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蕤的故人也是他在破天峽結識的病家,名叫李客。此人深目龍準,滿麵虯髯,看似粗獷人,也能隨緣攀談,應聲言笑,且談吐十分不俗,似頗讀書識字;隻是有些話說來雲山霧沼,難辨虛實。就如初來問診時,趙蕤替他把過一回脈,問道:“比來飲酒乎?”


    李客即笑道:“午時後尚未。”


    趙蕤已覺得此人容止坦易,不像尋常的估客負販,複問:“可安寢?”


    李客答:“睡得不穩,死去兩更次。”


    趙蕤再問:“死即死矣,死後焉得知?”


    李客複答:“見牛頭馬麵來。”


    趙蕤也笑了:“見過牛頭馬麵,竟然還能來見某?”


    “神仙說笑了,”李客道,“是某摩挲那牛頭道:‘行色匆忙,不及扛著鼎來,烹這大好牛頭。’他便送客還陽了。”


    李客就是這麽自報家門的。


    是後三年間,每逢春秋兩節過後,他都會找個病恙為口實,出入破天峽與趙蕤相會—兩人多年之後還當真吃過一鼎熝牛頭。據往來出巴入蜀的人們風傳:李客的營生似乎越發出落得有規橅了,他擁有一支水旱兩路的商隊,分別以九江與三峽為起迄之地,每逢三月、九月東行,三峽一旅數桅,船似箭發,順流而下;二月、八月西行,九江一旅仍是大小船隻結隊成行,逐風迎浪,櫓蕩纖行,也頗具容色。


    趙蕤移家戴天山,就是隨李客雇買的車馬。此後偶相通問,他才漸漸知道:李客原是西域商賈,於中宗皇帝神龍元年,隨商旅返回中原。然而趙蕤一直不明白:原來李客還有好幾個子女,其中一長一幼二男,都在十四歲上辭親遠行。長子赴江州,幼子守三峽,兩端收拾買賣,已經堪稱熟手。然而李客半生奔波,飽經萬裏跋涉之險,從來不肯稍事招搖,隻把自己裝束成一個獨行小販—尤其是經手的貨物價值不菲時,他越是蓬頭垢麵,隻身獨行,倒有幾分乞兒容色。


    是在巨石上刻了那首怪詩之前不多久,李客趕著驢馬茶布,看似是從外地回來,刻意經過。他就站在山路邊,搖著驢鈴,有一句沒一句地喊:“神仙!神仙!”


    趙蕤請他上山,他推說貨販沉重,懶得爬坡。隻扯著嗓子道:神仙收弟子不?”


    “某自道術不精,豈敢誤人?”


    “犬子在大明寺隨齋,也無多出息。”


    “汝兒亦不少?”趙蕤的確很驚訝,卻也透露著些許調侃:“向不知寺中還有賢郎。”


    李客搖搖頭,道:“貪歡片刻,勞碌一生。”


    趙蕤聽來得趣,不覺移步而下,一麵招手道:“來來來,汝談吐如此,大有況味,賢郎哪得不佳?”


    李客這才回轉身,從騾口一側的籠仗之中小心捧出一大油布包裹,看來足有五十斤上下,道:“前番過此,神仙說在抄書,某今回裏,自袁州帶將此物事來。神仙眄一眼,合用否?”


    那是前朝以來宜春當地的盛產之物,天下風行,號“逐春紙”,就是竹皮製紙。據雲:製造此物工法極新,冠絕群倫,大異於一般硬黃,乃是經過多番蒸煮、舂搗,較諸平素常見的麻皮、楮皮、桑皮、藤皮所製之紙,都要輝光妍妙;比起近世以來大行其道的檀皮、瑞香皮、稻稈、麥稈所製之紙,更為柔軟堅實。趙蕤見之大喜,伸出手掌,往紙麵輕輕撫去,道:“此紙某聞名已久,向未用得。想來應極貴重罷?”


    “神仙造語,毋寧忒俗了些?”李客將整一捆油布包捧穩妥了,才緩緩置於趙蕤臂彎裏,隨即道:“既然是好紙,就憑神仙說長道短,盡用不妨。”


    這又是一句玩笑—顯然李客還記得:趙蕤多年來一直說要寫的書,就叫《長短經》,取百家言中稱縱橫家為“長短術”之義。


    一看這紙價值不菲,趙蕤知道:或恐逃不過這李客的央求了,隻好試著虛虛一問:“賢郎日後是要用世的?”


    “以某商旅江湖多年所見,唉!”許是因為說到了兒子的前途,李客忽然肅起臉來,道:“而今選人、任官已是兩條路,縱使博一出身,未必能獲銓選。此子天資是有些,奈何不能安分讀書。前些年居然還隨身帶劍,出入市井,學豪俠道—”


    “天下大定多年,海內晏安,我這一部家法,獨善尚且不能,更非人間之學了。”


    李客根本沒聽他說,逕自接著自己的話,喃喃道:“—還殺了人。”


    不但殺人,還與相結成夥的少年立下盟約:知一不義,殺一不義;見一不仁,殺一不仁;直須殺盡天下不仁不義者。


    “能以仁義為名,倒還是儒中之俠。”趙蕤並不想過問他那兒子殺了什麽人,又為什麽殺人,遂隻笑了笑,道:“以武犯禁不佳?隻好讓他以文亂法?”


    “神仙的學術無所不及,何不指點一二?”李客說著,忽然雙膝落地,咧開嘴、跟著苦笑:“神仙倘不肯救,此兒日後不外便是橫死於市的下場。”


    路人鄉人時來頂禮膜拜,趙蕤見慣而不怪,任李客那麽跪著,道:“汝家有少年,別家亦有少年;某今日收賢郎,明日自不能不收他人;連月經年,這大匡山豈非成一結客少年場?汝,還是讓他在大明寺修行罷!”


    李客仍不鬆口,膝行而前,急道:“他卻也不是一味逞豪強,有書可讀,畢竟寓目不忘—他,還會作些詩文。”


    趙蕤聽得大笑,都笑得闔不攏嘴了,道:“近世官場識字者眾,人人都作詩文;君不見:天下各州道刺史薦人舉才,也都道‘汝小子能詩否?’‘汝小子能詩否?’—千人一律,萬口同聲,算什麽能耐?”


    “客乃一介賤民,卻也還知曉:作詩是不謬的。詩道宏大,‘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就是聖人之言!”在這一刻,李客頭一次感覺自己堅持所見有理,和神仙算是平一肩頭了。他自站起身,沒忘了撣撣衣襟上的塵土,隨手又開了籠仗底層一屜,露出裏麵的幾函書卷,道:“神仙且看:凡此種種,也俱是聖人之言,如何能看不起?”


    “汝不聞‘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乎?固爾也是一說!”趙蕤仍自捧著那牛腰也似的一卷“逐春紙”,笑道:“汝權且當某是大盜,劫汝好紙一宗,來日另報罷。”


    李客所在意的,不是這一大捆從數千裏外馱來名貴紙張,而是他不能明白的道理。他像是在跟誰賭氣似的快手收拾韁索,轉身衝北而去。他沒有心思理會群山中回蕩著的呦呦鹿鳴,並步穿過一大片桃林,接著,聽見一聲一聲夾雜在潺湲溪水之間的犬吠。此後數武之外,複向西北竹林外一彎,土地平曠之處,就看得見大明寺了。


    他就是要去大明寺,片刻也等不得—籠仗裏的幾卷經書的確是要讓兒子讀習諷誦的。他還得要去跟兒子交代一句萬分要緊的話:先前再三叮囑,要他前往大匡山投拜神仙的事,就此作罷了。李客邊趕路、邊歎息,可惜了,可惜了—他衷心相信:神仙的道術再高明,終不能鄙薄聖人。他雖然不敢說神仙不對,卻隱隱然覺得趙蕤身上有一種與他極不相侔的氣性;他有些畏懼,甚至有些不敢仔細回想的厭惡。


    但是李客萬萬沒有想到:他這一交代,反而勾起了那兒子的興味—


    “神仙如何不好?”


    “他不敬聖人。”


    “如何不敬?”


    “他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是理!”像是夢中驚寤而起,這少年抬起頭向南邊的大匡山望去—他當然望不著,中間還隔著蒼林一帶,崦嵐十裏。


    “竟道:作詩亦不算什麽能耐。”


    “更妙!”


    少年從袖筒中摸出隨身攜置的匕首,拉開銅鞘一寸,忽又收鋒,複拔之,再收之;反複發出一揚一抑、金鐵鳴擊之聲—這是他打從孩提時就養成的習慣;或者應該這麽說:自從他學習寫詩伊始,就是借此而辨認聲律的—拔出匕首,有回音繚繞飄搖,其聲高而平,略顯悠揚;收合匕首,餘音則沉渾促迫,其聲低而滯,略顯厚重。有些時候,他還會用較長的劍練習,拔劍、收劍的尺幅大了,音高、音低與緩急弛張的層次也就更多些。不過他肘臂力弱,偶一不慎,不能將劍與鞘的遇合深淺持穩,便險象環生;有一次,還因為收不住勢頭而險些將劍尖刺進了大腿。然而,他不太在意這個,他樂於聽見比絲竹弦管更純粹而簡約、質樸的聲音。


    此刻,他從匕首與鞘忽離忽合的聲音裏,想象著自己已經去了大匡山,走在蜿蜒的山路上—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


    他在寫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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