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有些意外,他從來不曾想過這事。


    那些在過往不知多少歲月以來,浮生隨波、一去而不返的人,留下的便是文字;用趙蕤經常用的譬喻來說,“曆曆如星辰”,其字句璀璨者,吟之詠之,親即如在眼前,若可一觸,每有相仿佛的處境時,便覺得某文某意特別生動佻達,像是專為千百年後的自己而作;遭遇了另一人事,便又會想起某詩某賦之中,合乎當前情態的形容,類此懷抱不一而足,又怎麽能夠專拈出某一人來概括議論呢?


    他想說說屈原,可是他不喜歡這個人憂心悄悄;也因為屈宋齊名而想起了宋玉,可是,依照趙蕤縱橫者流的論理和思路,他總覺得宋玉的名氣多半是建立在其人對屈氏的抱屈和讚歎之上,引起了同情屈原者愛屋及烏的尊敬;至於文筆才思,遠不能及《離騷》、《遠遊》諸作,恐怕還真沾了屈子的光。


    從際遇而文采,李白當然也想起了賈誼和司馬相如。賈誼,看來盡是英才招忌,時命多舛,滿身涕泗嗟歎,似無足以撐持起一個文章家偉麗而豐富的麵貌。


    司馬相如的賦,曾經十足感動過他—當時他還年幼,不明白一個人怎麽可以識得那麽多的字,還能將這些字一一構築布置,打造成精致輝煌的宮室殿宇、池沼園林,並隨手指認飛禽走獸、奇岩怪石、珍花異草、鳴蟲遊魚。那些讀之非但令人神往、更使人氣結的大賦之作,居然都卷藏於一個人的方寸之間,多麽奇妙?


    不過,這一份孺慕之情,並未撐持太久。當李白自己也開始仿襲前人手筆,作賦之後,便赫然發現:司馬相如的賦,徒見形貌瑰美,膚廓閎麗,卻失之繁縟,盡於誇飾,名物璀璨而情味寡少,往往不耐三讀。


    倒是由於愛慕藺相如的為人而改名,李白覺得司馬相如還真有眼光—李白這時忽然神馳萬裏,想起趙蕤在夜課時借《兔園策》“相如題柱”的故事,問過他兩句:“藺相如非文章家,司馬相如慕之而何?”


    那是從題柱故事而來。據說司馬相如初入長安,題市門曰:“不乘赤車駟馬,不過汝下也。”這是漢代以降,蜀中人人熟知且稱頌的一個情節,推崇司馬相如為鄉先賢的人們一向以此勉勵少年子弟:蜀地雖僻處偏遠,然而誌量恢弘,包舉宇內,司馬相如探功名如取囊中物,一賦千金,何其容易?然而趙蕤所問,李白竟答不出。司馬相如位高金多,茂陵女兒羅列以進,願事箕帚,這不都是文章使然嗎?奇怪的是:他怎麽會因為“慕藺相如之為人”而改名呢?


    趙蕤的答複令他驚奇而印象深刻。他認為:太史公著《史記》行文次第十分要緊,往往是命旨所在。《列傳》中說到司馬相如“慕藺相如之為人”而改名之後,隨即插敘梁孝王入京朝覲,“從遊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而相如隨即稱病、放棄了原先以金錢買得的“武騎常侍”之官,這一緊密承接的文法,有對比之意,說的是戰國時的談辯之徒,即同於漢時的語言侍從之臣。


    漢代辭章,人稱高古,啟迪了爾後八百年詩賦傳習,可是回頭推看,其文筆義法之嚴密,旨趣之警策,音韻之鏗鏘,聲調之迭宕—趙蕤道:“難道不是從戰國縱橫口舌而來者乎?”


    的確。太史公暗筆深藏的,正是作為一個文章家的司馬相如,其所濡染、瞻望、仿習者,未必是另一位前行的文章家;而後世詩賦的淵源也未必就是前代的詩賦。


    此際,盧煥又為自己斟上一杯,環手向各席作勢敬了敬。看來此問相當慎重,他耐心地等著李白的答複。


    李白躊躇了半晌,勉強道:“齊、梁以下,謝宣城深獲我心,晉、宋之間,則唯謝東山、陶靖節、謝康樂,讀之令人閑愉不倦。”


    盧煥聞言,一語不發,雙瞳凝滯,像是隨著李白的言辭而一一懷想起謝安、陶潛、謝靈運和謝朓這些熠耀的名字。然而他的響應也讓李白一時為之語塞:


    “自其顯而易見者觀之,這幾宗手筆,都是托身於山水之間,寄情於天地之外,不過—”盧煥微微一笑,道,“李郎所愛,竟然俱是世家顯宦,而長懷放浪之心,乃以詩為‘餘事’者。”


    這是個不大尋常的說法,就連奇辯層出、機鋒四射的趙蕤都從未如此立論。李白欠了欠身,道:“請公明示。”


    推本於故事,盧煥所言,不算強詞奪理。


    謝安出身陳郡陽夏士族,四歲時即有“風神秀徹”的美譽,十三歲已名滿天下,連遠在遼東的慕容垂都曾致贈厚禮表達敬意。原本謝安屢違朝旨,不肯任官,時人乃有“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的慨歎。之後由於士族家業所係,王命在焉,不得不出仕。謝安曆任吳興太守、侍中兼吏部尚書、揚州刺史,都督十五州軍事兼衛將軍等職。對外,在前後五載之間,以淮南、淝水兩役,大敗前秦苻堅,維係了東晉的一線生機。對內,則以寬和辭讓的風度與布局,與桓溫、桓衝兄弟相周旋,維持長江上下遊間軍事與政治勢力的均衡和穩定,其一生成就,堪稱國柱宗風。


    就文章而言,比對《晉書·列女傳》和更晚出的《詩經偶箋》所載,謝安曾經問過他的侄女謝道蘊和侄子謝玄:“毛詩何句最佳?”謝玄所鍾情的句子是《小雅·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謝道蘊所賞愛的句子是《大雅·烝民》裏的“吉甫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謝安因此而稱賞謝道蘊“有雅人深致”。


    至於謝安,他心目中最佳的詩句,係意不在辭章之趣,也不在情誌之雅,卻顯現了心懷之遠大。那是《大雅·抑》裏的“訏謨定命,遠猷辰告”—堪稱一個大政治家念茲在茲、無時或忘的理想:要將足以懸之十方、垂諸後世的謨命,在適當的時機,宣示於所有的人民。毫無疑義,謝安即使不以功業震鑠天下,也不會以詩人自命。


    曆來稱“東山再起”,即是指謝安三十五歲時再度出仕之事。東山再起後五年,陶淵明出生。他在十二歲上遭到父喪,家境由此而日益艱困。


    然而,陶淵明的三世祖陶侃,原為東晉一代名將,平定過杜弢、張昌、陳敏、蘇峻之亂,為太尉,封長沙郡公,都督荊、江、雍、梁、交、廣、益、寧八州軍事。他的祖父陶茂做過武昌太守,父親陶逸相傳也在安城主持過政事。他的母氏也十分顯赫,外祖孟嘉曾經擔任過當時征西大將軍桓溫的長史。在這樣的背景下,躬耕田畝,不慕榮利,雖然是個人情性誌節所向,也樹立了千古以來極為獨特的風標。然而,出身世家,殆無疑義。


    李白出生前整整三百年,也是晉安帝隆安五年,陶淵明在桓玄幕府,七月返江陵官署。經過塗口的時候,寫了一首《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其中有這樣的幾句:


    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商歌”典出於《淮南子·道應訓》:“寧越欲幹齊桓公,困窮無以自達,於是為商旅,將任車,以商於齊,暮宿於郭門之外。桓公郊迎客,夜開門,辟任車,爝火甚盛,從者甚眾,寧越飯牛車下,望見桓公而悲。擊牛角而疾商歌。桓公聞之,撫其仆之手曰:異哉!歌者非常人也。’命後車載之。”


    原文三用“商”字,可是就像詩中提及的“冠”和“爵”,這裏的“商”字也絕非泛泛之言,不該隻作“買賣”注解。寧越敲擊著牛角所唱的“商歌”,雖然與“生意”、“販賣”之商同字,但是一語雙關地表明了自己是“商人之後”,這就是“商代人”的涵義了;而能夠在齊桓公麵前重視並顯揚“商代人”的出身,無怪乎齊桓公會立刻訝異地察覺:這個歌者不是尋常之人,而是一個貴族。


    陶淵明用“商歌非吾事”明誌,也清清楚楚地表達了雙關之意。一方麵,他的確出身高門,二方麵,他已經不再唱高門的高調了。這樣才能“投冠”(摘除並扔棄象征身份地位的官帽或儒巾),回到廢墟也似的故裏,不受爵祿的羈絆。這已經透露出陶淵明絲毫不眷戀的身份實則有如烙印一般難以洗除—他確乎有著不同於他獻身於“耦耕”的身份。


    謝靈運出生於東晉孝武帝太元十年,也是淝水之戰的第二年,曾祖父是謝安的長兄謝奕,祖父則是謝玄。謝靈運為後世所稱的別名“康樂”,便是從謝玄受封為“康樂公”的爵銜而來,當然也是一個世家子。李白對謝靈運之所以傾心,除了詩篇神韻流麗、情采深摯之外,還有兩個原因。


    其一,是謝玄以下,三代單傳,族親不免擔憂此子能否順利長成。偏巧就在他出生之前沒有多久,傳聞錢塘一帶道士杜明師者,夢見東南方有人來投宿於他的館邸。就在當晚,謝靈運呱呱墜地,而其出生地寧墅,恰在錢塘東南。於是謝、杜兩造協議,由杜明師撫養謝靈運,以道家淨室神明之庇蔭,或能使此子平安長大。謝靈運以是而直到十五歲才回故家定居,由此而有“阿客”、“客兒”之呼,他自呼“越客”,而後人也叫他“謝客”。而“客”,正是李白的父親自命之名。


    其次,是劉裕篡晉之後的宋文帝元嘉八年—也是李白出生前整整二百七十年—謝靈運受命為臨川內史,他一意遊山玩水,荒廢政務,司徒劉義恭遣使收之,而根植於對前朝追懷以及對時事的憤慨,他卻興兵拒捕,這就是公然謀反了。幸而文帝愛才,減死一等,流放於廣州。其間情誌起伏,具現於一首不太合乎他平日詩風的作品之中,詩題《臨川被收》:


    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感君子。


    由晉而宋,易幟改朝已經十二年,謝靈運之所以忽然以不自量力之身,敢當顯戮滅門之禍,必須從其高門大族、苟延殘喘而受盡冷遇、誣陷的背景去看。於忍無可忍之際,猛然間慷慨為誓,要以謝安、謝玄之子孫自勵自高;明明是拒捕,卻偶存“恢複”的幻念。終於埋下了日後慘遭棄市的伏筆,他被禍身亡時,得年僅四十八。


    畢竟,當謝靈運臨川拒捕的一刻,心中那一絲全然不切實際的、試圖僥幸而光大門第的妄想,卻深深打動了李白;他,也有相似的妄想。隻不過,李白尚不能印證自己的門第是不是正如父親李客那天枝之一指”而已。


    另一方麵,李白也一直崇仰、傾慕謝靈運這首詩中第二句所提及的魯仲連。


    長平之役,秦將白起坑殺趙卒號稱四十萬,戰後還圍了趙都邯鄲,時在趙孝王九年。當是時,鄰國至親的魏安釐王既派出不認真打仗的將軍晉鄙在趙、魏兩國的邊境上“觀兵”,又派遣了一個名叫新垣衍的說客由小路潛入邯鄲城中,企圖說服趙王“尊秦昭王為帝”。縱橫家魯仲連則力圖說服平原君對秦抗戰。


    《史記·魯仲連列傳》敘述魯仲連雄辯滔滔,和新垣衍在平原君的麵前足足五個回合的口舌交鋒,使新垣衍“起,再拜,謝曰:‘始以先生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吾請出,不敢複言帝秦’”。


    這不是魯仲連第一次以口舌之辯止戰息爭。前此二十七年,燕將樂毅以五國之師犯齊,六個月之間,除即墨、莒城外,齊國已無完城。五年之後,即墨守將田單以火牛陣大敗燕軍,一路打到聊城。聊城燕將也硬頸不屈,雙方相持不下了一年多。


    身為齊人的魯仲連在這個時候出現,援筆給那燕將修書一封,導之以義、脅之以勢、誘之以“終身之名,累世之功”,曆數墨翟、孫臏、管仲、曹沬等遠近史事,勸他不要再頑抗。魯仲連將書信以一箭射入聊城城中。那燕將讀了信,一連哭泣了三天,猶豫不能自決—他想回燕國,卻害怕國人疑其已叛;想降齊,又擔心鏖戰過久而仇釁難排,說不定還要受折辱。燕將為書信中之“義劫勢奪”,而又深知不可能“全名立功”,遂道:“與人刃我,寧自刃。”這燕將居然自殺,而解了聊城之圍。


    按諸平生作詩慣常可知,終李白一生所吟,用魯仲連為典實的句子,不下數十處:“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魯連及夷齊,可以躡清芬”、“岧嶢廣成子,倜儻魯仲連”、“魯連善談笑,季布折公卿”、“仍留一枝箭,未射魯連書”、“恨無左車略,多愧魯連生”、“君草陳琳檄,我書魯連箭”、“魯連賣談笑,豈是顧千金”、“所冀旄頭滅,功成追魯連”……可謂不勝枚舉。


    最令李白歎服的是,魯仲連總是飄然去來,從容談笑,於看似無所為之際建不世之奇勳,事了拂衣而去。而在李白所過目的前代詩家諸作之中,恰隻有謝靈運提到過魯仲連。這就使得王謝子弟的曆史麵貌,又讓李白多了一份親即之感。回顧盧煥的話,與李白所深引相契的謝靈運,也著實鑿枘相合—謝靈運,仍是一個“世家顯宦,而長懷放浪之心,乃以詩為‘餘事’者”。


    此外,還有謝朓—


    流放到廣州的謝靈運不意再度遭到讒謗,被控謀反。一個遠在江淮秦郡的盜匪趙欽,攀誣謝靈運出資購買弓箭刀盾,圖謀劫囚起事,此說純屬子虛,而當道則寧可信其有;背後是否出於彭城王劉義康的教唆,則大有可疑之處。謝靈運死後三十一年,謝朓出生。


    謝朓的高祖謝據,為謝安之兄,祖父謝述是吳興太守,祖母是《後漢書》撰者範曄之姐,母親是宋文帝之女長城公主。物換星移幾度秋,當謝朓活躍於朝廷的時候,已經是南朝蕭齊的時代。他除了擔任過豫章王蕭嶷的太尉行參軍,還是竟陵王蕭子良幕下的功曹,與沈約、王融、蕭琛、範雲、任昉、陸倕、蕭衍合為“竟陵八友”。其中,蕭衍日後以軍功受禪於宋和帝,成立南朝的第二個政權,國號為梁。


    謝朓則是在南齊建武二年出任宣城太守,世稱“謝宣城”。也是在這個職守上,他為了避禍,而舉發嶽父王敬則謀反。雖然當即受了升賞,出任尚書吏部郎,一時騰譽於朝,而極為齊明帝所倚眷。然而,他的妻子卻從此利刃隨身,欲殺謝朓,為父報仇,夫妻以此而決裂,他甚至也因之而成了笑柄—範縝便常搬弄《詩經》上的句子“刑於寡妻”來嘲弄他。之後,也不過三四載光景,謝朓雖然拒絕了始安王蕭遙光與貴戚江祏、江祀兄弟合謀的篡立,卻仍由於首鼠兩端、兩麵應付的為人,還是不免遭到誣陷,死於獄中。


    竟陵八友中的蕭衍曾經說過:“三日不讀謝詩,便覺口臭。”足見其傾倒。蕭衍之子—日後的梁簡文帝—也在《與湘東王書》中盛稱:“至如近世謝朓、沈約之詩,任昉、陸倕之筆,斯實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對於謝朓,堪說推崇備至了。而八友的領袖沈約,則在謝朓死後寫了一首《傷謝朓》,其詩雲:“吏部(指謝朓之官尚書吏部郎)信才傑,文鋒振奇響。調與金石諧,思逐風雲上。豈言陵霜質,忽隨人事往。尺璧爾何冤,一旦同丘壤。”


    這首詩結語自是為謝朓之冤鳴不平,次聯出句的“調與金石諧”則一筆勾魂,盡道其篇什的特色所在,就是借由聲調音律的鏗鏘諧暢,形成可與天籟媲美的結構。這也呼應了謝朓自己對於詩境的追求,他曾經如是說:“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之所以能臻於此,而令六朝其他詩人退一頭地,正因為謝朓的作品平仄協調,對偶工整,開啟兩百年後唐代號稱“近體”律絕的先河。


    李白日後以落筆不能自已之句書寫謝朓者極多,有時是稱許和懷想,像是:“解道澄江淨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西樓月下吟》)、“三山懷謝朓,綠水望長安”(《三山望金陵寄殷淑》);有時是借鏡而自況,像是:“我家敬亭下,輒繼謝公作”(《遊敬亭寄崔侍禦》)、“我吟謝朓詩上語,朔風颯颯吹飛雨”(《酬殷明佐見贈五雲裘歌》);有時是感歎斯人斯文竟無後繼者,像是:“獨酌板橋浦,古人誰可征?玄暉難再得,灑酒氣填膺”(《秋夜板橋浦泛月獨酌懷謝朓》);有時又豔讚某家某作頗得謝朓之精神,像是:“諾謂楚人重,詩傳謝朓清”(《送儲邕之武昌》);有時不為了什麽,或許就是忽然間一興突發,天外飛來,所觸仍是謝朓:“明發新林浦,空吟謝朓詩”(《新林浦阻風寄友人》)。


    這幾個李白脫口而出的名字,俱是前代大家。作為士人,他們留在世間的功業的確有霄壤之別;作為詩人,個別的情性、風調也絕不相同。然而,就連李白自己也納悶:為什麽不假思索,轉念便是他們?


    這時,眾人皆已停杯止箸,唯獨那盧煥老者,酒興尚酣,索性捧起酒壺,就唇邊再豪飲了幾口,拍著胸膛道:


    “李郎,彼等身在貴盛之中,原本無心濟天下。有如謝東山者,以望重而入仕;有如陶元亮者,以心遠而地偏;有如謝康樂者,不免懷憂而玩世,一死卻博得了殉舊之名,而竟能與孔北海、嵇中散齊肩;至於謝玄暉者,不過是畏禍及身,反複無常的一個人物—李郎若是真心傾慕此數公之作,則正應了老夫先前所欲唐突之事。”


    “不敢,盧少府是前輩,盡管教訓。”


    “李郎心儀前代貴盛之人,口吟近古質野之調,似有不屑為時下聲律所約束的意思。”盧煥越說,聲辭越發激動高亢而急促,“殊不知,汝若生於四百年前、與謝東山同時,三百年前、而猶及一睹陶靖節與謝康樂,抑或二百數十年前、尚能聞見謝玄暉一吟‘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


    一口氣說到這裏,盧煥竟然捉著胸前衣襟,渾身顫抖,另隻手連忙撐住幾案,陳過等人見狀有異,也紛紛離席,近前支應。盧煥性倔,非把喉頭言語說完不可:


    “若在彼時,以汝一介白身,能作半句詩否?”說完,又仰頭滿飲了壺中餘漿,“在彼時,在彼時—”


    李白一驚。盧煥的醉言醉語仿佛揭開了他從來不忍探看的一個角落—原來是這“一介白身”四字;縱令如何致力於文章書史,滿心想要追隨那些聖賢、英雄、高士、才人;他猶原一介白身耳。說什麽太白金星下凡,隻消不在貴盛之家,偏能空懷鉛刀一割的假想,他其實什麽都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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