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吼多並沒有白饒這一味藥,他每嚼一丸,便反複以色性香味勘驗出炮製的原料、分量,乃至搗、磨、煎、熬之合入程式一一誦過,了無私藏,而許宛也慧心默識,仔細記下了。


    三四載春秋倏忽而逝,正逢司馬承禎、丹丘子與崔滌一行人才罷衡山踏察之旅,便赴安陸,原本隻是上清天師開法壇,申玄論道。此時,許自正已自澤州刺史致仕歸林,將三位遠客延邀至家雜談世事之餘,偶涉醫理,不免也說起了崔滌那癱廢的侄兒崔詠居然為神藥療愈,一丸既下,非但瞽目複明,人也能夠勉強行坐雖然不能如常人一般自理生計,總算拾回了半條性命。


    許宛的婚事屢遭磨難,其間因果,盤根錯節,更似有說不明白的天意作梗,殆無可以綰解之術,無端鬧得滿城風雨,卻猶如一個荒誕的笑柄。也就在這個關頭,司馬承禎漫口一句“齊大非偶”又引出了“天火同人”的卦象,明白教訓:“同人於宗,吝道也。”—這裏的意思就說得很明白了:應該與“不同之人”結其盟約、訂其交誼、成其姻眷。


    極為罕見地,老道君還多說了幾句,以為許宛所合婚的對象,應該是一個“飛雁在天,不受繳”之人。與能“觀天知時”、“時不至,不行;時既至,不凝”的大雁一般,該是多麽特立獨行的一個人?老道君看來甚至心有所屬,懷以定見,再三囑咐:“此人或將訪安州來,有某玉霄峰白雲宮所付信物在身,觸機留意,睹物即曉,毋當過慮。”


    許自正不能拒絕司馬承禎作伐為媒的美意,卻不知該如何向女兒開口,畢竟心灰意冷的許宛了無成就婚嫁之意。貿然提及,深恐話不投機,應對冷峭,對老天師一番殷勤熱切之意,反倒不好交代,便順著神方妙藥,說起許宛近年設丹房煉藥的事,未料卻引起了眾人的興味。許自正喚女兒來見,許宛淨顏素服,拜識貴客,老天師、丹丘子和崔滌都不曾想到,她開口所及,竟然是塵吼多隨口解誦的那一味藥方:


    “上啟天師一問:世傳大還丹無數,或自西域來,為胡僧所得,有未?”


    “七十二草總有靈,”司馬承禎初尚不以為意,漫口應付道,“然十年學仙術,靈物少知音;本草家舉世多有,各隨天緣,得機而入妙者,自有所得,故禮失未必不能求諸野。”


    “今有胤丹、萱草根、女貞實、龍葵子、青木香各二十四分,幹蒲桃二十八分,菰首二十分,寄生實、苦參各十八分,杜苦根十二分,白瓜子十分,蓮子三十二分—此十二味合治,但知合之成丸,‘服食以酒,不以水’,卻如何是法?”


    司馬承禎聞言,雙瞳一亮,略一思索,說道:“服食必以酒不以水,此例實不多見,應是‘頤神保命丹’也;本朝高宗皇帝在時,傳聞有之。宜令童子添酥油搗之、篩之如膏可成。”話說到這裏老天師又連忙搖了搖手,歪著腦袋想了半晌,才道:“不!尚有餘事—若當春令,需酌以櫻桃實汁和丸;若非此時,需以大麻子汁煎細麵糊以團之。汝小娘,此方從何處得來?”


    許宛且不答他,臉上泛著喜不自勝的暈紅,逕自起身,盈盈一拜,隨即倒步退身,一出廳堂便急急奔入後院。睹此不言可喻這匆匆一去,不外就是回她的丹房治藥了。


    僅此一瞥,令司馬承禎既訝然,又複肅然,登時對許自正道“大道與仙同,須向草中功。此言不虛;然此亦胡僧之藥劃地自限者耳—彼殊方之人,未可以語大道,所謂‘金石能飛走,靈草自相通’。令嬡若有修持真仙之想,還應致誌於金砂、鉛汞才是。”


    司馬承禎所言,也是王遠知、潘師正以降的上清派逐漸形成的一種看法。固然采藥餌食,煉養滋身,是從上清派陶弘景以來的大宗學說,根深柢固,曆二百年不移。可是,這位梁武帝萬分尊敬的“山中宰相”在句曲山所從事者,就是修煉外丹。以爐鼎燒煉礦物類藥物,目的就是要煉製出使人長生不死的仙丹。其秉信之理直接承襲自晉代的葛洪:“不得金丹,但服草木之藥及修小術者可以延年遲死耳,不得仙也。”


    其論理之大旨,在於尋得性質常住不壞之物,如黃金、如丹砂者,並在丹爐中具體而微地重現其道。也就是依火候燒煉,借助於藥力,使彼等金石能在一鼎爐之小宇宙中,逆返天地生成原初之“道”,而人也就借著服食而得道,奪此造化之功。也因為能將萬物返於宇宙生成之初,故稱之為“還丹”。還初得道,功同造化,術士即此而堅信:肉身也就因證道而不朽了—盡管無數道者和信徒因服食丹藥而中毒身死,人們總以為這隻是取法之不當而已。


    許宛與塵吼多僅一麵之緣,卻大大為其“三十年後,能活千萬生民之命”一語所撼,似乎也就為自己這不祥之身,覓著了一樁功德事業。除了將黃綾中所餘一丸交付崔詠之外,從太白伴月的那一日起,便潛心於煉藥之術。然而,看在司馬承禎眼中,草木之物,與人同朽,無論治病如何神效,究竟還不能企及長生或神仙的門徑。


    許自正歎了口氣,許宛兩度許嫁未遂的舊事,讓他抑鬱疲憊至極,甚至恍惚覺得這女兒已經不是女兒了:“文皇帝在時,天下爭傳成弼之事,足以為士庶之輩戒。況成仙證道,俱是奢心妄想;隻今小女耽於丹藥之術,唯恐受殃更烈!”


    凡人誰不慕仙、羨仙?說來也十分奇突,大唐開國未幾,朝堂特為遵禮道家,不消說是以老聃為標榜,用意還是提振皇家氏族門第的號召。可是卻又不斷自深宮之中傳出道術之陰冷蕭森的一麵,令人心生畏忌、恐怖。許自正的“受殃更烈”之說,正顯現了當世人對道術之無常深刻的恐懼—所謂“天下爭傳”的成弼故事,又是另一種丹藥。


    相傳於隋末天下紛亂之際,有一無名道者於太白山練丹砂,秘合大還丹,居然得道。這道者身旁隨侍一子,名喚成弼,從學十多年,卻沒有得其傳授。一日,成弼得到音信,他的雙親過世了,不能不暫為辭別。臨行之時,道者給了成弼十粒金丹,並謂:“一丹可化十斤赤銅,足以辦喪事。”赤銅,就是黃金。


    憑此金辦妥喪葬之事,成弼再回到太白山來,就有了不一樣的念頭—他要求道者再多給一些丹藥,可這道者說什麽也不肯給了。成弼仗恃膂力,持白刃以脅之,道者隻一味頑抗,成弼砍斷了他的雙手,不給;複斷其雙足,仍不給。看這道者顏色不變,神氣不衰;成弼大怒,索性一刀砍下了他的頭顱,扒開鮮血淋漓的衣物才發現道者肘後膏肓之處,藏一赤囊,鋒刃所破,竟然是滿滿的一囊丹。成弼轉嗔為喜,抱著丹囊下山,忽然聽見道者在身後呼叫“汝終將如某矣!”


    道者如何死而能言?姑且不論。且說成弼得了丹,多變黃金成為一邑之富家,反而為鄰人首告,必欲誣之以不法,直到他承認自己身懷數千丹,有變銅為金之能。這事非同小可,立刻驚動了唐太宗,招之入京,日夕以丹化銅,前前後後果然變成了好幾萬斤的黃金;成弼得授五品之官,而天下之“大唐金”多矣。


    丹藥有盡而貪念無窮。終於有一天,仙丹用罄,銅積盈庭成弼再也施不出手段,而皇帝還不能置信,命武士砍斷了他的雙手成弼自然不能有所為;複斷其雙足,仍不能有所為。最後砍下了他的頭顱,成弼竟如彼無名道者所預言的下場,而“大唐金”畢竟從此而絕。


    這個在當時家喻戶曉的傳聞對皇室未必有利,它反映出太宗嗜利又殘殺的個性。然而當朝者似乎不在乎張揚已故皇帝之威刑卻有意暗示:盡管道者憑空生造數萬斤黃金以充實內府,不可謂沒有大功於國。不過,原無實術而欺君之人,終究會受天罰而身首異處。這裏麵所含藏的教訓其實是:方士們用藥草煉成丹藥,鉛鐵為金,死汞為銀,名為“黃白之術”,或恐含藏著殺身致禍的底蘊。


    “使君之言,恕某不能苟同。”丹丘子護教衛道之情溢於言表,搶忙道,“黃白之術,源遠流長,是為萬物相通變化之跡,而不在啟人貪念。”


    許自正久曆官常,熟習世態,自己的家族也在數十年間飽經起落炎涼。他早早地歸隱,與其說不耐案牘勞形,毋寧是慣看人情貪鄙,不免憂讒畏譏,這時聽丹丘子放言高論,頗不愜意,止不住搖著頭,笑道:“某本凡夫俗子,看世人求顯達,而後逐財利,富貴皆入手矣,複苦其不能久長,乃慕長生—說來不過一‘貪’字,也無足深論矣。”


    “黃白之術,恰是儆人以不貪!”丹丘子正色道,“使君試想,設若道果豐碩,遍地黃白如糞土塵沙,孰令貪之?”


    道者論萬物之變,實欲證萬物之通。魏伯陽《參同契》創金丹大藥之論,主三變之說,就以為“金液還丹入口,使人長生”,爾後到晉代葛洪更推闡其學,不隻是說:“夫變化之術,何所不為?”甚至還強調:“變化者,乃天地之自然,何嫌金銀之不可以異物作乎?”


    這樣的變通,原本就有齊一萬物的思想隱含其間。道者嚐試由萬物之間隨機變化而流通的性質,泯除俗世區別貴賤高下的等差之心。那麽,金銀若能以銅鉛砂石隨手造作,則人又何必貪求、掠取金銀呢?


    在這個推論的基礎之上,葛洪更進一步,相信萬物變通之無止不盡,也就推衍出人生依循物理的長生之論:“夫陶冶造化,莫靈於人,故達其淺者,則能役用萬物;得其深者,則能長生久視。知上藥之延年,故服其藥物以求仙。”他多方引證古方術之書,借《玉牒經》說:“天下悠悠,皆可長生也。”借《銅柱經》說:“丹砂(即汞砂)可為金,河車(即鉛)可為銀,立則可成,成則為真,子得其道,可以仙身。”甚至還借來曆不明的《龜甲文》說:“我命在我不在天,還丹成金億萬年。”


    最後,立論於《抱樸子·金丹》,葛洪如此寫道:“夫金丹之為物,燒之愈久,變化愈妙。黃金入火,百煉不消;埋之,畢天不朽。服此二物,煉人身體,故能令人不老不死。此蓋假求於外物以自堅固。”


    如果能體會道者通體全麵的居心,便可知唐初以來那成弼故事,實則另有一層教訓。慘戮於刀下的無名術士之所以不肯將丹術傳授給成弼,正是他看透此子之貪,而在頭顱落地之後尚能呼號言語,則反而暗示這道者並沒有真正死去。其前知之能與不死之身正是一體的兩麵。


    盡管戒慎恐懼之心猶未盡除,許自正一時無可再爭之理,隻好輕輕道了聲:“諾。”


    “令嬡從草木藥入手,懷救人之德,抱濟世之心,真難能可貴矣!”丹丘子像是早就覷妥了時機,當下話鋒一轉,回頭向崔滌笑道,“九郎,方才還說要向使君討一樁執柯作伐之事,何不坦坦道之?”


    “某侄福薄,不能攀瓊枝,某亦不免耿耿。”崔滌整了整衣襟斂容再拜,道,“然而,道君既以‘天火同人’、‘雁候陰陽’二義開示,使君但勿忘所謂‘既以天下為貴,乃能不滯於一處’,直是良緣可期。”


    麵對的,是一位連皇帝都深深倚仗的國師,許自正自然不能不信服其言。然而許宛已經年過二十五,蹉跎無地,不論如何形容良緣終將從天而降,都讓這憂心忡忡的父親益覺惶恐;更何況“天火”那一卦,明明說的是“同人於野”,則彼人若非出身雅尚的高門士族,如何托付得?反過來說:真若是一前列貴姓的子弟,又怎麽能夠看上他這已經日夕沒落的門戶呢?


    “天師心目通透,識見迢遙,某豈敢見疑?”許自正還是滿麵愁容地轉向丹丘子,低聲問道,“汝道此人‘合在楚山裏’,莫非,莫非—莫非亦是采藥之士乎?”


    李白從來不是采藥人,然而許自正一句不經意的猜測,卻說中了。千裏之外的李白果然在開元十五年冬初抵廣陵之時,不得已而采了藥。


    自出蜀以來,無論到任何關戍、津渡之處,李白都是以行商身份,交驗“過所”—也就是往來本籍以外州縣所必須開具的憑證;先是匆匆楚山之遊,由江陵而雲夢、而廬山、而金陵,一路行方自在,蹤跡自由,盡管走馬看花,揮霍貲財而已,向無貿易商販之實務,也不會有人追究。然而自金陵而廣陵,情景便大為不同。


    隋代以吳郡為揚州,為隋煬帝殞身之地,治所遠在金陵。大唐高祖武德末年,也就是李白抵達此間的整整一百年前,揚州治所移置廣陵,揚州遂逐漸有了氣象一新的格局。其城南北十五裏一百一十步,東西七裏十三步,有“江淮之間,廣陵大鎮,富甲天下”之譽。


    此地位在古吳運河邗溝與大江交會處,經過有隋一代的拓鑿與疏通,萬石江帆可以直放入淮。非但因地力富厚而饒有農漁之利,百年間僅以水行運輸、南北轉通之便,糧草鹽鐵等物料無不聚散於此,不過數十寒暑,揚州就成為僅次於長安、洛陽的大邑,儼然有王氣隱隱。


    除了通都大邑一向不可或缺的工藝事業—如冶金、造紙紡織、服飾、珠寶之外,這個“新富饒而暴繁榮”的城市還有一項從前代以來就師徒相承、精益求精、轉漸發達的特產物業,就是磨治銅鏡,為他處所無。


    坊市間為人所熟知的,有大明鏡、江心鏡、齊月鏡之目,名傳遐邇,而所費不貲;尋常徑可尺許的一麵銅鏡,常索價至五、七千錢,而販者仍麵有靳吝不舍之色。其中最為卓著的,號曰照妖鏡相傳此鏡:“橫徑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繞鼻列四方,龜龍鳳虎,依方陳布。四方外又設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繞輪廓。文體似隸,點畫無缺,而非字書所有也。”根據古來道者的解說,這種鏡子,非供仕女梳妝之用,而是能讓修行千年的妖鬼現形。若能令那些已經修煉得人形的妖物睹此,隨即便可收入鏡中,役使為奴,以為己用;而能夠操持運用這種銅鏡的,縱使不是王天下之主,也是輔弼王天下者的公卿


    武周以降,天下通貨日益不足,而揚州地方磨鏡之業卻愈發昌盛,有名“方丈鏡”者,其幅員之巨可知。鏡麵愈大,工藝愈精原本是逞業師之能,以廣招徠,可是盡一地之利,大量搜聚黃銅相形之下,官方鑄錢之用便日益緊促。


    當年蘇頲因窮治盜鑄銅錢而大困江淮地區百姓,終於引發民怨,被削除了相權,貶官為益州大都督府長史,實則也可以說是他深謀遠慮,看出了這銅鏡之業所消磨的,乃是大唐的錢貨。而地方上毫無顧忌地鑄鏡、磨鏡,根本是地方之人橫奪天下之財,以窘郡國之利的陰謀。


    從另一方麵看,蘇頲所憂慮的事,實則早已發生。就在武氏當國的光宅元年,開國大臣英國公徐世勣之孫徐敬業、徐敬猷合唐之奇、杜求仁、駱賓王等人起兵謀反,所根據之地,便是揚州。當地父老傳聞:徐氏一軍初起,廣為號召,造作流言,稱有照妖鏡三麵,每鏡徑可一丈八尺,將扶之長驅入京,直取武氏,攝其狐妖麵目,以為天下之觀。


    不料徐敬業采信所屬薛璋“轉戰江南,先取膏腴之地,以實軍需”的方略,終因戰線紛亂,首尾受敵,功敗垂成。照妖鏡則有說被王師主帥李孝逸以烈火焚熔淨盡的,也有說為副帥魏元忠所得而沉於大江的。總之,這一場亂局前後不過支持了五十天,一切灰飛煙滅。老百姓隻道巨鏡淪失,殊為可憾—那可是數十百萬的銅錢之母啊!


    作為大唐運輸動脈之運河交通中心,甚至是通往東西洋的港口城市,揚州非但仍然是樞紐之區,亂後依舊繁華如昔。不過,嗣後當局天子以及曆任宰相都不免提心吊膽;廣陵之地富,而民氣益驕,非可以等閑視之。正由此一緣故,在當地勘驗往來士民、商賈的“公驗”,較諸於江陵、金陵,甚至兩京等地,就嚴格了許多。


    唐代承襲隋代的律法,凡“敕舍客無公驗者,坐及刺史、縣令”,由株連所及之尊,可見行遊在外,原本就十分嚴明。唐人“公驗”,泛指由官府發給、有官吏簽署和鈐印之許可。自凡國人離鄉,不論籍隸士農工商僧道優倡,都先得向本縣呈牒,請發公驗。


    縣廳不能自主,還須上報於州官。兩處審核,具備名籍,所審覆的文案,謂之“牒”。也由於“遊必有方”,故牒上非僅注明來處,也要注明去處,以及外出原因、人數、身份、奴婢來源、牲畜毛色等等,皆須照實登錄;及至路經各地水路關津,另行一一加卷記載,並押關防,這種用於行旅的文書,專稱為“過所”。


    大唐立國之後,在朝廷主掌“過所”的,是刑部,地方上則由都督府或州發給,由各地戶曹參軍主之。貞觀十四年平高昌,置西州,設安西都護府,其後,中外關津製度也普及於中原各地,凡過水旱碼頭,皆須以“過所”為憑—意即請過某所,另具牒申請由官府審查之後判給。由於這個過程是逐級稟之於公,是以有些時候,稱“過所”,也就是指“公驗”了。


    “經過關津州府諸色人等,並須於司門請給公驗,令所在辨認方可放過。”隻是律令文字,由於徐敬業之反所引起的潛在不安揚州之地對於“公驗”的勘合,可以說是出奇地挑剔。


    就地方吏治而言,嚴正法度原本不是惡事。稍早,皇帝為了整頓江南漸漸倚富而驕的民風,忽然想起一人,便下詔使之出任揚州大都督府長史。


    這人名叫李朝隱,睿宗皇帝時曾經當過長安令,在任時有太監閻興貴到衙請托人事,當場被李朝隱押了出去。爾後任河南尹有“政甚清廉,豪強斂跡”之聲,李隆基的太子舅趙常奴欺壓百姓也被李朝隱捉在朝堂上杖刑羞辱。凡此種種,令開元天子覺得大有可為,可是李朝隱的母親剛剛過世,必須棄職守喪,這事官常規範不能擅違。皇帝和他拗了一整年,終於奪情起複,派往廣陵。


    李朝隱凡事依法論律,不假人情,果然揚州民情就此順服下來。然而,朝中源乾曜、崔隱甫與李林甫等與中書令張說勢成水火相持不下,皇帝索性並兩造而去之,很快又將李朝隱遷轉回京,代崔隱甫為禦史大夫。


    任用嚴正之人,戢弭澆薄之風,本來就是帝王用術之大要隻是李朝隱之嚴刑,卻使揚州士吏之風轉出一種曖昧的麵貌。執事的僚吏但須拘於律令,未必不能借端成勢,自作主張。尤其是在“公驗”審核這件事上,應對往來客商,不免按律刁鑽。


    李白和丹砂初下廣陵渡頭,籠仗厚重,花馬高駿,在過往諸客之間,自是非比尋常,十分惹人注目。而丹砂卻是何等伶俐?朝四下紛紛投來的睥睨目光打量,幾個穿著軍衛服飾的漢子在人叢中推擠排撻,一經過目而猶疑其身份者,便揮杖驅趕到一旁,不許入關。非徒如此,不時還傳來嘈嘈切切之語,說起廣陵城中又添病死之鬼,昏暮之後,鬼物四出討藥,煩冤祟鬧雲雲。


    丹砂心頭一緊,忽然感覺周身繚繞著一股惶恐、肅殺之氣—他和李白先前慮不及此,實屬大謬。倘或直把廣陵當金陵,兀自趨前呈請公驗,關上盤查下來,主仆二人頂著商民身份,卻沒有往來貿販之物,也沒有接應出入的商家,說不得會讓人一頓杆杖,驅逐而出。


    正情急四顧無著,丹砂轉眼瞥見五花馬頸環邊懸垂的籠篋—裏頭有一口李白隨身不離的衲袋布囊—忽然間便有了想法,隨即低聲對李白道:“李郎!我等不即呈簽過所。”


    話才說完,以掌遮陽,朝遠處眺了眺,隨即拉起馬頭,反向而去,直往荒僻處走。李白不明究竟,隻能跟隨呼喊,不料卻惹得早就圍在身邊的一群丐者哄然而起,也學著李白聲氣,怪腔怪調地叫喚:“丹砂!丹砂!”


    原隻三五人,偏讓這麽一喚,立時聚攏了十多個來,看得出為首之人是一褐麻破袍的禿頂老者,搶步近身,對李白道:“郎君不過關?”


    李白還來不及回話,群丐卻像是得著了知會,齊聲發喊:“不過關?”


    這一聲有如驚雷,四下原本熙來攘往的路客也紛紛回過頭人人都給無端挑起了興味,直往李白身上打量。此際,原本在前方快步急行的丹砂也隻得停下腳,暗道一聲:“不好。”再回頭時麻袍老者已經橫身擋在李白麵前,卻轉臉朝群丐道:“郎君不過關便同爾狗鼠輩的乞索兒作耍!”說著,攤掌朝天,這就是討取錢物了。


    這些丐者久慣市井,飽覽行人,即使不知李白來曆出身,也看得出這後生雖然衣衫體麵,卻沒有仕宦子弟的勢態。觀其容色稚嫩白皙,會須是初出江湖,未嫻世事,更何況乍臨關津,忽然掉臂反向而去,或許正是這後生心有忌憚,畏懼關上刁難。這就予丐者以可乘之機,於是呼嘯蜂擁,看李白如何發遣。


    丹砂不肯即刻入關,確實有著當初意想不到的顧忌。這也是他下了船,耳聞喧呶爭吵,不覺為之一怵,試想:過所上明明注載著行商主奴,一人來自蜀中,一人來自金陵,兩人籠仗確乎不少可是一旦查驗,看來都是“不售之物”—若更說是買商,則當關小吏隻消隨口一問:來廣陵何所貿鬻?他主仆二人便答不上腔了。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見身邊的丐者愈聚愈多,已然不是乞討,卻頗現出幾分逼勒訛索的意思,丹砂也不看頭臉,掄起手中的竹策,隻一陣揮打,打得有人哀嚎、有人怒斥,也有人趨身上前,眼看就要回手。李白卻不為所驚,任由那麻袍老者扯住了自己的衣襟,也不掙紮,卻眉開目朗地望著眾人,像是看著多麽新鮮有趣的景況,口中盡道:“丹砂!莫打人。”嘴角竟然微微漾出一絲天真好奇的笑意。


    丹砂卻不敢輕易其事,他知道群丐這是有意滋擾,若不以威勢嚇之,彼等絕不善罷甘休;他自然也就不肯住手。這廂打得起勁索性回鞭抽了那五花馬後腿一記—這一擊更不得了,馬兒無端喫打,登時氣性噴湧,齜起兩排長牙,抖擻一頸長鬃,前蹄翻抬,應聲踢倒了好幾人。前邊的倏忽栽倒,後首的也撐立不住,跟著摔跌撲滾,匍匐滿地。一時之間,嘶吼之聲震天戛響,已經有那不耐嘈噪的人起哄喊道:“瞎驢生鬧事介!便倩官司來拽去!”


    就在這紛擾鬧亂之中,馬踏塵揚,起而複落,黃埃乍散,原本煙霧迷茫處緩緩搖晃過來一龐然巨物,遠觀不清,卻把眾人都看傻了,一個個噤聲不語,目瞪口呆—原以為那是幾十個堆疊上天、徑可三五尺的大瓜,待迫近了再一看,才發現來者是一老媼,隻不過頭頂、肩膊、背脊上扛著的不是瓜,是不知為數多少的籮筐,巨大無匹,俱是細篾編成。丹砂看在眼裏,心頭忽然有了主意,猛可喊了聲:“趙老媼果耳來哉!”


    說時,丹砂不免惡狠狠地掃視了地上連滾帶爬的群丐一眼,手頭鞭策指撥,像是還要揮打的神態—然而他畢竟沒有再出手,一個箭步竄出,到那老媼身邊站定,低頭附耳說了幾句,老媼聞言咧嘴而笑。丹砂兜回鞭頭,複指李白,又說了些什麽,老媼笑得更開懷了,連連點頭,回身便走,像是引路的一般。丹砂更不遲疑,扭身牽了馬,朝李白喊道:“李郎來也!桃花山趙媼到了,便隨她去。”


    李白甩開大步上前,猶自滿心狐疑,低聲問道:“汝於此間卻有東道?”


    丹砂埋首疾步,一意向前,低聲答道:“未有。”


    “則這‘趙媼’又是—?”


    “某亦初來,豈知她姓甚?廣陵萬戶之城,總有趙姓之家。”丹砂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奴在家時便姓趙。”


    “隻今隨她底處去?”


    “買籮。”


    “作麽用?”


    丹砂也不答話,低眉俯臉往身後斜斜一眄,群丐果然並未就此罷休,滾地而起、拍灰趕塵,又三步搶兩步地簇擁著那麻袍老者跟了上來,口中還不時挑釁地吆喝著:“郎君,不過關?”


    丹砂猛回身搡開李白,指鞭站定,揚聲道:“金陵李十二郎有大好差遣發付,汝等乞索奴,若得啖狗屎的氣力,便來擔待!”


    麻袍老者一聽這話,實出意外,不免遲疑,隨道:“作麽生?


    “采藥。”丹砂將鞭策朝李白橫去,笑道,“一丁一日十文,這是李郎慷爽,隻今汝等乞索奴積德走運,方始覓得!”


    丹砂之言,也令李白吃驚,但是隨即猛省:這家僮聰慧過人真個不枉龔霸憐愛。想這廣陵與先前的江陵、金陵果然不同,乃是萬商雲集之地,行牒在身,號曰商旅,萬一關上盤查嚴密,問起貿易往來之物究竟是什麽,非但籠仗中沒有,就連嘴中也道不出豈不大惹嫌疑?然而“采藥”二字前所未聞,果然沒有聽錯麽?


    不隻李白糊塗,就連麻袍老者也猶豫了起來。他是丐,而廣陵丐者有二,一曰世襲,二曰流落。世襲者成群結夥,在城市逐漸依京師規模興築坊裏之前,是以街道為畛域;群伍各有所屬,彼此無犯。這一種丐,在城中隻許乞索,不能幫傭代役,不禁與僧道之流周旋。另一種流落之丐,則各自謀生,多有至大戶人家或農圃商店暫為傭作,或是替丁代役,換取微酬者。這一類的人,平素不與僧人、道士往來。兩種丐者各擁天地,一般不相雜廁。


    李白撞上的這一群,乃是前者,呼之采藥,的確犯了忌諱。然而丹砂提出的酬資前所未見:十文錢,在富貴人家看來不值幾何,可是在賤民眼中卻非同小可。近年來江淮間物資豐沛、通貨不足,盜鑄流行,即使以非官鑄的私錢買賣,十文錢也可以換一鬥米,那可是好幾天的口糧。麻袍老者有些心動,卻仍舊格於世襲丐者的行規,麵上流露出踧踖不安的神情,看了身邊眾人一眼。倒是有人悶悶地道了聲:“總然是城外使力,不在城裏。”


    另一個則道:“卻不知采麽花麽草是藥也!”


    丹砂聞言笑了,回身又指了指仍自背負著籮筐、踽踽前行的老媼,像是有條不紊清點什麽似的數道:“一籮黃連、一籮重樓、一籮木巨勝、一籮麥門冬、一籮地黃、一籮茯苓—看是再添一籮鬆脂、柏脂,不曉若何可用?”


    李白更覺詫異了,低聲道:“汝亦能知草木藥?”


    丹砂白了他一眼,隨手持鞭向五花馬頸環邊的小籠篋拍了拍,也不答話,繼續對群丐呼喊:“若是采得珍奇上藥,李郎不吝貲財,另有嘉賞。”


    丐者麵麵相覷,喁喁私議,油然生了興致。李白看一眼那小籠篋,也明白了:丹砂顯然替他整束過行李,裏麵是當年赴錦城和峨眉行前,月娘親手縫製的一個布囊。這一趟出蜀,趙蕤依樣交代了—囊中百衲袋數十口,都是記名的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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