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貝爾醒來時,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張木椅上,手腕和腳踝都被捆綁了起來,繩子緊緊勒進了她的肉裏,讓她動彈不得,手指也已經麻木了。她頭頂的天花板上懸掛著一個孤零零的燈泡,在黑暗中灑下了一道光。房間裏散發著發黴的味道和尿騷味,石縫裏還在滲水。


    在她麵前的某個地方,一根火柴燃起了火苗。


    她聽到了劃火柴的聲音,聞到了硫黃的味道,試圖抬起頭來,卻疼得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


    “很好。”有人說了一句,“很疼吧。”


    蓋世太保。


    他從黑暗中拉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麵對著她。“疼痛。”他簡略地說道,“或是沒有疼痛,選擇在於你自己。”


    “既然是這樣,那我選擇沒有疼痛。”


    他用力地給了她一拳。她的嘴裏滿是鮮血,充斥著苦澀的金屬味道。她感覺鮮血正順著自己的下巴滴落下去。


    兩天,她心想,隻要兩天。


    她必須在審訊中堅持四十八個小時的時間,不透露任何一個姓名。隻要她能夠做到絕不鬆口,她的父親、蓋坦、亨利、迪迪埃、保羅還有阿努克就有時間保護自己。他們很快就會聽說她被捕的消息——如果他們現在還不知道的話。愛德華多會把這件事傳播出去,然後躲藏起來。這就是他們的計劃。


    “姓名?”他邊說邊從胸袋裏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筆記本和一支鉛筆。


    她感覺自己下巴上的血液已經滴到了大腿上,“朱麗葉特·傑維茲。不過你已經知道了,你拿到了我的證件。”


    “我們拿到的證件上確實顯示你叫作朱麗葉特·傑維茲。沒錯。”


    “那你為什麽還要問我?”


    “你到底是誰?”


    “我真的是朱麗葉特。”


    “出生地?”他慵懶地問著,仔細端詳起了自己精心修剪過的指甲。


    “尼斯。”


    “你來於爾呂尼做什麽?”


    “我在於爾呂尼?”她問道。


    聽到這個問題,他直起身子,饒有興趣地把目光轉回了她的身上,“你多大了?”


    “二十二歲,或者將近二十二歲。生日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


    “你看上去要更年輕一些。”


    “可我感覺自己已經老了。”


    他緩緩地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為夜鶯工作,我想要他的名字。”


    他們不知道她是誰。


    “我對鳥類一竅不通。”


    拳頭出乎意料地落了下來,打得她幾乎有些不省人事。她的頭朝旁邊晃了晃,重重地撞在了椅背上。


    “告訴我有關夜鶯的事情。”


    “我告訴你了——”


    這一次,他抄起一把鐵尺抽向了她的臉頰,力道重得讓她感覺自己已經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他微笑著又說了一遍,“夜鶯。”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淬了一口,卻隻把一口鮮血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她搖了搖頭,想要看清眼前的畫麵,卻一下子希望自己什麽也沒有看到。


    他又走了過來,有條不紊地抄起滴著鮮血的尺子在自己張開的手掌上拍了起來,“我是施密特上尉,安博瓦茲的蓋世太保指揮官。你呢?”


    他會殺了我的,伊莎貝爾心想。她在椅子上掙紮了一番,喘起了粗氣,嚐到了嘴巴裏鮮血的味道。“朱麗葉特。”她低語著,絕望地希望他能夠相信自己。


    她是撐不過兩天的。


    所有人都曾提到過這樣的風險,就這項事業可怕的真相向她提出過警告。可它之前為何聽上去就像是一種冒險呢?她會害自己——還有她在乎的所有人——送命的。


    “我們已經抓到了你的大部分同黨。就算你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保護一群死人也是沒有意義的。”


    這是真的嗎?


    不。如果真的是這樣,她早就沒命了。


    “朱麗葉特·傑維茲。”她重複了一遍。


    他用尺子用力地反手抽了她一下,就連她身下的椅子都被打翻在地。就在她的頭撞向石頭地板時,他又用靴尖踹向了她的胃部。她從未體驗過這樣的疼痛,她聽到他說了一句:“現在,小姐,告訴我夜鶯的名字。”然而,即便她想要回答,也已經張不開嘴了。


    他又踹了她一腳,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隨著意識一起蘇醒過來的還有疼痛。


    她的全身都很痛,腦袋、臉龐、身體。她費了很大的力氣——和勇氣——才抬起頭來。她的手腕和腳踝依然被束縛著,繩子擦痛了她破損、流血的皮膚,插進了她瘀青的肉裏。


    我在哪兒?——她的四周一片漆黑。這不是普通的黑暗,不像是一間沒有開燈的房間,而是某種別的東西——一種無法穿透、如同墨水般壓在她傷痕累累的臉上的黑暗。她感覺到距離腦袋幾英寸的地方豎著一堵牆,她試圖微微挪動自己的一隻腳,向前伸出手去,疼痛的感覺卻咆哮著卷土重來,讓勒在她腳腕上的繩子嵌得更深了。


    她身處在一個盒子裏。


    她好冷。她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呼吸,直到它化成了哈氣。她的鼻毛被凍住了,身體控製不住地猛然顫抖起來。


    她驚恐地尖叫起來,尖叫聲反射了回來,消失在了空氣之中。


    冰冷。


    伊莎貝爾打著寒戰嗚咽了起來。她現在可以感覺到自己的鼻息了,在她的麵前噴薄著,化成了她嘴邊的冰霜。她的眼睫毛也被凍住了。


    想點什麽,伊莎貝爾,別放棄。


    她微微挪動了一下身體,在寒冷和痛苦中掙紮著。


    她坐了起來,手腳上依舊綁著繩索。


    赤裸。


    她閉上眼睛,為他在自己失去意識時脫下她的衣服、觸碰她的身體的畫麵感到惡心。


    在充滿複仇味道的黑暗中,她逐漸意識到了一陣敲打的噪音。起初她以為那是自己身上的血液伴隨著疼痛跳動的聲音,或是她在絕望中試圖活下來的心跳聲。可事實卻並非如此。


    那是馬達的聲音,就在附近,轟鳴著。她聽出來了,可它是什麽呢?


    她再一次顫抖起來,試圖扭動手指和腳趾,擺脫身處絕境時的那種瀕死的感覺。之前,她的雙腳疼痛難忍,隨後還伴隨著麻刺的感覺,現在……卻什麽感覺也沒有了。她轉動了一下身上唯一還能移動的部位——頭部——梆的一聲撞到了什麽硬物上。她全身赤裸地被綁在了一把椅子上,放進了一個……冰冷、黑暗、轟鳴、狹小……


    冰箱。


    她驚恐地試圖掙脫繩索,想要把自己翻立起來,可她的所有努力隻會讓她被束縛得更緊。她被挫敗了,除了已經凍僵、根本不配合她的手指和腳趾之外,全身都動彈不得。


    不要這樣,求你了——她想。


    她會被凍死的,或是窒息而死。


    她自己的呼吸朝著她反撲了回來,顫抖著包圍了她。她開始尖叫,被凍住的眼淚在她的臉頰上結成了冰柱。她想起了自己所愛的每一個人——薇安妮、索菲、蓋坦、她的父親。她為什麽從未趁自己還有機會的時候每天都告訴他們,她愛他們呢?此刻她即將在不曾給薇安妮留下任何一句話的情況下死去。


    薇安妮——她心想——僅此而已。一個名字。些許是在祈禱,些許是在悔恨,些許是在道別。


    鎮廣場的每一盞街燈上都懸掛著一具屍體。


    薇安妮停下腳步,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馬路對麵,一個老婦人站在其中的一具屍體下麵,空氣中充滿了繩子被拉緊時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響。薇安妮邁著謹慎的步伐穿過廣場,刻意遠離那些路燈——


    藍色的臉,腫脹、鬆弛的身體。


    這裏應該掛著十具屍體——她能夠看得出來,他們全都是法國人。從裝扮上來看,他們都是反納粹人士——叢林中粗野的遊擊隊員。他們穿著棕色的褲子,戴著黑色的貝雷帽,手臂上還纏著三色臂章。


    薇安妮走到老婦人身邊,扶住了她的肩膀。“你不該到這裏來的。”她說。


    “我的兒子。”她用嘶啞的聲音回答,“他不能留在這裏——”


    “走吧。”這一次,薇安妮的聲音就不是那麽的溫和了。她扳著老婦人的身體,把她帶離了廣場。來到格蘭德大街上,老婦人掙脫了她的手,自言自語著嘟囔著些什麽,哭著走開了。


    薇安妮在前往肉鋪的路上又看到了三具屍體,整個卡利沃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在過去的幾個月裏,同盟軍反複轟炸著這一片地區,把鎮上的好幾座建築都炸成了碎片。


    空氣中飄蕩著死亡的味道,整個鎮上一片死寂。每個陰影、每個角落都潛藏著危機。


    在肉鋪門口的隊伍裏,薇安妮聽到女人們正壓低了嗓門談論著什麽。


    “報複……”


    “圖勒的情況更糟……”


    “你們有沒有聽說格拉納河畔奧拉杜爾的事情?”


    即便聽聞了這些消息,即便目睹過這麽多次的逮捕、驅逐和行刑,薇安妮還是不敢相信這條最新的傳聞。昨天早上,納粹長驅直入格拉納河畔奧拉杜爾——距離卡利沃不遠的一座小村莊——用槍把所有人都趕到了村子的教堂裏,大概是要查驗所有人的證件。


    “村裏所有的人。”和薇安妮說話的那個女人低聲描述著,“男人、女人、小孩。納粹把他們全都打死了,然後重重地關上了大門,把他們全都鎖在了裏麵,還放火把教堂夷為平地。”她的眼睛裏溢滿了淚水,“這是真的。”


    “不可能。”薇安妮說。


    “我的迪迪看到他們朝著一個孕婦的肚子開了一槍。”


    “這是她親眼看到的?”薇安妮問道。


    老婦人點了點頭,“迪迪在兔籠後麵躲藏了幾個小時,眼看著整個村子陷入了火海。她說她永遠也忘不了那些尖叫聲,他們放火的時候,有些人還活著。”


    據推測,此舉是為了報複遊擊隊員抓走了一位大隊長。


    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這裏嗎?下次戰勢惡化時,蓋世太保或國防軍會不會把卡利沃的百姓也困在鎮公所裏,大開殺戒?


    這個星期的定量配給卡隻能換來一小罐油。她走出店鋪,翻起兜帽遮住了自己的臉。


    有人拽住她的手臂,把她猛地向一邊拉去。她踉蹌著向一邊倒去,失去了重心,差一點摔倒在地上。


    他把她拽進一條幽暗的小巷裏,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爸爸!”薇安妮說道,被他的出現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看到了戰爭的折磨在他的臉上留下的痕跡。他的額頭上頂著一條條深深的皺紋,倦怠的雙眼下麵還鼓著兩個眼泡,皮膚像褪了色一樣,頭發也變成了白色。她想起了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狼狽歸家的畫麵。


    “我們能不能找個安靜的地方聊一聊?我不想看到你們家的德國人。”


    “他不是我們家的德國人,而是我們這裏的德國人。”


    她不會怪他不想看到馮·李希特,“我家旁邊的房子是空著的,就是東邊的那一座。德國人嫌棄它太小了,不屑於理會它。我們可以在那裏見麵。”


    “二十分鍾之後。”他說。


    薇安妮重新把兜帽罩在圍著頭巾的頭發上,邁出了巷道。在她離開鎮子、沿著泥濘的道路向家裏走去時,一直都在試圖想象父親來到這裏的原因。她知道——或者推測——伊莎貝爾正和他一起住在巴黎,盡管那僅僅是她自己揣摩出來的而已。據她所知,她的妹妹和父親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裏不同的地方。自從穀倉裏那個可怖的晚上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聽到過有關伊莎貝爾的消息,即便亨利告訴過她,伊莎貝爾一切都好。


    她快步走過機場,幾乎沒有注意到那些剛剛經曆過空襲仍舊一蹶不振地冒著煙的飛機。她溜進院子,敏捷地朝著廢棄的農舍走去。前門很早以前就壞掉了,現在隻是歪歪斜斜地掛在那裏。她走了進去。


    屋子裏十分昏暗,落滿了灰塵。所有的家具幾乎都被征用或是被劫匪搶走了,遺失的畫作在牆壁上留下了黑色的方形印記,客廳裏隻剩下了一個鋪著髒靠墊、折了一條腿的破舊雙人小沙發。薇安妮緊張地坐在沙發的邊緣上,雙腳敲擊著地板。


    她咬著自己大拇指上的指甲,坐立不安,隨即聽到了腳步聲。她走到窗口,掀起了遮光布。


    她的父親正站在門口,隻不過這個彎腰駝背的老人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她的父親。


    她放他進了屋。望著她,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皮膚上的褶皺看上去就像是一攤又一攤融化的蠟。他伸出一隻手捋了捋自己稀疏的頭發,長長的白色發絲聚攏在一起,豎了起來,讓他露出了奇怪的、震驚的表情。


    他朝著她緩緩地走了過來,腳步微微有些跛行。這個畫麵一下子讓她感覺恍如隔世,想起了他拖著步子、格外別扭的走路方式。她的媽媽說,原諒他,薇安妮,他已經不再是原來的他了,就連他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一切就取決於我們了。


    “薇安妮。”他溫柔地呼喚著她的名字,粗糙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中。再一次,她敏銳地想起了從前,當他還是他的時候。那是一段塵封已久的回憶。後來的那些年中,她已經把有關他的回憶全都鎖在了一個櫃子裏,及時地遺忘了。此時此刻,她又回想起來了。這種感覺嚇壞了她,畢竟他曾不止一次地傷害過她。


    “爸爸。”


    他走到雙人小沙發旁邊坐了下來,墊子在他瘦弱的體重下疲憊地陷了下去,“對你們姐妹倆來說,我是個可怕的父親。”


    這太意外了——卻又是那樣的真實——以至於薇安妮都不知道該如何應答。


    他歎了一口氣,“現在彌補已經太晚了。”


    她也走到雙人沙發那裏,坐在他的身邊。“永遠都不會太遲的。”她小心翼翼地回答。這是真的嗎?她能夠原諒他嗎?


    是的。她的心裏一下子就得出了答案,和他的出現一樣出乎意料。


    他轉向了她,“我有太多的話要說,卻沒有時間一一道來。”


    “留下來吧。”她說,“我會照顧你的——”


    “伊莎貝爾被逮捕了,以幫助敵人的罪名遭到了起訴,現在被關押在吉魯特。”


    薇安妮猛地吸了一口氣,滿心都是悔恨,還有愧疚。她對妹妹說出的最後幾個字是什麽來著——再也不要回來了。


    “我們能做些什麽嗎?”


    “我們?”他回答,“這是個可愛的問題,但卻不是眼下應該提出來的。你什麽也不要做,就留在卡利沃,像現在一樣遠離麻煩,保護好我的外孫女,等待你的丈夫。”


    薇安妮強忍著沒有開口答道——我現在已經不同往昔了,爸爸。我在幫忙隱藏猶太孩子。她想要在他的目光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僅此一次讓他為自己感到自豪。


    說呀,告訴他。——腦海裏有個聲音敦促著她。


    她怎麽能開得了口呢?坐在那裏的他看上去是那樣的蒼老、消沉、悵然若失,幾乎沒有了往日裏的模樣。他不需要知道薇安妮也在冒著生命危險,不能去擔憂自己會失去兩個女兒,讓他認為自己是安全的就好了。她真的好懦弱。


    “等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伊莎貝爾會需要你為她留著這個家的。你要告訴她,她做的是對的。她終有一天會擔心這件事情,認為自己應該留下來保護你。她會想起自己曾把你們留給了一個納粹,讓你們身陷險境,從而為自己的選擇感到痛苦和掙紮。”


    薇安妮聽出了這段懺悔背後的含義。他在用自己所能找到的唯一一種方法——藏在伊莎貝爾的身後——向她講述自己的故事。他在訴說著自己擔心他在一戰中參軍的選擇,訴說著他為自己參與戰鬥給家人帶來的影響感到的痛苦。她知道自己回家後帶來了什麽樣的改變,痛苦非但沒有拉近他和妻女之間的距離,反而還在他們之間造成了嫌隙。他後悔自己曾在那麽多年前把她們推開,丟給杜馬斯夫人撫養。


    這樣的選擇想必成了他的負擔。第一次,她以一個成年人的角度站在不遠處回顧起了自己的童年——用這場戰爭賦予她的智慧。戰爭摧毀了她的父親,她一直都知道。她的母親曾經反反複複地說到這一點,可薇安妮直到現在才明白。


    它摧毀了他。


    “你們姐妹倆會成為帶著記憶生活下去的那一代人。”他說,“這些記憶……很難被忘卻。你們需要團結在一起,讓伊莎貝爾知道自己是被愛的。可悲的是,我永遠也做不到這一點了。現在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你的話聽上去像是在道別。”


    她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悲哀和絕望,明白了他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心裏又想要說些什麽。他要為伊莎貝爾犧牲自己,她不知道他打算怎麽做,卻一樣明白這就是事實。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來彌補自己讓她們感到失望的那段時光。“爸爸。”她問道,“你要做什麽?”


    他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臉頰旁邊。那是父親的觸摸才能帶來的溫暖、堅定而又安慰的感覺。她從沒有意識到——或從沒有向自己承認過——她是多麽地思念他。此時此刻,就在她剛剛瞥見一個不一樣的未來和一種救贖時,它卻消失在了她的周圍。


    “為了挽救索菲,你願意怎麽做?”


    “我什麽都願意做。”


    薇安妮凝視著這個在被戰爭扭曲之前曾經教會了她熱愛讀書和寫作、觀賞日落的男人。她已經很久都沒有想起那個人了。


    “我得走了。”他邊說邊遞給她一個信封,上麵用顫抖的字跡寫著伊莎貝爾和薇安妮,“你們要一起讀這一封信。”


    他站了起來,轉身離開了。


    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失去他,於是一把拽住了他,撕破了他的一截袖口。她低頭凝視著它:一片躺在她手心裏的棕白色格紋棉布,一片和她係在樹枝上的那些布條差不多大小的棉布。紀念著讓她思念卻依然逝去的愛人。


    “我愛你,爸爸。”她低聲說道,這才意識到這句話是如此的真實,從來也沒有改變過。愛變成了失去,於是被她推到了一旁,可不知為何,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份愛居然殘留了下來。一個女孩對父親的愛,永恒不變,難以承受卻牢不可破。


    “你怎麽會愛我呢?”


    她用力吞咽了一下,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眼淚,“我怎麽能不愛你呢?”


    他最後一次戀戀不舍地看了她一眼——在她的雙頰兩側各留下了一個吻——然後退了回去,用她幾乎聽不清楚的溫柔聲音說了一句“我也愛你”,然後便離她而去。


    薇安妮看著他漸行漸遠。等到他終於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裏,她轉身回了家。在那裏,她在掛滿了碎布條的蘋果樹下駐足了一會兒。在她往樹枝上係著布條的這些年裏,這棵蘋果樹已經漸漸地死去,上麵的果實也凋零了。在其他的蘋果樹都在茁壯生長之際,承載著她回憶的這棵樹卻和身後那片被炸毀的村鎮一樣變得漆黑而扭曲。


    她把手中的棕色格紋布條係在了瑞秋的布條旁邊。


    然後,她走進了房間。


    客廳裏燃著爐火,房間裏既溫暖又嗆人。真浪費。她關上身後的房門,皺起了眉頭。“孩子們。”她喊了起來。


    “他們在我樓上的房間裏呢,我給了他們一些巧克力和一個可以玩的遊戲。”


    馮·李希特。大白天的,他在這裏做什麽?


    難道他看到了她和她的父親在一起?


    他是否知道了有關伊莎貝爾的事情?


    “你的女兒感謝我給了她巧克力,她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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