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夏日終於降臨盧瓦爾河穀時,天氣炎熱得如同去年那個寒冬一樣極端。薇安妮渴望打開臥室的窗戶通通風,可六月末如此炎熱的夜晚卻沒有一絲微風。她撥開臉旁潮濕的頭發,跌坐在床邊的座椅上。


    索菲發出了嗚咽的聲音。薇安妮從中聽到了昏昏然的、持久的“媽媽”,趕緊把手中的破布浸在家裏唯一剩下的床頭櫃上擺著的一盆水中。和樓上房間裏的所有東西一樣,這盆水也是溫熱的。她在水盆裏擰轉著破布,好讓多餘的水分滴落回盆中,然後把濕潤的布頭蓋在了女兒的前額上。


    索菲嘟囔了幾句讓人聽不懂的話,身體開始猛烈地擺動起來。


    薇安妮把她按在床上,在她的耳邊低語著充滿愛意的字眼,用雙唇試了試女兒的體溫。“索菲。”她念叨著。這個名字變成了一段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的祈禱。“我在這兒。”她一遍又一遍地說著,直到索菲冷靜下來。


    索菲的高燒越來越嚴重了。她已經病了好多天,渾身疼痛,一直都不見好轉。起初,薇安妮以為她隻不過是想逃避母女倆需要共同承擔的責任——園藝、洗衣、裝罐、縫紉。薇安妮總是會試圖多做一些,多完成一點。即便現在正值仲夏,她已經開始擔憂即將到來的冬天了。


    然而,薇安妮今天早上才發現事情的真相(沒有一開始就看出女兒的病情讓她感覺自己是個糟糕的母親):索菲病了,而且病得非常嚴重。一整天,她都在忍受高燒的折磨,體溫還在上升。她咽不下任何的東西,就連身體急切需要的水也喝不下去。


    “要不要來點檸檬?”薇安妮問道。


    沒有回應。


    薇安妮俯身過來親吻著索菲滾燙的臉頰。


    把破布丟回裝滿水的水盆裏,她走向樓下。餐廳的桌子上擺著一個等待她去填滿的箱子——她近來準備寄給安托萬的補給包。她是昨天開始裝箱的,要不是索菲的病情突然惡化,她早就應該把裝好的箱子寄出去了。


    就在她快要邁進廚房的那一瞬間,她聽到了女兒的尖叫聲。


    薇安妮飛奔著跑回樓上。


    “媽媽。”索菲用嘶啞的聲音邊喊邊咳嗽起來。那是一種可怕的、嘎嘎亂響的聲音。她在床上撲騰著,拉扯著毯子,試圖把它們推開。薇安妮試圖安慰女兒,可索菲卻像野貓一樣扭動著、尖叫著、咳嗽著。


    要是她還留著一些科裏斯·布朗醫生開的止疼藥就好了。這種藥對咳嗽能起奇效,但家裏無疑一點藥都不曾剩下了。


    “沒事的,索菲。媽媽在這兒呢。”薇安妮安慰地說著,可她的話卻一點也沒有效果。


    貝克出現在她的身旁。她知道自己應該為他的出現感到憤怒——這裏,在她的臥室裏——可她已經疲倦、害怕到無法對自己撒謊了。“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幫她,鎮上已經沒有任何價位的阿司匹林和抗生素可以買了。”


    “就連珍珠也換不來嗎?”


    她驚訝地看著他,“你知道我把我媽媽的珍珠賣掉了?”


    “我和你住在一起。”他停頓了一下,“我把了解你的動向作為自己的分內之事。”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了。


    他低頭看了看索菲,“她咳了一整夜,我聽到了。”


    索菲平靜了下來,卻老實得讓人感到有些恐懼,“她會好起來的。”


    他把手伸進口袋裏,掏出了一小瓶抗生素,“給。”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如果她認為他是在挽救自己女兒的性命,會不會太誇張了?或者難道這正是他所希望的?她能為自己接受他施舍的食物找到合理的借口——不管怎麽說,他也是需要吃飯的,而她的工作就是替他做飯。


    眼下,這純粹隻是幫忙而已,因此是要付出代價的。


    “拿去吧。”他溫柔地說。


    她從他的手中接過藥瓶。一瞬間,兩人的手都握在藥瓶上。她感覺到他的手指正與自己的觸碰在一起。


    他們凝望著彼此,眼神之間傳達著某種東西。一方在提問,另一方則在回答。


    “謝謝。”她說。


    “你太客氣了。”


    “先生,夜鶯來了。”


    英國領事點了點頭,“叫她進來。”


    伊莎貝爾走進了精致的走廊盡頭這間紅木框架的昏暗辦公室裏。在她走到辦公桌旁之前,領事就站了起來,“很高興再次見到你。”


    她陷在了不舒服的皮椅中,接過他遞過來的一杯白蘭地。最近翻越比利牛斯山的過程格外艱辛,即便是在七月這樣完美的天氣裏。其中一位美國飛行員因為無法遵從“一個小姑娘”的命令,脫隊之後自食其力去了。他們聽說他被西班牙人逮捕了。“美國佬。”她說著搖了搖頭。無須多言。她和她那個代號為“星期二”的聯絡人伊恩自從夜鶯逃生路線建立之初就在一起工作。有了保羅·萊維的組織的幫助,他們在法國各地建立起了一個錯綜複雜的安全係統,還聯絡了一群願意冒著生命危險把這些墜機飛行員送回家鄉的農民。法國男女每天晚上都會注視夜空,搜尋著落難的飛機和向下墜落的降落傘。他們會在街道上到處搜尋,四處窺視陰影,翻查穀倉,尋覓躲藏在那裏的同盟軍士兵。一旦回到英格蘭,這些飛行員就不能再執行飛行任務了——這在他們知曉了這個組織的情況下是不可以的——相反,他們會幫助自己的同僚做好最壞的準備:教會他們逃生的技巧,告訴他們如何尋求幫助,並為他們提供法郎、指南針和製作假證件所需的現成照片。


    伊莎貝爾抿了一口白蘭地。經驗告訴她,執行完翻越任務之後要謹慎地飲酒,她的脫水狀況總是比自己意識到的還要嚴重,尤其是在盛夏的時節裏。


    伊恩把一個信封推給了她。她接過來,數了數裏麵的法郎,然後把錢塞進外衣的口袋裏。“在過去的八個月時間裏,你一共給我們送來了八十七位飛行員,伊莎貝爾。”他邊說邊坐了下來。隻有在這個房間裏與她一對一交談時,他才會使用她的真名。在軍情九處的所有公函中,她都被稱為夜鶯。而對於領事館和英國的其他人來說,她名叫朱麗葉特·傑維茲。


    “我想你應該放慢速度。”


    “放慢速度?”


    “德國人正在四處尋找夜鶯,伊莎貝爾。”


    “這又不是什麽新鮮事,伊恩。”


    “他們正在試圖潛入你的逃生路線,一些納粹還會假扮墜機的飛行員,如果你接到了他們其中的一個人……”


    “我們一向十分謹慎,伊恩,這一點你是知道的。我會親自審問每一個人。而且巴黎那邊的組織更是不知疲倦。”


    “他們正在尋找夜鶯,如果他們找到了你……”


    “他們是找不到我的。”她站起身來。


    他也站了起來,麵對著她,“保重,伊莎貝爾。”


    “我會的。”


    他繞過辦公桌,挽住她的手臂,把她送出了大樓。


    她花了一點時間享受聖塞巴斯蒂安美麗的海濱風光,沿著步道欣賞著腳下滾滾而來的白色海浪和沒有掛上卍字旗的建築。但她並沒有讓自己長時間沉浸在回複正常生活的奢侈享受之中。她通過書信給保羅·萊維寄去了一條信息:


    親愛的叔叔:


    我希望你收到這封簡短的書信時一切都好。


    我正在我最喜歡的海邊勝地。


    我們的朋友們已經安全到達。


    我會在明天下午三點到巴黎去探望祖母。


    永遠愛你的


    朱麗葉特


    她經由一條迂回曲折的路徑返回了巴黎,途中還在每一處安全屋的所在地停留了片刻——包括卡利沃、布朗托姆、波城和普瓦捷——向自己的幫手們支付費用,飛行員們藏匿期間的夥食和穿著可不是一筆小的開銷。鑒於參與逃生路線維護工作的男女老幼(大部分是女性)都在冒著生命危險工作,整個體係也要力求在經濟上不受破壞才行。


    每當她走在卡利沃的大街上(隱藏在鬥篷和頭巾裏),心中總是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自己的姐姐。最近她開始思念薇安妮和索菲了,心中頻頻想起與她們一同坐在篝火旁玩著貝洛特紙牌遊戲或西洋棋的那些夜晚,還有薇安妮教自己織毛線活(或者應該說是試圖教她)的畫麵以及索菲笑起來時臉上散發出的溫暖光澤。她有時候也會想象薇安妮曾經為她營造出來的、隻可惜她當時沒有看清的一種可能性:一個家。


    可如今一切都為時已晚。伊莎貝爾不能冒險出現在勒雅爾丹宅院的門口,將薇安妮置於危險的境地之中。貝克無疑會問起她去巴黎這麽久到底都在做些什麽,也許他還會好奇地前去一探究竟。


    回到巴黎,她擠在一群眼神呆滯、身上穿著深色衣服、看上去像是從愛德華·蒙克的畫中走出來的人中間下了火車。當她經過閃爍著金光的榮軍院穹頂時,一道薄霧穿過街道,遮住了樹木的顏色。大部分咖啡館都已經關門,桌椅被疊放在破爛的雨棚下。街道對麵就是過去幾個月裏被她稱為家的公寓——擠在一間廢棄熟食店樓上幽暗肮髒、與世隔絕的小屋,牆壁上依舊隱隱散發著豬肉和香料的味道。


    她聽到有人喊了一句“站住!”,緊接著便是尖銳的哨聲,人們尖叫了起來。幾個國防軍士兵在法國警察的陪同下圍住了一小群人,隻見他們馬上跪了下來,舉起了雙臂。她看到了他們胸前的黃色星形標誌。


    伊莎貝爾慢了下來。


    阿努克出現在伊莎貝爾的身邊,用一隻手臂挽住了她。“你好呀。”她說話的聲音是那樣的生機勃勃,一下子提醒了伊莎貝爾,有人正在注視著她們——或者至少阿努克是這樣擔心的。


    “你出現和消失的方式很像那些美國漫畫中的角色,也許是《魅影奇俠》。”


    阿努克笑了,“你最近在山裏的假期過得怎麽樣?”


    “平淡無奇。”


    阿努克靠了過來,“我們聽到風聲,敵人正在策劃些什麽。德國人正在招募婦女,讓她們在星期日的晚上做些行政工作,整個過程都神神秘秘的。”


    伊莎貝爾把那個裝滿法郎的信封悄悄地取了出來,遞給阿努克。對方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它丟進了自己敞開的手提包裏,“夜班?行政工作?”


    “保羅給你找了一個職位。”阿努克說,“今晚九點上班。下班後到你父親的公寓裏去,他會在那裏等著你。”


    “好的。”


    “這也許會有危險。”


    伊莎貝爾聳了聳肩膀,“哪有不危險的事情呢?”


    當天晚上,伊莎貝爾步行穿過鬧市區,來到警署。她腳下的人行道發出了嗡嗡的響聲,說明附近某個地方正有汽車經過,而且是很多的汽車。


    “你,嘿!”


    伊莎貝爾停下腳步,露出了微笑。


    一個德國人朝她走了過來,手裏還舉著來複槍。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胸口上,尋找著一顆黃色的星星。


    “我今晚是來上班的。”她邊說邊指向了麵前的警署大樓。盡管那裏的窗戶全都被遮住了,樓裏可是熱鬧非凡。德國國防軍軍官和法國憲兵漫無目的地到處亂轉,還頻繁地進出大樓——這麽晚了依舊是這番情景,實在是有些詭異。庭院裏停著一排大巴車,從院子的這一頭一直停到了另一頭。司機們縮成一團站在一起,邊抽煙邊聊著天。


    那個德國士兵揚起了頭,“走吧。”


    伊莎貝爾緊緊地攥著自己淺褐色外套的衣領。盡管天氣十分暖和,她今晚並不想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最好的方法就是打扮得像隻鷦鷯一樣——棕色、棕色、更多的棕色——消失在大家的視線裏。她用黑色頭巾罩住了自己的一頭金發,用穆斯林頭巾的戴法在正麵係上了一個大結,臉上未施粉黛,連口紅都沒有塗。


    她低著頭走過一群身穿法國警服的男人身邊。剛一進樓,她就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座巨大的建築,兩邊都有樓梯,每隔幾英尺就有一扇辦公室的門。然而,這裏今晚看上去就像是一座血汗工廠。上百個女子正坐在緊緊靠在一起的辦公桌旁,電話沒完沒了地響著,而法國警官們走起路來也是匆匆忙忙的。


    “你是過來幫忙做分揀工作的嗎?”最近一扇門邊惱人的法國憲兵坐在辦公桌後麵開口問道。


    “是的。”


    “我帶你去找個地方工作,跟我來。”他帶著她繞著房間的周圍走動起來。


    辦公桌實在是靠得太近了,以至於伊莎貝爾不得不轉向一側才勉強通過狹窄的走道,來到了他指示的那張空桌子旁邊。坐下之後,她朝著桌邊湊了湊,手肘和坐在她左右兩邊的女子碰在一起。隻見她的桌麵上擺滿了卡片盒。


    她打開第一個盒子,在裏麵看到了一疊卡片。她抽出第一張卡片,看了看上麵的內容。


    埃塞克·斯特恩霍爾茲


    拉斯特大道12號


    第四區


    從事破壞活動者


    下麵還列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的姓名。


    “你要把那些在國外出生的猶太人挑揀開來。”憲兵說道。而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正跟在自己的身後。


    “你說什麽?”她邊說邊拿出了另一張卡片,這一張上麵寫的是“西蒙·貝爾”的信息。


    “那裏有個空盒子,把出生在法國和出生在別處的猶太人區分開來,我們隻對出生在國外的猶太人感興趣。男人,女人,還有小孩。”


    “為什麽?”


    “他們是猶太人。誰在乎呢?好了,快去工作吧。”


    伊莎貝爾在座位上轉過身去。她的麵前擺放著上百張卡片,而這間屋子裏至少有一百個女子。這項規模宏大的行動簡直令人無法理解,這有可能意味著什麽呢?


    “你來這裏幹了多久了?”她詢問身邊的一個女子。


    “幾天了。”對方邊說邊打開了另外一個盒子,“昨晚是我的孩子們在過去幾個月裏第一次不用餓著肚子。”


    “我們在做些什麽?”


    那個女子聳了聳肩膀,“我聽到他們在說什麽春風行動。”


    “那是什麽意思?”


    “我可不想知道。”


    伊莎貝爾翻閱著盒子裏的卡片。靠後的一張卡片讓她停了下來。


    保羅·萊維


    布朗蒂娜街61號c公寓


    第七區


    文學教授


    她飛快地站起身來,撞到了身旁的那個女子。對方咒罵她打斷了自己的工作,她桌上的卡片如瀑布般滑落到了地上。伊莎貝爾趕緊跪下來撿拾著卡片,大膽地把萊維先生的卡片藏在了自己的袖子裏。


    就在她站起來的那一瞬間,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拽出了狹窄的走道,害得她邊走邊衝撞著身邊的一整排女子。


    在牆邊的一處空地上,她的身體被扭轉過來,重重地推到了牆壁上。


    “這是什麽意思?”一個法國警察衝她咆哮著,緊緊攥著她的那隻手力氣大得足以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一塊瘀青。


    “抱歉,非常抱歉。我需要工作,但我病了,你看。是流感。”她盡可能大聲地咳嗽了起來。


    伊莎貝爾掠過他的身邊,離開了警署大樓。走出門口,她一直咳嗽到了自己走到街角為止。從那裏開始,她邁開了奔跑的腳步。


    “這是什麽意思?”


    伊莎貝爾朝公寓的遮光布向外看了看,注視著樓下的大道。爸爸坐在餐廳的桌子旁邊,緊張地用染上了墨水的手指敲擊著木頭桌麵。時隔幾個月,再次回到這裏的感覺很好——和他在一起——但她實在是激動得無法放鬆享受回家的感覺。


    “你一定是誤會了,伊莎貝爾。”爸爸說。自從她回家後,這已經是他的第二杯白蘭地酒了,“你說那裏肯定有上萬張卡片,那可是巴黎所有猶太人的數量啊。無疑——”


    “問題是這意味著什麽,爸爸,而不是事實到底是怎麽樣的。”她答道,“德國人正在搜集巴黎所有海外出生的猶太人的姓名和地址。男人,女人,還有小孩。”


    “可這是為什麽呢?保羅·萊維是波蘭血統沒錯,但他已經在這裏生活了幾十年了,還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裏為法國奮戰過——他的哥哥就是為法國戰死的。維希政府向我們保證過,納粹是不會傷害退伍老兵的。”


    “薇安妮就曾被人索要過一份名單。”伊莎貝爾說,“有人要求她寫下學校裏所有猶太人、共產黨員和互濟會會員教師的名字。事後他們全都被開除了。”


    “那他們總不會開除他們兩次吧?”他喝完這一杯,又倒了另外一杯,“而且收集這些姓名的是法國警方。如果是德國人幹的,情況就不一樣了。”


    伊莎貝爾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同一段對話已經進行了至少三個小時的時間。


    此時,指針已經滑過了深夜兩點,兩人卻都沒有想出一個可信的理由來說明維希政府和法國警方為什麽要搜集巴黎所有在國外出生的猶太人的姓名和地址。


    她看到外麵閃過了一道白光,便提起遮光布的一角,朝著樓下漆黑的街道望去。


    一排大巴車呼嘯著在大道上奔馳著,車前兩盞塗上了顏色的車燈並沒有打開,看上去就像是一隻緩慢移動的蜈蚣在街道上伸展著手腳。


    她在警署外麵就曾看到十幾輛停在院子裏的大巴車。“爸爸……”還沒等她說完,公寓門外的樓梯上就響起了腳步聲。


    某種小冊子被人從下麵的門縫裏塞進了公寓。


    爸爸離開餐桌,彎腰把它撿了起來,拿到桌旁放在了蠟燭下麵。


    伊莎貝爾站在了他的身後。


    爸爸抬起頭來看著她。


    “這是一份警告,上麵說警察準備圍捕巴黎所有在國外出生的猶太人,把他們放逐到德國的集中營裏去。”


    “我們不能在需要采取行動的時候在這裏空談。”伊莎貝爾說,“我們需要把樓裏的朋友藏起來。”


    “這是不夠的。”爸爸說。他的手顫抖了起來。這不禁讓她再一次懷疑——他在一戰中到底看到過什麽,又知道些什麽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這是我們力所能及的。”伊莎貝爾解釋道,“我們可以保證樓裏某些人的安全。至少是今夜,我們明天會拿到更多消息的。”


    “安全?安全在哪裏,伊莎貝爾?如果這是法國警察的所作所為,那我們就輸了。”


    伊莎貝爾無言以對。


    父女倆沉默地離開了公寓。


    在如此陳舊的一座建築裏展開秘密行動是十分困難的,而走在她前麵的父親腳步聲卻從來不曾輕巧過。在他帶領伊莎貝爾繞著狹窄扭曲的樓梯前往他家樓下那間公寓的路上,他的腳步在白蘭地的作用下變得東倒西歪起來。他絆倒了兩次,咒罵著自己失去平衡的身體。他敲了敲門。


    他等待著,數到十之後又敲了一次,這一次的力度更大一些。


    緩緩地,房門打開了,起初隻不過是一條小縫,隨後便大方地敞開了。“哦,於連,是你啊。”露絲·弗裏德曼說。她身上的那件男士外套裏麵穿著一條及地的睡裙,下麵露出了裸露的雙腳,頭上的絲巾下包裹著卷發筒。


    “你看到小冊子了嗎?”


    “我收到了一本。這是真的嗎?”她低聲問道。


    “我不知道。”她的父親回答,“樓外有不少的大巴車、卡車在連夜忙活著。伊莎貝爾今晚去了一趟警署,發現他們正在搜集所有在國外出生的猶太人的姓名和地址。我們覺得你應該暫時把孩子們帶到我們那裏去,我們有一處藏身的地方。”


    “可是……我的丈夫是戰俘,維希政府承諾過會保護我們的安全。”


    “我也不確定我們是否可以信任維希政府,夫人。”伊莎貝爾對那個女人說,“求你了。暫時躲避一下吧。”


    露絲站在那裏愣了片刻,眼睛睜得滾圓。她外衣上的黃色星星正是標記著這個世界已經發生了改變的信號。伊莎貝爾看得出眼前的這個女人已經做出了決定。她轉過身去離開了客廳,不到一分鍾之後,她領著兩個女兒走到了門口,“我們需要帶些什麽嗎?”


    “什麽也不要帶。”伊莎貝爾回答。她護送著弗裏德曼一家走上了台階,安全抵達公寓之後,她的父親把他們領到裏麵那間臥室的密室裏,關上了門。


    “我去找維茲尼亞克一家。”伊莎貝爾說,“先別把衣櫃推回去。”


    “他們住在三樓,伊莎貝爾。你是永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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