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麽時候會回來?"


    “我哪知道?或許不會很久,她說要你等她。”


    “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天色已經暗了,我得讓這小孩回家睡覺。”“不管怎樣,我的答案都一樣,傑克。她說要你等,就這樣。”


    我瞥一眼塔裏克,他看起來不累,但我知道他一定困了。我想不妨休息一下再走回家,於是我們脫掉鞋子,進入卡拉家裏,關上臨街的大門。老式大冰箱裏有些冰水。塔裏克接了一杯冰水,在一堆坐墊上坐下,翻看《印度今日》 雜誌。


    莉薩在卡拉臥室裏,雙膝屈起坐在床上,身穿紅色絲質睡衣,此外什麽都沒穿,一叢金色恥毛清楚可見。我本能地回頭一瞥,確認男孩看不見這房裏的情形。她雙手環抱,懷裏拽著一瓶傑克丹尼威士忌,長長的卷發束成偏向一側的圓發髻。她盯著我瞧,一副存心打量的表情,一隻眼睛幾乎閉著,叫我想起射手瞄準射程內目標時的神情。


    “嘿,你去哪弄來這小孩的?"


    我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麵朝椅背跨坐,兩隻前臂放在椅背上。


    “可以說是受人之托,我在幫某人一個忙。”


    “一個忙?”她問,仿佛那字眼是某種傳染病的委婉代稱。


    “是的,有個朋友要我教這小孩一些英語。”


    “那他在這裏做什麽?怎麽不待在家裏?"“那人要我把他帶在身邊,要他用這種方式學習。”


    “你是說一直把他帶在身邊?不管你去哪裏?"“是這樣沒錯,但我希望兩天後就把他送回去。真不曉得我是怎麽被說服接下這檔差事的,其實我自己都還糊裏糊塗。”


    她放聲大笑,那笑聲令人不舒服。酒精讓她的笑聲顯得做作,近乎邪惡。但那笑的核心厚實飽滿,我想那本來可能是爽朗的大笑。她舉起酒瓶,就著瓶日喝了一大口,露出一邊渾圓的奶子。


    “我不喜歡小孩。”她自負地說,好似在宣布她剛獲得什麽不得r 的大獎。她又灌了一大日酒,瓶裏隻剩一半。我知道她已經開始精神渙散,目前隻是短暫的清醒,不久之後就會語無倫次,動作遲緩,然後醉倒。


    “嗯,我隻是想拿回衣服。”我低聲說,眼睛在房裏四處搜索。“我拿了就走,改天再來看卡拉。”


    “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情,吉爾伯特。”


    “我姓林。”我堅持,雖然那也是化名。


    “我想跟你商量下,林。如果你同意在這裏,在我麵前換上衣服,我就告訴你衣服在哪裏。


    我們互看不順眼,懷著滿滿的敵意盯著對方瞧,那種敵意有時幾乎可說是相互吸引,或者更甚於相互吸引。


    “如果是那樣,”我拉長音調說,不禁咧嘴而笑,“那對我有什麽好處?" 她再度大笑,笑得更起勁,更自然。


    “林,你說得沒錯。替我拿杯水來,好嗎?這玩意兒喝得越多,就他媽的越口渴。”走到那小廚房的途中,我順道去看看塔裏克。他已經睡著,頭往後倒在坐墊_l , 嘴巴微張,一隻手蜷起抵著下巴,另一隻手仍無力地握著雜誌。我拿走雜誌,取來掛在鉤子上的薄披巾蓋在他身上。他一動不動,似乎睡得很沉。到了廚房,我從冰箱拿出一瓶冰水,又拿了兩隻平底玻璃杯,回到臥室。


    ”那孩子已經睡著了,”我說,遞給她一隻玻璃杯,“我會讓他睡一會兒。如果他沒醒,我晚點再叫醒他。


    “坐這裏。”她命令道,輕拍她旁邊的床麵。我坐下,喝了滿滿一杯冰水,再喝滿滿一杯。她隔著玻璃杯緣看我喝。


    “這水好,”片刻之後她說,“你有沒有注意到這裏的水好?我是說真的很好。別人都以為這裏的水髒得要命,我是說孟買和印度之類的地方。他們怕這.裏的水,但其實比我家水龍頭流出的化學味馬尿好喝多了。”


    “你家在哪?"


    “那有什麽鳥差別?”她看著我,不耐煩地皺起眉,急急補充道,“別生氣,別發火,我不是在耍酷。我是說真的,有沒有家有什麽差別?我絕不會回去,你絕不會想去那裏。”“我想也是。”


    “靠,真熱!最討厭每年這時候,雨季來之前總是最不舒服,叫人抓狂。這種天氣會不會讓你抓狂?這是我第四個雨季——在這裏住一陣子後,你就會開始數。狄迪耶有九個雨季,你相信嗎?在孟買待了九個鬼雨季!你呢?"“第二個,我期待雨季降臨,我喜歡雨,雖然那會讓貧民窟變得泥濘不堪。”“卡拉告訴我你住在貧民窟。真不曉得你怎麽受得了,那麽臭,那麽多人擠在一起過活。我死也不去那種地方。”


    “就像大部分的人、事、物一樣,那裏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麽糟。”她把頭斜靠到一邊肩膀上,看著我。我不懂她的表情,眼神綻放著歡愉、幾乎誘人的笑意,嘴巴卻扭曲成不屑的譏笑。


    “林,你這人真有意思,你怎麽會給這小子纏上 ? "“我告訴過你了。”


    “那他是怎樣的人?"


    “你不是說不喜歡小孩?"


    “是不喜歡,小孩那麽……無知。除非他們不是那麽無知。他們知道自己要什麽,不得到手絕不罷休,叫人討厭。我認識的那些糟糕得要命的人,全和長大的大小孩差不多!有夠恐怖,讓我想吐。”


    小孩或許令她反胃,但在酸麥芽漿釀成的威士忌下肚後,她對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似乎沒有感覺了。她就著瓶口,喝了幾口,每一口都喝得既慢且久,又喝掉整整四分之一瓶。真的醉了,我想。如果她先前沒醉,現在是真的醉了。她用手背擦擦嘴,微笑,但表情很不協調,中國藍的眼睛此時眼神渙散。她搖搖晃晃,精神愈來愈不集中,許多偽裝的粗暴姿態漸漸卸去,突然顯得很年輕,很脆弱。她的下巴原本看起來憤怒、害怕而可憎,這時軟化成出奇溫柔、慈悲的線條,臉頰豐滿而紅潤,鼻尖微微翹起,形成柔和的曲線。她是有著少女臉龐的二十四歲女人,臉上沒有無奈妥協留下的坑洞,沒有痛苦決定所刻下的深紋。從卡拉告訴我的一些事,以及我在周夫人那裏見到的情形,可以知道她的人生過得比大部分人苦,但從她臉上卻完全看不出來。她把酒瓶遞給我,我接下,吸了一口。我拿著酒瓶好一陣子,趁她不注意,把酒瓶擺在床邊的地板上,她拿不到的不起眼地方。她點起煙,撥亂頭發,草草紮著的發髻散開,長卷發垂落在一邊的肩上。她泰然自若地把手擺在頭頂,絲質睡衣的寬袖子滑過手肘,露出刮過毛的腋下青白的毛茬。


    房間裏沒有其他致癮物的跡象,但她的瞳孔縮到隻有一丁點,顯示她吸食過海洛因或其他毒品。不管她喝了酒又吸食了什麽,總之她因此神情恍惚。她整個人軟趴趴地靠著床架,顯得不太舒服,正用嘴巴呼吸,呼呼作響。她的下唇鬆垂無力,少許威士忌夾雜唾液從嘴角淌下。


    不過,她仍是漂亮的。這想法使我突然覺得,即使她一副醜態,看來仍然會是漂亮的。她的臉是一張又大、又可愛、又無表情的臉,是足球賽場上拿著彩球熱舞的拉拉隊女郎的臉,是廣告商用來誘使人衝動買下多餘商品的臉。


    “繼續說啊,跟我說說他是什麽樣的人,那個小孩?"“呢,我想他是個宗教狂熱分子。”我偷偷告訴她,麵帶微笑,同時轉頭望著沉睡的男孩。“他今天要我停下來三次,還有今天傍晚,好讓他做禮拜。我不知道這是否對他的靈魂有好處,但他的胃口似乎很好。他很能吃,吃起東西就像有人會頒大胃王獎表揚他一樣。他讓我今晚在餐廳裏耗了兩個多小時,吃下麵條、烤魚、冰淇淋和果凍。所以我們才會這麽晚來,照理說我一旱就該到家r ,但他賴在餐廳不走,我也沒辦法。看來未來兩天為r 喂飽他,我的荷包要大失血了。他吃得比我還多。”“你知道漢尼拔是怎麽死的嗎?”她問。


    “我有沒有聽錯?"


    “漢尼拔,那個帶著大象的家夥。你不知道自己的曆史嗎?他帶著大象,翻過阿爾卑斯山,攻擊羅馬人。”


    “哦,我知道你在說誰了。”我不耐煩地說道,對這種毫無條理的談話很惱火。“那他怎麽死的?”她質問道,表情愈來愈誇張,一副醉鬼無厘頭的滑稽模樣。“我不知道。”


    “哈!”她嘲笑道,“你什麽都不知道。”


    “對,我什麽都不知道。”


    接下來陷入長長的沉默。她怔怔地盯著我,我好似能看到她的心思正往下飄蕩,穿過她的藍眼睛,猶如室內滑雪場裏的雪花。


    “所以,你要告訴我?”片刻之後我問道,“他怎麽死的?"“誰死了?”她問,一頭霧水。


    “漢尼拔。你要告訴我他是怎麽死的。”


    “惺,他啊。呢,他好像是率領三萬大軍翻過阿爾卑斯山進入意大利,跟羅馬人打了好像十六年的仗。哇靠,十六年!他從沒吃過敗仗,一次都沒有。然後,經過其他一些鳥事,他回國,成為大人物,大英雄之類的人物。但羅馬人從來沒忘記他加在他們身上的恥辱,所以耍了一些政治手段,讓他的人民轉而攻擊他,踢走他。偽撞我說的嗎?" “當然。


    “我其實是在說,難道我會喜歡把我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這裏,在這樣的生活_上?你知道,我不是非這樣不可,我大可跟比你好得多的人在一起。我可以跟我喜歡的任何人在一起,任何人!”她手上的煙已經快燒到她的手指了。我把煙灰缸移到煙下麵,輕輕撥鬆她緊夾的煙,讓那根煙從她手上落入煙灰缸裏。她似乎沒有察覺。“好,所以羅馬人迫使漢尼拔的人民把他踢走。”我以堅定的語氣說,對這位迎太基將軍的下場真的起了興趣。


    “他們將他放逐。”她忿忿糾正道。


    “將他放逐,然後呢?他怎麽死的?"莉薩突然把頭抽離枕頭,癱軟虛弱地移動身戶,怒目瞪視我,那神情讓我覺得她似乎真的心懷惡意。


    “卡拉到底有什麽特別的,啊?”她怒氣衝衝地質問道,“我比她還漂亮!仔細看,我這對奶子比她的還好看。


    她拉開絲質睡衣,露出大半身軀,動作笨拙地撫摸自己的孚山每。“你說啊?是不是?" “是……是很好看。”我小聲說。


    “好看?它們是真的他媽的漂亮!是完美!你想摸摸看,對不對?來摸啊!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動作快得讓我嚇一跳,然後拉著我的手,放在她臀部附近的大腿上。肌膚溫暖、光滑、有彈性。世上最柔軟、摸起來最舒服的東西,莫過於女人的大腿。任何花朵、皮革或織品,都沒有這種絲絨般的輕柔觸感。所有的女人,不管胖瘦老少,不管在其他方麵有多大的美醜差別,其大腿的觸感都是如此完美。男人為何渴望占有女人,為何如此頻頻自認為真的占有了女人,大腿和大腿的觸感是主要原因。“卡拉有告訴你我在‘皇宮’做什麽嗎,啊?我在那裏做些什麽?”她說,帶著令人費解的敵意,同時將我的手拉到她兩腿間長著金色毛發的堅實小丘上。“周夫人要我們在那裏玩花樣,男人很喜歡‘皇宮’的花樣,卡拉跟你說過嗎?啊?‘蒙眼男人射靶’, 她有沒有跟你說過那是什麽?客人戴上眼罩,把雞巴插進我們之中一人,猜中是哪個人,就有獎賞。而且,要知道,不能用手。妙就妙在這裏。她有跟你講過這個嗎?有跟你講過‘椅子’嗎?很受歡迎的花樣。一個女孩手腳著地跪著,另一個女孩背對背躺在她上麵,把她們兩人綁在一塊兒,顧客上下輪流插,有點像是多重選擇。有沒有讓你興奮,林?讓你欲火焚身?卡拉帶客人到‘皇宮’時,這一招常讓他們性欲高漲。卡拉很有生意頭腦,你知道嗎?我在‘皇宮’上班,但那隻是個工作,我賺錢維生的工作,而她是讓那工作醒醒的人,讓那工作成為……惡』 心事的人。卡拉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沒錯,生意頭腦,還有跟生意頭腦一樣冷酷的心腸……”


    她雙手撫摩我放在她小丘上的手,一邊扭動屁股,使我的手與她的身體相互磨蹭。她屈起雙膝,兩腿分開,把我的手帶到她的陰唇,肥厚、飽滿、濕潤的陰唇。她把我兩根手指塞進她溫熱的小穴。


    “感覺到了嗎?”她小聲而含糊地說,緊咬著牙,然後露出牙齒冷冷一笑。“肌肉的力量,小夥子。重點所在。那是受訓、練習數小時、數個月的成果。周夫人要我們蹲下,使勁夾住鉛筆,好練出像握拳那樣的握力。我練得可是他媽的厲害極了,可以用那個鬼東西寫信。你感覺到那股勁道了嗎?你絕對找不到這麽緊的東西,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卡拉沒這麽行,我知道她沒這麽行。你到底是怎樣,你不想上我嗎?難道你是同性戀?我……”


    她仍緊緊夾住我的手指,緊抓我的手腕,但使勁的笑容漸漸褪去,她的臉慢慢別到一邊。


    “我……我……我想我快吐了。”


    我把手指從她體內拔出,掙脫她漸漸鬆開的手,後退著離開床邊,朝浴室走去。我匆匆抓起毛巾浸濕冷水,隨手拿起浴室裏的一個大盤子。我回到床邊,她手腳攤平,難看地躺著,雙手放在肚子上。我把她的身子擺成較舒服的姿勢,替她蓋上薄棉毯,把濕毛巾蓋在她額頭上。她輕輕動了一下,但沒有抗拒。皺起的眉頭漸漸鬆開,成為病人誠懇的麵容。


    “他自殺了,”她閉著眼睛輕聲說,“那個漢尼拔。他們要把他引渡回羅馬,讓他接受多項罪名的審判,他因此自殺。你有什麽感想?打了那麽多仗,那麽多大象,那麽多大戰,最後卻自殺。真的,卡拉跟我講的,卡拉永遠不會說謊……即使是她在說謊時……她跟我這麽說過……我永遠不會說謊,即使在我說謊的時候……我喜歡那女孩。我喜歡那女孩,你知道嗎?她把我救出那地方,你也把我救出那地方。她正把我從毒品裏救出來……幫我戒毒……要戒毒,林……吉爾伯特……要甩掉那個鬼東西……我喜歡那女孩……”


    她睡著了。我觀察她一會兒,確認她是否生病,會不會醒來,但她睡得很沉,很安詳。我過去看塔裏克,他也睡得很熟。我決定不叫醒他。獨自一人,置身在如此安靜的氛圍裏,那種快樂直透心坎。在這個人口有數百萬、而其中一半無家可歸的城市裏,越是有錢有勢的人,越能享有隱私和寧靜的獨處時光,因為隱私隻有錢買得到,而寧靜的獨處時光隻有靠權勢才能強索得來。在孟買,窮人幾乎無緣享有獨處時光,而我就是窮人。


    這個房間靜得能聽到呼吸聲,完全聽不到外頭漸趨平靜的街道傳來的聲音。我在這間公寓裏自由走動,無人在旁窺視。因為有兩個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正在屋裏沉睡,似乎讓這份靜謐更為甜美,讓這份平和更顯深邃。幻想撫慰了我的心靈。我曾有過這樣的生活:擁有一個女人和一個沉睡中的小孩,我是她們的丈夫和父親。我在卡拉淩亂的書桌旁停下,看見書桌上方牆上大鏡子裏的自己。這份短暫找到歸屬的幻想,這份有著溫馨住所與家庭的小小夢想,在我眼中僵化、碎裂。事實是我的婚姻已經破滅,我的孩子,我親愛的女兒已不屬於我。事實是莉薩和塔裏克於我無足輕重,我於他們亦無足輕重。事實是我不屬於任何地方,不屬於任何人。我置身人群,渴望獨處,隨時隨地都感到孤單。更糟的是,我感到空虛,一無所有,越獄和逃亡把我掏空,也磨光了。我失去家人、年少時的友人、祖國和文化的根,失去界定我人生角色、賦予我身分的所有東西。一如所有的逃犯,我愈是逍遙法外,逃得愈久愈遠,愈是感到失落。


    但是正逐漸適應新身份的我,有了一些新朋友。有那個矮小、讓人生更添趣味的普拉巴克,有強尼·雪茄、卡西姆·阿裏、吉滕德拉和拉德哈夫婦。他們是亂世英雄,用竹竿撐住這個可拆卸收起的城市,不管鄰居多潦倒、多頹喪或多討人厭,他們都堅持敦親睦鄰。還有哈德拜、阿布杜拉、狄迪耶和卡拉。望著綠框鏡子裏自己冷漠的眼神,我想起他們,我問自己這些人為何讓我的人生有了改變。為什麽是他們?他們代表了什麽意義?這群人彼此之間差異如此懸殊——最富的和最窮的、受過教育者和目不識丁者、品性高潔者和作奸犯科者、老年人和年輕人——他們之間唯一的共通點,似乎是擁有讓我感動的某種力量。


    我麵前的書桌上,有本厚厚的皮革裝幀書,打開後發現那是卡拉的日記,裏麵寫得密密麻麻,字跡優美。明知不應該,但我還是翻閱她的日記,讀了她的私密心情。結果,那不是日記。每一頁都沒有注明日期,也沒有逐日記載做過的事、見過的人,反倒很零碎。有些句子摘自不同的小說和其他書籍,並個別注明摘自哪位大作家,再附上她個人的批注和評論。書裏有許多詩,有些抄自個人精選集、多人合輯,乃至報章雜誌,並在詩篇一下方注明出處和詩人的名字。還有些詩是她自己的作品,有些地方改了又改,更動了一個字或一個詞,或者是多加一行。日記本從頭到尾都列有單字和從字典查來的字義,並以星號注明,形成一份不斷在擴充的冷僻、晦澀單詞表。那本子裏還有一些隨意寫下的意識流段落,描寫她某日的所思或所感。這些段落常提到別人,但都沒寫出姓名,隻以他或她稱之。


    有一頁提到薩普娜,叫人費解又不安:問:薩普娜會做什麽?答:薩普娜會把我們全殺掉。


    這段問答我來回看了幾次,越看越心驚膽跳。我清楚知道她講的就是那個叫薩普娜的人,那個埃杜爾·迎尼和馬基德提到的,其徒眾幹下令人發指的殺人案的人,那個遭黑白兩道追捕的人。從這兩個奇怪的句子看來,她似乎知道他什麽事,甚至可能知道他是誰。我不了解這兩句話的意思,也不知道她是否置身險境。我更仔細地查看了前後頁的記載,都沒發現可能與他有關的地方,或卡拉與他有關的地方。但在倒數第二頁,有一段文字清楚地提到我:他想告訴我他愛上我了。但我為什麽要阻止他呢?我就這麽羞於麵對這事實?從那地方望出去的景致美得令人難以置信,太驚人了。我們所在的位置相當高,所以高高飛在小孩頭上的風箏都在我們的視線之下。他說我不怎麽笑,我很高興他這麽說,我不了解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在這段記載底下,她寫著:我不知道何者較令我害怕,是摧毀我們的力量,還是我們忍受那力量的無窮能力。


    這段話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在貧民窟部分屋子遭到拆除、運走之後,她所說的話。一如她所說過的許多話,這段話具有某種讓我不知不覺記在腦海的智慧。知道她也記得這段話,並將之抄寫在這裏,甚至把這即興之詞改得更好,改得更有格言警句的味道,我很意外,或許還有些震驚。我在心裏問自己,難道她打算跟別人交談時再用上這一段?


    最後一頁有她寫的一首詩,那是她在這幾乎要寫完的本子裏最新寫上的東西。因為這出現在她提及我的那段文字的下一頁,更因為我渴望一讀,於是我讀了這首詩,並且告訴自己那是我的詩。我一廂情願地認為那是在寫我,或認為至少有一部分源自對我的感覺。我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但愛很少與我們所謂的認知或真相有關。


    為不讓人尾隨來至你帶我前去的秘境我用頭發遮蓋我們的足跡。太陽落在我們床上的島嶼夜幕升起吞噬回聲


    我們登上那島,光影閃爍交纏,蠟燭在我們背後的漂流木低語。你的眼在我上方害怕我可能信守的承諾


    懊悔我們所說過的事實


    勝於我們未說的謊言,


    我走進內心深處,我走進內心深處為你和過去搏鬥。


    如今我們兩人知道


    憂傷是愛的種子。


    如今我們兩人知道,我願為這份愛而生,而死。


    我站在書桌旁,抓起一支筆,把這首詩抄在一張紙上。我把偷來的字語疊好,偷偷放進皮夾,合上本子,照原來擺放的樣子放回原處。


    我走向書架,想從她讀的書來了解她這個人。四層架子,藏書不多,種類卻驚人的駁雜。有希臘史的書,哲學、宇宙論的書,詩與戲劇的書。意大利文版的司湯達的《帕爾瑪修道院》 、法文原文版的《包法利夫人》 、德語的托馬斯·曼與席勒的著作,還有英語的朱娜·巴恩斯與維吉尼亞·伍爾芙的著作。我拿下伊西多·杜卡斯所寫的《馬爾多羅之歌》 ,有很多頁折了角,上頭有卡拉寫的許多眉批。我拿下另一本書,德文版的果戈裏《死魂靈》 ,卡拉也在許多頁麵上寫了注解。看來她著迷於這些書,貪婪地吞咽,而且不怕她特有的評注和文獻係統在上頭留下痕跡,甚至損壞。


    有一整排日記本占據了某層書架的一半空間,總數約二十本,外觀和我在書桌上發現的那本類似。我取下一本粗略翻看。這本日記就像其他本一樣,都是用英語寫的。這前所未有的發現讓我很震撼。我知道她生於瑞士,說得一口流利的德、法語,但她書寫個人內心最深處的思緒和情感時,卻是用英語。我抓住這點,打心底認為是個好兆頭。英語是我的母語,而她向自己抒發內,白情感時,用的就是英語。


    我在公寓裏四處參觀,研究她在個人生活空間裏擺設的物品。有幅油畫,描繪幾名婦女從河邊提水,大水罐穩穩頂在頭上,小孩跟在後麵,頭上頂了較小的水罐。某個供奉架上擺了一尊手工雕刻的紅木難近母(durga )女神像,非常醒目,周圍擺放著香爐。我注意到房裏的花草擺設,是幹枯後也不會變色、變形的永久花和其他幹燥花。這種花是我的最愛,在孟買很罕見,因為這裏鮮花多且便宜。房裏還有一堆撿來的東西:包括她從某處撿來、固定在牆上的一大片椰棗葉;塞滿一個無水大魚缸的貝殼和河石;一台廢棄的手紡車,上頭有她掛上的數個小銅鍾。


    她屋裏最豔麗的東西是衣服,掛在她房間一角的開放式架子上,而非衣櫥裏。衣服分成兩大類,分別掛在架子的左右邊。左邊的是她的社交服,包括時髦的長窄裙套裝、銀色露背緊身晚宴裝等亮麗的衣裳;右邊是她的家居服,有她真正喜歡穿的寬鬆絲質長褲、鬆垮的圍巾和長袖棉質短上衣。


    在衣架底下有一排鞋,共二十四雙。我的靴子就擺在那排鞋子的末端,新近才擦亮,還係上了鞋帶。我跪下想拿回我的靴子,但瞥見放在一旁的鞋子,鞋身非常嬌小,我反倒拿起其中一隻端詳了片刻。意大利米蘭製造,深綠色皮革,有個裝飾性搭扣縫在鞋側,繞過矮後跟。是雙高雅而昂貴的鞋子,但鞋跟一側稍微有磨損,有些地方的皮麵有刮痕。我看出她,或者某人,曾以毛氈筆修補過,藉以掩蓋白色的刮痕。顏色很相近,但還是看得出來。


    我在靴子後方的一個塑料袋裏發現我的衣服。已經送洗過,折得很整齊。我拿出衣服到浴室換上。我把頭抵在水龍頭下,用冷水衝了整整一分鍾。換上我的舊牛仔褲和舒適的靴子之後,我照舊把短發往後撥,覺得整個人又精神了起來。我回臥室看看莉薩。她睡得很甜,嘴唇上漾著不一樣的微笑。我把被子塞進床的兩側,以免她掉下床,然後把吊扇的風速調到最小。窗子有鐵窗,前門從外麵關__ l 後會自動鎖上。我知道可以放她一人在這裏,她會很安全。站在床邊,看著她的胸脯隨著呼吸上下起伏,我想到是不是該留個紙條給卡拉。最後我決定不留,因為我想讓她對我好奇,讓她去猜我在她屋子裏時心裏在想什麽,又做了什麽。為了有借口再來找她,我把她之前給我穿的衣服,就是我剛剛換下、她死去情人的葬服,折好,放進塑料袋裏。我打算洗幹淨,幾天後再拿來還。


    我轉身想去叫醒塔裏克回家,結果那男孩已經站在門口,緊抓著他的小側背包。睡眼惺鬆的臉上帶著受傷、責備的神情。


    “你要離開我?”他問。


    “不是,”我大笑,“但我如果真那麽做,你會有更好的日子過,總而言之,會過得比較舒服。我住的地方可沒這.裏好。”


    他皺眉,不懂我說的英文,仍然不放心。


    “你準備好一了嗎?"


    “對,準備好了。”他含糊地小聲回應,一邊搖頭擺腦。


    一想到貧民窟的公共廁所,以及取水不便的問題,我要他先在這裏上過廁所再走,又要他把臉、手洗幹淨。他上過廁所後,我給了他一杯牛奶和一塊甜糕,那是我在卡拉廚房裏發現的。我們走出公寓,扣上拉門,街上一片冷清。他回頭看了看那屋子和周邊的所有建築,尋找有助於他記住此地的地標,然後邁開步子,隔著一小段距離走在我身旁。


    我們走在馬路上,因為人行道大部分已經被露宿此處的遊民占去。路上偶爾有出租車或警方吉普車駛過。所有商家都已打烽,隻有少數屋子或公寓的窗子還亮著燈。月亮接近滿月,不時有低旋的濃雲飄來將它遮蔽。濃雲是雨季將至的征兆。每天晚上雲層會愈積愈多愈厚,接下來幾天,雲層將大肆席卷,直至塞滿整個天空,然後下雨,每個地方都會下起綿綿不絕的雨。


    我們走得比預期要快,離開卡拉的公寓隻半小時,我們就轉進了沿貧民窟東側弧線而行的大路。一路上,塔裏克一言不發,而我,在煩惱該如何照料他,煩惱他的幸福重任壓在我肩上,而此刻我似乎更煩惱那男孩難以理解的沉默。在我們左邊有大片空地,約足球場大小,辟為方便區,女人、小孩、老人都在這裏便溺。那裏寸草不生,經過太陽連續八個月的照射,整片地區塵土飛揚,空無一物。在我們右邊是建築工地的邊緣,到處可見到成堆擺放的小堆木材、格構鋼材和其他材料。一顆顆孤零零的燈泡懸掛在長長的延長線下,照亮底下一堆堆建材。路上沒有其他燈光,隻有約五百米外的貧民窟那兒可以看見一些微弱的煤油燈光。


    我告訴塔裏克緊著跟我,心知天黑以後,許多人因為害怕那塊空地會有蛇或老鼠出沒,索性在這條路上就地解決。憑著神秘且不言而喻的共識,這條路上總會留下一條狹窄曲折的幹淨小徑,讓後來的人進入貧民窟時不致踩上愈積愈多的穢物。我常在深夜回家,因此熟知得如何安全走過那條曲折離奇的幹淨小徑,而不會被許許多多似乎從來沒人想過要修補的大坑洞的邊緣絆倒。


    塔裏克緊跟著我,乖乖地、努力地踩在我踩過的地方。我知道,外地人聞到貧民窟邊緣的惡臭肯定會惡心。我已久而不聞其臭,甚至和貧民窟的居民一樣,想起那惡臭時還會感到溫馨。那味道意味著我們到家了,安全了,受到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集體保護,擺脫窮人在較幹淨氣派的市街上時時提心吊膽的危險。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走進這貧民窟時,那陣陣作嘔的痙孿。我還記得,在那股臭得似乎每吸一口氣就毒化肺部一次,讓皮膚上的每滴汗珠都帶著臭味的氣味中,自己內心的恐懼。我記得那一切,我知道眼前的塔裏克一定也很難受、害怕、想吐。但我一句安慰的話都沒說,也壓下牽他手的衝動。我不想這小孩跟著我,很氣自己太過懦弱,不敢把想法如實告訴哈德拜。我希望這男孩想吐,希望他害怕,希望他因此想吐、害怕、不高興,幹是懇求他舅舅帶他回去。


    突如其來的猛吠聲打破了無情沉默的緊繃氣氛。一隻狗叫起來,旋即有幾隻、接著其他許多隻都跟著狂吠起來。我突然停下,塔裏克從後麵撞上我。那些狗在空地那兒,距我們不遠。我往黑暗處仔細瞧,卻看不到它們。我感覺到它們遍布極廣,有一大群。我望向群集的棚屋,估計到貧民窟脫身的距離,就在這時,連續的吠叫聲狂亂到極點,它們在夜色中快步朝我們逼近。


    二十、三十、四十隻發狂的狗,圍成大大一個月牙形,步步進逼,切斷我們撤退到貧民窟的後路。極度危險。這些狗白天時膽小又巴結,到了夜裏就集結成凶惡的狗群。它們的攻擊和殘暴傳遍這座城市的每個貧民窟,讓人聞風喪膽。襲擊人類的事件時有所聞。在我那間小診所裏,幾乎每天有狗咬、鼠咬的傷員前來就治。有個醉漢在貧民窟邊緣遭狗群瘋狂攻擊,現在還躺在醫院尚未完全康複。就在一個月前,有名幼童在同一個地方被咬死,小小的身軀被撕裂成好幾塊,屍塊散布的範圍極大,花了整整一天才全部找齊。


    我們被困在這條漆黑的小路上。狗群逼近到僅數米之遙,將我們團團包圍,對我們狂吠。吠聲如雷貫耳,令人心驚。狗群中最大膽的一隻正一步步慢慢逼來。我知道,再幾秒鍾它們就會對我們發動首波猛烈攻勢。貧民窟太遠,還沒跑到就會被狗咬上。我想自己若挨幾口還涯得過去,但塔裏克在一百米內就會命喪狗群嘴下。在我們附近有一堆木材和其他建材,可以作為武器和照明充足的搏鬥區。我告訴塔裏克準備好,聽我一聲令下拔腿就跑。確定他了解我的意思後,我把裝了卡拉借我衣服的那隻塑料袋丟進狗群中。它們立即撲上去,互相狠咬狂吠,把它扯得稀巴爛。“就是現在,塔裏克!立刻!”我大叫,把男孩推到我前麵,然後轉身邊掩護他邊後退。狗群忙著嘶咬那包東西,我們擁有片刻的安全。我跑到那堆廢木頭邊抓起一根結實的竹子,就在這時,狗群已對那包稀巴爛的東西不感興趣,再度朝我們逼來。憤怒的狗群發現我拿了武器,在距我們更遠處躊躇。它們為數驚人。我聽到自己心裏在說,太多了。它們太多了。我從沒見過那麽大一群狗。狂吠聲讓最憤怒的狗從數個方向群起前衝。我舉起竹棍佯攻,告訴塔裏克爬到我背上。那男孩立刻照做,爬到我背上,細瘦的雙臂牢牢繞住我的脖子。狗群緩緩進逼。一隻體型比其他狗都大的黑狗,毗牙咧嘴朝我的腿衝過來。我使出全身力氣把竹棍往下揮,沒打中它的嘴,但打到它的背。它痛得哀嚎,迅速逃出我的攻擊範圍。戰鬥開始。


    它們一隻接一隻,從左、右、正麵攻來。每一次我都揮棍猛擊,予以嚇退。我想到如果能打瘸、甚至打死一隻,其他隻可能就會被嚇跑,但我每次揮擊都沒能重創這些狗,因此狗群退卻不久,便隨即再攻。事實上,它們似乎察覺到那根棍子傷得了它們,但殺不死它們,因此愈來愈大膽。


    大隊狗群逐步進逼,越來越近,個別的攻擊更趨頻繁。戰鬥了十分鍾後,我已大汗淋漓,漸感疲累。我知道不久之後我的反應會變慢,會有一隻狗趁機咬住我的腿或手臂。血腥味一旦傳出,它們的貪婪凶狠會變成殘暴、發狂、無懼。我希望貧民窟裏有人聽到這震耳欲聾的叫囂聲,前來搭救。但深夜裏,我曾被同樣的狗吠聲,來自貧民窟外圍的狗吠聲,吵醒上百次。而每次我都翻過身繼續睡,從沒想過有人需要解救。那隻大黑狗似乎是頭目,它狡詐地做了兩次假動作。我轉身迎擊,但轉得太快,絆到一根突出的木頭,隨之倒地。我常聽人說,在碰到意外或突然身陷險境的時刻,人會覺得時間遲滯或變慢,每個動作似乎都會變成慢動作。這次重心不穩往旁邊倒向地麵,是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從重心不穩到落地那一刻,時間變得漫長,視角也受到局限。我看見那隻黑狗隨著肢體律動本能地後退,猶疑了片刻,再度轉身麵對我們。我看到它的兩隻前爪,靠著急速轉身的力量在地上滑移,然後在沙土地上挖出一處便於它前衝、躍起的立足點。我看見那野獸的眼睛,它察覺到我無力抵抗,察覺到撲殺獵物的時機已然到來,眼神散發出近似於人類的殘酷。我看見其他狗紛紛停下動作,幾乎是同時停下,然後邁著裝模作樣的小碎步緩緩前移。在存亡未卜之際,我有時間去想它們的鬼鬼祟祟真是古怪且突兀;我有時間去感受著地上粗糙的石礫如何磨破手肘的皮膚,有時間去詫異心中一絲可笑的憂慮,憂慮可能會受到感染。我從眼前的表象中抽離,從狗群攻擊的巨大危險中抽離,狗群,無處不在。


    絕望與不安席卷而來,我想起塔裏克,那個不情不願被丟給我照顧的可憐小孩,擔心起他的安危。我感覺他從我脖子上滑落,感覺我撞上那堆滑動的木材時,他無力的雙臂從我拚命抓緊的雙手中滑開。我看著他落地,用像貓一樣靈活的身手往前爬,站起,跨立在我伸長的兩腿上。然後,小男孩的身軀因憤怒和勇氣而僵挺,他大聲尖叫,抓起一塊木頭砸向那隻黑狗的嘴。黑狗痛得哀嚎,叫聲比嘈雜的吠嚎聲和男孩的尖叫聲更響。


    " ah hu akbar ! ah hu akbar ! (阿拉至上!) ”塔裏克大喊。他蹲下來,朝空中揮舞拳頭,神態凶狠如一頭猛獸。在這感官緊繃而時間異常漫長的最後一刻,我有時間感覺淚水的灼痛,那是我看著他蹲下來,揮舞拳頭,挺身保護我們兩人時落下的淚水。我看到他脊推的關節隔著襯衫突起,看到他瘦小膝蓋的骨頭隔著長褲顯出輪廓。小小的身軀競然如此勇敢。我雙眼裏炙灼的情感是愛,是父親對兒子那種純粹的、充滿驕傲的愛。在那一刻,我發自肺腑地愛他。我猛然起身,時間因脫離恐懼與失敗的鑽滯而加快。此時此刻,我腦海裏重複浮現一些語句,卡拉詩中的語句。我願為這份愛而死,我願為這份愛而死。


    塔裏克打傷了頭目,它退到其他狗後麵,狗群的氣焰因此削弱了一陣子。但啤叫聲卻變得更響,而且給人另一種感覺,一種受挫嗚咽的感覺。仿佛它們厭倦了這場獵殺,苦於久攻不破的挫敗。假使它們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將我們撂倒,我希望它們會在這種挫敗感中轉而互咬。然而,毫無預警的,它們再度出擊。


    它們兩三隻一群向我們逼來。同時從兩邊攻擊。男孩和我背對背站著,拚命又戳又打。嗜血的狗群凶性大發。我們使勁地打,但它們隻是退縮幾秒鍾,馬上又往前撲。我們置身尖牙、狂吠、猛咬、嚎叫的包圍中。我往塔裏克那邊彎下腰,幫他擊退死命撲上來的三、四隻狗,一隻狗趁隙跳到我身後,朝我腳跺狠狠一咬。皮靴保住了我的腳跺,我把那隻狗趕跑,但我明白我們逐漸居於下風。我們節節敗退,直退到背倚著木材堆死命苦撐,再也無路可逃。一大群狗圍著我們猛吠、猛撲,距我們隻有兩米。忽然間,從我們後方傳來一聲怒吼,有東西重重跳上木材堆,木材嘩啦嘩啦散開。我以為有幾隻狗繞到後麵跳上木材堆,於是轉身想迎擊,卻看見一身黑的阿布杜拉躍起,跳過我們頭頂,跳進毗牙咧嘴的狗群當中。


    他轉身,左右開弓;他躍起,攏膝落下,動作利落得就像受過訓練的搏擊選手。他的動作流暢敏捷,迅速靈活,像蛇和蠍子一樣絕不胡亂出手。招招快、狠、準。他帶了一根鐵條防身,約三公分粗,長超過一米。他雙手握著鐵條揮舞,猶如揮劍一般。但是讓狗群畏懼逃遁的不是這根厲害的武器,甚至不是他靈活的過人身手。讓群狗丟下兩隻顱骨破裂而死的同伴落荒而逃,是由於他主動攻擊的氣勢:他主動出擊,我們卻隻知防守;他抱著必勝的信心,而我們卻努力隻想著活命。


    戰鬥很快就結束。原來此起彼落的尖厲叫聲一下子恢複寂靜。阿布杜拉轉身看我們,鐵條高舉過肩,像拿著日本武士刀。年輕勇敢的臉龐綻放笑容,猶如哈吉阿.裏白色清真寺宣禮塔上輝映的月光。


    稍後,我們三人在我的小屋裏飲用甜膩的熱蘇萊曼茶時,阿布杜拉說他原本在小屋裏等我,然後聽到狗吠聲。他覺得很不對勁,於是前來查看。在我們聊這段驚險的奇遇時,我一邊在泥土地板上鋪了三張床,之後我們三人便躺下休息。阿布杜拉和塔裏克一下子就墜入夢鄉,我卻難以成眠。我躺在漆黑的屋裏,屋裏彌漫著焚香、手卷線寸l 小煙卷和廉價煤油的味道。我懷著疑惑而猜疑的心情,回想過去幾天發生的事。這幾天所發生的事,似乎比先前幾個月裏發生的還要多。周夫人、卡拉、哈德拜的會議、薩普娜,我覺得冥冥之中有比我還強、或至少比我還神秘的人在操縱我。我感受到一股大得無法抗拒的浪潮,正把我帶往某人的目的地,某人的命運。背後有某種計劃或目的。我感覺得到。我確信有蛛絲馬跡可循,但我無法從紛然雜遝的時間、臉孔及言語中抽離出它們。雲朵斑駁的夜空似乎滿是跡象和預兆,仿佛命運本身正告誡我離開或激我留下。


    塔裏克突然驚醒,他坐起身,瞧了瞧四周。我的眼睛已適應漆黑。我清楚看見他蒼白的臉上閃現恐懼,那種緊縮成憂傷與決心的恐懼。他望著安詳沉睡的阿布杜拉,然後望向我。他不出一聲站起身,把他的睡墊拖到我旁邊,然後再度鑽進薄毯子裏,親昵地躺在我身邊。我伸出手臂讓他把頭枕在上麵,他的頭發散發著陽光的氣味。睡意終於征服我,吞沒我的疑問和困惑,然後,就在即將睡著之際,我突然腦袋一片清明,領悟到那些新朋友一一哈德拜、卡拉、阿布杜拉、普拉巴克和其他所有人——的共通特色。他們全是,我們全是,這個城市的異鄉人。我們都不是這裏出生的。我們全是難民、幸存者,在這孤島城市的海灘上紮營落腳。如果說我們之間有共通的體驗,那就是我們都離鄉背井,都有著失落、孤單、流浪的感受。


    領悟到這點後,我了解到自己對待這男孩的方式實在太無情了。在我住的這個簡陋破爛的貧民窟裏,塔裏克是個外人。我羞愧於冷酷自私啃蝕了我的同情心,也被這小男孩的勇敢和孤單深深打動,我傾聽他睡覺的呼吸聲,讓他緊握住我心中的痛。我們愛,有時是因為有所期待,我們哭,有時卻無法流下眼淚。最後剩下的,就隻是愛及其責任,悲傷及其虛實。最終我們能擁有的,就隻能在黎明降臨前好好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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