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大唐李白》簡體版所寫的一篇序文


    李白的確隻是一個引子。他一生行事太多可疑非理之跡,所以正好牽引出許多曆史的問題。首先,我一直記得三十年前當兵時讀《太平廣記·卷二百一十·畫》,有一段記載,僅有的印象是:薛稷……文章學術名冠當時……會旅遊新安郡,遇李白,因留連……”這一景令我印象深刻,原因無他:我書學褚河南,薛稷亦書學褚河南;我對李白詩的來曆又一向好奇,沒想到這兩個人居然在新安郡碰過頭。


    可是日後讀《李太白全集》,至卷三十六附錄,卻有編者王琦這樣的一段按語:“按薛稷本傳,稷坐竇懷貞事賜死,開元元年七月中事也,是時太白年甫十五,未出蜀中,安得與稷相遇於新安郡?蓋傳聞之誤也。”


    事實上王琦也搞錯了,李白在薛稷死的時候隻有十二歲,還夠不上十五。然而為什麽會說這兩人遇見了呢?複查《太平廣記·卷二百一十·畫》,原文如此:


    薛稷,天後朝位至少保,文章學術名冠當時。學書師褚河南,時稱“買褚得薛不落節”。畫宗閻令(按:即閻立本)。秘書省有畫鶴,時號一絕。會旅遊新安郡,遇李白,因留連。書永安寺額,兼畫西方像一壁。筆力瀟灑,風姿逸發,曹、張之雅也。二妙之跡,李翰林題讚見在。又聞蜀郡多有畫諸佛、菩薩、青牛之像,並居神品。


    這一則記載的原出處是《唐畫斷》,然而有出處不表示有道理。


    李白不應該見過薛稷。那麽,是誤記他人見了李白,還是薛稷見了他人?何以有此誤?或者是有心之誤?或者是無心之誤?輾轉傳之者是不知其誤而傳,還是有意傳其誤?


    事實上隻《宣和畫譜》上記載了一句“李太白有薛稷之畫讚”,但是這篇“畫讚”徒留題目,文章並沒有流傳。我們隻能判斷:李白或許根本沒有機會見著薛稷,也沒有機會見到薛稷遺留在世上的畫─李白可能的確遊曆過歙州和洛州兩處新安郡,但是從無一詩讚過薛稷。


    倒是比李白小上十一歲的杜甫,有過兩首詩,都是觀賞薛稷的畫,有感而發所作,一首是《通泉縣署屋壁後薛少保畫鶴》:


    薛公十一鶴,皆寫青田真。畫色久欲盡,蒼然猶出塵。低昂各有意,磊落如長人。佳此誌氣遠,豈惟粉墨新。萬裏不以力,群遊森會神。威遲白鳳態,非是倉庚鄰。高堂未傾覆,常得慰嘉賓。曝露牆壁外,終嗟風雨頻。赤霄有真骨,恥飲洿池津。冥冥任所往,脫略誰能馴。


    另一首是《觀薛稷少保書畫壁》:


    少保有古風,得之陝郊篇。惜哉功名忤,但見書畫傳。我遊梓州東,遺跡涪江邊。畫藏青蓮界,書入金榜懸。仰看垂露姿,不崩亦不騫。鬱鬱三大字,蛟龍岌相纏。又揮西方變,發地扶屋椽。慘澹壁飛動,到今色未填。此行疊壯觀,郭薛俱才賢。不知百載後,誰複來通泉。


    杜甫當然更不可能見到薛稷。從杜詩的寫作時代看來,這兩首詩是與另一首《過郭代公故宅》幾乎同時寫的,其詩如此:


    豪俊初未遇,其跡或脫略。代公尉通泉,放意何自若。及夫登袞冕,直氣森噴薄。磊落見異人,豈伊常情度。定策神龍後,宮中翕清廓。俄頃辨尊親,指揮存顧托。群公有慚色,王室無削弱。迥出名臣上,丹青照台閣。我行得遺跡,池館皆疏鑿。壯公臨事斷,顧步涕橫落。高詠寶劍篇,神交付冥漠。


    從這一首回頭看前兩首,就有了些許眉目。


    郭代公,即郭元振─也就是《大唐李白》文中提及李隆基誅殺太平公主一役中堅決支持帝黨的中流砥柱。從張說為郭元振所撰寫的行狀,頗可以了解此公之心跡與情懷。


    郭元振年少倜儻,廓落有大誌。他十六歲入太學,與薛稷是同窗。十八歲擢進士第,年判入高等,自請外官,受梓州通泉縣尉─這個初任的官曆所在,就是日後杜甫行經而稱為“郭公故宅”的地方。郭元振行事獨特─身為地方官,他不拘小節,自己鑄錢,發行通貨;也會強掠富豪財產,散之於貧民。其清廉剛健,非同一般腐儒,聲勢甚盛,而名滿天下。故稱:“海內同聲合氣,有至千萬者。”


    武則天知道了他,還特地派驛車接至行在,“語至夜,甚奇之”,讓他抄錄自己從前作的詩文,他便磊磊落落寫了一首《古劍歌》,武氏極為嘉賞,讓人抄寫了好幾十份,遍賜諸大臣。


    這一份知遇,使他在先天二年“知政事”,正式拜相,秉理機要。太平公主之變,郭元振是不主張廢立儲君的。但是他的行動也與其他支持李隆基者不同,他並未參與軍事方麵的殺戮行動,他的作為是在“諸相皆竄外”的時候,“獨登奉天門樓,躬侍睿宗”。當睿宗聽說李隆基的部隊已經殺進宮門,他自覺先前猶豫不決,首鼠兩端,很可能要在這一場政變之中被兒子無情地拉下馬來,遂有跳樓自裁之念。此際,是郭元振“親扶聖躬,敦勸乃止”。在這一段兵荒馬亂、人心浮動的時期,郭元振從容應對,“宿中書(省)十四日”,獨任煩劇,事後,封代國公。


    回顧這一場名為“太平公主之亂”而實為“誅除宮廷異己”的軍事行動裏,郭元振和他的老同學─也是往來極為密切的至交─薛稷,竟然分別成為兩個敵對集團的分子,勢不能兩立而義不能兩全,可是杜甫卻在這三首詩裏,有意將郭、薛並舉。


    《過郭代公故宅》雲:“定策神龍後,宮中翕清廓。”立其史事之本,卻在《觀薛稷少保書畫壁》中顯然“離題而作意”,以這樣的四句作結:“此行疊壯觀,郭薛俱才賢。不知百載後,誰複來通泉。”─明明說的是薛稷的壁間書畫,卻橫空一筆帶入郭元振的身影,這是有心讓郭代公為薛稷開脫,以鳴其不該牽連受誅之冤。而在《通泉縣署屋壁後薛少保畫鶴》之末,有句謂:“赤霄有真骨,恥飲洿池津。冥冥任所往,脫略誰能馴。”豈不見《過郭代公故宅》之開篇更有相同的修辭:“豪俊初未遇,其跡或脫略。代公尉通泉,放意何自若。”


    李白並沒有寫過薛稷的畫讚,因為他可能並不知道、也因之而不能夠關心薛稷的冤情。但是杜甫卻極度關心薛稷的遭遇,道理很簡單:杜甫其生也晚,有更充分的時空跨度超脫出一時政權更迭所鼓蕩起來的熱切愛憎、激烈是非。他更有餘裕去看到一宗政治顛覆事件背後的陰影和底蘊的暗潮。也就是說,杜甫根本不認為薛稷參與了太平公主的叛謀。


    更重要的是:他也親眼看到李白在人生最後的階段,“棄明投暗”─試圖襄佐永王李璘樹立偏安一隅之霸業─幾乎要成為像薛稷一樣的人物,在政教大勢所薰染的氣氛中淪落為魑魅魍魎。當天下人都在指斥李白的時候,杜甫的詩句是這樣的: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這首詩題名《不見》,取義雙關,一來當然是杜甫見不著李白;更深刻的蘊含則是舉世逐時論而怒罵、而輕鄙、而嗤笑、而遂其嫉憤的人們─是他們不能見到真正的李白。杜甫之偉大,就在這樣的胸次與識見。


    至於李白怎麽能見到薛稷呢?我的答複很簡單,就一句話:他在小說裏就見到了。


    不過,在校對上麵這一段文字的時候,我發現有兩句話似有語病,仍宜稍作說明。原文是這麽寫的:“李白可能的確遊曆過歙州和洛州兩處新安郡,但是從無一文一詩讚過薛稷。”這話不能不細加斟酌。


    首先,我不能假設今本王琦所編注之《李太白全集》便總括了李白生平詩文,是以所判看來武斷。


    此外,李白確實有一篇讚文,題目叫《金鄉薛少府廳畫鶴讚》;有薛有鶴,但這少府不是薛稷,鶴畫似亦不出薛稷之手。


    《漢書·百官公卿表上》:“少府,秦官,掌山海地澤之稅,以給共養,有六丞。屬官有尚書、符節、太醫、太官、湯官、導官、樂府、若盧、考工室……”可知為專業實務之官。


    到了魏晉及南朝,少府部分原有的權力轉歸殿中監。少府專事工藝製造及錢幣鼓鑄。而唐、宋少府實沿之─是為掌管百工技巧諸事。


    此外,唐代別稱縣令為明府,稱縣尉為少府。而這篇讚文的第二句就說“雖聽訟而不擾”,可知此處“少府”的確是指“縣尉”小吏無疑。也就是說:“薛少府”為唐代河南道金鄉縣縣尉─金鄉縣隸屬兗州魯郡,恰是李白中年以後長期寄居之所。而薛稷則從未至金鄉任縣尉,故讚題中之“薛”、“鶴”殆仍與“言鶴必稱稷”的薛少保無關。


    《金鄉薛少府廳畫鶴讚》是這麽寫的:


    高堂閑軒兮,雖聽訟而不擾。圖蓬山之奇禽,想瀛海(或本此字為“洲”)之縹緲(或本為瞟眇)。紫頂煙赩,丹眸星皎。昂昂欲飛(或作貯貽),霍若驚矯。形留座隅,勢出天表。謂長唳(或本做鳴)於風霄,終寂立於露曉。凝翫益古,俯察愈妍,舞疑傾市,聽似聞弦。倘感至精以神變,可弄影而浮煙。


    雖說少府歸少府,少保歸少保,此讚實與薛稷無關;我們甚至可以推測:當年《宣和畫譜》聲稱“李太白有薛稷之畫讚”一語,恐怕還是把這篇寫給薛少府的短文誤會成寫給薛少保的了。


    李白生平往來下僚,其數不知幾倍於貴官。也正是這些地方上的縣尉、縣令、參軍、別駕、司馬,在一位遊蹤遍江湖的詩人行屐所過之處,得其片紙而為之歡踴呼傳,乃成天下之名。


    李白也並不因為這些中下層文官之名爵不顯而橫眉冷對,看來凡有一得之見、一器之珍、一才之長、一席之貺者,便秉筆抒情,傾心相待,而留下了堪為作品中絕大多數的贈、送、讚、寄、留別、酬答;幾占篇什中之八九。


    今人未必讀李白而俱能道其姓字,稱其才華,豔其格調,崇其聲譽;不過,也可以多想想:李白是將幹謁之作,普成布施,聊以撫慰那些盤桓於士大夫階級邊緣的人。


    於無可救藥之地,療人寂寞,是菩薩行。


    如果世上還有任何業餘的文學讀者,請容我在此鄭重地邀請他和本書的校訂者張長台、校對者陳錦生、編輯者葉美瑤三位一同分享這部作品。


    我更要謝謝他們的耐心和鼓勵,使得此書能日進而有功。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李白《少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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