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不急於趕路,因為他知道:京中吏部那些個官人也不急於安頓他的前程。他在安州待了下來,就住在驛所之中,瞬逾旬日因為看起來,此間的確是安頓家小的一個好所在。以遷轉之間待職縣令的身份派人查訪,十分利便,很快就得著回音,李氏在當地的親族果然不少;也有經商的,也有作牙人交際九流的,也有擔任過多年胥吏,在地方上小有頭臉的,也有初入仕途、風標煥發,看似頗孚仕紳之望的。其中一人,年方弱冠,名字與當朝一大老相同,曰“令問”。


    先是,大唐開國之初有名將李靖,係出隴西丹陽一房,佐高祖為行軍總管、撫慰大使,收嶺南近百州之地,領百萬之民,複大敗吐穀渾,封衛國公,堪說是位極人臣了。李靖有同母弟名李客師,與秦叔寶、程咬金、尉遲敬德同列,頗樹戰功,勞績勳猷,不減乃兄,累封至丹陽郡公。大約是在唐高宗永徽初年,才因年老致仕。


    李客師厭征而好獵,近百歲無疾而終,死前不多時,猶能跨烈馬、挽強弓。他在京師昆明池南建築了一所別業,醉心於騎射,晝夜相從。京中人傳言:自長安城區而外,西至澧水,一鳥一獸都識得此翁,每當他親自出獵,漫天鳥鵲追飛噪鳴,山林間的小獸也紛紛出頭竄走,有如隨扈,人逕以“鳥客”、“獸師”的諢號呼之,而李客師也不以為忤。他是在總章年間一瞑而逝的,入睡前交代家人:子孫襲蔭,百代不絕,莫與人爭官爵,但於鄰近名山大澤之處,圈地買山,廣造園林,以花樹為名,收引飛禽走獸。直到他的孫輩,都還謹遵這一遺命—他們在長沙築杏園,在廬山築栗園,在安州築桃花園。李客師的孫子,就叫李令問。


    開元天子當年還是臨淄王的時候,便與李令問相當熟稔。李隆基即位,李令問以協讚有功,遷殿中少監。開元元年,還襄佐誅殺竇懷貞,因而封為宋國公,實封五百戶。恩遇非比尋常,然而他始終沒有忘了祖父的教訓:若要官守綿長,就不能與人爭功鬥業。於是明明是個寬肥軟弱的體格,卻也仿效其祖,時時以遊獵自娛,無論騎在多麽威風的駿馬之上,都顯得沉重累贅,惹人譏訕不已。


    李令問錦衣玉食而不幹時務,外人視之,厚奉養,侈飲食而已。此時去武氏當國未遠,朝廷重臣仍沿襲著嗤鄙肉食之人的風氣,有人便勸諫李令問:“君宜少(稍)蔬食示人,毋為忌者笑。”李令問卻說:“此畜豢,天所以養人,與蔬果何異?安用妄分別邪?”


    也就是大半年之前,吐蕃襲擾瓜州,轉攻玉門。河西節度使王君與鐵勒四部在皇帝麵前互訴恩怨,王君占得地利,先發製人指控:“四部難製,潛有叛計。”鐵勒四部無從申辯,誣服定罪其中回紇部原封瀚海大都督的承宗,被流放到瀼州。承宗的族子名叫護輸,乘勢糾合黨眾,斬殺了王君,載著他的屍身奔赴吐蕃雖然護輸隨即敗戰棄屍而逃,然而唐廷喪師,顏麵盡掃,非窮究深責不可,輾轉攀牽,居然發現承宗一族有女與李令問的兒子結上了一門親事。


    李令問當下被貶,至撫州任別駕,原本是從三品的中朝大員一落而至於從五品的外州隨官,李令問豈能不惱羞憤懣?到任不久,便一病不起。多年以來一路跟從李令問的一個歌姬,號明珠或恐憂心主家翁歿後自己無所托身,就在撫州邸中自縊殉主,此事相當罕見,當地耆紳還列之於地方誌中,視為節烈。


    考究事實,李令問與西北邊關糾絞盤錯的政務、戰局一點瓜葛也沒有,驟爾被逐,實遠出於中外之望。李衍當然也風聞久矣卻不敢置信,及至安州,他才從李氏宗親的談議間聽說了另一樁大事。原來李令問在安州當地所興築的桃花園或許也保不住了。


    桃花園占地不大,方圓數十畝,其間野生桃樹數千本,錯落自然,疏密有致。春來花枝齊放,殷紅淡緋,壯美之極。此地還有一溪如帶,蜿蜒自西北來,潺湲三折,複向東北而去,李令問承庭訓買此山川,當然不是為了行獵,而另有他日後歸隱林下的盤算就在鐵勒四部被控陰謀造反,而吐蕃讚普與突騎施蘇祿可汗共圍安西城時,有感於邊事變亂頻仍,他還有一首感時之詩,題為《秋賦桃園有懷》,與此園有關。詩是這樣寫的:


    窮秋驅雁伴行吟,一任幽蹊自在陰。塞鼓紛紜猶似昨,芳枝零落到如今。騎羊誌意歸雲夢,射虎聲名托野心。欲赴桃源無別語,差留閑墨付蕭森。


    首聯描寫時序,正是王君與鐵勒四部相互攻訐起釁之際。“幽蹊”不消分說,自然寓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意思,這蹊徑,指的無非是桃花園。“塞鼓、芳枝”一聯,分別側寫了本家祖上出身邊關,以戰功建勳業的來曆,以及李令問不能光大家族名爵的些許歎息或慚愧。


    “騎羊”二字,顯然還是從劉向《列仙傳》記載周成王時羌人葛由刻木作羊、並乘木羊入西蜀綏山的故事而來。因為追隨葛由登山的王公貴人皆不複還,後人便以“騎羊”為得道成仙的代詞—這就表示李令問確實有一份親近道術、欣羨神仙的情懷。以下“射虎”二字,按諸李令問之祖李客師畢生射獵的事跡,也可以窺見李令問所歸心適誌者,不在積極進取;其中“野心”二字,指的是閑散恬淡的性情,猶如《宋書·王僧達傳》所載:“爾時敕亡從兄僧綽宣見留之旨。闇疾寡任,野心素積,仍附啟苦乞且旋任。”


    尾聯上承前六句作結,述說自己對於前途的瞻望,大約就是歸隱山林,閑著文墨。這本是所有身居要津者刻意作放曠之思的口頭禪,慨然有歸誌,以示不戀棧功名權位,老生常談罷了。可是壞就壞在兩個關鍵的字眼:一個是“野心”,一個是“桃源”。


    當台諫諸官拿李令問與回紇部的承宗聯姻作文章的時候,偏以為“射虎聲名托野心”足證是李令問不甘寂寞,要與前文中喧填塞鼓所從來處的鐵勒四部夷狄之人共謀,以圖恢複當年李靖、李客師一家“射虎”的霸圖。至於“桃源”,在字麵上其來有自,原本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桃花源記》裏索居於桃花源中之人是為了“逃秦”而自逐於武陵的。但是大唐太宗文皇帝在藩邸時即封秦王,逃秦,難道是要逃離李唐的江山嗎?


    桃花園、桃花源,固不同義而巧為羅織成一義,實在欲辯無言李令問當時還不知道自己陽壽無幾,猶思不再招惹物議,以圖日後出入清安,遂於外放撫州就道途中,修書一封,飭令家人從速將安州桃花園物業重為安頓,把先前起造的幾棟樓宇都拆了,隻留下臨水處三數亭台,並刻意間雜地栽種了千百株李樹,連園子的名目都改換了—桃花園從此改稱桃李園。李字既是樹木之名也兼表姓氏。


    李令問本家之人多集居於雍州三原,以及長安、洛陽兩京繁盛之地,距離這一份別業,不止千裏之遙,且多視此園為得罪之由以為大不祥。然而祖訓言猶在耳,家產又不能荒棄不問,如何保守的確是樁惱人的事。倒是在李令問病故之後,喧騰了一段時日,安州在地的李氏宗親卻給出了一個主意:桃李園畢竟不是野處,台榭得有人修葺守護,花樹也得有人栽植疏伐,可巧城南便有一家子弟名字也叫李令問,看來天意巧合,如能讓那年輕的李令問自以家資繕理園務,而使千萬株桃花李花春日繁榮,同兆兩郡家業昌興歲歲年年,不也是一樁美事?在安州諸李族親看來,當朝大員身後遺命,平白奉贈一片園林,這更是求之不得的事。於是桃李園之所歸隸,也就一拍即合。


    李衍也看上了桃李園。


    這是一個相當別致的所在。信步遊觀,揣摩原先的主人翁,應該是個清懷肆誌之人。當初指點起造時,有意節製房舍,並沒有尋常高門大戶人家那些複道重樓、雕甍畫棟的排場。從尚未拆除完竣的樓宇廢墟可以看出:每屋間架都不十分深廣,棟梁敷設較密,可見沒有擴充廳堂、大延賓客的需求。但是李衍卻想在此地大延賓客:他要借由這個園子,讓安州李氏宗親融入在地的名門士族;也要借由這個園子,讓他那有才無分、有學無求的侄兒李白融入安州李氏的宗親。


    能讓桃李園在眾目睽睽之下,轉入新人之手,大聚地方名士,誠屬必要。李衍商借桃李園的事十分順利,邀集李氏諸家子弟也不難。唯獨於他姓士族也能與此高會,則實屬不易。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機緣送上門來—就在新正之日,驛長來報:有名薛乂者,號曰員外,攜酒來拜。


    員外郎或簡稱外郎,或節稱員外。在南北朝時,專指那些近侍皇帝的員外散騎侍郎,密邇天顏,地位尊貴。到了隋代,便開始在六部郎中之複下設員外郎,以為庶務之推行實任,地位便忽然低落了。在唐代,此官位列從六品上,屬尚書省六部二十四司,仍為郎中的副貳。但是還有一種員外,是以看似謙遜的說法,掩飾身為地方胥吏的佐雜身份—稱員外者,不是真指員外郎,而是員額以外的省稱,這樣就模糊了胥吏低微猥賤的身份,卻也不能算是明目張膽冒充高官。李衍一看名刺上是員外,而無郎字,便推側對方與自己的出身並無二致了。


    春正時節攜酒訪舊,本來是尋常;但是在這樣一個日子上,奉春酒於素昧平生之人,則必有請托。尤其是對方還先遣仆役送來了不多見的禮酒,分別有五提,各為容量三升之觶,堆放在門邊楹下裹以紅漆皮封。這表示送禮的人早在年前就準備妥當了,否則僅此一番裝飾的手腳,也得搬弄大半天。從壺中之酒,更看出來者極有誠意,那是上好新釀的屠蘇酒,觶壺周身綴滿了珠圓玉潤的水滴近旁地上也滲開了黑殷殷的水痕,顯示酒是密封之後,浸泡於井中相當一段時日,特為於此日打撈出來的。


    當下李衍迎進禮酒,收執名刺,與來訪仆役約訂節後再見之期屆時薛乂果然依約而至。初看第一眼,李衍就覺得與此人頗為投緣—但看他頭頂淨巾,足踏雲履,一身淺藍單布袍,外罩玄素長帔,肘後懸劍似的掛著一柄紅傘,恰似一個眉目清朗的在家道士。


    見麵還說不上幾句寒暄的話,薛乂坦然道明來意:他是廣陵人的確如李衍所料,乃從胥吏出身;日後也和李衍履曆略同,經過流外入流的曲折,在荊、襄一帶州、縣,做過幾任縣尉、參軍,由於深慕道術,遂早早地棄職歸裏,之後複遠遊天台山,投玉霄峰白雲宮司馬承禎為徒。


    自客年夏、秋之間,薛乂即受命於宗師,四出雲遊,遍過昔年曆任官守諸州,俱是江南江北洞天福地,往來殊方道者,相期相交以辯以論,廣通妙談,結為盟好;這是上清派多年來的一樁始終未曾間斷的使命。除此之外,便中還要“訪一國士,作合一樁因緣”說到這裏,薛乂緩了口氣,四顧再三,才低聲道:“令侄李十二白便是某師所欲訪得的‘國士’。”


    “作合因緣?”李衍不覺有些訝然,歎道,“此子日夜歌酒成歡以為平生快意,不過如此。莫道以國士之業相許,即以常人婚娶稽之,恐亦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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