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我飛速開出穀倉的車道,開下顛簸的小路,開上通向市中心的大橋。我打開收音機,翻找著頻道,跳過談話頻道,跳過輕音樂,跳過鄉村樂,選了說唱樂。憤怒又震耳的音樂,正合我此時的心情。


    我一路開著車,試圖說服自己,我能在普雷斯頓醫生告訴他兒子之前趕到。今天是星期六,如果我沒記錯,我父親的死敵今天應該不會去巡房,他會讓某個住院醫生去巡房,自己可以睡會懶覺。我記得他無數次清高地說著:“這麽多年的行醫,我想周末是我應得的。”


    雖然我很少同意父親的觀點,在這件事情上,我也覺得普雷斯頓醫生應該挨一拳。我不像父親那樣恨他入骨,也不會將母親的過世怪罪在他身上,但是我鄙視他的傲慢。


    當我媽媽剛過世的時候,父親考慮過通過暴力報複。但是他自身是個仲裁律師,他對於法律體製深惡痛絕,他發誓等他退休之後絕不會再踏入法庭一步。我聽過他說,要起訴一個人還不如直接殺了他。我相信他一定恨不得去殺了普雷斯頓醫生,幸好的是,《聖經》不允許。


    《聖經》還說,要愛我們的敵人,可是如果去和父親說這個,隻會碰一鼻子灰。我父親,其實是個偽君子,隻對有利於自己的信條才遵守。真是個自私的人。


    我母親去世之後,父親躲進了自己的世界裏,給我們的家和我們的生活都籠罩上了陰影。他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就算他考慮過,也不會表現出來。除了衝著我吼,他大多數時候對我不理不睬。在母親的葬禮上,被埋葬的不僅僅是我的母親,還有我的父親。


    現在,他又做出這種事情,竟然這樣泄漏伊莎貝拉的事情。我能想象出他昨晚的樣子,站在普雷斯頓醫生的家門口,吼著要他出來見麵,他一定罵了不少髒話,滿臉赤紅,瞪著眼睛。他當時有沒有咆哮著說出伊莎貝拉的名字?想到這裏我就咬牙切齒。伊莎貝拉是我的寶貝,他怎麽可以把她當作詛咒一樣對待。


    突然間,我覺得口幹舌燥,摸索著副駕駛座位,在皮包和cd下麵,我找到了一瓶水。我用腿夾住瓶身,一隻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擰下瓶蓋,我灌下一口水,水是溫的。


    快開到主幹道上了,我開始琢磨,我到底該怎麽和大衛說,況且我都不知道他住在哪裏。聽佩格婆婆說,他現在做會計,更確切地說是精算師,所以我猜想周六他應該待在家裏。


    但是我還是不知道他住在哪裏,他的祖父母給他留下了一筆錢,估計他現在住在某個富人區,那種我怎麽也付不起的地方,就算我有錢也不會住在那些地方,他的品位對我來說總是過於奢華,而我喜歡的對他來說又太平凡。


    他以前常常會說:“如果你有夢想,就要夠大膽。如果你要一個小屋,我會給你蓋個城堡。”可是,我不想要城堡。就像金發姑娘坐在熊爸爸的沙發裏一樣 ,他的夢想對我來說,太大了。我的夢想比較小,但是讓我覺得很安心。


    不過,我怎麽也沒想到,我會成為大衛的童話世界裏的大灰狼,我應該是他的公主才對。他找到了另外一個公主,即使這麽多年過去了,想起來還是覺得心痛。我明白,我這樣不夠理智,但是有些情緒總是很任性。


    我急轉彎開往榆樹路,輪胎摩擦著石子小路,隨即開上了柏油路。車裏又封閉又悶不通氣,但是我覺得挺好,當我的車路過一戶人家,一個老人家躺在門廊的搖椅上,不知從哪裏來的叛逆勁兒,我搖下車窗,把音樂放得很響,老人家厭惡地瞪著我,我反而覺得很得意。


    迎麵吹來的暖風撫摸著我的臉,吹散了我的辮子,轉過後車鏡,我看了眼鏡子。我的長發淩亂,散發拍打著我的臉頰,我索性扯下頭繩,用手指縷過糾纏在一起的頭發,迎著風,縷縷波浪長發像風箏的尾巴一樣飄上飄下。


    我的嘴唇通紅,似乎是塗了太多口紅過後又用紙巾擦掉。我看著鏡子裏自己的這副模樣,笑了出來,鏡子裏的我卻沒笑。我遺傳了母親的身形、臉型和言行舉止,我的眼睛像極了父親。他那雙灰色的眼睛,充滿斥責,在我的長睫毛底下,這麽一直瞪著我。


    我把倒車鏡推回去,也把收音機的聲音調小了一些。


    透過擋風玻璃,我看到太陽已經升起,我覺得有些暈眩。我會不會太遲了,現在已經9點,他們父子倆可能已經通過電話,或者此時此刻正在進行著,我幾乎能聽見他們的對話。


    不想縱容這些瘋狂的念頭,也受夠了頭發亂飛,我搖起窗戶,專心思考下一步該做什麽。我敢肯定,鎮上一半的人都會知道大衛住在哪裏。我經過希奧多咖啡館,它看上去倒像個卡車司機餐館——一個毫無特色的長方形建築,經過時間的衝刷,原先白色的牆漆變得泛黃。


    希奧多是大衛的叔叔,他肯定知道大衛住在哪裏。從倒車鏡裏看過去,我身後這條路空無一人,道路邊也隻有些肆意的雜草,我猛踩下油門,加速倒車回去。停車場正好還剩下一個車位,我把車擠進兩個小卡車之間。


    作為咖啡館的主人,希奧多被大家稱作泰德大叔,他是普雷斯頓醫生同父異母的兄弟。雖然這家小咖啡館普通得很,泰德大叔卻賺了不少錢,他住在普雷斯頓醫生附近,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兄弟所擁有的,他一樣都不少——奔馳轎車,避暑別墅,所有的一切。不過他沒有普雷斯頓醫生那份不可一世的優越感。


    這家咖啡館並不精致,塑料桌布,學校裏才用的椅子,缺口的花瓶裏插著廉價的塑料花卉。收銀台上放著一隻毛絨鼠,整個餐廳裏有種香煙和油煙混雜的味道。所幸這裏的食物,足以讓這些不足變得微不足道。


    餐廳裏,老顧客們吃著早餐,我有些緊張地站在吧台邊,那裏一群男人站著邊喝咖啡邊看告示欄。


    我找來服務員,問她能否找下泰德,她把手裏的筆插在屁股口袋裏,就鑽進廚房了。


    泰德大叔出現了,他摘下帽子,露出冒著汗的光亮腦袋。他伸出一隻手來,說話時也不願拿掉嘴角夾著的牙簽。“詹妮?盧卡斯,很高興你回來了。”


    但從他的表情看來,與其說高興,不如說是震驚。


    “我正在找大衛。”


    他吮著嘴裏的牙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身後廚房裏傳來嘈雜的人聲和碗碟聲。


    他嘖嘖地吮出聲音,“你知道他已經結婚了。”


    “我知道。”


    “現在很幸福。”


    “泰德,聽我說,我不是來找麻煩的,有些東西我想交給大衛。”


    泰德看我的眼神,似乎在說他知道我說的是什麽,不過不屑一顧。


    坐在我身後隔間的一對老夫婦丟下兩美元小費,拿上賬單,拖著腿走到收銀台。泰德從吧台底下拿出一塊濕答答的抹布,趕緊走了過去,清理他們的桌子,他把桌子一擦,指著桌子說:“坐吧。”


    “我真的不……”


    “你不能餓著肚子去見大衛。”


    我哀求地看著他,他沒理我,天哪,難怪這男人這麽有錢。


    等我坐下,他得意洋洋地挺著胸。“你算是家裏人,所以我來親自給你下單。”


    真會說話,“那我要一個英式鬆餅和一杯水。”


    他雙手叉在胸前,俯視著我。“你到底想不想要大衛的地址?”


    我看了眼手表,“你有什麽推薦?”


    “這才對嘛,好吧,我給你上一盤薄烤餅,幾片培根,加上香腸。”


    想到這些我一陣反胃,“好吧。”


    “你想要什麽樣的雞蛋?”


    “雞蛋?”


    他挑起略微銀白的眉毛。


    “給我點驚喜吧。”


    “哈,你喜歡驚喜?大衛的老婆林賽可不喜歡。”


    “別告訴他們我來了,好嗎?”


    “隻要你答應我不告訴他們是我給你的地址。”他邊說邊在賬單背麵匆匆寫下地址,放在我的桌上。


    等不及上菜,我記下泰德寫的地址——香山苑43號,付了八美元四十美分賬單,推開玻璃門走出咖啡館,門鈴在我的頭上叮的一聲。


    在郊外安靜的小巷當中,有一幢豪華的磚房,修剪整齊的黃楊木圍繞在四周。我站在那裏,心跳加速,不停地在牛仔褲上擦著手心的汗。


    我猶豫的每一分鍾,大衛都有可能接到他父親的電話,我不堪忍受他從別人口中得知伊莎貝拉的事情。


    我把車鑰匙丟進手提包裏,跨上包,深吸一口夏日濕熱的空氣,試圖消除我的緊張。但是一點幫助也沒有,緊張的情緒像是吸血蟲,不願離開我的身體。


    我給自己打氣……左腳……右腳……左腳……右腳。我能做到,我必須去做。鼓起最後一絲勇氣,我按下門鈴,再敲了敲門。


    我的雙手緊張地擰在一起,小拇指摸著我的戒指,等了一會兒,我又敲了兩聲,還是沒有人應門。我掃了眼車庫,有一個門是開著的,裏麵應該是輛英菲尼迪跑車。


    朝陽灑下一片溫暖的陽光,內心潛伏的暴風雨讓我絲毫感覺不到一絲溫暖。也許大衛和林賽在後院裏,在花園裏曬太陽……坐在露台上的搖椅裏,手牽著手,說著悄悄話。這個畫麵讓我畏縮。


    我走過精心修剪過的草坪,來到了後院,我想象成熟的大衛在那兒讀著早報,而他美麗的妻子摟著他的腰——如金絲一般的波浪長發垂在他身上。我從未對任何女人有過這麽深的敵意,這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後院的圍牆護欄敞開著,我把頭伸了進去。沒想到,一邊的英式花園裏鮮花盛開,為了看得更清楚,我走了進去,我被眼前的美景深深迷住。有一條石子小路,盡頭是一張優雅的花園椅,華麗的格子涼亭上爬滿花藤……忽然,我看到一個奇特的景象。


    一棵光禿禿的樹上綻放著大朵大朵雪白的櫻花,美豔,迷人……反常。這種樹應該是早春開花,怎麽會在夏天開花,我盯著這棵樹看得入了迷,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也許,我正在城裏的公寓裏熟睡,鬧鍾隨時都會驟響,隨即掀起被蓋,把腳放在絨毛地毯上,穿上我的西裝,然後去叫醒伊莎貝拉。


    也許,我根本沒有去過父親家,也許我根本不用去那,隻有我和伊莎貝拉兩個人,不需要別人。我更不用站在大衛的後院裏,告訴他有一個女兒的消息。也許,我沒有緊張得要死了。


    我沉浸在幻想裏,微微笑著,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我凝視著櫻花樹,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歪著頭,努力在記憶裏尋找,想找到潛意識裏的一絲痕跡,微風帶來一縷甜蜜的香氣,似乎很熟悉,令我安心。爆米花樹。沒錯,我小時候一直叫這種樹爆米花樹。


    有隻蚊子在我手臂上,我用力過猛,拍得生疼,摸了摸手臂上的紅色血跡,把手放到鼻尖,我聞到血的味道,像鐵鏽般,很真實。這不是一個夢境,絕對不是。


    有些沮喪,我重新巡視後院,牽牛花盡情地享受著陽光,薰衣草隨著微風起舞,烏鴉站在風向標上俯瞰著我。


    就在後院一邊,兩棵楓葉樹間懸掛的吊床上,躺著一個男人,一個咖啡杯倒在他身下的草地上,一份華爾街時報懶洋洋地在他手裏被風吹得嘩嘩作響。


    他的後腦勺對著我,和伊莎貝拉一樣的鬈發,我的手按著胸口,時間似乎停止了。


    大衛。


    他這麽安靜地躺著,我甚至懷疑他是否還活著。他發出一聲嘟囔,報紙從他手裏掉落到草坪上,當他翻身麵向我,我的血液幾乎凝結了。閉著。他的眼睛還閉著。我鬆了口氣。


    自從那晚他和我分手,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打量著他熟悉的臉龐,我曾經親吻過的嘴唇,我的心好痛。我好想再次親吻他的嘴唇,尤其此時此刻。


    一陣風掃過,櫻花被吹散在風中,像雪花一樣,輕柔,香氛……童話般,它們在空中自由旋轉。我伸出手掌,滿心期待,但是沒有一片落在我手心。


    沒有一片。


    花瓣落在了大衛的身上,他慢慢地醒了過來。我試圖移動,退回去,但是雙腳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抬起眼皮,刹那間我的心停止了跳動。他莞爾一笑,似乎這麽多年後再次見到我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他的笑容如此溫暖,那麽熟悉。突然,他的眼睛張大,立刻坐了起來,笑容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驚愕。


    有好一會兒,我們就這樣一動不動,盯著對方。在這個美麗的花園裏,大衛被鮮花圍繞著,而我,一個入侵者,偷偷溜進他的後院,藏著一把利器。隻需片刻,他的生活便會被我摧毀。


    大衛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轉向他身後的房子,透過窗戶,我看到一個黑發女子正看著我們。大衛看著她。


    她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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