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捧王世襄的自選集《錦灰堆》,筆者首先對文雅而略似費解的書名產生了興趣,接著被題簽裝幀古色古香的封麵所吸引,打開扉頁又為那種既華麗又透露出一股滄桑韻味的編排方式而欣喜,待到閱讀正文時已不能不完全沉浸其中為之擊節叫好、拍案叫絕了,乃至手指碰痛磕傷亦不覺也。兩天兩夜間,囫圇吞下全書七十五萬字之後,掩卷遐思,不由在心中數點自己數十年來讀書之所曆,似乎除了幼時生長鄉野村間因為圖書鮮少而每獲一冊為之手舞足蹈外,能與今日閱讀《錦灰堆》而感覺到是一種美妙享受相類的,實在是屈指可數。然而,王世襄卻在手書自序中這樣寫道:


    元錢舜舉作小橫卷,畫名“錦灰堆”(見《石渠寶笈初編》《吳越所見書畫錄》),所圖乃螯鈐、蝦尾、雞翎、蚌殼、筍籜、蓮房等物,皆食餘剝剩,無用當棄者。竊念曆年拙作,瑣屑蕪雜,與之差似,因以《錦灰堆》名吾集。


    不知何故,社會上一度風行所謂自我推銷自我炒作之邪氣,如果誰要是表示謙虛遜讓反倒真的被認為是無能之輩,於是應聘無津求職無門成為必然,遭受他人白眼相加或言語奚落也不是什麽少見之事。誠如此看待王世襄對自選集《錦灰堆》之謙辭,實乃大謬,反遭真知灼見者的譏刺則又不能算是冤枉了。


    王世襄笑迎新世紀


    我們姑且不論收入《錦灰堆》第一卷中家具、髹漆、竹刻、工藝、則例和書畫這些為王世襄贏得巨大國際聲譽之專長學術研究成果,也不必說第二卷中雕塑、樂舞、憶往、遊藝、飲食和雜稿這些獨抒己見且文采斐然之妙文佳作,單是第三卷“暢安吟哦”的一百二十首詩詞,不僅是王世襄與老伴袁荃猷用“柔婉、典雅”之小楷手抄影印,在視覺上即給人一種傳統的美感和享受,如果再能跟隨“暢安吟哦”一番的話,那麽久違了的“空靈、清新”則撲麵而來,舊體詩詞能達到作者王世襄獨創明式家具十六品中之“柔婉、典雅、空靈、清新”這四“品”的,恐怕在今人中也要屈指可數了。至於王世襄在後記中特意提出老伴袁荃猷為此所付才智和辛勞之補記,則又不能不讓人有所感懷矣:


    為了《錦灰堆》的出版,老妻不得不運用才智,付出辛勞。集中有她遊刃的刻紙,撰寫的說明;所繪有謹嚴的線圖,抒情的速寫;有硬筆標注的名稱,毛穎書寫的詩詞;她有時還對版麵的調整,圖片的安排提出合理的建議。尤為繁重的是一遍遍校對改正八九百頁的校樣,前後曆時數載。1995年我因校對此稿而罹目疾,此後閱讀維艱。沒有老妻的多方參與,全力支援,《錦灰堆》的出版不僅困難甚多,也不可能編印成現在的規模。


    如此,我們今天能夠閱讀到《錦灰堆》這樣的鴻文美著,怎能不向已歸道山的袁荃猷女士表示深深的緬懷和敬仰呢?


    而就在這種緬懷和敬仰還縈繞於心頭時,《錦灰堆》之續編《錦灰二堆》又新鮮出爐,這讓讀者在享受大快朵頤的閱讀美餐時,又不能不再次懷想袁荃猷女士為了此書出版付出了怎樣讓人心痛的辛勞。至於說到此書屬於新鮮出爐,因為除了少數篇章及詩詞是作者早年舊作之外,其餘都是王世襄在《錦灰堆》出版後所寫。試想,幾度嚴寒酷暑伏案勞作,對於一位年近九旬且左目失明的老人來說,愛戴和景仰作者學識、文章、品操的讀者,又會生出一種怎樣於心不忍也極為不安的感恩情懷呢?即便是《錦灰二堆》中那些“舊料新工”之作,我們依然在再次閱讀中感受到了鮮活和激動,因為王世襄這些憶往舊章中所涉及的人、事、物,似乎就在我們眼前或者發生在昨天。而之所以有此感受,則又要完全依賴於作者心中懷有至真至性的真愛濃情,否則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鮮活亂跳的文字,組織成如此令人歡欣喜悅之美章的。雖然作者自雲《錦灰二堆》與《錦灰堆》相比顯得“更加瑣屑蕪雜”,一再向讀者表示“慚愧,慚愧”,並聲稱“已屆望九之年,精力日衰,自知已難再有《錦灰三堆》矣”,但是兩年後我們還是欣喜且又滿含欣慰地看到了《錦灰三堆》。


    關於再次滿足熱愛王世襄文章讀者願望的《錦灰三堆》,我們和作者一樣要感謝其兩位友人的真誠相助,否則可能真如王世襄所言難有《錦灰三堆》問世。機緣來自2005年初春,同樣敬仰熱愛王世襄的友人楊元錚先生赴京搜集古琴資料時,竟在中央音樂學院查阜西先生遺存的書稿中,發現了半個世紀前王世襄在民族音樂研究所工作時所撰寫部分稿件的曬藍本,於是將其打印成帙,連同當年發表在期刊上的一些稿件複印後送給了王世襄,這不由使老人對那個時期所“遺留之雪泥鴻爪”,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懷舊之情。隨後,北京大學王風先生又前往位於北京城北的音樂研究所新址,從其資料室中借出琴譜等件填補打印,因為其中多是明刊善本,王世襄為了學琴者免受到圖書館借閱之繁瑣,認為值得錄入其中,於是《錦灰三堆》成矣。


    在《錦灰三堆》二十八篇文章中,共分音樂、憶往、文物和序跋四類,另有二十首詩詞和四十三副聯語,詩詞聯語均以作者手書影印。其中,除了20世紀50年代所寫的音樂類文章外,在憶往類文章裏還回憶管平湖、張伯駒、鄭振鐸、張光宇和王季遷等文化界巨擘故友,至於涉及繪畫、家具、竹刻、傳統工藝和民間遊藝等研究,也都是具有個人總結性質之作。而收入《錦灰三堆》中我們曾在前麵章節裏特別關注的那組《告荃猷》“悼亡詩”,細細讀來,更是讓人淚流涕下。關於書中涉及古典家具鑒定等內容時,記得王世襄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曾一再表示說,由於自己年紀大、行動不便、足不出戶等原因,所得新的見聞自然也就少了,致使新作難免顯得單薄,而深感愧對讀者。其實,王世襄在文章中至少為人們指出了諸多補充新知識有效而可行的途徑,這種毫無保留以金針度人的做法,難道不值得後人敬仰嗎?因此,即便王世襄自謙地評價說《錦灰堆》係列是“一堆不如一堆”,也不妨礙人們對收入其中諸多妙文的追捧閱讀。2005年11月程毅中先生在閱讀《錦灰堆》之後,曾賦感懷詩《巨匠行》曰:


    鬥雞走馬少年行,盛唐氣象現燕京。


    王老十五二十時,豪氣如虹追鯤鵬。


    冬夏讀書春秋獵,右牽黃耳左臂鷹。


    葫蘆就範造奇器,蟋蟀神勇百戰贏。


    賞心樂事不喪誌,格物致知絕學興。


    追回國寶歸故土,敵寇手中奪百城。


    先生老去童心在,著書立說有定評。


    錦繡成堆誌未灰,精光四射燦日星。


    國際知名獲重獎,巨匠揮斤大器成。


    九十老翁何所求,華夏文化有繼承。


    寶藏精品樂於眾,行有餘力續鴿經。


    願見珍禽四海飛,人人愛護年年傳信報和平。


    誠如斯言,王世襄的《錦灰堆》係列並非“一堆不如一堆”,更不是什麽“食餘剝剩,無用當棄”之物,而是展現這位文化老人、收藏奇士從未曾暗淡變灰的鴻鵠之誌之載體,堪稱是“錦繡成堆”。否則,2007年7月又何來《錦灰不成堆》之作呢?在《錦灰不成堆》中,我們感受最強烈的是王世襄對逝去老伴的深情追懷,即便是“三言兩語”也讓讀者對袁荃猷女士那集於一身之美德,有一種平凡而樸素的親切感。而書中回憶起的那些昔日故人舊事,無論是學術宏博年高德劭的文化巨擘,還是清寒無名不為人知的巷間匠師,抑或是鄙陋之人不堪之事,王世襄都真誠坦蕩地褒獎有加或直陳批評,就是不摻雜假意虛妄之成分,這也是其文章引人閱讀耐人回味的重要原因之一。


    王世襄在親手製作的卞蘿卜麥苗盆景旁留影


    至於王世襄在前言、正文、附錄和後記中多次提及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未曾給予其明確“平反”之舊事冤情,我們實在能夠理解一位老人的耿耿於懷,因為他太珍惜自己曆經磨難和坎坷而被證明的清白人生了,這與今天那些不要尊嚴一味貪蠹的厚顏無恥之徒簡直不可同日而語。而正是王世襄這些錐人心血的合情合理之訴求,不僅讓人們更加理解了他選擇走自珍之路的深層動因,也感受到了這位文化老人數十年來堅持走自珍之路的積極人生態度,因此洗刷強加於老人身上的不白之冤,給予老人一個符合事實的公正結論,並不是耄耋老人的耿耿於懷,而是一切有良知和信奉真理者的全體願望。否則,何以麵對老人在後記中所發出的那錚錚有聲而悲壯之誓言呢?


    人總有老的時候,我已九十有三,不可能有所作為。不過隻要一息尚存,仍誓必為人民、為國家做有益的工作。


    就在筆者這部《奇士王世襄》殺青時,老人依然伏在那張散發著滄桑歲月幽光的花梨獨麵板大畫案前,以一支早已磨禿但仍不失鋒銳的筆觸,在不可預知的學術領域裏用心躬耕,但是古老文化的那種醇厚味道已經溢了出來,直勾人們心裏的閱讀饞蟲。


    其實,縱觀王世襄九十多年的學術人生,他的學術影響和他本人一樣實在不可預知,就如中外曆代先賢和他們的著述創造一樣,在當時往往不為人知或受到應有的重視,這雖然與他們超越時代局限的卓越思想和驚人行動有關,但更多的則是時人太過注重眼前當下之利害,而不願也不能脫離時代窠臼束縛的緣故。好在王世襄通過自己“五十四年如一日”堅持“茹辛含苦著書”的實際行動,使“世人終漸識真吾”,還蘊藏了極為豐厚獨特的文化學術寶藏在等待著世人的慧眼發掘,誰也不敢預測何時會有人從中發現如明式家具一樣的稀世珍藏,從而在世界範圍刮起一次次強勁的“王氏旋風”。因此,我們現在所能做的不僅僅是等待,更應該有行動,比如合上這部書的這一頁便邁入王世襄的學術天地,這才是筆者撰寫這部拙作的主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奇士王世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竇忠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竇忠如並收藏奇士王世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