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總會記得那一夜的夢境。


    昏暮時分,那些口操胡語的喧嘩男女逐漸散去—他們並未消失,隻是快活地遷移到屋外、甚至城垣以外的曠野中去。在彼處,他們歡歌、勸酒、打馬放蹄、朝百麵千方的穹天密草亂射響箭。箭羽上的哨鳴劃過大半個天頂,往複交織嚴密,瞬息間無以數計,而終宵未曾稍停。人們狂亂地喊著軋牢山這名字,每喊幾聲,匍匐在她背上的男人就會告訴她一次:“彼眾呼我!”


    男人要她記住這個名字。


    不知從何時開始—或許就是在喝下那幾盞夾雜著酥油、胡椒與酸果氣味的葡萄酒之後—她微覺喉間一潤,居然像是可以發出聲音了,然而卻無可與言者,亦無話可說。那酒再從腹中滾燒入喉,她已置身於比夜色還要深濃的墨黑裏。隻能依稀記得:原本看似土石砌築的屋室當央,另有一座弧頂圓圍的帳廬,帳廬內外披掛著氈毯、帷幔和無數幅扯張散落之後,又淩亂地纏裹鋪墊著的布疋—據說,這正是先前呼號喊叫的那些陌生人所饋贈的禮物;而她則陷落在布帛之中。


    男人將她翻轉了,她感覺自己仰麵朝天,卻不見天。伸手要捉拿些什麽,一抓又一抓、一層複一層,像是翻掘著春初融雪之下含冰的壤土,卻隻著落得絲滑茵軟,綿延無盡。在好似沉埋入土的無邊闃暗之中,新剝的記憶來自那一年的春日,她還記得。恰似一點發自肺腑內的光亮,她記得的是李白。自從離開大匡山之後,這是她第一次由衷呼喊的名字。李白。


    當時,李白信口吟誦了一首惱人的詩:“新晴山欲醉,漱影下窗紗。舉袖露條脫,招我飯胡麻。”而她,捧著豆苗、薺菜、芝麻飯,臂間另挽了一籃含桃……她都記得,她還淌著一身汗。然而聽見那詩,她惱了,實是害羞的;她也恨那羞意,因她向不曾感受過羞怯讓她不覺得此身仍為己有—而趙蕤從不惹她害羞,這魁偉如山的神仙人物,即使與她親近相對,也總是對她說:“某與汝,衣食作息,耕讀朝夕,算作尋常夫妻,毋寧乃是道侶。”


    李白不同。李白從初識她時便不肯如此。他老是望著她,又望著她,仿佛期許她吐露些之無字句。然而、然而,然而世事固有不必付之吟詠者!……她都記得,就在趙蕤忽然采藥歸來的前一刻山前的反舌鳥啼了,那黃喙黑衣的鸜鵒也跟著啼了,噪禽較諸往昔任何一年都啼喚得早,那麽究竟立春了否?她記得李白問了一句還是她自己問了一句?是他問的罷?偏就該有此一問罷?


    地氣蒸騰,萬物複蘇。月娘勉力閉上眼,將舊憶與遭遇翻攪糅雜,都為夢景,但聽得反舌鳥歸林入巢,掙紮竄動,直向無底之處更有氣息噴勃,臨眉迫睫,或即想它是萬籟間翩翩震動的葉隙之風罷了;此際群山前後、樹木淺深,飛聲高下,且莫聽遠方交織如蓋的響箭,並非,並非,權當是呼應著節候的鸜鵒!


    但是,耳邊傳來的分明不是鳥聲,是那男人說話。他像是忽有所悟、忍不住亢奮地脫口而出,道:


    “果爾,果爾!”


    男人的嗓音渾厚,聲調與她年幼時從擔任地方官職的父親處聽來的署衙語言十分相近,據說那就是京兆語,自天子聖人以至群臣百僚都習說的話。這男人說得十分流利—比她多年前從父執輩口中聽來的南腔北調都還流利得多。男人在她耳邊說:他是鬥戰之神賜福所生,既生而雷電交加,天地放大光明,那是因為他的母親精誠禱祀,神靈感格,因而受孕於天的征候;而他的母親早就告訴過他:有一個發黑如夜、膚白如雪的女人會在嵐州與他相遇,並且同他交合,日邁月征,長相廝守,日後生下十個兒子,皆受封為上國將軍。


    在透徹的黑暗中,她一言不發,反而覺得安適。恰由於看不見彼此,仿佛男人言談的對象不是自己,而她所聽到的隻是與己無關的陌生故事。加之於身的衝撞與撫觸,她隻能想象成是來自遠方、來自過往的另一個陌生的身影。那人作詩,隨身匕首係臂,每出不群之思、驚人之語,當下匕刃豁朗,聲節鏗鏘。


    她總能毫不費力地記得那些詩句,也同時想念那些因詩句而綴緝起來的生涯—


    北溟有巨魚,身長數千裏。仰噴三山雪,橫吞百川水。憑陵隨海運,烜赫因風起。吾觀摩天飛,九萬方未已。


    那是他初到大匡山自申抱負的句子,當時圍繞著他和她的,本來不是什麽三山百川,更沒有什麽巨魚大鵬,卻隻是鬱鬱蔥蔥的群山,接目偶及,不外乎榆枋間的三兩燕雀。朗吟之餘,作詩的少年摹仿著山鳥嘎嘎嘶鳴,接著便縱目晴空,吃吃傻笑。


    她也記得,在趙蕤拒絕刺史李顒的舉薦之後,少年作了一首:


    孤蘭生幽園,眾草共蕪沒。雖照陽春暉,複悲高秋月。飛霜早淅瀝,綠豔恐休歇。若無清風吹,香氣為誰發。


    彼時,少年尚未將先前年幼時追隨時調、湊合格律的積習滌洗淨盡,每每造句,不免於拘牽對偶,略現束縛。而在另一方麵她旦暮冷眼旁觀,少年已經有了頑強的主見,作得這樣的一首詩不免也是對趙蕤的輕嘲,隱隱然表現了出走的渴望。少年原不計功名,他的渴望,僅僅是走出一方世界,要散發那孤蘭的芳香,不甘於隨眾草幽居而蕪滅於小園之中。


    到如今陷落在無休無止、無際無涯的黑暗深處的,卻是月娘她無聲無息地沉吟著千回百轉的詩句,似乎要借之逃避體內驀然衝激而起的驚濤駭浪,那是她從未體會過的。她想要回避,然而不能;想要抗拒,然而不能。她的羞怯與憤恨、痛楚與恐慌,都揉攪成巨大的歡快,起伏萬端,潮卷而來,這陌生的軀體迫使她不得不遁向遠方、遁向遠方的人,而遠方之人的音容笑貌,卻在逼視之下愈發朦朧縹緲。她越是勉力摹想,越是零落破碎,也就隻能躲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詩篇之中:那是遠人的詩句,還有她自己的—


    獨漉水中泥,水濁不見月。不見月尚可,水深行人沒。


    她僅有的四個句子。


    一首輾轉從晉代古歌謠辭中脫胎而來的小詩。古謠名為《獨祿篇》,“獨祿”和“獨漉”一音之轉,就是詩歌起調引韻的發語詞並無特殊用意可說。古作四言為體,通篇二十四句,凡六轉七韻反複陳言,所敘僅一事:有孝子某,一心一意、念茲在茲,隻想著為死去的父親報仇。根據用語所示可推知:孝子之父受到了“錦衣豪賢”者的迫害,甚至因而喪命。而這歌謠的本事,竟與月娘的身世雷同,其辭如此:


    獨祿獨祿,水深泥濁。泥濁尚可,水深殺我。嗈嗈雙雁,遊戲田畔。我欲射雁,念子孤散。翩翩浮萍,得風遙輕。我心何合,與之同並。空床低幃,誰知無人?夜衣錦繡,誰別偽真?刀鳴削中,倚床無施。父冤不報,欲活何為?猛虎斑斑,遊戲山間。虎欲殺人,不避豪賢。


    “獨漉水中泥,水濁不見月。不見月尚可,水深行人沒”就是從“獨祿獨祿,水深泥濁。泥濁尚可,水深殺我”的發篇語中轉出,隻是由四言變為五言,將兩句一換韻的形式改成四句一韻。吟罷四句,她停了下來,對李白道:“心力疲鈍,即此為止,不能複作。”實則,她之所以半途而廢,是怕詩句勾引出的她不願意吐露的過往,以及不能掩藏的仇讎之情。當時的少年李白既不知就裏,又要逞才,當下續吟了四句,取意也還是從“嗈嗈雙雁,遊戲田畔。我欲射雁,念子孤散”的原辭之中轉出,說的還是他自己莫名而未遂的抱負:


    越鳥從南來,胡雁亦北渡。我欲彎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歸路。


    吟罷嗬嗬大笑,半是自言自語地道:“某心力所及,也不過如此;盡教將此二章去,假以時日,鎔而裁之,終有完篇之時。”


    李白並未食言,不久之後,他的確又補作了四句,內容是:“神鷹夢澤,不顧鴟鳶。為君一擊,鵬摶九天。”是後,李白與慈元出遊錦城、峨眉行前,月娘為他整治行裝,不意間從稿草中看見這“神鷹”以下的四句,全然脫離了她的起興之語,更顯現出一種急於高飛遠走的興致。那時刻,她心一涼,卻又不知涼些什麽。


    直到月娘獨自離開大匡山,於她而言,這首殘缺的《獨漉篇始終隻有最初那八個句子,既是她的,也是他的。然而此刻,黑暗中緊緊裹住她的這個男人,仍舊一如曠野裏終朝不息的狂風,掀起另一波漫天濁浪,淹覆萬物,靡有孑遺。


    水深行人沒。


    惜其中道失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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