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當天早上,凱特睜開眼睛,看見邦妮正坐在她的床腳。“所以呢,你是來看我的窗下座椅的?”她問道,盡管邦妮壓根連看都沒看那個窗下座椅。她穿著娃娃裝睡衣,盤膝坐在那裏,目光緊緊盯著凱特,仿佛想憑念力把後者喚醒。


    “聽著,”她對凱特說,“你不是非得這麽做。”


    凱特把手伸到後麵,立起枕頭背靠到床頭板上。她瞥了一眼窗外的天空:光線有點泛白,她不禁擔心會不會是要下雨了,盡管天氣預報說是大晴天。塞爾瑪姨媽過去一周每天都向他們通告天氣預報,因為她一心想著在“婚禮宴會”——她是這麽說的——開始前先招待客人們在她家的露台上喝點飲料。


    “我知道你覺得自己做的不過是一點名義上的小事,為了把移民局糊弄過去,”邦妮說,“但這個人已經開始搞得像他是你的主人了!他在指揮你,告訴你該用什麽姓,以後住在哪裏,是否還要繼續工作。我是說,我的確很想換間更大的房間,但如果代價是我唯一的姐姐要被人馴服,剝去個性,徹頭徹尾地變成另一個人的話……”


    “嘿,邦-邦妮,”凱特說,“謝謝你這麽想,但難道你對我一點兒都不了解?我能搞定的。相信我。我難道不是一輩子都在跟一個獨裁者打交道嗎,說到底。”


    “獨……”


    “我沒那麽容易被打敗。相信我,我一隻手縛在後麵都不會怕他的。”


    “行吧,”邦妮說,“如果你覺得生活的樂趣在於吵架打架的話,那隨你吧。但你所有時間都是要和他待在一起的!甚至都沒人提起要過多久你才能跟他離婚,但我肯定至少也得一年。不僅如此,你要共處一室的這個人都不說‘請’和‘謝謝’,以為‘你好嗎’就是‘你怎麽樣’的意思,而且每次說話的時候都跟人站得特別近,還從來不對別人說,‘我覺得或許可能怎麽樣怎麽樣’,而永遠都是直截了當,‘你錯了’‘這不好’或是‘她很蠢’——沒有灰色過渡,全是黑白兩色和‘我說了算’。”


    “嗯,你說的部分上隻是語言問題,”凱特說,“當你連基本意思都表達得磕磕巴巴的時候,你不可能還管什麽‘請’啦,‘可能’啦。”


    “最糟糕的是,”邦妮繼續說,好像凱特沒說過話似的,“最糟糕的是,你會像在這裏一樣苦不堪言,一點差別都沒有——和一個科學狂人住在一起,你的每個小動作都要被定個體係,一有機會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他那套老年人保健理論,吃一餐飯都要計算其中的多酚或是什麽的。”


    “也不完全是這樣,”凱特說,“還是會有很大差別的。皮奧特爾不是父親!他會傾聽別人,你看得出來,他會注意聽的。你聽到他那天晚上說我可能還想重回學校的話了嗎?除了他還有誰稍微為我著想過呢?在這個家裏,我就是一件家具,一個無處可去的人,再過二十年,我還是那個幫父親料理家務的老處女女兒。‘是的,父親。不,父親。別忘了帶上你的藥,父親。’這是我重寫人生的契機,邦妮!來場翻天覆地的逆轉!你能怪我這樣想嗎?”


    邦妮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不過謝謝你,”凱特想起來加上一句,然後往前挪了挪,拍拍邦妮光著的腳,“你能擔心我,這很好。”


    “好吧,”邦妮說,“別說我沒提醒過你。”


    直到她離開房間,凱特才想起來,邦妮剛才說的話沒有一句是以問號結尾的。


    看到她們的父親白天在家感覺怪怪的。凱特下樓時他正坐在早餐桌旁,肘邊放著一杯咖啡,麵前攤著報紙。“早上好。”凱特對他說。他抬頭看她,調了調眼鏡說道:“哦,早上好。你知道世界上正在發生什麽事嗎?”


    “什麽?”凱特問他,但他肯定不是特指某個新聞,因為他隻是一臉絕望地朝報紙揮了揮手,然後就繼續讀報了。


    他穿了件工裝連體褲。凱特覺得這樣挺好,但過了一會兒當邦妮走進廚房時,她立馬提出了質疑:“你不會打算穿著這個去教堂吧。”


    “嗯?”父親哼了聲,翻過一頁報紙。


    “你得表現出點尊重,爸爸!教堂對某些人來說是神聖的地方,我不管你自己的信仰是什麽。你再怎麽說也得穿上正常的襯衫和褲子。”


    “今天是周日,”她父親說道,“教堂沒別人的,隻有我們和你舅舅。”


    “但我們是要拍照給移民局看的,這算哪門子結婚照啊?”邦妮問道。有的時候,邦妮會狡猾得不可思議,“你穿著工作服。有點兒太明顯了,你不覺得嗎?”


    “啊!是啊,你說得有道理。”他說著歎了口氣,合上報紙站了起來。


    邦妮自己穿了件帶天使翅膀的背心裙,凱特則穿了件淺藍色的直筒式棉布連衣裙,這還是她大學時代的衣服——之所以選這件,是因為她覺得塞隆舅舅隱約表達了類似建議。她不習慣穿淺顏色的衣服,穿上這件讓她感覺特別紮眼,渾身不自在;她擔心自己看上去會不會太刻意了。不過顯然邦妮覺得沒什麽問題。至少,她沒表示異議。


    凱特從冰箱裏拿出一盒雞蛋,問邦妮:“要個煎蛋餅嗎?”但邦妮回答:“不用了,我要自己打個健康果昔。”


    “好吧,那你得保證做完之後弄幹淨。上次你做完果昔,廚房一片狼藉。”


    “我等不及了,”邦妮說道,“趕緊離開這裏,別整天在我後麵念念叨叨了。”


    顯然,她已經不再擔憂她唯一的姐姐即將被轉手出去的命運了。


    幾天前,凱特雇了一位名叫卡羅爾太太的女人,請她每天下午過來稍微做點簡單的家務,在巴蒂斯塔博士下班回來前陪著邦妮。卡羅爾太太是塞爾瑪姨媽的女傭——塔伊瑪的姑媽。塞爾瑪姨媽一開始推薦的是塔伊瑪的妹妹,但凱特想找個經驗老到之人,不管邦妮耍什麽花招都招架得住。“她可比一般人以為的狡猾得多。”凱特是這麽叮囑卡羅爾太太的,後者回答:“我聽到了。是的,知道了。”


    吃完早飯,凱特回到樓上,把最後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裝進了她的帆布包裏。然後她一邊幫邦妮換好床單,一邊想著,下次再看見這間房時,裏麵一定會完全變樣。鏡子周圍會貼滿各種照片和美圖明信片,書桌上會堆滿化妝品,衣服會亂七八糟地丟在地上。但想到這些並沒有讓她心煩意亂。她覺得自己已經用夠了這個房間。她已經過夠了這種生活。等到皮奧特爾拿到了綠卡,她也不會再搬回來住,不管她父親是怎麽設想的。她會自己找一個住處,即使她的工資隻夠在某個地方租一間小小的屋子。或許那時候她就拿到文憑了,或許她就能有份新工作了。


    她把自己的床單扔進待洗簍裏。現在它們就留給卡羅爾太太處理了。她提起帆布包,走下樓去。


    她父親坐在起居室的躺椅上一邊等著她,一邊用手指敲著自己的膝蓋。他換上了黑色西裝,被邦妮說服後,他盡了最大努力。“啊,你來了!”她走進來時他叫道,然後站起來換了一種語氣對她說,“我的親愛的。”


    “什麽?”她問,因為聽上去他似乎準備宣布什麽事情。


    然而他猶豫著:“啊……”接著清了清嗓子說道,“你看起來真的長大了。”


    她一頭霧水。就在幾分鍾前他才看見過她,樣子壓根沒一點變化。“我的確長大了。”她對他說。


    “是啊,”他說,“但這多少有點讓人意外,你知道的,因為我還記得你出生時候的模樣。你母親和我以前從來沒抱過嬰兒,你的姨媽還得手把手教我們。”


    “哦。”凱特說。


    “而現在你都穿上這條藍色連衣裙了。”


    “嗯,哎喲,這件舊衣服你都不知道見我穿了多少次了,”凱特說道,“別這麽大驚小怪的。”


    然而她情不自禁地感到很高興。她知道他想說卻未說出口的話。


    她突然想到,如果以前她母親也能明白父親渴望說出的那些話——如果她能讀懂他的暗示的話——他們四個人的生活可能都會幸福很多。


    生平第一次,她發現自己竟慢慢能讀懂他人的暗示了。


    她父親開車,因為坐別人的車讓他緊張不安。他們家的車是一輛沃爾沃老爺車,保險杠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他以前開車時留下的刮痕,後排座位上雜亂無章地堆放著他們三個人的東西——橡膠實驗室圍裙、一大遝期刊、一張寫著字母“c”的美工紙海報,還有邦妮的冬大衣。凱特不得不坐到後排座上,因為邦妮搶先躥上了副駕駛座。車子駛到約克路上的一個紅綠燈時猛地一個急刹車,一半的期刊滑落到凱特腳下。走高速的話就會平坦順暢點,更不用說會快很多了,但她父親不喜歡和其他車子擠在一條路上開。


    “三株杜鵑花隻要25美金”,路上經過她常去的園藝市場時她讀著外麵的招牌,就在一瞬間,她突然希望自己今天是在那裏購物,希望這是一個正常的周六上午,她照例忙著各種平淡無奇的瑣事。到底還是個晴天,看著路上行人緩慢悠然、恍恍惚惚地走在路邊的樣子,便知道這天的溫度也是再宜人不過了。


    她感到肺裏快缺氧了。


    塞隆舅舅的教堂名叫“科基斯維爾聯合教堂”,是一座灰色的石質建築,最高處矗立著一根小型尖頂——那種簡化版的尖頂。教堂就位於約克路後麵,那裏附近盡是成排的古玩店和寄售店。停車場空蕩蕩的,隻停著塞隆舅舅的那輛黑色雪佛蘭。巴蒂斯塔博士把車子倒在它邊上,熄了引擎,然後垂下頭把額頭貼在方向盤上,他每次成功把車子停在一個地方後都會這樣。


    “還沒見著皮奧德爾。”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抬起頭來說道。


    今天上午輪到皮奧特爾負責實驗室的例行工作。“看到沒?”巴蒂斯塔博士之前這麽說,“從今以後我就有個靠得住的女婿了,可以放心地讓他來頂替我。”然而,才這麽一會兒他已經想到了好幾個細節問題,擔心皮奧特爾或許沒注意到。他們還沒從家裏出發時他就問了凱特兩次:“我要不要打個電話給他,問問情況怎麽樣了?”不過接著他就自己替她回答了,“不用,沒事的。我可不想打擾到他。”這或許不僅是因為他的手機過敏症,也歸結於最近他和皮奧特爾關係的變化。他還在為上次的事生著悶氣。


    他們按照塞隆舅舅先前說的來到教堂後部,敲了敲一扇普普通通的,像是通往某間廚房的木門。門上有塊玻璃窗,掛著藍白方格布的窗簾。片刻之後,方格布被拉開,露出塞隆舅舅那張向外探看的圓臉。見是他們後,他咧嘴一笑,打開了門。他穿著西裝,係著領帶,凱特感動地發現——他真的像對待一件大事般莊重。“新婚快樂!”他對她說。


    “謝謝。”


    “我才和你姨媽通完電話。我猜她大概還抱著一絲希望,想著會不會在最後一刻收到邀請,但她表示她打過來隻是問問我覺得皮奧德爾會不會不喝香檳。”


    “他為什麽會不喝香檳?”


    “她覺得他可能想喝伏特加。”


    凱特聳了聳肩。“至少我不這麽覺得。”她說。


    “她或許是怕他會把酒杯砸到家裏的壁爐上或是怎麽的吧。”塞隆舅舅說道。凱特注意到,當塞爾瑪姨媽不在場時,塞隆舅舅說起他姐姐時變得肆無忌憚許多。“進來到我辦公室坐坐,”他說,“皮奧德爾知道要敲後門嗎?”


    凱特瞟了父親一眼。“知道的,我告訴他了。”後者說道。


    “我們等他的這會兒可以先看看誓詞。我知道我們說好了一切從簡,但我想讓你看看你做出的是什麽樣的選擇,這樣你就知道你們兩人的承諾意味著什麽了。”


    他領著他們經過一條狹窄的走廊,來到一間四壁皆書的鬥室。架子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書,寫字桌上和兩把折疊椅的椅麵上也都堆著成摞成摞的書,就連地上也堆滿了書。隻有寫字桌後麵那把轉椅是能坐的,但塞隆舅舅一定是覺得自己坐下而讓其餘三人站著有失禮貌。於是他背靠著寫字桌前部,半坐在桌角上,從一摞書裏拿來最上麵一本,翻到裏麵折過角的一頁。“現在開始,”他說,手指劃過上麵的一行字,“‘親愛的愛人’諸如此類的。你不介意吧,我想。”


    “不介意,可以的。”


    “然後我會問:‘誰將這位女士送向新郎手中?’”


    巴蒂斯塔博士吸了口氣準備回答,但凱特搶先一步說了“不需要”,於是沒有聽到他本來想說的話。


    “然後我想我們就省去順從丈夫這條承諾吧——我知道你的,凱特,嗯,實際上這年頭幾乎沒人還說這條了。我們就直接進入‘無論禍福’吧。‘無論禍福’可以的吧?”


    “噢,當然。”凱特說。


    他能這麽顧及自己,真是善解人意,她想。他對巴蒂斯塔一家人沒有信仰這點也隻字未提。


    “你都不知道現在有的夫妻想要省去多少部分,”他說著合上書把它放在一邊,“還有他們自己擬的誓言,有的你根本沒法相信。諸如‘我保證每天不會就狗狗的趣事談論五分鍾以上’。”


    “你開玩笑的吧。”凱特說。


    “恐怕不是。”


    她想到可不可以讓皮奧特爾保證再也不引用諺語。


    “那麽照片呢?”巴蒂斯塔博士問道。


    “照片怎麽了?”塞隆舅舅問。


    “我能拍幾張嗎?說誓言的時候?”


    “嗯,我想可以吧,”塞隆舅舅說,“但都是些很簡短的誓言。”


    “沒事的。我隻是想,你知道的,留個紀念。或許結束後你可以幫我們四個人拍一張。”


    “當然可以,”塞隆舅舅說,他看了看表,“好了!現在我們就隻等新郎了。”


    現在是十一點二十分,凱特知道,因為她自己也才看過手表。他們原本的安排是十一點開始。但她父親信心十足地說道:“他就快到了。”


    “他帶了結婚證嗎?”


    “我帶了。”巴蒂斯塔博士從內側胸袋裏掏出來遞給塞隆舅舅,“周一我們就開始找移民局辦這個事。”


    “嗯,我們先到教堂去吧,你們在那裏等可以舒服點,好嗎?”


    “他們在申請之前必須真正結婚,”巴蒂斯塔博士說道,“顯然結婚必須是既成事實。”


    “你們見過布魯德小姐沒?”塞隆舅舅問。他在走廊邊上的另一道門前停下。一個麵色蒼白的女人從寫字桌上抬起頭來,朝他們微笑,她大約四十五歲,額頭上如少女般夾著枚發卡,把一頭短發別到後麵。“布魯德小姐是我的得力助手,”他對他們說道,“她有時一周七天都過來,盡管這隻是個兼職職位。安菲仕,這是我外甥女凱特,她今天結婚,這是她妹妹邦妮,我姐夫路易斯巴蒂斯塔。”


    “祝賀祝賀。”布魯德小姐邊說邊從椅子上站起來。不知為何,她的臉上泛起兩片紅暈。她屬於那種臉紅時眼睛會變得水汪汪的人。


    “跟他們說說你為什麽叫‘安菲仕[1]’。”塞隆舅舅說道。接著,還不等她開口,他就自己告訴他們,“她是在一輛出租車上出生的。”


    “哦,老天啊,”布魯德小姐發出銀鈴般的清脆笑聲,“他們可不想聽那種故事!”


    “是一次意外生產,”塞隆舅舅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出人意料得快,當然,生產本身是在意料之中的。”


    “嗯,是自然發生的!媽媽可不是故意把我生在車上的。”布魯德小姐說道。


    巴蒂斯塔博士說:“謝天謝地不是赫茲 [2]。”


    布魯德小姐再次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但她的目光仍然沒有從塞隆舅舅身上移開,手漫不經心地擺弄著頸上的那串白色玻璃珠項鏈。


    “好吧,繼續往前走……”塞隆舅舅說。


    布魯德小姐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一邊用手飛快地拂了下裙子的背麵,臉上仍然笑意盈盈。塞隆舅舅領著其餘人沿著走廊繼續前進。


    在許久以前的某幾次聖誕夜和萬聖節,凱特曾經來這個小教堂,裏麵看上去還是頗為現代的,從一麵牆到對麵牆的整個地麵上鋪著米色的地毯,兩邊的窗戶素樸幹淨,中間是一排排的金色木質長椅。“你們怎麽都不坐下,”塞隆舅舅對他們說道,“我先回辦公室去,這樣皮奧德爾敲門時我能聽到。”


    凱特之前就在擔心這個——他們會不會錯過了皮奧特爾的敲門——所以她很高興看到他折回去。再者,他們三個人單獨待著時就不用沒話找話。他們可以靜靜坐著,互不說話。


    她凝神傾聽舅舅從走廊上走過去的腳步聲,因為她好奇他在經過布魯德小姐辦公室門口的時候是否會停下來,或者至少放慢腳步。但是沒有,顯然他直接急匆匆地走了過去。


    “我和你母親就是在這個教堂裏結婚的。”巴蒂斯塔博士說。


    凱特吃了一驚。她從沒想過問問自己的父母是在哪兒結婚的。


    邦妮驚問:“真的嗎,爸爸?是那種盛大華麗的婚禮嗎,有伴娘的那種?”


    “哦,是的。她的全部心思都撲到這場該死的鬧劇上了,”他說,“塞隆當時才被聘到這裏擔任助理牧師,所以理所當然地由他主持婚禮。我姐姐大老遠從馬薩諸塞州趕過來,和我母親一起。那個時候我母親尚在人世,盡管身體已大不如前,但是,哦,他們都說:‘我們需要你的家人出席,你難道一個朋友都沒有嗎?同事呢?’我找了我的博士後學生做伴郎,我好像想起來了。”


    他站起身來,開始沿著中間的過道來回踱步。每當他不得不無所事事地傻坐著時,哪怕隻是一會兒,他總是會煩躁起來。凱特望向上麵的講台,和教堂裏的長椅一樣,它是金色木質的。講台上麵放了一本巨型的書,攤開著,可能是《聖經》,書頁間的幾片紅色絲帶書簽垂落在外麵。講台前麵是一個低矮的木質聖壇,上麵放了一個裝滿鬱金香的花瓶,瓶底置於一片裝飾墊子的中央。她試圖想象,她的母親曾經也是站在那聖壇之上的新娘,身旁是一個年輕時候的,還沒像現在這樣一本正經的父親,然而她怎麽都隻能想到一個病怏怏的、有氣無力的母親,身著一襲白色婚紗,旁邊站著禿頂弓背的巴蒂斯塔博士,正看著他的手表。


    邦妮收到一條短信,凱特聽到了她手機的蜂鳴聲。邦妮從錢包裏拿出手機,看著屏幕咯咯笑起來。


    她們的父親在一排長椅邊停下,從讚美詩冊子自取架上拿過來一本。他仔細看了看冊子的封麵和封底,然後又把它放回到架上,重新踱起步來。


    “但願實驗室裏沒出什麽問題。”他在下一次經過凱特身邊時對她說道。


    “能出什麽問題?”她問他。


    她是真的想知道,因為無論可能出什麽問題,都好過僅僅是因為皮奧特爾臨陣脫逃——他最終還是不想娶她,盡管他能娶她已是占盡便宜。“這不值當,”她都能聽到他這麽說著,“這麽個難搞的女孩!這麽沒規沒矩的。”


    但她父親隻是這樣說:“可能出任何問題。可能出太多問題了。哦,我有種感覺,不該留給皮奧德爾一個人管的!我知道他能力超群,但不管怎麽說,他終究不是我。”


    接著他又繼續朝教堂後部踱去。


    邦妮正在打著一條短信。啪,啪,啪,速度和老電影裏打電報時的按鍵一樣快,兩手拇指並用,幾乎都用不著看屏幕。


    最後,塞隆舅舅終於再次出現了。“那麽……”他從門口那裏喊道,徑直走向邦妮和凱特坐著的那排長椅,巴蒂斯塔博士也立馬折回來與他們會合。


    “那麽,皮奧德爾是要從大老遠趕過來嗎?”塞隆舅舅問道。


    “就從我的實驗室過來。”巴蒂斯塔博士回答。


    “難道他遵從的是某種外國的守時標準?”


    他問這話時看著凱特。她回答:“某種外國的……好吧,可能吧。我不太清楚。”


    然後她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來,她應該要清楚,如果他們真的交往了很久的話。在被移民局問話時她得記住這點。“哦,真拿他沒辦法!”她要輕鬆歡快地對他們說,“我告訴他我們得在六點鍾到朋友家,但他竟然直到七點才開始換衣服。”


    如果他們真的能走到被移民局問話那一步的話。


    “或許可以打個電話問問他是不是需要什麽指引。”塞隆舅舅說。


    但凱特就是不想打電話,盡管她知道這樣很愚蠢。她想起了上七年級時女孩子們之間那些讓她至今仍難忘懷的討論——她們是怎樣不願讓別人看出自己“倒追男生”。即便對方是即將和自己結婚的男生(姑且這麽叫吧),這樣做也是不對的。他愛多晚露麵就多晚露麵吧!看看她到底在不在乎。


    她心裏沒底地說道:“他可能在路上了吧。我不想讓他開車分心。”


    “那就給他發個短信。”邦妮提議。


    “嗯……”


    邦妮嘖了一聲,把她的手機放回錢包裏,然後朝凱特伸來一隻手,手心朝上。凱特盯著她的手看了片刻才明白過來。然後,她隻能慢吞吞地從帆布包裏掏出自己的手機,遞給邦妮。


    啪,啪,啪,邦妮敲起字來,看上去連想都沒想一下。凱特斜瞥過去看看她打了什麽。“你在哪?”她讀道,就顯示在皮奧特爾給凱特發的上一條短信下麵,那條短信已經是好幾天前發的了,隻有寥寥幾字:“好的,拜拜。”


    現在這最後一條短信似乎成了重要線索。


    沒有回複。甚至連那種表示他正在寫著回複的小圓點都沒有。他們一個個滿臉無助地看著塞隆舅舅。“要不打個電話?”他再次提議。


    凱特鎮定下來,從邦妮手中拿回自己的手機。就在這時,手機發出一聲柔和的嗡嗡聲,她著實嚇了一跳,以至於一陣慌亂中弄掉了手機,幸好隻是掉在膝蓋上。邦妮又嘖了一聲,幫她撿了起來。“出大事了!”她念出來。


    她們的父親驚叫:“什麽!”他身子前傾越過塞隆舅舅,從邦妮手中奪過手機,盯著屏幕看。然後他開始打字。盡管他的確隻是用一個食指點擊著,凱特還是大開眼界。他們每個人都看著他。最後他問:“現在我做什麽?”


    “你做什麽,這是什麽意思?”邦妮問他。


    “我怎麽發送?”


    邦妮嘖了一聲,從他手裏拿過手機,開始啪啪按鍵。凱特越過她肩頭瞟著屏幕,隻見父親打的短信是:“什麽什麽什麽。”


    眾人等待著。巴蒂斯塔博士連呼吸都不規律了。


    又是一聲嗡響。“老鼠沒了。”邦妮念出來。


    巴蒂斯塔博士發出一聲怪叫,好像被扼住了喉嚨快要喘不過氣來。他雙腿一軟,癱倒在他們麵前的長椅上。


    有那麽一會兒,凱特沒想到“老鼠”意味著什麽。老鼠?老鼠跟這一切有什麽關係?她是在等著她結婚的消息。塞隆舅舅看上去也是同樣茫然。“老鼠!”他不解地重複,臉上帶著厭惡的表情。


    “父親實驗室裏的老鼠。”邦妮向他解釋。


    “他實驗室裏有老鼠?”


    “那裏一直有老鼠。”


    “是啊……”塞隆舅舅說,他顯然沒領會兩種說法有什麽區別。


    “是豚鼠[3]。”邦妮補充道。


    塞隆舅舅看上去完全一頭霧水。


    “我不能相信,”巴蒂斯塔博士微弱無力地說道,“我怎麽都不能接受。”


    手機再次發出聲響。邦妮舉起來念道:“動物權利保護者把它們偷走了,項目一敗塗地什麽都沒了,沒戲了。”


    巴蒂斯塔博士發出一聲呻吟。


    “啊,是啊,那種老鼠。”塞隆舅舅說著額頭舒展了些。


    “他說的是peta[4]人士嗎?”邦妮朝著他們說道,“難道有什麽法則規定成年人不能用縮寫詞,還是怎麽的?‘peta’,你個白癡!就說‘peta’,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動物權利保護者’,哈!這人實在是……太古板了!還有你們看,他在每個能用定冠詞的地方都用上了定冠詞,盡管他說話的時候幾乎從來不用。”


    “那麽那麽多年的心血,”巴蒂斯塔博士喃喃自語,此時他彎著腰把頭埋在手臂裏,所以很難聽清楚他說了什麽,“那麽那麽那麽多年,都付諸東流了。”


    “哦,親愛的,當然不至於那麽糟糕的,”塞隆舅舅安慰他,“肯定還有挽救辦法的。”


    “我們可以給你買些新的老鼠!”邦妮附和道。她把手機遞還給凱特。


    凱特終於有點明白過來了。她對邦妮說:“即便是你,也應該明白隻有那些老鼠才有用。它們是一代代繁衍的漫長遺傳鏈中的最後一批老鼠,它們是特殊培育的。”


    “然後呢?”


    “這些人是怎麽進入實驗室的?”巴蒂斯塔博士哀號著,“他們是怎麽知道進門的密碼組合的?哦,上帝,我得從頭再來了,可我太老了,沒法從頭再來。至少還得再花二十年時間。我不會有資助了,我隻能關了實驗室,然後以開出租車為生。”


    “千萬不能這樣!”塞隆舅舅的語氣中帶著真實的驚恐。邦妮叫起來:“你打算讓我輟學打工,是的吧。你打算讓我去某個牛排店裏端那種血淋淋的生牛上腰肉。”


    凱特不解於兩人為什麽都在考慮此類完全不適合他們的職業。她說:“別吵了,你們倆。我們都還不能肯定是不是真的……”


    “哦,你在意什麽?”她父親厲聲發問,猛地抬起頭來,“你在幸災樂禍吧,我估計,因為現在你就不用被逼著結婚了。”


    凱特說:“我不用怎麽?”


    她舅舅插進來:“她為什麽要被逼著結婚呢?”


    “還有你!”巴蒂斯塔博士轉向邦妮,“你輟學又怎麽樣?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從來沒顯露過一點點天分。”


    “老爸!”


    凱特木然地盯著麵前的讚美詩冊子自取架。她正努力讓自己恢複過來。她好像一下子灰心喪氣了。


    “所以就是這樣,”她父親黯然地說道,“原諒我好嗎,塞隆?我得回實驗室去了。”他一點一點地站起來,遲緩得猶如一個老人,然後步入過道裏。“我為什麽還要繼續活著呢?”他問凱特。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她沒好氣地回答。


    看起來,她又得住回自己的老房間了。她的生活將一切照舊,如同未曾中斷過一樣。周一回去上班時她會和別人解釋說,事情出了岔子。她會告訴亞當巴恩斯,她最終還是沒結成婚。


    想到這些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說真的,亞當和她並沒有什麽關係。他總讓她覺得自己體格龐大、表情冷淡,與周圍格格不入。和他在一起時,她永遠都會斟詞酌句,生怕說錯了話。他不是那種真正喜歡她本來麵目的人,無論禍福。


    最後這四個字讓她心間隱約泛起悲傷的餘韻。過了一會兒她才想起來為什麽。


    她站起身,跟在邦妮後麵走進過道。她感覺胃裏沉重得好似有鉛壓著。教堂仿佛在一瞬間變得黯然失色,她此時才看清這是一個如何索然無趣的地方——死寂之所。


    她和邦妮站在那兒等著父親,他正握著她們舅舅的手——或者說更像是雙手並用抓著他的手,好像垂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還是謝謝你,塞隆,”他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將死之人,“抱歉占用了你的……”


    “凱羅?”


    皮奧特爾站在走廊口,他的左肩後麵露出布魯德小姐憂心忡忡的笑臉。隻見皮奧特爾衣衫襤褸,看上去簡直像個流浪漢:他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白t恤衫,因為穿了太久而變薄變透了,領口那裏也撕破了,下身套著一條寬鬆肥大的格子短褲,非常短,凱特不禁擔心他是不是把內衣穿出來了,腳上是一雙紅色的橡膠人字拖。


    “你!”他極其大聲地吼道。對象是邦妮。他氣勢洶洶地衝進教堂裏,布魯德小姐嚇得退到一邊。“一分鍾都不要妄想你不會被逮捕起來。”他衝邦妮喝道。


    她哼了聲:“嗯?”


    他徑直走到她麵前,都快把自己的臉湊到她臉上了。“你這個……素食者!”他對她說,“你這個同情心泛濫者!”


    邦妮退後一步,用一隻手的掌根輕輕擦了下臉頰。一定是他剛才說話時把唾沫星子吐到她臉上了。“你在搞什麽?”她問他。


    “你在半夜三更闖進實驗室。我知道是你幹的。我不知道你把老鼠放在哪兒了,但我知道這事就是你幹的。”


    “我!”邦妮叫道,“你覺得是我幹的!你真的相信我會把我自己父親的項目給搗毀了!你瘋了。告訴他,凱特。”


    這時巴蒂斯塔博士擠到他們中間說:“皮奧德爾,我需要知道。情況有多糟?”


    皮奧特爾從邦妮麵前轉過身去,伸出一隻手重重地拍了拍巴蒂斯塔博士的肩膀。“很糟,”他對他說,“這是事實。要多糟有多糟。”


    “它們全部沒了?一個也不剩?”


    “一個也不剩。兩個架子都空了。”


    “但這是怎麽……”


    皮奧特爾牽著巴蒂斯塔博士朝教堂前部走去,手還放在他的肩膀上。“我起了個大早,”他說,“我想著要早點去實驗室,然後就能準時趕來結婚。我來到實驗室門前,門還是像往常一樣鎖著。我按了組合密碼。我走進去,來到老鼠培育室。”


    他們越走越慢,在離聖壇還有幾英尺的地方停了下來。塞隆舅舅、凱特和邦妮還停在遠處,看著兩人。接著皮奧特爾轉身回望凱特。“你在哪兒呢?”他問她。


    “我?”


    “快過來!我們結婚。”


    “哦,”巴蒂斯塔博士說道,“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我想我現在還是趕緊回實驗室去吧,皮奧德爾,即使已經無法……”


    然而凱特卻說:“等我們說完誓言再走吧,父親。你可以待會再去看實驗室。”


    “凱特巴蒂斯塔!”邦妮叫道,“你不會真的還要繼續進行吧!”


    “嗯……”


    “你聽到他剛才怎麽跟我說話了嗎?”


    “好吧,他有點急躁。”凱特對她說。


    “我沒有該死地急躁!”皮奧特爾粗聲吼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凱特對邦妮說。


    “現在就過來!”皮奧特爾喊著。


    塞隆舅舅說:“老天,他可真的是急躁。”他暗自發笑,搖了搖頭。他沿著過道走到聖壇,然後站在那裏從身體兩側伸出雙臂,宛若一個前來報喜的天使。“凱特,親愛的?”他問,“過來嗎?”


    邦妮不可置信地噓了一聲,凱特轉過身來,把自己的帆布包遞給她。“好吧,行,”邦妮對她說,“就這樣吧。你們倆挺般配的。”


    但她還是接過了帆布包,然後跟在凱特後麵走上過道。


    來到聖壇,凱特在皮奧特爾身邊坐下。“我一開始還沒明白過來,”皮奧特爾對巴蒂斯塔博士說著,“顯而易見發生了什麽,但我還是沒明白過來。我隻是幹瞪著眼。兩個空空的架子,籠子沒了。架子旁邊的牆上寫著一行字,直接寫在牆上的:動物不屬於實驗室設備。看到這行字後我決定報警。”


    “報警,哦,算了吧,警察能做什麽?”巴蒂斯塔博士說,“做什麽都太晚了。”


    “警察要過很久很久才過來,好不容易等到了,可他們一點也不聰明。他們對我說:‘你能描述一下這些老鼠嗎,先生?’‘描述!’我說,‘有什麽可描述的?它們就是很普通的小白鼠,沒什麽別的好說的。’”


    “啊,”巴蒂斯塔博士說,“說得也是。”然後他說,“連你都沒穿禮服,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穿得這麽正式。”


    “她是嫁給我,不是嫁給我的衣服。”皮奧特爾說。


    塞隆舅舅清了清嗓子,說道:“親愛的愛人……”


    兩個男人轉過背來麵對著他。


    “在主的見證下我們聚集於此……”


    “但是,肯定有什麽辦法能把它們追回來,”巴蒂斯塔博士對著皮奧特爾小聲嘀咕,“租個獵狗或是什麽的。不是有專門用於這種目的的狗嗎?”


    “狗!”皮奧特爾說著微微側向巴蒂斯塔博士,“狗會吃了它們的!你想要這樣?”


    “那或者找偵探吧。”


    “你,凱瑟琳,”塞隆舅舅用一種不同尋常的堅定有力的聲音說道,“是否願意與這個男人,皮奧德爾……”


    凱特能感覺到皮奧特爾很緊張,因為他的身體僵硬極了,站在他另一邊的她的父親激動不安,從她身後則傳來邦妮的陣陣抗議。隻有凱特自己心如止水。她挺直站著,目光注視著她的舅舅。


    等他們到了“你可以吻新娘了”那裏,她父親已經轉身準備離開聖壇了。


    “行了,我們現在就走。”皮奧特爾說,即使此時他還傾身向前,在凱特臉頰上啄了一記。“警察想要——”他對巴蒂斯塔博士說,然後凱特直直地走到他麵前,雙手捧住他的臉,非常溫柔地吻了他的雙唇。他的臉頰涼涼的,但微微開裂的嘴唇卻是溫暖的。他眨了眨眼睛,退後一步。“——警察也想和你談談。”他有氣無力地朝巴蒂斯塔博士說完。


    “祝賀你們二人。”塞隆舅舅說。


    注解:


    [1] 原文為“avis”,即著名租車服務品牌“安飛士”。


    [2] hertz,也是著名租車服務品牌。


    [3] 又稱“天竺鼠”,常用作科學實驗對象。


    [4] 善待動物組織,該組織反對用動物做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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