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倉央嘉措坦承自己的秘密生活後,他就沒有了任何的忌諱。他有時會大方地去市集看他的朋友,絲毫不隱諱自己的身份。


    對那些蜂擁至他身旁,想一睹其真容的藏民,他很寬容。他會像以前一樣微笑,像以前一樣說笑。對於世人的問題,他盡力地解答。但他也知道,這樣的情況,其實使他再也無法正常地與朋友們交往。


    於是,他將與情人的相會,轉到了更為隱秘的場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由與愛情,他自不願意它以任何形式失去。當他與她在新的房舍中相會,他看到她眼中奇異的光芒。


    她知道,她的情人有不世的才華,可她卻沒預料到,他竟是世間最受人尊重的佛爺。與佛爺的約會,是什麽感覺?為此,她曾有過短暫的迷茫。但她畢竟是與他心靈相通的伴侶,她很快就明白了,與她交往的,是人,而不是佛。她的情人,是一個心底純善之人,他真心愛她,她也真心愛他。他是不是佛爺,有什麽關係?重要的是,他們是心心相印的戀人。


    他從她眼中,看到了最深的理解。即便世上所有人都不理解他,隻要她的眼中有如許的光芒,他就知足了。他和她深深相擁,他要讓她知道,在這世間,她是他最愛的珍寶。


    倉央嘉措是以坦誠的詩,贏得了世人的尊重。對於這位佛爺,拉薩的普通人可能會佩服他的坦蕩和勇氣,亦欣賞他的驚世才華。可桑結嘉措不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他也不是心慈手軟的政治文盲,他無心去欣賞這些美麗的詩篇。


    古代中央集權的等級製度,締造了許許多多像第巴桑結嘉措和拉藏汗一樣的野心家。大部分野心勃勃的政治家,會用他們強硬的手腕,鏟除羈絆自己野心實現的稻草。這些野心家的光環背後,注定有許許多多的人,成為他們的鋪路石。


    六世達賴的悲劇,並沒有因為他的堅決反抗而得到遏製。在那個混亂的年代,他的反抗,反而使局麵更加混沌。悲劇並不隻在倉央嘉措身上發生,也延續到了他的朋友和情人身上。與政治為敵的人,注定將成為政治的殉葬品。


    桑結嘉措是一個政治野心家,倉央嘉措的坦率使他無比慌亂。他對權力的癡迷,遠遠超出了倉央嘉措的判斷。對於權力,倉央嘉措理解得太少。在他看來,自己無心與他爭權奪利,想要的隻是自由的生活。但他卻忘記了,他是桑結嘉措抵抗他人的屏障,他的出格行為,隻會成為桑結嘉措敵人的把柄。


    於是,到了桑結嘉措該出手的時候了。他知道,他必須要采取強硬的措施,否則這顆至關重要的棋子,將毀掉他多年來處心積慮的經營。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塔堅乃的生命,就在一把暗黑的尖刀下,熄滅了。


    生命來得不易,但結束起來,卻極其容易。一把尖刀、一堆熱血,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就消失在世間。這條生命,曾給倉央嘉措帶來了童年的歡樂,和現世的放浪。這條生命,曾給倉央嘉措帶來了塵世的希望。可現在,它不過是一具沒有了溫度的屍體。無法合攏的眼睛,仿佛是對這突如其來的結束的不解。


    倉央嘉措的心發起狂來,他不敢相信,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他更不敢相信,給予他溫情的人的再一次離開。但他知道的是,是他的行為,導致了他重視的這人的離世。他也知道,在這件事上,桑結嘉措脫不了幹係。


    他衝回布達拉宮去找第巴,麵對他的責問,桑結嘉措隻是很嚴肅地說會調查此事。他的冷漠,讓倉央嘉措看到了絕望。他知道,風暴已經來了。他在風暴前,已經扯開了這小得不能再小的船上唯一的遮擋,和他乘一條船的人,注定要在這場大風暴中,和他一起經受風暴的劈打。他不知道剩下的人能堅持多久,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去盡力保護他們。


    他轉身離開了布達拉宮,住進了於瓊卓嘎的新居,不再出來。


    很快,他聽到了屋外打鬥的聲音。他知道,唯一可以解釋的是,拉藏汗也出手了。這個之前就想要將倉央嘉措拉下達賴之位的蒙古汗王,定是想要再一次將他當做對付桑結嘉措的籌碼。而桑結嘉措一定是用自己的手段,阻止了蒙古汗王的偷襲。


    在大風暴中,哪裏會有安全的處所!倉央嘉措想要以一己之力來保護戀人,幾乎跟螞蟻撼樹一般。他不過是把自己和戀人,置於更加危險的境況中。保護他人的力量,他以前沒有,現在同樣也沒有。


    當桑結嘉措的說客告訴倉央嘉措,唯有第巴才有保護他和他的戀人時,他默許了。他不想跟於瓊卓嘎分開,但他也知道,布達拉宮是容不下女人的,隻要他和她在一起,她就將更加危險。


    於是,他再一次被人簇擁著離開了自己的戀人。看著她的身形越來越遠,他覺得這感覺如此的熟悉。他這才想起,分別,已成了他生命中不可解的疼痛。他的命中,容不下他愛的女子,他總是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與她們分別。


    其實,不是他不愛江山,而是愛不起。生於亂世,他無從選擇,隻能在這風雨飄搖的政治旋渦中,篤定地執自己那一葉扁舟。像一棵在血雨腥風中傲然挺立的青蓮,不管外麵的世界是什麽顏色,依然保持著那讓人動容的晶瑩。


    如果沒有這風雨亂世的洗禮,恐怕也不會留給後人這般驚豔的藝術。即使如此,這艱難的過程,留給人更多的,仍然是痛心和遺憾。


    如果曆史給倉央嘉措一個重來的機會,當他清楚地知道這樣的結局,他還會不會在自由和佛法之間,再次猶豫呢?答案我們無從得知,但這愁腸百結的曆史中,這些悲劇折射出的光環,穿透了悠遠的時光,仍然足以讓我們震撼,甚至潸然而下。


    不自由而缺少溫情的生活,早就令倉央嘉措生不如死。就他自己的生命來說,他並不憐惜。他憐惜的,是他所愛之人的生命。他回到布達拉宮,不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是為了保護他的戀人。他自願回那華宮,去當顯赫的囚徒。但他的心,卻從沒離開過自己的愛人。


    可自我犧牲,並不等於能救得了誰。一廂情願的付出,也未必能得到回報。倉央嘉措的回宮,可能保全了於瓊卓嘎的性命,但卻無法保全她的人生。很快,這個將生命的一切都係在倉央嘉措身上的女子,就從拉薩消失了。她遠離了他的生命,一如當年的仁增旺姆一般,毫無音訊。


    得知消息的倉央嘉措震驚了,他無法相信,自己的讓步,竟然可能為他的最愛帶來致命的傷害。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兒,他擔心的,是她和塔乃堅一般,遭遇什麽到了不測。


    他開始咆哮,甚至以死相逼。第巴桑結嘉措第一次被人如此對待,他真的被恐嚇到了。然而,他怕的,不是倉央嘉措尋短見。其他人的死,對他來說輕於鴻毛。他真正擔心的,是他的政治賭注六世達賴的歸天,將給他的政途帶來動蕩。


    他是整個事件的始作俑者,但他不能承認,隻好裝作很委屈地,好像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得來的消息:於瓊卓嘎回到了工布地區。


    工布江達地處西藏東南部,念青唐古拉山南麓,雅魯藏布江以北,尼洋河中上遊。在藏語中,“工布江達”意為“凹地大穀口”。這裏是林芝地區的西大門,印度洋暖濕氣流使這裏氣候溫潤宜人,景色秀美,人稱“西藏江南”。


    在藏語中,一般把河稱為“曲”,把湖稱為“措”,所以藏民把尼洋河叫做尼洋曲。相傳尼洋河的水是仙女神山流出的眼淚。那水清澈晶瑩,即使到了雨季,洪水暴發,尼洋河水的顏色也不像其他河流那樣渾濁,依然是如明鏡般清澈見底。飛濺的白浪,猶如飛花碎玉,這樣的冰清玉潔,恐怕也隻可能是仙女的淚。


    到底美麗的仙女為何而流淚,是為世間的苦難而悲,還是為人間的真情而泣?我們不得而知,我們知道的,是一個美麗的女子流落到了此處,日日流淚,日日相思。相思的眼淚化作暗流,潛入那洶湧激蕩的尼洋河裏。


    得知戀人的行蹤,他終於放下一顆心來。至少她還活著,至少她在遠離危險。但相思,確是這樣的安慰無法慰藉的,分離隻能使他的相思與日俱增。他開始如當年思念仁增旺姆一般,思念於瓊卓嘎。對她的思念,成了他生命的全部。


    如果給他一雙翱翔藍天的翅膀,恐怕工布就是他第一個飛去的地方。他無法對任何人訴說滿心的苦衷,除了他的朋友,他的詩:


    會說話的鸚鵡,


    從工布來到這方,


    我那心上的姑娘,


    是否平安健康?


    在四方的玉妥柳林裏,


    有一隻畫眉“吉吉布尺”。


    你可願和我結伴而飛,


    一起去工布地區?


    東方的工布巴拉,


    多高也不在話下;


    牽掛著情人的心啊,


    就像奔騰的駿馬。


    江水向下流淌,


    流到工布地方。(高平譯)倉央嘉措的思念之情隻能寄托於一江滔滔春水,流向工布,流向情人的心房。


    任何一場激烈的政治鬥爭中,總會有許許多多的人成為犧牲品,雙方的勢不兩立,中間的是與非、情與理,說不明,道不清。但可以明確的是,其中總有人,他們的自由和幸福,或者他們的利益,甚至他們的生命,在這場暴風雨中淒然凋零。


    然而第巴桑結嘉措的強硬慘絕的手法,並沒使倉央嘉措斷了他的情根,他低估了愛情無形卻很強大的力量。關於對愛情的解讀,桑傑嘉措了解得太膚淺。遭遇了親朋的死、情人的離失,倉央嘉措痛不欲生。可是這種銘心的痛反而像一道不可阻擋的力量,促使他去擺脫這樣的束縛。


    現在的拉薩,再也沒有一個可以讓倉央嘉措“離經叛道”的人,故事似乎到了一個讓人扼腕歎息的結局。可這並不是結局,親人的死,愛人的失蹤,並不是悲劇的高潮。他的身份——六世達賴,並不允許他就此沉默。桑結嘉措和拉藏汗的鬥爭,還沒有結束,而且愈演愈烈。倉央嘉措,就是這場政治角逐的箭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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