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與曹聚仁兄在蘭溪相會,他請我全家吃飯。席上他忽然問我:“你的孩子中有幾人歡喜藝術?”我遺憾地回答說:“一個也沒有!”聚仁兄斷然地叫道:“很好!”


    我當時想不通不歡喜藝術“很好”的道理。今天,三月二十三日,我由長沙到漢口。就有人告訴我:“曹聚仁說你的《護生畫集》可以燒毀了!”我吃驚之下,恍然記起了去冬蘭溪相會時的談話,又忽然想通了他所謂不歡喜藝術“很好”的道理,起了下麵的感想:


    “《護生畫集》可以燒毀了!”這就是說現在“不要護生”的意思。換言之,就是說現在提倡“救國殺生”的意思。這思想,我期期以為不然。從皮毛上看,我們現在的確在鼓勵“殺敵”。這麽慘無人道的狗彘豺狼一般的侵略者,非“殺”不可。我們開出許多軍隊,帶了許多軍火,到前線去,為的是要“殺敵”。


    但是,這件事不可但看皮毛,須得再深思一下:我們為什麽要“殺敵”?因為敵不講公道,侵略我國;違背人道,荼毒生靈,所以要“殺”。故我們是為公理而抗戰,為正義而抗戰,為人道而抗戰,為和平而抗戰。我們是“以殺止殺”,不是鼓勵殺生。我們是為護生而抗戰。


    《護生畫集》中所寫的,都是愛護生靈的畫。淺見的人看了這些畫,常作種種可笑的非難:有一種人說,“今恩足於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歟?”又有一種人說:“用顯微鏡看,一滴水裏有無數小蟲。護生不能徹底。”又有一種人說:“供養蒼蠅,讓它傳染虎列拉(2)嗎?”他們都是但看皮毛,未加深思;因而拘泥小節,不知大體的。《護生畫集》的序文中分明說是:“護生”就是“護心”。愛護生靈,勸戒殘殺,可以涵養人心的“仁愛”,可以誘致世界的“和平”。故我們所愛護的,其實不是禽獸魚蟲的本身(小節),而是自己的心(大體)。換言之,救護禽獸魚蟲是手段,倡導仁愛和平是目的。再換言之,護生是“事”,護心是“理”。以前在報紙看見一段幽默故事,頗可以拿來說明護生的意旨:有一位鄉下老婆進城,看見學校旁邊的操場上,有兩大群學生正在奪一根繩,汗流滿麵,聲嘶力竭,起而複仆者再,而繩終未奪得。老婆見此,大發慈悲,上前搖手勸阻道:“請你們息爭!這種繩子舍間甚多,回頭拿兩根奉送你們!”蓋此老婆隻見奪繩的“事”,不解拔河之戲之“理”,故爾鬧此笑話,護生者倘若執著於禽獸魚蟲,拘泥於放生吃素,而忘卻了“護心”、“救世”的本旨,其所見即與此鄉下老婆相等,也是鬧笑話。故佛家戒殺,不為己殺的三淨肉可食。儒家重仁,不聞其聲亦忍食其肉,故君子遠庖廚。吃三淨肉和君子遠庖廚,都是“掩耳盜鈴”。掩耳盜鈴就是“仁術”。無端有意踏殺一群螞蟻,不可!不是愛惜幾個螞蟻,是恐怕殘忍成性,將來會用飛機載了重磅炸彈而無端有意去轟炸無辜的平民!豈真愛惜幾個螞蟻哉,所以護生的掩耳盜鈴,是無傷的。我希望讀《護生畫集》的人,須得體會上述的意旨,勿可但看皮毛,拘泥小節。這畫集出版已經十年,銷行已達二十萬冊。最近又有人把畫題翻譯為英文,附加英文說明,在歐美各國推銷著。在現今這窮兵黷武,慘無人道的世間,《護生畫集》不但不可燒毀,我正希望它多多添印,為世界人類保留一線生機呢!


    現在我們中國正在受暴敵的侵略,好比一個人正在受病菌的侵擾而害著大病。大病中要服劇烈的藥,才可製勝病菌,挽回生命。抗戰就是一種劇烈的藥。然這種藥隻能暫用,不可常服。等到病菌已殺,病體漸漸複元的時候,必須改吃補品和粥飯,方可完全恢複健康。補品和粥飯是什麽呢?就是以和平,幸福,博愛,護生為旨的“藝術”。


    我的兒女對於“和平幸福之母”的藝術,不甚愛好,少有理解。我正引為憾事,歎為妖孽。聚仁兄反說“很好”,不知其意何居?難道他以為此次抗戰,是以力服人,以暴易暴;想步莫索裏尼(3),希特勒,日本軍閥之後塵,而為擾亂世界和平的魔鬼之一嗎?我相信他決不如此。因為我們抗戰的主旨處處說著:為和平而奮鬥!為人道而抗戰!我們的優待俘虜,就是這主旨的實證。


    從前我們研究繪畫時,曾把畫人分為兩種:具有藝術思想,能表現人生觀的,稱為“畫家”,是可敬佩的。沒有思想,隻有技巧的,稱為“畫匠”,是鄙賤的。我以為軍人也可分為兩種:為和平而奮鬥,為人道而抗戰,以戰非戰,以殺止殺的,稱為“戰士”,是我敬佩的。撫劍疾視,好勇鬥狠,以力服人,以暴易暴的,稱為“戰匠”,是應該服上刑的。現今世間侵略國的軍人,大都是戰匠,或被強迫為戰匠。世界和平,人類幸福,都被這班人所破壞,真是該死!所以我們此次為和平而奮鬥,為人道而戰爭,我以為是現世最神聖的事業。這抗戰可為世界人類造福。這一怒可安天下之民。


    杜詩雲:“天下尚未寧,健兒勝腐儒。”在目前,健兒的確勝於腐儒。有槍的能上前線去殺敵。穿軍裝的逃起難來比穿長衫的便宜。但“威天下,不以兵甲之利”。最後的勝利,不是健兒所能獨得的!“仁者無敵”,兄請勿疑!


    我曾在流難中,受聚仁兄一飯之恩。無以為報,於心終不忘。寫這篇日記,聊作答謝雲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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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載《抗戰文藝》1938年8月13日第2卷第4期。


    (2)即霍亂,cholera的舊時譯名。


    (3)即墨索裏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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