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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先生,當年哪裏能看到齊白石的畫?


    ——有,有,瓷瓶子上。    </blockquote>


    朱新建不是學國畫出身,不曾臨過《芥子園》,他的開口奶來自日常生活。父親單位牆報上的幾朵花一隻鳥,母親拿回來廢舊標語上的毛筆字,他覺得好看,心生崇拜。那年月,痰盂上、練習本上、鉛筆盒上都印著不清不楚的齊白石畫作,一隻黑咕隆咚的蝦子、一隻螃蟹、幾朵牽牛花。《兒童時代》《小朋友》《少年文藝》之類的封底封麵通常也有些大畫家的作品印在上麵。


    初一那年,朱新建跟母親去看戲,錫劇。舞台上走出來個書生拿把折扇搖啊搖,派頭很大的樣子。他隔手買把便宜折扇,照著《人民畫報》上一幅潘天壽臨摹起來。畫上有石有鷹,他當時的能耐隻夠臨角落裏的花。兩朵雛菊畫得跌跌倒倒,被同學鄰居一個老頭子看到,誇他臨石濤臨得好——潘天壽學過石濤,被一個小孩減幾分技法加幾分天真地這麽一畫,直像了師祖。


    老頭兒是南京工學院的教授,跟書畫家林散之、高二適過從,領了朱新建回家,給他看石濤、齊白石的畫。有一陣,他還老往亞明的大弟子張偉家跑……朱新建曾說,我從小生活在南京,跟老一代藝術家玩過,筆底下多少有一種恍惚的東西。


    顧小虎告訴我,整個70年代,劉丹(畫家,後旅美;我曾在阿城先生家看到他畫的一塊石的六個麵)、朱新建和他三人來往密切。劉丹心靈手巧,畫風精細、寫實,顧小虎稱之為“官窯”;朱新建偏愛桃花塢木刻、楊柳青年畫、剪紙之類民俗,更近漫畫一路,他稱之為“民窯”。70年代末80年代初,劉丹的形象是長頭發、喇叭褲,整天提台收錄機到處找人跳舞;朱新建有趣悶騷,綿軟隨和,膽子小,遇打架便慌,常遭小流氓敲竹杠。


    插隊回城的朱新建分在南京二輕設計院,畫過花布圖案。他的剪紙作品參加過全國展。他畫的連環畫《除三害》得過全國少兒圖書優秀獎,畫中那個方頭圓髫的打虎英雄周處隱約有幾分關良的味道。動畫片《老鼠嫁女》《金元國曆險記》《皮皮魯和魯西西》裏的人物造型也出自他的筆下。


    “他有一個恩師叫高馬德,當時是《紅小兵》雜誌的編輯,沒具體教過他畫,但跟他聊過天,肯定過他。你想他那種路子,在那個時候能聽到的肯定是不多的。老朱喜歡關良也是受高馬德影響。”陳衍說。


    1976年,朱新建以工農兵學員身份進入南京藝術學院工藝裝潢專業,仍是班上“形最不準的一個”。留校任教後,轉向中國畫。老師輩裏有幾位看好他,如董欣賓、陳德曦,看好紙麵上逸出的屬於繪畫者個人的東西。


    在中國美院的一次講座上,朱新建對學生們說:我喜歡齊白石、青藤(徐渭的號),再加上西方塗鴉就成了今天的風格。


    大量資料和受訪者的敘述拚出一張粗略的樹狀圖譜,或可讀取朱新建“所借”之雜多,盡管這事後分析的雜與多,遠不如長在主人公身上那般有機、飽滿、陳陳相因——


    自唐以降的傳統文人畫大家裏,他起步於石濤,駐足停留、用心琢磨過的大致是這麽幾位:趙佶、梁楷、法常、趙孟頫、徐渭、八大、齊白石、黃賓虹、林風眠、關良——都是直指內心的路子,其中好幾位半人半瘋。尤其推崇齊白石,曾與老費談:(齊)好比鄉下大姑娘,天生一副好嗓子;天生神力,生出來就是一頭牛;摔跤腳下不用使絆子,拎著耳朵就能把人放倒。


    邊平山說,中國畫的高峰在北宋,幹淨利落,自信得不得了,他們不是在想前人怎麽畫,猶豫著,他們畫畫跟呼吸一樣原創;八大的遺憾,就是不夠自信,自信的人不會出現敗筆。邊平山推崇明代文人畫,因其將詩書畫比較完整地融合,不大喜歡石濤、髡殘、黃賓虹畫中那些蓬頭垢麵的東西。朱新建受他影響,由清溯明,把明代的畫冊買齊,天天翻。邊平山說,繪畫的深度在相當程度上取決於畫家讀畫的深度。


    顧小虎說,在不同階段,朱新建有不同的精研對象,比如中風前,跟他談論法常;隻是此僧留下來的真跡極少,鮮有人親見。


    鬱俊記得,師傅曾囑他習髡殘,又論及宋畫,“畫了三天別人看好像沒動一筆,幾乎在用水,極淺淡而發力深沉;宋畫也有調皮生動的,瞎畫一氣,但是規矩在”。


    鬱俊當即開悟:我的畫還能再加,以後也要敢於用淡。


    屬於個人趣味的部分,朱新建有一個可觀的鏈接——


    日本文人畫家池大雅、富岡鐵齋,書法家良寬下筆重,強調趣味,為朱新建所喜。浮世繪大家歌川國芳他也涉略——鬱俊在朱家見過日本印製的《通俗水滸傳百八人》全本。


    邊平山說,朱新建的美人圖大體屬於明代春宮的延續,根據粉本來畫,人物動作造型變化其實不大。邊平山先後有過兩本台灣錦繡書局印製的精裝本春宮圖冊《密藏》,都被朱新建借走了,當然有去無回。


    美人圖上常有貓,被朱新建畫得肥肥的,脂肪感很強。邊平山說,這是受莫迪利阿尼(意大利現代派畫家)人物畫的影響,當年他們都喜歡他。


    顧小虎聽朱新建另幾位徒弟說過,朱每到一地,必訪當地圖書館,將所有民國時期的漫畫月份牌翻出來發瘋一樣臨摹。鬱俊說起,有一次在上海圖書館,翻箱倒櫃找一位叫王朱的民國畫家(此人是阿城發現的),窮困潦倒,畫的是街邊小姑娘,身後插塊牌子“小芳兩毛隨便”。


    “我住進他家沒多久,他就跟我講美國有個黑人畫家巴斯奎特,他很喜歡。那是個塗鴉的天才,27歲就死了。畫得又多又好,拍賣行就不太好操縱價格,給他女人給他毒品……”鬱俊說。


    朱新建80年代初北漂時結識了阿城,常去他家“刷夜”。二人有個對談,網上傳來傳去。陳衍說,那一次聊了18個小時,老朱對《金剛經》《五燈會元》產生興趣多半是受阿城影響,“沒看多少就跑去南大講禪宗,膽兒也夠大的”。


    “他看書很雜,悟性高,這是天生的。他喜歡抬杠,享受鬥嘴的樂趣,偶爾也能講幾句很雄辯的話。”顧小虎說。


    “他很聰明,讀書抓得住要點,感悟跟一般人也不一樣。”老費說。


    禪宗開啟了這個邊平山所謂頓悟型的人。一次有人問朱新建怎麽看禪畫,他說,畫什麽題材不重要,在於你動筆動墨的時候有沒有禪的意識——有關飄逸,有關不拘謹,有關生機勃勃。


    “我聽阿炳拉的《二泉映月》,我就激動,這個太好了。我感覺這個曲子肯定是為了二胡這個樂器寫的,突然又感覺差不多這個樂器就是為了《二泉映月》造出來的,再甚至,我就覺得為了造就這個音樂,上帝順手造了一個無錫,又順手造了一個‘二泉’出來。”朱新建的藝術感覺。


    “我跟師傅一道去買書,口味完全不同。他不喜歡理論腔,一聽就煩,喜歡民間的智慧含量高的東西。他看書常常是揀有用的(可以題跋的)圈出來就好了。”鬱俊說。


    朱新建曾對栗憲庭說過,當年我畫小腳裸體女人,真的隻是玩玩,沒想過什麽意義。但藝評家們不肯的,總要掘出些道道兒來才好。被人一鬧,朱新建去找理論了。“我在一本南京的雜誌《譯林》上發現了一句話,弗洛伊德說的,所有的藝術都是人內心深處被壓抑的性欲的變相宣泄,我想這就是我要的。然後我就狂找他的書看,後來發現也就這一句有用。”


    吳亮曾說,寫文章引經據典是思想偷懶,講自己的話才牛,朱新建很同意。


    老費又講故事:當年篆刻名家吳子健對朱畫青眼有加,朱視為知音。吳欲訪朱宅,朱新建覺得貴客駕臨,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是把吳子健和老費請到畫室,關起門來看了兩個鍾點的a片。吳略頭昏,老費道:哎呀,他幾萬張碟片裏挑出十幾張精品來給你看,已經是貴賓待遇了!吳再去朱宅,關照在先:請朱先生千萬不要再放錄像了。


    a片實在也是朱新建的庫藏,造型用的。1998年底他往巴黎去,號稱訪問學者,留下陳衍、7歲的大兒子、出生三個月的朱砂和一大包碟片。陳衍不知該如何發落那包燙山芋,最後轉給朋友。不知怎麽播放時被公安逮個現行,或將追查源頭,朋友趕緊叫陳衍避避風頭。


    2006年一次過安檢被查,鬱俊一旁直賠好話,都是自家看看的,不倒賣,您瞧上麵都有紅筆畫的記號。最後還是沒收(鬱俊猜幾個工作人員轉身就分掉了),罰款三千。師徒二人坐在路邊吃麵,鬱俊問,師傅您到底買過多少碟片,朱新建頭也不抬:八萬隻多不少。


    雷諾阿的電影美學、默片大師普多夫金的理論,都對他胃口。中風之前半年,他還跟賈樟柯正經論過一回電影,不像是在開玩笑——這句有典故,友朋常引用:他寧願從潘家園買些底上印著made in china的新仿品,也不要“乾隆年製”的瓷器;他說,那些本來也是假貨,可還落上乾隆的年款,又不像在開玩笑,真是厚顏無恥……


    養分拆解到此打住,橫豎冰山一角。鬱俊說,找一些自己喜歡的人貼近了,慢慢也就找到了自己。邊平山說,不管吸收多少營養,一個藝術家真正成熟的標誌是,能否不借助他人達成自己。


    栗憲庭念念不忘80年代早期朱新建畫的那批《金瓶梅》插畫,一點點大,畫得又性感,又潑皮無賴,一副充滿懷想的樣子。邊平山說,一般中國畫,看一張就明白來龍去脈,朱新建的畫要看一套,他多是小品。鬱俊說,我師傅他肯定不是中國畫的正脈,他好比一出唱得非常好的蓮花落。


    評論家陳蠻父說,現在畫價很貴的一些畫家,包括李津、徐樂樂等人,都喝過朱新建的奶。


    鬱俊說,我要動用所有的力氣來對抗他對我的影響,他太強悍了;我也勸一班想學他的朋友,不要學,他是魔王,他的畫裏有種蠱惑人心的東西;我女朋友也畫畫,她說你老師哪怕畫山水花鳥都能畫得很“色情”,那種骨子裏的“色情”,你沒有。


    據說阿城將朱新建的畫隨意放置,任人摩挲,名曰:褪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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