸的孩子。埃裏克成熟而且變得更挑剔和善於觀察後,發現父親性格冷漠、懼內,興趣狹窄地集中於電影、橋牌和高爾夫。理查德和艾達分房住,興趣也不同,甚至不與同一批人打橋牌,“事事都是局外人”。埃裏克對父母之間不和諧、疏遠甚至互相瞧不起的關係感到悲哀。從他們身上,他學會了怎樣掩飾自己的感情,不相信有親密關係這回事。


    在其生命晚期,奧威爾提到過他家裏思想解放的女人對男人敵意很深,艾達和理查德保持一臂距離。“從他小時候無意聽到他母親、姨媽(內莉)、姐姐以及她們的女性朋友之間的談話……他形成了一種深刻的印象,即女人討厭男人,她們把男人看作一種大個、醜陋、身上發臭和可笑的動物,他們用盡辦法粗暴對待女人,最主要的,是強迫她們關注自己。他的意識中被深深烙上了這種印象,即性生活隻給男人快感,而非女人,這一直持續到二十歲左右。”成年後,他對臭味有了種敏銳的感覺(在其作品中總突出表現出來),認為自己長得難看,並覺得女人不喜歡他的關注,而對女人的需求,他又不全然了解。


    他開始討厭自己的名字,出第一本書時,他用了一個筆名,既放下了過去的負擔,又讓自己與感情疏遠的家庭拉開距離。他覺得埃裏克不止能令人產生與斯堪的納維亞有關的“浪漫”聯想,並與e.w.法勒(e.w.farrar)的《埃裏克,或者,循序漸進》(eric,or,little by little,1858)[24]中那個令人難以忍受、自命不凡的主人公同名,那是一本講述維多利亞女王時代學校生活的教導性小說。書中一處,一個道貌岸然的教師告訴似乎有道德失貞危險的主人公:“德行強大而且美好,埃裏克,而惡行本身令人沮喪。失去你心靈的純潔,埃裏克,你就失去一顆寶石,給你整個世界……都不可代替。”在吉卜林[25]的《斯托奇一夥》(stalkey & co.,1899)中——這本小說在學校流行過,埃裏克肯定讀過而且喜歡——斯托奇的朋友拿法勒的書開玩笑,它在小說中是作為一個不受歡迎的生日禮物出現的。奧威爾把他的蘇格蘭姓氏和蘇格蘭自以為榮的時尚聯係起來——即蘇格蘭短裙、城堡和狩獵小屋,“全不知為何跟壯身粥、清教主義和寒冷氣候混了起來”[26]——在他上的那所令他反感的預備學校裏,這些都得到了宣揚。他後來選擇的筆名則強調了其英格蘭身份。


    <h4>4</h4>


    在《通往威岡碼頭之路》(the road to wigan pier)、關於狄更斯的評論和《一九八四》中,奧威爾再現了工人階層家庭生活中溫暖、舒適和懷舊的情景,他在戰前小的時候就已有所了解,那跟他自己的家庭生活很不相同。他很喜歡跟同一條路上水管工家的孩子一起掏鳥窩和玩略微具有性色彩的遊戲。他曾寫道:“我記得曾把一個玩具喇叭當作聽診器按在一個小女孩的肚子上,我有了一種微弱的,但絕對是愉快的興奮感。”因為天生好奇,這些無人約束的小孩兒互相察看對方的性器官。布萊爾夫婦認為底層人身上有味,必須維持自己在社會上高人一等的地位,用盡心思要把兒子(他覺得難以結識朋友)變成一個討厭的小勢利鬼。他後來寫道:“水管工的女兒,可能有七歲,給我看了她的一切。”他還記得自己告訴她:“我不能再跟你玩,我媽說你們庸俗。”埃裏克的父母是典型的愛德華時代的父母,堅持要求他在說話、穿衣和教育方麵能反映他們的社會地位,並訓練他將來有一技傍身。


    瑪喬裏的男友漢弗萊·戴金不喜歡埃裏克,因為當他想與瑪喬裏獨處時,埃裏克卻賴著不走。他總結說這個體弱、可憐的小孩“鬼鬼祟祟,五六歲,滿肚子‘誰都不愛我’的想法,眼淚極多”。1914年,布萊爾家搬到西普雷克後,埃裏克的運氣好了些,開始結識朋友。他極力引人注意,從而認識了三個適於做朋友的中上階層小孩,其名字起得有些外國味,即巴迪克姆家的傑辛莎、普羅斯珀和吉尼維爾兄妹三人。他跟傑辛莎發展了一段純潔的友誼。(“他從沒吻過我,”她說,“我也沒試過吻他。”)這跟他和水管工家的“庸俗”小孩進行的性探索形成了鮮明對比。


    1915年,巴迪克姆先生棄家去了澳大利亞,他畢業於牛津大學,在那裏當過科學課講師。所以兩家的孩子都被他們(長期不在家)的父親忽視不顧,他們彼此親近,他們待在一起時覺得更開心。埃裏克大部分時間都跟普羅斯珀在一起,他比埃裏克小一歲,後來去了哈羅公學上學。他們養寵物、爬樹、打兔子和老鼠、打網球及棒球、遊泳、釣魚等,而釣魚是埃裏克的終生嗜好。在當時所拍的照片上,可以看到埃裏克穿著外套,打著領帶,下穿長褲,頭發從中間整齊分開,額前一綹頭發,以稍息姿勢站立,手中出現過槌球棒、鳥槍和釣竿。他討厭老鼠(老鼠在他所有著作中都出現過,直到《一九八四》折磨場景中最後恐怖一幕)並告訴普羅斯珀:“我買了個那種大號的捕鼠籠,這地方老鼠成災。一種很不錯的娛樂是抓到一隻老鼠,把它放出來然後在它跑的時候打死它。”[27]終其一生,他一直喜歡玩槍用槍,打仗及和平期間都是。


    不管是小時候還是長大後,埃裏克都喜歡玩炸藥。“我自己小時候最快樂的事情之一,”關於早年生活,他曾以罕見的熱情寫道,“就是在木製槍架上放小銅炮……爆炸聲就像到了末日審判……正常的健康小孩都喜歡玩炸藥。”更為危險的是有一次,埃裏克沒聽從父親所說的“不準”,把一個威士忌蒸餾器放在廚房爐子上。在整套裝置都炸飛後,廚子報告了,他的父母大發雷霆。傑辛莎記得他們也“把化學藥品投進火裏,想著會猛烈爆炸,可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們就用撥火棍撥火,當然的確爆炸了……他們的眉毛都被燒沒了”。


    埃裏克身上也有更為認真的一麵。雖然開始時遇到過困難,他還是成了一個認真讀書的人,熱心閱讀的書有鬼故事、寫紳士賊拉弗爾斯的偵探小說、h.g.威爾斯的科學小說、莎士比亞的劇本,還有坡[28]、狄更斯、吉卜林的小說。就在他八歲生日前,他偷偷拿到了本來將作為禮物送給他的《格列佛遊記》並一口氣讀完。奧威爾從斯威夫特筆下有理性的馬那裏得到啟示,在《動物農場》(animal farm)中把那匹馬作了理想化描寫,還把斯威夫特筆下的飛行浮島勒普泰島變成了《一九八四》中的浮動堡壘。


    埃裏克給了傑辛莎一本布拉姆·斯托克[29]的《德拉庫拉》(drac),還給了她一瓣少見的大蒜,那“已被證明能防吸血鬼”。即便在那時,他就想當一位著名作家,也為自己的文集選擇過版式。他喜歡本體論問題,會令人迷惑地問:“你怎麽能肯定我就是我?”[30]作為一個少年老成而且機敏的小孩,埃裏克也會表現得興致勃勃。有次在一間狹窄的火車車廂裏,他得意忘形地“抓著行李架晃悠,在自己身上搔,聲稱他是一頭猩猩”,直到某個被惹惱的女乘客威脅說:“你不馬上下來,我要叫列車長了,這個淘氣的孩子!”埃裏克是個胖乎乎的小孩,他還搞過一次惡作劇,是回複一個減肥班的虛假廣告。他偽稱自己是位肥胖女士,並有意拖長了此次膽大妄為的信件往來。“‘一定在您訂購夏裝前來,’那位減肥專家堅持要求道,‘因為在參加我的班之後,您的身材會變得認不出來的。’……這樣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回憶道,“那段時間,學費從兩幾尼逐漸降低到了半克朗[31],然後我結束了整件事情,寫信說我被一家與其競爭的減肥班治好了肥胖。”


    雖然埃裏克成年後對其家庭出身和階層極為反叛,但仍然與自己的家庭保持緊密聯係,經常依賴於他們的具體幫助及支持。他的外甥女簡·戴金·摩根說過:“他生病時,他媽媽照顧過他;他想寫第一本書時,他姐姐,就是我媽媽,為他提供了食宿(在利茲);後來他妻子愛琳死後,是他妹妹阿芙利爾(在朱拉島)為他管家。”[32]奧威爾死後,由阿芙利爾將其養子撫養成人。


    埃裏克童年時代與其家庭的關係總讓他心懷戒備、寡言、憤世嫉俗、冷漠。成年後,他總覺得難以展示深層的自己,難以表達其最深切的感覺和親近他人,就連性生活也是如此。雖然他是在女性包圍的家庭環境中長大,卻一直覺得自己不了解女人。從少小時起,他的絕頂聰明讓他與家人的傳統價值觀及抱負保持距離並且態度挑剔。家庭促使其形成了最突出的性格特點:一種深深的內疚感進入其個性及寫作中。他因為自己的殖民者家族傳統、中等階層出身、天生勢利和接受的精英教育感到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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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愛德華七世(1841—1910),1901至1910年為英國國王,愛德華時代即指他在位的時代。(本書中注解除注明為原書所注外,均為譯者所加。)


    [2] 英國在1534年以前尊奉天主教,受製於羅馬教廷。1534年,為加強王權專製統治,亨利八世(1509—1547年在位)以羅馬教皇不準其與王後西班牙公主卡瑟林(原係亨利八世的寡嫂)離婚為由,在英國推行自上而下的宗教改革。在他的授意下,英國議會通過《至尊法案》,確立聖公會(亦稱安立甘宗教會)為英國國教,但仍保留天主教會的主教製、重要教義及儀式;確立英王為英國國教會最高首腦,從而提高了王權對教會的權威,擺脫了羅馬教廷的製約。英國民族教會始告確立。瑪麗一世在位其間(1558—1603年)極力反對宗教改革,殘酷迫害英國國教的新教徒,強行恢複天主教,激起社會普遍不滿。伊麗莎白一世(1558—1603年在位)即位後,於1559年重新確立聖公會為國教。(李忠清,《西方典故》,江蘇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98頁)


    [3] 指費邊社(fabian society)成員,該社1884年成立於英國,主張以緩進方法實現社會主義。


    [4] 《印度帝國地名索引》(牛津,1908),18.5;喬治·奧威爾,《全集》(彼得·戴維森編,伊恩·安格斯及希拉·戴維森協助),10.524——即第10卷524頁,後文中采用簡寫——(《一個快樂的牧師》,1936年12月);戴維·愛德華·歐文,《英國在中國及印度的鴉片政策》(紐黑文,1934),第305、282—283頁;小弗裏德裏克·威克曼,《管轄上海,1927—1937》(伯克利,1995),第34—35頁。——原注


    [5] 弗蘭克·利末辛的照片和艾達抱著埃裏克的照片出現在米裏亞姆·格羅斯(miriam gross)所編的《喬治·奧威爾的世界》(the world of george orwell,倫敦,1971)中的第6頁之後,而奶媽和埃裏克的照片出現在伯納德·克裏克《奧威爾傳》(波士頓,1980)第222頁對頁。——原注


    [6] 比特裏克斯·波特(beatrix potter,1866—1943),英國女兒童文學作家,動物故事插畫家。


    [7] 一種兩端開口的印度雪茄煙。


    [8] 印度北部使用的一種語言。


    [9] 印度西部城市。


    [10] 《全集》,7.37—38;簡·戴金·摩根所言,見克裏克《奧威爾傳》第13頁;《全集》,7.138。——原注


    [11] 薩拉·伯恩哈特(sarah berhardt,1844—1923),法國女演員,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扮演過角色。


    [12] 1998年11月12日對奧威爾的管家蘇珊·沃森的采訪;斯蒂芬·沃德姆斯(stephen wadhams),《懷念奧威爾》(remembering orwel,加拿大安大略馬克哈姆,企鵝版叢書,1984),第3頁;邁克爾·謝爾登(michael shelden),《奧威爾:經過授權的傳記》(orwell:the authorized biography,紐約,1991),第21頁。——原注


    [13] 布爾戰爭(the boer war),即英布戰爭,也叫“南非戰爭”,是英國對南非布爾人的戰爭。布爾人是南非荷蘭移民後裔,19世紀在南非建立起奴役黑人的德蘭士瓦共和國和奧蘭治自由邦。1899年英國人發動戰爭,布爾人戰敗,1902年結束;日俄戰爭(1904—1905)是發生在中國東北的日本與俄羅斯之間的戰爭。


    [14] 羅傑·凱斯門特(roger casement,1864—1916),愛爾蘭愛國者,被英國以絞刑處死。


    [15] 詹姆斯·麥克尼爾·惠斯勒(james eil whistler,1834—1903),美國畫家。


    [16] 伊夫林·沃(evelyn waugh,1903—1966),英國小說家,著有《舊地重遊》《一捧塵土》等。


    [17] 塞繆爾·勃特勒(samuel butler,1835—1902),英國詩人、諷刺作家,其他著作有《埃瑞洪》《重遊埃瑞洪》等,《眾生之路》是其自傳性質小說。


    [18] 喬治·吉辛(george gissing,1857—1903),英國小說家,另著有《新窮人街》等。


    [19] w.h.奧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英國詩人、評論家,著有《死亡之舞》《雙重人》等。


    [20] 沃德姆斯《懷念奧威爾》,第3頁;《全集》,18.242(1946年4月13日致安德魯·高的信);《全集》,19.332(1948年5月4日信件);伊恩·漢密爾頓(ian hamilton),《金錢之煩》(the trouble with money,倫敦,1998),第88—99頁。——原注。


    [21] 迪克(dick)是理查德一名的昵稱。


    [22] 沃德姆斯《懷念奧威爾》,第29—30頁;1998年11月26日對奧威爾外甥輩的采訪,他們是亨利·戴金、羅斯威特、凱斯威克、考姆布裏亞;《全集》,4.40。——原注


    [23] 預備學校(preparation school),學生為升學作準備而進的學校,在英國指為進入公學或其他中學作準備的私立小學,以收費高及較為貴族化為特征。


    [24] 括號中的年份為首次正式出版時間,下同。


    [25] 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1936),英國小說家、詩人,著有《叢林故事》《軍營歌謠》等,獲得1907年諾貝爾文學獎。


    [26] 傑辛莎·巴迪克姆,《埃裏克與我們:回憶喬治·奧威爾》(eric and us:a remembrance of george orwell,倫敦,1974),第19頁;《全集》,19.384,第379頁(《如此歡樂童年》);《全集》,20.206(1949年文學筆記);《全集》,19.377。——原注


    [27] 《全集》,19.373(《如此歡樂童年》);《全集》,19.501(1948年文學筆記);漢弗萊·戴金所言,見克裏克《奧威爾傳》第127頁;傑辛莎·巴迪克姆所言,見謝爾登《奧威爾傳》第67頁;巴迪克姆,《埃裏克與我們》,第110頁。——原注


    [28] 拉弗爾斯(ruffles)是英國小說家e.w.霍那恩(1866—1921)在小說中創造出來的一個人物;h.g.威爾斯(herbert george wells,1866—1946),英國作家,著有《時間機器》《星球大戰》等;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n poe,1809—1849),美國詩人、小說家、文藝評論家,現代偵探小說的創始人,著有《烏鴉》《莫洛街凶殺案》等。


    [29] 布拉姆·斯托克(bram stoker,1847—1912),愛爾蘭作家,《德拉庫拉》中的主人公德拉庫拉是一個吸血鬼。


    [30] 《全集》,17.410—411(《孩子們一無所獲的聖誕節》,1945年12月1日);沃德姆斯,《懷念奧威爾》,第14頁;巴迪克姆,《埃裏克與我們》,第97、32頁。——原注


    [31] 幾尼(guinea)和克朗(crown)同為英國舊幣製單位,1幾尼值1鎊1先令,1克朗值25先令。


    [32] 巴迪克姆,《埃裏克與我們》,第58頁;《全集》,16.472(1944年11月2日“信筆所至”專欄),奧德麗·科帕德(audrey coppard)和伯納德·克裏克,《緬懷奧威爾》(orwell remembered,倫敦,英國廣播公司,1984),第86頁。——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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