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賽亞書》第8章第55行有一句話,叫“my ways, not your ways.”意即“我要走的路,與你們不同。”我以為,這大概是但丁的那句“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的源起。


    因為原是《聖經》裏先知的話,所以話語裏帶有著幾分神諭的崇高感、神秘感與哲理意蘊,即使演化到文學創作或民間的諺語中,也還保留著遺世而獨立的清高味,所以“讓別人說去”自有幾分“隨他人去說”的自信與灑脫。但凡我們在生活裏不能被別人苟同時,這樣的話便為我們所津津樂道。


    曾幾何時,這話顯得有些老套,老說“走自己的路”明顯有走“老路”的嫌疑。於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本山大叔和宋丹丹大嬸在他們的春晚小品裏,第一次提出了一個與時俱進的說法:“下自己的蛋,讓別人說去”。


    從“走路”到“下蛋”,不可以說不是一次飛躍。


    “走路”的最高成就也無非是踏破幾雙鐵鞋,但事實上,踏破鐵鞋倒還不如踏破草鞋顯得更有成就,隻要你走的是一條長征之路!所以當我們在革命曆史博物館裏看到那些踏破的草鞋時,對當年那些“走自己的路”的人會產生由衷的敬佩與景仰之情。但對於大多數人的大多數時候而言,走出這樣一條成功的路實屬不易,所以就個人而言,“下蛋”就比“走路”要容易的多——容易有成就感,容易冠冕堂皇,也容易為世人所矚目——尤其,你若還是一隻“公雞”的話!


    於是,學人也低下高傲的頭顱,向本山大叔的俗文化學習,以“下自己的蛋”相標榜,且漸有泛濫之勢。


    那麽,在這個特立獨行的時代,特立獨行的我們到底是應該選擇時髦的“下蛋”呢?還是選擇老土的“走路”呢?


    先來看看這個時髦的“下蛋”說包含著怎樣的時代內涵。


    我以為,“下自己的蛋,讓別人說去”至少包含著這樣一種內涵,即“下自己的蛋,讓別人去說。”一個“說去”,一個“去說”,“下蛋”雖是相同,其間卻還是有差別的。


    我們知道,對於雞來說,下蛋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孵化後代。但對於人類來說,動物下蛋的作用卻有兩個,一個是讓其孵化後代,以使其物種延續下去;另一個卻是希望把它們的蛋拿來食用,以滋養我們的身體。當然,“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養雞場大了,什麽雞也都會有。我們生活裏也時有某隻雞下出恐龍蛋的傳聞,於是這樣的蛋既不能孵化後代,也不能加以食用,隻能供人“瞻仰”而已。但事實上,在大浪淘沙的曆史麵前,這樣的蛋終究不能留傳下來,隻能像美麗的肥皂泡,在眩惑了我們的視覺後,消失於無形。


    對於學者而言,大概就像會下蛋的雞,因為學者們“下蛋”所背負的使命也無外乎兩點:一是傳承文化,這樣的“蛋”是用來“孵化後代”,引領或開啟後學的;一是傳播文化,這樣的“蛋”是用來“加以食用”,以期讓大眾獲得與知識與文明的滋養!除此之外,就不應該是學者們“下蛋”時所考慮的了。


    可是,不然。


    因為能下蛋,會下蛋,擅於下蛋,於是難免在紅塵的喧囂誘惑下,要下些稀奇古怪的蛋。這樣蛋能吸引眼球——大眾的眼球,媒體的眼球,商家的眼球,市場的眼球……在這些目光下,蛋也會閃閃發光,結果是這樣的蛋具有了遠超過“蛋”應有的價值,下蛋的人也因此而行市看漲。所以時勢倒是變成了這樣:若你下不出吸引眼球的蛋,你就甚至表現不出“蛋”應有的價值;而隻要你能下出吸引眼球的蛋,你和你的蛋都將大放異彩。這就是現實,因為下蛋不再為了食用,不再為了孵化後代,而是為了吸引眼球,於是孔子成了“喪家犬”,李白成了“古惑仔”,而諸葛亮居然成了“最虛偽的男人”,司馬相如則成了“騙財騙色男”……於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要“驚”到讓人“去說”,讓人使勁“去說”,才是“下自己的蛋”的時髦境界。


    於是,“下自己的蛋”,故意“讓別人去說”就成了一種危險的社會傾向,尤其是對於學者而言,因為學者往往意味著社會的良知所在!


    因為這樣的“下蛋”說,我會時常警省自己:要踏踏實實地“走路”,不要匆匆忙忙地“下蛋”。所以在講梁祝故事的時候,有人勸我可以把梁山伯說成是同性戀;在講牛郎織女故事的時候,有人勸我可以把牛郎說成是地痞無賴耍流氓……凡此種種,隻要能讓人議論,能吸引眼球,一切皆可為,因為“一切皆有可能”!


    我婉拒了,心裏在笑,好荒唐的邏輯!因為一切皆有可能,是不是一切便沒了原則?說孔子是“喪家犬”的人可曾想過孔子的那句名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以“不知”而冒充“知之”固然可笑,以明明“知之”卻有意說出意圖嘩眾的“不知”之言則尤為可恨。若“古惑仔”、“喪家犬”、“最虛偽的男人”之說確有詳實的考證、充分的剖析則罷,若不然,豈不就是為了“讓別人去說”而下出來的“蛋”嗎?


    這也讓我解了一個長久以來的疑惑,人們常說“謠言止於智者”,那麽記錄曆史的那些先賢毫無疑問都應該是些智者,可曆史為什麽還會如迷霧般那麽不清不楚呢?原來也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謠言盛於智者”,而這些智者的初衷,要麽是為當權者諱,要麽就是為了下些讓人們“去說”的“蛋”,而故意攪渾了那潭叫做“曆史”的清水。


    那麽,提倡“詩成泣鬼神”、“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杜甫杜老爺子錯了嗎?


    當然沒有!


    相比較普通的蛋而言,草雞蛋、雙黃蛋又特別值錢。古城高郵不就是因為盛產雙黃蛋而在蛋的世界裏名甲天下嗎?


    所以學者研究貴在創新,不僅貴在觀點新,而且貴在論據新、思路新、視野新。若沒了後者,不過隻是“閉門造蛋”,終難免“故為驚世之語”之嫌!


    當然,話說回來,寫這篇序也難免有“借他人之蛋來下自己的蛋”的嫌疑,包含這本書的內容,也是自己在電視講學時的講本,其中也難免有些自以為是的怪誕之“蛋”,但對於這些“蛋”,對於喜歡這些內容的觀眾朋友、讀者朋友,我會努力恪守一個學者的“下蛋”原則,以便無愧於一個教書匠在文化傳承與傳播中的使命!


    事實上,我是那麽喜歡教師這個職業,喜歡站在講台上的那種感覺。每次上課,我甚至有種想把足印“印”在講台上的衝動,不論是站在大學的講台上,還是站在電視媒體的講台上。因此,我還是喜歡把自己的心得比作自己走出的“路”,而非自己下出的“蛋”,因為那樣更易給我腳踏實地的感覺,也就是“踏實”的感覺。


    所以,雖然“路漫漫其修遠”,還是讓我們“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


    代為序!


    酈波


    於陽光灑滿秦淮河上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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