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川端康成在《臨終的眼》一文中寫道,他曾造訪畫家竹久夢二,“夢二不在家。有個女人端坐於鏡前,姿態跟夢二的畫中人簡直一模一樣,我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不一會兒,她站起來,一邊抓著正門的拉門,一邊目送著我們。她的動作,一舉手一投足,簡直像是從夢二的畫中跳出來的,使我驚愕不已,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川端所說的女人,就是原名佐佐木兼代的模特兒“葉”,在夢二所著《出帆》中叫作“阿花”。


    川端又說:“夢二描繪女性形體的畫最完善,這可能是藝術的勝利,也可能是一種失敗。”所謂“藝術的勝利”當指夢二所畫極其傳神,“失敗”則是無意中發現這竟來自於描摹現實而非創造。當然,對於與夢二的實在生活無涉的我們來說,其間的區別並不重要;隻要欣賞到美,而且美到夢二那般極致,就隻有“藝術的勝利”而無“失敗”。但是川端的話提示我們,夢二的藝術與其實在生活之間具有某種密切關係。


    我們看夢二的畫作,特別是他最擅長而且最具魅力的女人畫,也能感覺到這一點。在這方麵,夢二既承襲了日本浮世繪的傳統,也從西方畫家那裏學了不少東西。舉個例子,我在伊香保的竹久夢二紀念館裏見到的那幅《青山河》,就明顯受莫迪裏阿尼的影響。但是,莫迪裏阿尼所畫的女人都擺脫了具體背景從而成為獨立的存在,她們的神態與姿勢體現著對待生活乃至世界的一種態度。而在夢二的大多數畫作裏,女人仍然活在自己的人生情境和經曆之中,甚至可以說她們就是現實生活本身,像《青山河》和我在伊香保見到的另一幅畫《榛名山賦》那樣超現實的作品,畢竟隻是例外。在日本美術史上,夢二也曾影響過一批畫家,如高華宵、蕗穀虹兒、岩田專太郎和中原淳一等,他們所畫的“美少女”或健康,或浪漫,或妖豔,或嫵媚,美則美矣,卻同樣存在於人生之外。相比之下,夢二畫得更厚重,更有味道。夢二筆下女人的幽怨,哀愁,淒婉,孤獨無告,顯然不僅屬於美,它們同樣屬於人生。


    了解夢二的實在生活,有助於更深入地欣賞他的畫作,所以我一直希望有一部內容翔實的傳記譯介過來。不想現在卻先讀到夢二自作自畫的自傳體小說《出帆》。夢二堪稱多才多藝,他繪畫,給報刊插圖,搞裝幀設計,作曲,寫詩,還寫小說。所著圖文小說除《出帆》以外,另有《岬》、《秋藥紫雪》、《如風》等。


    《出帆》於昭和二年(一九二七)五月二日至九月十二日在東京《都新聞》上連載,一文一畫,共一百三十四回。單行本出版已在作者身後,有葵書房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龍星閣昭和三十三年(一九五八)和昭和四十七年(一九七二)等多種版本。我所見為末了一種,插圖係采用完整保存下來的夢二原作,以原大尺寸直接製版而成。書中所述俱有本事,發生於大正三年(一九一四)至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即夢二三十歲至四十一歲之間。書中人物亦有原型,如三太郎即夢二自己,美佐緒即夢二前妻他萬喜,山彥即夢二次子不二彥,吉野即笠井彥乃,阿花即葉,今田甚子即女作家山田順子,西東南風即歌人西出朝風,等等。他萬喜、彥乃和葉是夢二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位女人,也是他的畫作裏常見的形象。《出帆》講了夢二與他萬喜最終分手,與彥乃相識到彥乃死去,與葉相識到葉離開,以及與山田順子短暫糾葛的始末。之所以指出這些,有如龍星閣昭和四十七年版刊行者所言:“雖是自傳,但由於出場人物全部使用假名,所以對於不了解夢二的人來說,這就是一部純粹的小說。”那樣看來雖仍不失為一部不錯的愛情小說,但因不知夢二既是作者也是作品的主人公,不知其他人物和主要情節並不盡然出於虛構,這部作品的意思就會減損許多。


    前述刊行者還說:“了解夢二的人或許會從小說中讀出夢二的自我辯護,看到夢二的謊言。但自傳中的謊言可以說是謊言中的真話。謊言的陰影中透露著真相,透露著隻有本人才能表述的情景。從這一層麵上說,《出帆》就是夢二自己,就是夢二身邊的人情與愛憎的忠實再現,比任何人撰寫的夢二評傳都更真實。”我曾在張愛玲著《小團圓》出版時說過,自傳體小說有個讀法的問題,要而言之,不可不信,但不可全信。而《出帆》與《小團圓》恰恰屬於同一類作品。不過,我並不將“不可全信”一概歸結為“自我辯護”或“謊言”。夢二有雲:“繪畫已經不再隻用眼睛來看,而是利用眼睛、耳朵、鼻子、嘴、皮膚以及第六感,也就是人的全身來感知。簡而言之,繪畫需要用心來看。”特地於“用眼來看”之外標舉“用心來看”,似乎是對川端康成關於“藝術的成功”或“失敗”的說法預先表示的一點異議。蓋“用心來看”與“用眼來看”,結果可能相同也可能不同,相同未必皆歸於“用眼來看”,不同或許正因為“用心來看”也。夢二又說:“在繪畫上,除去情緒,我們沒有可相信的了……所謂情緒,是指我們內在生活的感覺。我們必須以此作為繪畫的基調。”這提示我們,前麵所談到的“實在生活”其實可以分為外在與內在,即事實與心理兩個層麵。自傳體小說的“自我辯護”或“謊言”,從外在或事實的層麵來看也許的確如此,但是若從內在或心理的層麵來看則要複雜得多,前者容或有所刪減或改易,後者卻可能有所增添或補全。我覺得,對於常常取材於自己實在生活的畫家如竹久夢二或作家如張愛玲所寫的自傳體小說,大概更要別具隻眼地予以對待。具體講到《出帆》,作者顯然更傾向於從內在或心理的層麵,而不是外在或事實的層麵回顧自己過去的經曆,更傾向於道出一種“內在生活的感覺”,而這也許就與既有的事實有所出入。但是《出帆》的主人公三太郎,或許要比實在生活中的夢二更接近於以“情緒”或“內在生活的感覺”“作為繪畫的基調”的畫家夢二;閱讀並不完全真實的《出帆》,或許有助於讀者更深入地理解那個真實的畫家夢二,也更深入地理解他的繪畫作品。這大概就是為什麽要說《出帆》“比任何人撰寫的夢二評傳都更真實”,盡管它並不能夠完全取代他人所著夢二傳記或夢二評傳。


    《出帆》有別於一般自傳體小說之處,還在它一文一畫的形式。刊行者說:“書中的畫比文字更重要。畫是不會說謊的。畫中有夢二生活裏的女人,但不是出售畫作中的美人。所有情景都未作修飾。”夢二的文字具有日本作家細致入微的一貫特點,而他的畫筆則比文字更能精妙地捕捉人物的各種細節。在這裏,其他人物被作者兼畫者夢二“用心看”著,也被書中主人公三太郎“用心看”著——這與文字所描述的三太郎的種種心理活動正相呼應;同時,三太郎又被作者兼畫者夢二“用心看”著。畫中吉野和阿花形象之委婉多情,似乎反映了夢二對於她們的深深留戀。而後來在他顯然隻存恨意的今田甚子,則根本沒有在畫中出現,這也說明他的“情緒”或“內在生活的感覺”。可以說《出帆》的畫者夢二比作者夢二更能體現主人公三太郎的主觀視角,是以刊行者說:“與其說《出帆》是自傳體小說,不如說是夢二細膩描繪自身感情的自傳畫集。世上有很多自敘傳和自畫像,但沒有像《出帆》這樣豐富多彩的自傳畫集。”另一方麵,當三太郎成為描繪對象時,我們也許更能體會夢二是怎樣“用心來看”自己的,而這在他出售的畫作中難得一見。這方麵畫與文也是一致的:作者常常置身於自我之外去審視自我,審視自我的情感與想法,審視自己與某一具體的女人乃至整個女性的關係。


    《出帆》的畫與文並非一一對應。畫者夢二有時超出作者夢二的視野之外,不僅關注自己的生活,而且關注更廣闊的世界,即如刊行者所說:“以‘內在感覺’為基礎,夢二如實描繪了大正時代的世間百態和風景民俗,從這一點看,《出帆》已超越了單純的自傳。”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十九日


    秋意盎然,漫步下町。港屋為諸位提供各種漂亮的木版畫、卡片、繪本、詩集,還有受年輕女孩歡迎的彩繪傘、人偶、彩色印花紙和襯領等在小店銷售。


    小女子獨力支撐小店,不周之處還望體諒……散步之餘還望來本店光顧。


    外濠線吳服橋誌


    吉日


    港屋事 岸他萬喜


    (上圖是大正三年十月港屋繪草紙店開業宣傳冊,前頁圖為其封麵圖,下圖為《出帆》題字和插畫,皆為夢二親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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