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滿月臨頭的時刻,壺中的酒尚未飲得,他竟然聽見一陣一陣金鐵鳴擊之聲。起初,他還以為是猛然間入詩過深,幻得句中聲詞之義。隨即他發現,那敲擊之聲有著相當嚴整而明確的節奏。乍聽之下,隻是簡單的清濁兩音;然若仔細聆聽,不但有抑有揚、有急有緩,還有反複與回旋之情。約略像是那些善以啼音誘尋配偶的禽鳥。然而,禽鳥的喉舌,怎麽會發出像刀劍戈戟一般尖利的碰撞呢?


    在趙蕤猝不及防的刹那,這一片平曠之地盡頭的林子裏迸出一句話來:“道士好情懷—”這話說過半晌,又在半弧以外,林子的另一側傳出了下一句:“也好眼力。”


    這人顯然不願意露麵。然而趙蕤的耳力也非泛泛,他立刻聽出來,對方是本地人,但是語音不純,在說“道”、“好”、“懷”諸字時,會不由自主地先把嘴咧開,顯然此人身邊長年有南方大蒙國的烏蠻族土人咻咻而言,影響了他的口語。


    轉念忖及蠻族情勢,的確令趙蕤背脊發一陣涼:烏蠻、白蠻之爭雖然還在千裏之外,近十多年來已經不斷地有各部蠻人零星出奔,來到劍南道。他們都是洞明時局的素人,深知爭伐不斷,必有大亂,因而率先逃離了紮根千年的故土,流落到巴西郡來。


    但是朝廷對西洱河六詔酋長之國的剿撫之議遲遲未決,坐令南方的大蒙國崛起。在趙蕤出生之後沒多久,蒙氏一酋便與白蠻所號稱的白國互相侵擾不休,一旦有衝突,便仇讎牽連,循環殺戮。


    在趙蕤看,十年之內,朝廷或恐就要興動大兵,前往弭平。戰事雖然在遠方蠻域,糜爛之勢尚不至於潰及此間,可是戰前戰後,一定還會有大批流亡的家戶和人丁不斷地擁入鄰近道府,那麽,這綿州恐怕也就不得安寧了。


    這林中之人,即令並非蠻域來奔的流氓,也該與那樣的人頗有瓜葛罷?


    “聽說道士不敬聖人。”林中之人又冒出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而發話之處則更趨近了些。


    趙蕤有將近大半年不與外人送迎往來,能引出“不敬聖人”的指責,可不就是前些日他隨口說的“聖人不死,大盜不止”所惹起的嗎?這話,他隻同一個人說起—“汝可是昌明估客李郎的後生?”


    這話沒得著回音,倒是林子的另一側又冒出來一聲:“呔呀!嗚呼呼呀!”


    這是一聲既帶著驚疑又有些玩笑意味的感歎,聽來更熟悉了,果然是烏蠻人用語。但凡是接觸過烏蠻土著的,無不熟悉,此間方圓千裏之區時時可聞。這“呔呀嗚呼呼呀”是彼邦之人經常不意間脫口而出的發語之詞,有“居然”、“果爾如是”或者也可以有反義“萬不可如此”的意思。


    如此看來,在林中藏身的,至少有兩個人。


    這時,先前的一個刻意放高聲,像是專對那第二人叫道:“指南,汝亦來此作甚?”


    這個被喚作“指南”的應聲答道:“也來相相神仙。”


    趙蕤微微一凜,暗忖:看似這第一人不知有第二人,然則林中不速之客或恐不止兩個?而子雲宅裏的月娘卻是孤伶伶一個人。無論如何,知己知彼,方可應付—他總得先把這兩個逼出來,也才能得知對方有無餘黨。趙蕤當下將《伯施詠》順手一撂,提起酒壺來,仰臉灌了一口,道:“某就此一壺,恰可以奉饗貴客,晚來不及共飲,休怨某慳吝。”


    這幾句話還沒說完,但見林中東西兩側倏忽縱出兩條身影,掠形橫空,襟袂翩然,其勢甚疾,有如鷹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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