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大(日本淑德大學教授)


    一九四七年一月十八日,在東京都足立區的一棟小木屋裏,我的弟弟來到這個世界。


    他的名字叫“武”,是這個擁有父母、祖母、大哥重一、大姐安子,還有我的北野家的第四個小孩。


    可是,我幾乎不記得當時有關他的一切。或許是因為我們相差五歲,所以記憶裏,完全沒有他哇哇大哭的嬰兒時期、跌跌撞撞學走路的幼兒時期的印象。那段時光整個脫落在我的記憶之外。


    我意識到他的存在,是他要上小學前。那個每天迫不及待等我回家,纏著我陪他玩的弟弟,我記得。那是我和他最初的共同記憶。


    我們常常一起出去玩。到荒川河邊用長火筷子挾螃蟹、釣小龍蝦……那時的小孩總是覺得肚子餓,很會抓小龍蝦,烤了當零食吃。所以想盡各種方法,抓到一大堆。他起初學我的樣子跟著做,很快就比我還厲害,抓得更多。“遊戲天才”的特質那時已經顯露一二。我們也去西新井大師玩捉迷藏和武打戲,到千住的模型店看火車頭和戰艦模型,百看不厭。雖然買不起漂亮的玩具,但我們還是很快樂。


    我們很少花錢去玩,但常一起去看電影。當時,附近有一間電影院“島根富士館”。母親忙著做家庭副業,祖母教徒弟唱義大夫時,怕我們吵,便拿錢打發我們姐弟三人去看電影。嵐寬壽郎和美空雲雀演的《鞍馬天狗》30,就看了好幾遍。


    回家的路上,興奮不已的我們,經常模仿電影中的場麵:“我演鞍馬天狗,你演杉作。新選組,覺悟吧!”乒乒乓乓打殺起來。想起那光景,懷念得不禁笑起來。


    我們還小的時候,當然有很多難過的事。不,應該說難過的事情遠比快樂的事情多,讓我懊惱、委屈,為什麽生在這種家庭?我偷偷掉眼淚。


    最討厭的是幫老爸刷油漆。我讀高中、小武小學五年級以後,幾乎每個禮拜天都去。我們的工作是清掃,先弄幹淨老爸等一下要上油漆的地方。洗垢作業,尤其難受。


    為了去除天花板上的塵垢,燒堿水灑到天花板上,水珠便滴滴答答落下,我們淋到夾帶煤屑灰塵的燒堿水,全身染成了咖啡色。不止如此,我們還穿著不知從哪裏撿來的破棉衣褲、套上布襪、穿著草鞋……一副青春期少年打死都不願讓別人看到的蠢樣,加上渾身咖啡色,那模樣已非淒慘可以形容。那時候最怕碰到同學和鄰居。因為我的成績好,班上同學都對我另眼相看,所以真怕在街上讓人看到我這副德性。隻有下雨,老爸才休息。所以我們不做“晴天娃娃”,而做“下雨娃娃”,祈禱天氣變壞。真是不孝。


    不過,老爸很喜歡帶我們去工地,他覺得驕傲。老爸的文化水平最多就到寫出自己的名字“菊次郎”,不會算術,無法精確估算工作麵積和工資。沒辦法,就由我來幫他。這樣一起上工後,老爸似乎也想讓我做他的接班人,也當個工匠。


    我們家不是工頭,雖然刷油漆,但連個梯子都沒有。每次上工時就到附近的農家去借。所以老爸有個夢想,要我繼承衣缽,擴大事業,將來買個電動梯,旗下還擁有一大幫學徒,讓人尊稱他“北野老板”。


    可是,老爸絕不敢在母親麵前提這事。而我,從小就發誓絕對不當這種寒磣的工匠。


    雖然這麽說挺對不住老爸,但說實話,他留給我們的美好回憶的確太少。


    有一次,他帶我和小武去王子的飛鳥山公園賞花,果然,又是喝酒壞事。我們不但沒有賞到花,反而拖著爛醉如泥的老爸回家。現在聊起來是笑話,但當時真的很懊惱,到底是誰帶誰去玩啊?


    他曾帶給我們的東西,想來想去就隻有打“扒金庫”時贏來的贈品巧克力,大部分時候他都輸得精光,垂頭喪氣地回家。


    老爸個性靦腆,沒喝酒時沉默寡言,有客人來,立刻躲到房間裏。同業組織工會,一年會去箱根、熱海等地旅遊幾次,聯誼喝酒,笑笑鬧鬧。可是老爸都不好意思參加,總是要我代替他去。我根本不想參加那種聚會。可是不參加,怕給其他會員的感覺不好,隻好穿著學生製服參加箱根、熱海遊。就連我的婚禮他都托病沒來參加,可以想象他是多麽害羞膽怯的人。


    我們兄弟都繼承了他的害羞個性,但隻有小武把這份害羞升華到搞笑的地步,在悲傷的聚會上的黑色幽默,在正式場合戴著搞怪頭套,都是他一流的羞怯掩飾法。


    年少時的我,看到喝酒就發飆的老爸,厭惡得不得了。現在才認為,或許他是因為生性害羞,有話卻說不出口的個性,所以借酒排解吧。


    小武對老爸的感情,似乎和我的不太一樣。“厲害噢!”他很佩服工匠,他自己會畫圖、做玩具,富有製作東西的才華,還拍了一部電影《菊次郎的夏天》。我想他雖不至於尊敬,但對老爸確實有孺慕之情。


    他的作品也是這樣,他的電影裏有很多脆弱可憐但善良體貼的人。經不起誘惑而減肥失敗的拳擊手,做不成惡棍的流氓……那些人身上隱隱約約都有老爸的影子。或許在小武眼中,老爸是個很有魅力的存在。


    再來談談我母親。如果沒有她,北野家也沒什麽好談的。我們家人完全在她的掌控下,連我祖母都和她同一陣線。因此,老爸完全隱沒在母親背後,作為父親的存在感極其稀薄。我們家完全沒有父親的威嚴啦、父權這些東西。領導是母親,應該尊敬的是母親,掌握一切權限的也是母親。


    我小學去遠足那天,母親正好發燒住院。正要出門時,老爸卻對我說:“家裏的事我都不知道,阿大,別去吧。”硬是把我留在家裏。母親不在時,老爸連看家都不行,真是夠了。


    清楚感受到母親的氣勢強過老爸,是我在讀中學時。讀書、交友、升學之路等,都隻和母親商量,照母親的指示行動,絲毫沒有和老爸談談的念頭。比我大十五歲的大哥已經走上社會,是北野家實質上的經濟支撐,對我們來說,大哥代替了父親。老爸的存在不斷縮小,在某一意義上,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曾經有人問我:“都不曾頂撞過母親嗎?”有一段時期,和母親對話時,我確實想過“不是這樣”、“我想這樣”,但怎麽也無法說出口。母親的話不可違逆,拚命籌謀子女教育的她,應當不準我們開口頂撞。她對我們就是那麽嚴厲認真。


    母親相信唯有教育能夠斬斷貧窮的惡性循環,她把老爸當作貧窮的象征。老爸隻會讓那樣的母親更辛苦,喝醉了還打她,讓她哭泣,我們兄弟每天都看在眼裏。


    母親的口頭禪是:“給我聽好,絕對不能像你爸那樣!”也許不是故意,但她確實拿老爸當孩子們的反麵教材。


    母親雖然是一個可怕的人,但她也是體貼、熱心助人的人。


    以前的舊市區,家家戶戶之間根本沒有隱私。沒有竹籬笆,沒有圍牆,左鄰右舍就像自家人一樣,朝夕相見,熱絡往來。


    我們生長的足立區,是有這種感受的地方,木匠、石匠、螺鈿工匠呼朋引伴上酒館。在那形形色色的人簇擁而居的小區裏,母親的熱心助人和機智,頗獲好評。她不隻照顧小武的班主任老師藤崎先生,一聽說有不錯的家庭副業,就領著一夥大媽大嬸去爭取,並維持小區自治會的平衡。


    鄰居都戲稱母親“博士”,真的很依賴她。她隨時不忘關懷別人,相信“沒人收禮會生氣”,一有機會,就送些合宜的禮物讓大家高興。我大學畢業到研究所上班,就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她給全所的人送了手帕,後來當同事跟我說“謝謝,你母親真好”時,我還差點跌下椅子。


    她生氣的時候很嚇人,她的體貼也一樣強勢。繼承她這種關懷別人的優點的,還是小武。


    小武有一堆徒弟,號稱“武軍團”,他們非常仰慕小武,小武也待他們如親人,那種跨越藩界的交往,令人深刻難忘。


    對了,母親常說“你們還有一個已經死掉的哥哥”。就是書中寫到過的那個好像不是她和老爸生的,叫作“勝”的哥哥。起初我半信半疑,以為是母親編出來的,後來才知道,她在跟著老爸以前,曾和一個海軍中尉訂過婚,後來那個中尉死了。那中尉是明治大學出身。


    我讀的是明治大學,小武雖然休學,但考的也是明治大學。或許母親把她對那無緣未婚夫的思念,都寄托在我們的升學目標上。她雖然說“如果沒有你們,我早和你爸離婚了”,但他們還是生下四個孩子,所以,她並不是真的那麽討厭老爸吧。


    說到這裏,順便公布一下本書提到的幾個小故事真相。


    首先,是我騎車撞到老爸的事。電視劇裏演的是大哥重一蜜月旅行歸來,開車撞到騎自行車的老爸。其實,大哥和我那時都還沒有駕照。是老爸自己騎上快車道,前麵行駛的某公司的營業用車突然刹車,司機開門。悠哉騎車的老爸也喝了酒,完全沒注意,一頭撞上車門,滿臉是血的回來。幸好沒有大傷,但是老爸腦袋流著血,罵司機是混蛋的模樣很滑稽。小武把他喜劇化了。


    然後是姐姐安子心愛的公雞小皮。那件事是真的。老爸把雞拿到後麵的農家請人扭斷脖子,姐姐知道後氣得大哭,大罵老爸。可是那時生活貧困,缺乏吃食,姐姐哭歸哭,還是連喝了幾碗雞湯……我目睹了那個場麵,但是在小武的筆下,似乎更生動有趣。


    辛苦的刷油漆回憶、窮得買不起玩具的童年,小武都能笑著輕鬆道來。


    母親反對他養撿來的野狗,其他兄弟也認為他絕對做不到,他卻機靈地讓母親高興而得以飼養。那種小故事不勝枚舉。


    很多人說我和小武不但長得像,說話方式、動作、嚴肅的地方,甚至害羞的個性都很像,我也這麽認為。不過,他有表現的才華,跟苦的時候隻會叫苦、想做的事卻不敢開口的我相較,他具有巧妙克服困境的力量。


    家中無人敢違逆的母親,隻有他勇於對抗,離家生活。


    我驚訝於他的厲害,也很佩服。


    菊次郎與佐紀——我們兄弟各自繼承了他們的血脈。但我常想,小武可能還得到老天賜予的某種特別的力量吧。


    再寫下去,恐怕要聽到靦腆笑著的小武說:“二哥,饒了我吧!”就此打住。


    最近和小武見麵,是八月在朝日電視台的《哇,風來啦!》節目上,擔任來賓。我談到他因為出國拍片,不能參加母親三周年忌的事情;他則談起在意大利拍外景時的見聞。


    “二哥,你說好笑不?我打扮成馬基雅維裏31的樣子在意大利街上跑來跑去,就好像金發高鼻的外國人打扮成新選組武士在京都街上奔跑,一樣古怪。”


    我總是佩服他的比喻。精準刺中事物的本質,輕鬆笑談出來,讓我再次驚訝於他的才華。


    母親曾經把我們三兄弟比作電視,重一是彩色電視,我是黑白電視,小武是家庭影院。母親的確厲害。和毫無趣味的我比起來,小武確實有太多取悅人們的能力,而這世上,也有很多人期待他的取悅。


    對我而言,他是弟弟,也是“社會性的存在”,大家都關注他。老爸與母親都過世的現在,雖然猶豫不該再拿家人的瑣事煩他,但我還是要實話實說。


    持續跑在第一線的他,絕不輕鬆。有時候連不幸也要化成笑話,因為他必須非常辛苦地繼續奔馳不可。我有時難過地想,這或許是具有非凡才華者的宿命。


    最近打掃家裏時,翻到小武的成績單。母親都謹慎收好,完整留下他從小學到高中十二年的記錄。小學時成績很好,中學和高中的成績中等。成績慢慢滑落,中、小學的導師評語一貫是“不穩重”。看到這句話,我的心一下子回到中學時期,腦海中清晰浮現出那個緊跟在我屁股後麵“哥、哥”叫個不停的他。


    我想,小武到底是我的弟弟。


    (一九九九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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