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清朝光緒年間最後一科的舉人。他中舉人時我隻四歲,隱約記得一些,聽人傳說一些情況,寫這篇筆記。話須得從頭說起:


    我家在明末清初就住在石門灣。上代已不可知,隻曉得我的祖父名小康,行八,在這裏開一爿染坊店,叫作豐同裕。這店到了抗日戰爭開始時才燒毀。祖父早死,祖母沈氏,生下一女一男,即我的姑母和父親。祖母讀書識字,常躺在鴉片燈邊看《綴白裘》等書。打瞌睡時,往往燒破書角。我童年時還看到過這些燒殘的書。她又愛好行樂。鎮上演戲文時,她總到場,先叫人搬一隻高椅子去,大家都認識這是豐八娘娘的椅子。她又請了會吹彈的人,在家裏教我的姑母和父親學唱戲。鄰近沈家的四相公常在背後批評她:“豐八老太婆發昏了,教兒子女兒唱徽調。”因為那時唱戲是下等人的事。但我祖母聽到了滿不在乎。我後來讀《浮生六記》,覺得我的祖母頗有些像那芸娘。


    父親名鐄,字斛泉,廿六七歲時就參與大比。大比者,就是考舉人,三年一次,在杭州貢院中舉行,時間總在秋天。那時沒有火車,便坐船去。運河直通杭州,約八九十裏(1)。在船中一宿,次日便到。於是在貢院附近租一個“下處”,等候進場。祖母臨行叮囑他:“斛泉,到了杭州,勿再埋頭用功,先去玩玩西湖。胸襟開朗,文章自然生色。”但我父親總是憂心忡忡,因為祖母一方麵曠達,一方麵非常好強。曾經對人說:“墳上不立旗杆,我是不去的。”那時定例:中了舉人,祖墳上可以立兩個旗杆。中了舉人,不但家族親戚都體麵,連已死的祖宗也光榮。祖母定要立了旗杆才到墳上,就是定要我父親在她生前中舉人。我推想父親當時的心情多麽沉重,哪有興致玩西湖呢?


    每次考畢回家,在家靜候福音。過了中秋消息沉沉,便確定這次沒有考中,隻得再在家裏飲酒,看書,吸鴉片,進修三年,再去大比。這樣地過了三次,即九年,祖母日漸年老,經常臥病。我推想當時父親的心裏多麽焦灼!但到了他三十六歲那年,果然考中了。那時我年方四歲,奶媽抱了我擠在人叢中看他拜北闕,情景隱約在目。那時的情況是這樣:


    父親考畢回家,天天悶悶不樂,早眠晏起,茶飯無心。祖母躺在床上,請醫吃藥。有一天,中秋過後,正是發榜的時候,染店裏的管賬先生,即我的堂房伯伯,名叫亞卿,大家叫他“麻子三大伯”的,早晨到店,心血來潮,說要到南高橋頭去等“報事船”。大家笑他發呆,他不顧管,徑自去了。他的兒子名叫樂生,是個頑皮孩子(關於此人,我另有記錄),跟了他去。父子兩人在南高橋上站了一會,看見一隻快船駛來,鑼聲嘡嘡不絕。他就問:“誰中了?”船上人說:“豐鐄,豐鐄!”樂生先跑,麻子三大伯跟著他跑。旁人不知就裏,都說:“樂生又闖了禍了,他老子在抓他呢。”


    麻子三大伯跑回來,闖進店裏,口中大喊“斛泉中了!斛泉中了!”父親正在蒙被而臥。麻子三大伯喊到他床前,父親討厭他,回說:“你不要瞎說,是四哥,不是我!”四哥者,是我的一個堂伯,名叫豐錦,字浣江,那年和父親一同去大比的。但過了不久,報事船已經轉進後河,鑼聲敲到我家裏來了。“豐鐄接誥封!豐鐄接誥封!”一大群人跟了進來。我父親這才披衣起床,到樓下去盥洗。祖母聞訊,也扶病起床。


    我家房子是向東的,於是在廳上向北設張桌子,點起香燭,等候新老爺來拜北闕。麻子三大伯跑到市裏,看見團子、粽子就拿,拿回來招待報事人。那些賣團子、粽子的人,絕不同他計較。因為他們都想同新貴的人家結點緣。但後來總是付清價錢的。父親戴了紅纓帽,穿了外套走出來,向北三跪九叩,然後開誥封。祖母從頭上拔下一支金挖耳來,將誥封挑開,這金挖耳就歸報事人獲得。報事人取出“金花”來,插在父親頭上,又插在母親和祖母頭上。這金花是紙做的,輕巧得很。據說皇帝發下的時候,是真金的,經過人手,換了銀花,再換了銅花,最後換了紙花。但不拘怎樣,總之是光榮。表演這一套的時候,我家裏擠滿了人。因為數十年來石門灣不曾出過舉人,所以這一次特別稀奇。我年方四歲,由奶媽抱著,擠在人叢中看熱鬧,雖然莫名其妙,但到現在還保留著模糊的印象。


    兩個報事人留著,住在店樓上寫“報單”。報單用紅紙,寫宋體字:“喜報貴府老爺豐高中庚子辛醜恩政並科第八十七名舉人。”自己家裏掛四張,親戚每家送兩張。這“恩政並科”便是最後一科,此後就廢科舉,辦學堂了。本來,中了舉人之後,再到北京“會試”,便可中進士,做官。舉人叫作金門檻,很不容易跨進;一跨進之後,會試就很容易,因為人數很少,大都錄取。但我的父親考中的是最後一科,所以不得會試,沒有官做,隻得在家裏設塾授徒,坐冷板凳了。這是後話。且說寫報單的人回去之後,我家就舉行“開賀”。房子狹窄,把灶頭拆掉,全部粉飾,掛燈,結彩。附近各縣知事,以及遠近親友都來賀喜,並送賀儀。這賀儀倒是一筆收入。有些人要“高攀”,特別送得重。客人進門時,外麵放炮三聲,裏麵樂人吹打。客人叩頭,主人還禮。禮畢,請客吃“跑馬桌”。跑馬桌者,不拘什麽時候,請他吃一桌酒。這樣,免得大排筵席,倒是又簡便又隆重的辦法。開賀三天,祖母天天扶病下樓來看,病也似乎好了一點。父親應酬辛勞,全靠鴉片借力。但祖母經過這番興奮,終於病勢日漸沉重起來。父親連忙在祖墳上立旗杆。不多久,祖母病危了。彌留時問父親:“墳上旗杆立好了嗎?”父親回答:“立好了。”祖母含笑而逝。於是開吊,出喪,又是一番熱鬧,不亞於開賀的時候。大家說:“這老太太真好福氣!”我還記得祖母躺在屍床上時,父親拿一疊紙照在她緊閉的眼前,含淚說道:“媽,我還沒有把文章給你看過。”其聲嗚咽,聞者下淚。後來我知道,這是父親考中舉人的文章的稿子。那時已不用八股文而用策論,題目是《漢宣帝信賞必罰,綜核名實論》和《唐太宗盟突厥於便橋,宋真宗盟契丹於澶州論》。


    父親三十六歲中舉人,四十二歲就死於肺病。這五六年中,他的生活實在很寂寥。每天除授徒外,隻是飲酒看書吸鴉片。他不吃肥肉,難得吃些極精的火腿。秋天愛吃蟹,向市上買了許多,養在缸裏,每天晚酌吃一隻。逢到七夕、中秋、重陽佳節,我們姐妹四五人也都得吃。下午放學後,他總在附近沈子莊開的鴉片館裏度過。晚酌後,在家吸鴉片,直到更深,再吃夜飯。我的三個姐姐陪著他吃。吃的是一個皮蛋,一碗冬菜。皮蛋切成三份,父親吃一份,姐姐們分食兩份。我年幼早睡,是沒有資格參與的。父親的生活不得不如此清苦。因為染坊店收入有限,束脩更為微薄,加上兩爿大商店(油車、當鋪)的“出官”每年送一二百元外,別無進賬。父親自己過著清苦的生活,他的族人和親戚卻沾光不少。凡是同他並輩的親族,都稱老爺奶奶,下一輩的都稱少爺小姐。利用這地位而作威作福的,頗不乏人。我是嫡派的少爺。常來當差的褚老五,帶了我上街去,街上的人都起敬,糕店送我糕,果店送我果,總是滿載而歸。但這一點榮華也難久居,我九歲上,父親死去,我們就變成孤兒寡婦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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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約八九十裏”應為“八九十裏”。為尊重原作起見,書中類似的情況及民國年間的語言習慣均未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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