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不久,那群舍監就叫醒我們,碰到他們已走到跟前而還在睡覺的人,就一棍打下去。我清醒,而且準備好,但還是挨了一棍。我忿忿繃起臉,立刻跳起,但馬希什再度攔住我。我們按照嚴格的形狀規定折好毯子,在靠我們的這一端放置成堆。獄警從外麵打開大鋼門,我們魚貫走出寢室,聚集準備刷牙洗臉。矩形格局的沐浴區,有點像是高出地麵的空遊泳池,或是用石頭圍起而幹涸的池塘,沐浴區一端有個鑄鐵大水槽。我們走近時,一名囚犯打開大槽基部的閥,立即有股小水流從水管流出,水管從水槽約小腿高度的位置伸出。他迅速爬上鋼梯,坐在水槽頂上觀看。眾人衝向水管,捧著淺鋁盤,在小水流下接水。水槽邊擠了幾百人,各自使勁往前推擠,想擠到水管前。


    我看著那些人用少得可憐的水梳洗,想等人群變少時再上前。有些人有肥皂可用(二十人中有一人有肥皂),打算抹上肥皂後,再回去水管前取更多水。我靠近水管時,水槽幾乎已經空了。我用盤子接下涓滴流下的一些水,卻發現水裏竟然有數百隻像蛆的蟲在蠕動。我趕緊把盤子裏的水倒掉,一臉嫌惡,旁邊幾個人見狀大笑。“水蟲,兄弟!”馬希什說,拿著盤子接水,盤裏滿是蠕動、扭動的半透明蟲子。他把滿是這蠕動玩意的盤中水,往胸前、背後倒下,伸到管子下又接了一盤。“它們住在水槽裏。水位低時,水蟲就會從水龍頭大量流出,兄弟!但沒事。它們不會傷你,不會像卡德馬爾寄生蟲那樣咬你。它們隻會落下來,然後死在冷空氣裏,你瞧?其他人為了接到較少水蟲的水,爭先恐後搶著先用。但如果等人少再用,雖然水蟲多,但水也多。這樣比較好,不是嗎?來吧。challo ! (動手!)你最好快接點水,如果你想在明天早上之前洗個澡的話。就是這樣,兄弟,我們無法在大寢室裏洗,那是舍監專有的特權。他們昨晚讓你在那裏洗,因為你身上有不少血。但你絕不可能再在那裏洗。我們用寢室裏的馬桶,但不在那裏洗澡。你隻能在這裏洗,兄弟。”


    我端著盤子,在水量愈來愈少的水管下接水,然後把滿是蠕動蟲子的水倒往胸前和背後,就像馬希什剛剛所做的。我和我認識的所有印度男人一樣,在牛仔褲裏穿了短褲,也就是普拉巴克在村子裏跟我說的外內褲。我脫掉牛仔褲,把另一盤滿是蠕動蟲子的水,倒進短褲的前部。舍監開始用棍子打人,把我們趕回寢室時,我已在不用肥皂的情況下,靠著滿是蠕蟲的水,把身體洗得極盡可能的幹淨了。在大寢室,我們蹲了一小時,等獄警來早點名。蹲了一段時間,我們的腿都痛得無法忍受。但任何人隻要想伸展或伸直腿,都會招來巡邏舍監狠狠一棍。我在隊伍中一動不動,不想讓他們得意地看到我屈服於疼痛。但當我專注苦撐得滿頭大汗,閉上眼睛時,竟又沒來由挨了一棍。我作勢要站起來,馬希什再度出手攔阻,要我別動。接下來的十五分鍾內,我耳朵又挨了一記、兩記、三記,這下子我火了。


    “過來,你他媽的弄種!”我大叫,站起來,指著最後一個打我的人。那個舍監身形巨大且極肥胖,不管是敵是友都叫他大個子拉胡爾,長得比這寢室裏大部分人都高。“我要拿那根鳥棍子,把它插進你屁眼裏,直往上捅,直到我在你眼睛見到那棍子為止!" 寢室裏陡然鴉雀無聲,沒有人動。大個子拉胡爾瞪著我。他那張大臉的表情,一副小人得誌的盛氣淩人樣,叫人看了生氣。慢慢的,所有舍監開始聚過來挺他。“過來!”我用印地語大喊,“來啊,英雄!放馬過來!我等著!"突然間,馬希什和五、六名囚犯起身圍住我,抓著我身體往下按,要我蹲下去。“拜托,林!”馬希什憋著嗓子說,“拜托,兄弟,拜托!坐下去,拜托!聽我的話,拜托!拜托啦!"頃刻之間,他們按著我雙臂和雙肩,而大個子拉胡爾和我四目相對,那是一種摸清楚對方凶狠程度的眼神對峙。他輕蔑的咧嘴笑漸漸消失,眼神顫動,顯露敗下陣的跡象。他和我心知肚明,他怕我。我不再抗拒獄友的攔阻,任由他們把我往下拉,蹲回地上。他急急向後轉,出自本能反應地打了蹲在地上最靠近他的受刑人一棍。寢室裏的緊繃化解,點名重新開始。


    早餐吃一大塊用粗麵粉做的薄煎餅,小口喝水配著吃,隻有五分鍾用餐時間。然後,舍監押我們出寢室。我們穿過幾個幹淨得一塵不染的院子,到了一條寬闊的林蔭道,林蔭道兩邊是圍籬環繞的場地。舍監要我們在那裏,在早上的陽光下蹲著,等著理頭發。理發師的木凳擺在一裸大樹的樹蔭下。新犯人依序讓一名理發師剪頭發,然後讓另一名理發師用折疊式的剃刀修剪門麵。


    等理發時,我們聽到幾聲喊叫,是從理發師院子附近,某個用圍籬圍住的場地裏傳出的。馬希什輕推我,點頭要我瞧。十名牢房舍監把一名男子拖進鐵絲圍籬另一頭空蕩蕩的圍場裏。那男子兩隻手腕、腰部係著繩子,脖子上緊緊套著皮革粗項圈,項圈的搭扣和金屬環上也係了繩子。兩組舍監抓著係在他手腕上的繩子使勁往前拉,他則極力抗拒。那男子很高很壯,脖子和炮管一樣粗,厚實的胸膛和背部上,一條條肌肉層疊突現。他是非洲人,而且是我認識的家夥。他就是哈桑·奧比克瓦的司機拉希姆,那個我在皇家圓環附近從暴民手中救出的男子。


    我們靜靜看著,緊張,呼吸急促。他們連拖帶拉把拉希姆帶到圍場中央,附近有塊高、寬各約一米的大石塊。他掙紮、抵抗,但徒勞無效。更多舍監加入,帶來更多條繩子。拉希姆的雙腿叉開。每條係在手腕上的繩子,各有三人使出全身力氣拉。他的雙臂被人極力往左右兩邊拉,叫我擔心會給硬生生扯下。他的雙腿張得異常的開,顯得很難受。其他男子拉著係在皮項圈上的繩子,把他的身體拖向大石塊。幾名舍監利用繩子把他的左臂拉得繃直,將手和前臂放在大石塊上。拉希姆趴在大石塊旁,另一手臂也被另一組舍監拉得繃直。然後,其中一名舍監爬上大石塊,往拉希姆左手臂上一跳,兩腳重重一踩,手臂反向折斷,軟骨和骨頭發出讓人不忍一聽的嘎吱聲。他無法尖叫,因為喉嚨上的項圈勒得太緊,但他的嘴巴張開,然後閉上,而我們則在心裏替他無聲呐喊。他的雙腿開始抽動、痙攣。一股劇烈顫抖傳遍他全身,最後止於他頭部的急速搖晃。若非剛剛的事太駭人,那急速搖晃的頭大概會很逗笑。幾名舍監把他拖轉一百八十度,將他的右臂放在大石塊上。同一個舍監爬上石塊,邊爬邊和拉緊繩子的其中一個朋友講話。停頓了一會之後,他用手指揍鼻子,抓抓自己的身體,縱身跳上右竹,右竹應聲反向折斷。拉希姆昏了過去。牢房舍監用繩子纏上他的兩隻腳跺,把他拖離圍場。他的雙臂,在他身體後麵,啪噠啪噠地在地上拖行,鬆垂無力,了無生氣,像塞滿沙子的黑色長襪。


    “看到了吧?”馬希什附耳低聲說。


    “為什麽要那樣?"


    “他打了一名牢房舍監。”馬希什小聲回答,口氣裏帶著驚嚇。


    “這就是為什麽我先前會攔住你,他們會這樣整人的。”


    另一個人俯身靠過來講話,講得很快。


    “而且,在這裏,不保證會有醫生來治,”他低聲細氣說,“或許有醫生,或許沒有。那個黑人或許會活下來,或許活不了。打舍監,絕沒有好下場,巴巴。”大個子拉胡爾朝我們走來,竹棍靠在肩膀上。他在我身邊停下,竹棍往下揮,懶懶地打了我背後一棍,然後朝著等待的人龍另一頭走去,邊走邊大笑。笑聲響亮而殘酷,但也軟弱而虛假。那大笑唬弄不了我,我聽過那種大笑,在世界另一頭的另一個監獄裏。我很了解那種大笑。殘酷是懦弱的一種表現,殘酷的大笑是懦夫置身人群時哭的方式,弄痛別人則是他們悲痛的方式。


    蹲在人龍裏等理發時,我注意到前麵那人的頭發裏有虱子在爬,身體不由得往後一縮。從早上醒來,我一直覺得癢。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那是卡德馬爾寄生蟲的叮咬、鋪在地上睡覺的毯子質地太粗糙,還有夾道鞭打時打出的許多傷口所造成的。但我往下一個人的頭發瞧,也看到白色蠕動的虱子在爬。這下我才知道我身上和頭發為什麽癢。我轉頭看馬希什,他頭發裏也有虱子在爬。我伸手往自己的頭發一抓,往掌心瞧,上麵果然有白色、狀如螃蟹的小蟲,多到一眼數不清。


    是體虱,他們逼我們用來當睡墊的毯子,布滿體虱。突然間,身上的癢變成像是有蟲子在身上爬,教我寒毛直豎,而我知道那惡心的害蟲布滿我全身。理完頭,走回大寢室時,馬希什跟我解釋,這些叫做謝普佩什(sheppesh )的體虱是什麽樣的東西。“謝普佩什體虱超可怕,兄弟。這小小的鬼東西到處都有。因此,那些舍監才要求有專屬毯子,睡在寢室專屬的一頭。那邊沒有謝普佩什體虱。來,看著我,林,我教你該怎麽治它們。”他脫下t 恤,把內裏朝外翻,抓著領口處的肋狀縫線,把縫線冊開,立即看到縫線、折縫處有體虱在爬。


    “它們超難看到,兄弟,但可以輕易感覺到它們在你身上爬,yaar ?放心,很容易就能殺掉它們,隻要用兩個拇指指甲,把這小小的鬼東西輕輕一夾就可以,像這樣。”我看他沿著t 恤領口如此做,把體虱一隻隻殺死,接著對付袖子縫在線的體虱,最後對付t 恤底部折縫上的體虱。幾十隻體虱,他用指甲一一夾死,手法非常利落。“現在這t 恤幹淨了。”他說,同時把衣服小心翼翼折好,放在絲毫沒鋪東西的石質地板上,折t 恤時與他身體保持距離。“沒有謝普佩什體虱了。接下來,像這樣裹上毛巾,脫下褲子,殺光褲子裏的體虱。清幹淨了,把褲子和t 恤擺在一塊。接著,換清理身體,腋窩、屁股、蛋蛋。衣服清幹淨了,身體清r -淨了,再把衣服穿上。這樣,直到晚上,都很舒服,謝普佩什體虱少了很多。然後,睡覺時從毯子那裏,又會有許多新的體虱跑到你身上。睡覺不能不用毯子,因為舍監一發現,會毒打你一頓,你非用不可。隔天,同樣的事,重來一遍。我們把這叫做養虱子,我們每天在阿瑟路監獄養虱子。”我往寢室旁邊的露天院子四處瞧,下過雨的地上濕媲魏的,上百個人正在那裏忙著養虱子,從衣服裏抓出虱子,利落地殺死。有些人不在乎,像狗一樣抓癢,抖動身子,讓虱子在身上繁殖。對我而言,發癢、惡心的體虱在身上爬,叫我抓狂。我猛然脫下襯衫,檢查衣領處的縫線。襯衫裏滿是在扭動、亂鑽、繁殖的體虱。我開始一隻接一隻、一個縫線接一個縫線,將它們殺死。那花了我幾小時,而在阿瑟路監獄的每天早上,我都是近乎歇斯底裏地仔細翻找,非把它們全殺光不可。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沒清幹淨。即使明知已殺光體虱,已暫時擺脫掉,我還是覺得它們在我皮膚上,惡心地蠕動、搔癢、爬行。漸漸的,月複一月,可怕東西寄生身上的恐懼,把我逼得快要崩潰。白天時,清早點名後直到晚餐之間,我們在一個大院子裏活動,那院子與我們的寢室相接。有些人玩牌或其他消遣。有些人跟朋友聊天,或在石頭步道上設法睡覺。許多人拖著細瘦跳姍的腿,茫然走著,臉皮抽動,自顧自地瘋言瘋語,撞到牆仍不知道掉頭,得靠我們輕輕撥一下,調整方向,他們才脫身。


    在阿瑟路監獄,中餐吃的是清清如水的湯,湯舀進我們的淺鋁盤裏。晚餐四點半吃,除了跟中午一樣的湯,還加了一塊薄煎餅。湯是用幾種蔬菜削下的皮和廢棄的末尾部位煮成,有一天用甜菜的皮,隔天用胡蘿卜皮,然後是南瓜皮,諸如此類。從馬鈴薯上切下的芽眼與碰傷的部分,拿來煮湯,密生西葫蘆堅硬的末端、輕薄如紙的洋蔥外皮、沾著爛泥的蕪著碎皮,也不浪費掉。我們從未見過結結實實的蔬菜,那些東西都落人獄卒、牢房舍監的肚子裏。我們所喝的湯,湯清而無色,_卜麵浮著碎皮或如莖的蔬菜末端。每到用餐時,舍監就推著大桶子進我們的院子,桶裏可舀出一百五十份湯,但寢室裏有一百八十人。為填補不足,舍監倒兩桶冷水進湯桶裏。他們每餐這麽做,每次行禮如儀地點名,還有,每次他們添水解決這問題時,總是一副虧他們想得出這妙計的誇張模樣。然後,每次這麽做之後,必定粗聲大笑,沒有例外。晚餐後,六點時,獄警再點一次名,把我們關進長寢室。然後,我們有兩小時聊天,抽向舍監買來的大麻膠。在阿瑟路監獄,受刑人每個月配發五張配給票。有渠道弄到錢的人,也可以另外購買配給票。有些人擁有好幾捆數百張配給票,他們拿來買茶(兩張配給票買一杯熱茶),還有麵包、糖、果醬、熱食、湯、刮胡刀等相關產品,以及香煙和服務(幫忙洗衣服或做其他雜事的服務)。配給票其實是監獄裏的黑市貨幣,六張配給票可以買一小球大麻膠,五十張可以買一針盤尼西林。有些販子也賣海洛因,六十張配給票買一劑,但舍監堅決不讓海洛因出現在監獄裏。海洛因毒癮是少數足以讓人克服恐懼、挑戰施虐者威權的事物之一。大部分人神智夠清楚,懂得害怕舍監那近乎沒有限度的權力,有合法的大麻膠可抽就滿足了。寢室裏常飄著大麻香味。每天晚上,受刑人聚成數群唱歌。十二人或更多人圍坐成一圈,把鋁盤翻轉過來,當成手鼓輕敲,唱起最喜愛電影裏的情歌。他們用歌聲訴說心碎,訴說喪失所愛的所有傷悲。某一圈人或許唱起某一首特別喜歡的歌,然後,由第二群人接著唱那首歌的下麵幾句,再由第三、第四群人接著唱,最後又回到第一群人。在每一圈十二或十五個人外麵,圍著二十或三十人,負責打拍子、伴奏。他們邊唱邊哭,坦然地哭,也往往一起大笑。靠著音樂,他們彼此幫助,使已被這城市拋棄、遺忘的愛,永遠躍動於心中。


    在阿瑟路監獄的第二個星期結束時,我與兩個年輕犯人見麵,那時他們再不到一小時就可以獲釋出獄。馬希什告訴我,他們一定會替我把話帶到。他們是目不識丁的單純鄉村青年,來到孟買,碰上警方搜捕無業青年,糊裏糊塗就被捕。未受到任何正式起訴,他們在阿瑟路待了三個月,終於要出獄。我在一張紙上寫下阿布德爾·哈德汗的名字和地址,在一張小紙條上告訴他,我人在牢裏。我把小紙條遞給他們,保證我隻要出獄,一定酬謝他們。他們雙手合十表示祝福,然後離開,臉上帶著燦爛、樂觀的笑容。


    當天更晚些,舍監要全寢室的人集合,口氣比平常更粗暴,並要我們緊挨著排成數列蹲下。我們看著那兩個想幫我的年輕人被拖進寢室,往牆邊一拋。他們已半昏迷,挨過一頓毒打。臉上的傷口在流血。嘴腫,眼睛癖青,裸露的雙臂和雙腿上,滿是鐵皮竹棍打的蛇皮狀傷痕。


    “這兩隻狗想替那個白人帶訊息到外麵,”舍監大個子拉胡爾用印地語向我們咆哮,“凡是想幫那個白人的,下場就是這樣,懂嗎?現在這兩隻狗還得在牢裏,在我的寢室,待六個月!六個月!你們誰敢幫他,誰就會有這種下場!"舍監離開寢室去合抽一根煙,我們跑上前去幫那兩人。我替他們清洗傷口,用布條包紮最嚴重的地方。馬希什幫忙我,處理完後,他帶我到外麵抽線紮紙卷小煙卷。“不是你的錯,林。”他說,看著外麵的院子,一些人正在院子裏,或走或坐或抓衣服裏的虱子。


    “當然是我的錯。”


    “不,老哥,”他很慈悲地說,“是這個地方,這個阿瑟路監獄的錯。這種事,每天都發生。不是你的錯,兄弟,也不是我的錯。但現在,你真的麻煩大了。這下子沒有人會幫你,就像在科拉巴拘留所一樣。我不知道你會待在這裏多久。你看那個老潘都,那邊那個?他在這寢室已待了三年,還沒有上過法庭。阿傑在這裏待了一年多。桑托什沒有任何罪名,在這寢室待了兩年,不知道什麽時候會上法庭。我……我不知道你會在這寢室待多久。很遺憾,兄弟,這下沒有人會幫你。”


    幾個星期過去,馬希什說得沒錯,沒有人敢冒惹火舍監的風險幫我。這寢室每個星期都有人出獄,我竭盡所能找人幫忙,極盡小心地靠近他們,但沒有人願意幫。我的處境愈來愈危急。在那監獄待了兩個月後,我想我掉了大概十二公斤。我看起來很瘦,身上到處是夜裏被卡德馬爾寄生蟲咬後所造成的化膿小傷口。手臂、腿、背、臉、剃光頭發的頭上,貝l ]有舍監竹棍打出的疲傷。每日每夜,每分每秒,我時時在擔心,擔心我指紋的鑒定報告會泄漏我的真實身份。幾乎每天晚上,那憂心化為直冒冷汗的噩夢,夢裏我在我逃出的澳大利亞監獄服十年刑。那憂心盤踞在我胸口,擠壓我的心髒,往往腫脹得教我難以忍受,幾乎喘不過氣,幾乎窒.息。如果說有把小刀是我們用來割自己的刀,愧疚就是那小刀的刀柄,愛則往往是利刃;但讓刀永保銳利的是憂心,最終讓我們大部分人吃不消的是憂心。


    大個子拉胡爾多次打我,我都未反抗,而有一次終於吃癟時,我的沮喪、畏懼、憂心、痛苦終於升到頂點。已在牢裏關了十二年的他,把牢中所受到的仇恨和不幸全發泄在我身上。那時候,我正坐在寢室門口附近,寢室裏空無一人,我打算把過去幾星期在我腦海中浮現、醞釀的短篇小說寫下來。在那之前,我日複一日,逐行逐句,在腦海裏重述我所構思出來的句子,那是讓我保持清醒的幾種沉思之一。那天早_匕我四處尋找,終於找到一支用剩的鉛筆頭,和一小張要丟棄的糖配給包的包裝紙,我終於覺得準備就緒,可以動手寫第一頁。我抓了抓體虱,四周寂靜無聲,正提筆要寫,就在這時,拉胡爾以心懷不軌者那種極盡可能的鬼祟(盡管他身形臃腫、手腳笨拙),偷偷走到我身後,舉起鐵皮竹棍,往我左上臂上狠狠一擊。他出力很猛,猛到他骨頭嘎拉作響。懲罰棍的末端開了花,我的臂上開出一條長口子,幾乎從肩膀延伸到手肘。血從深深的裂口噴出,灑在我按著傷口的手指上。


    我憤怒到紅了雙眼,猛然站起,從拉胡爾嚇呆的手上,伸手一把搶下棍子。我逼上前,逼他往空蕩蕩的寢室後退了幾步。我旁邊有個鐵窗,我順手把棍子丟出鐵窗外。拉胡爾的眼睛,因害怕、震驚,睜得很大很大。他怎麽也沒想到我會這樣反應,他的手在胸前慌張地找哨子。我騰空跳起,飛腿正踢,他也沒料到這個。我腳的踢骨部位,踢中他的鼻、嘴之間,他踉踉蹌蹌倒退兒步。街頭格鬥的第一條規則:堅守陣地,絕不後退,除非準備反擊。我跟上去,逼他把重心放在後腳,連番送_l 兒記直拳和下鉤拳。他低下頭,雙手抱住頭。街頭格鬥第二條規則:絕不低下頭。我往耳朵、太陽穴、喉嚨直直擊下,以造成最大的傷害。他比我高大,起碼跟我一樣壯,但他不會格鬥。他縮起身子,跪下,翻身側倒,求饒。


    我抬頭看見幾名舍監從外麵院子朝我跑來。我後退到牆角,擺出空手道姿勢,準備迎擊。他們朝我衝來,其中一人跑得最快,衝進我的攻擊範圍。我迅速出腳,使出全身力氣,踢中他胯下,再飽以三記老拳,他倒下,臉上流血。他爬走時,血抹在擦得光亮的石質地板上。其他人也都畏縮不前,站成半圓圍住我,驚嚇而困惑,棍子舉在空中。


    “來啊!”我用印地語大喊,“你們能對我怎麽樣?你們能做出比這更狠的?" 我出拳打自己的臉,狠狠打,再出拳打,打得嘴唇開始流血。我舉起右手楷我受傷左臂上的血,抹在額頭上。街頭格鬥第三條規貝11 :始終要比對手更瘋狂。“你們能做出比這更狠的嗎?”我大喊,改用馬拉地語,“你們以為我怕這個?來啊!我就要這個!我等著你們過來把我抓出這角落!你們會撂倒我,最後一定會撂倒我的,但站在那裏的你們,會有一個人失去一隻眼睛。你們其中一個人,我會用手指挖出某個人的眼睛,吃掉!放馬過來!快點!別慢吞吞的,因為上帝知道我他媽的餓死了!"他們遲疑不前,一起後退,擠在一塊討論該怎麽辦。我像隻淮備躍起擊殺的獵豹,繃緊每條肌肉,看著他們。經過半分鍾竊竊私語的爭執後,他們有了決定。他們更往後退,部分人跑出寢室。我想他們一定是去找獄警。幾秒鍾後,他們回來,卻帶著與我同寢室的十名犯人。他們命令這些人坐下,麵對我,然後開始打那群人。棍子倏起倏落,那些人尖叫、哀嚎。一分鍾後,他們住手,叫那十個人走開。幾秒鍾後,他們帶另外十人進來。


    “離開角落,立刻!”其中一名舍監命令道。


    我看看坐在地上的獄友,再看看那些舍監。我搖頭。那名舍監下令,棍棒齊往第二群那十人砸下。他們的叫聲響起淒厲的回音,在那石質寢室裏,繞著我們回蕩,像一群受驚飛起的鳥。


    “離開角落!”那名舍監大喊。


    “不要。”


    " aur dass ! ”他尖聲叫喊。抓另外十個進來!


    又一群十個驚恐的人聚集,麵對著我。眾舍監舉起竹棍。馬希什在其中。那兩個因為想幫我而遭毒打、而多關六個月的人,也有一人擠在裏麵。他們看著我,靜默不語,但眼神在懇求我。我放下雙手,往前跨一步,走出角落。眾舍監衝向我,六隻手把我抓住,連推帶拉,把我帶到鋼柵門邊,逼我仰躺下,頭頂頂著鋼柵門。他們在寢室的那一頭,放了幾副手銬在鎖櫃裏。他們拿出兩副老舊的鐵手銬,一頭銬在我手腕上,另一頭把我張開的手臂銬在鋼條上與我頭部齊高的位置。再拿椰子纖維繩,從腳跺處把我兩隻腿綁在一塊。


    大個子拉胡爾在我身旁跪下,把臉湊到我麵前。他很吃力地跪下、彎腰,也很吃力地壓下他那滿腔的恨意,因此流汗,喘氣。他的嘴破了,鼻子腫了。我知道我打在他耳朵、太陽穴那幾拳,會讓他的頭痛.上兒天。他微笑。人心腸有多壞,要等到看那人的笑容才能知道。我突然想起,莉蒂希亞談毛裏齊歐時所下的評論。她說,如果嬰兒有翅膀,他會是那種拔掉他們翅膀的人。我想大笑。我雙臂張開、銬在身子兩側,完全無反抗之力,但我還是大笑。大個子拉胡爾皺眉瞪我。他那嘴唇鬆弛、一副癡呆的不解表情,讓我笑得更大聲。


    開始打人。大個子拉胡爾使盡力氣連番猛擊,重點擺在我的臉和生殖器。他再也舉不起棍子,停下來喘息,其他舍監上場,繼續打。他們拿鐵皮竹棍猛抽猛打,打了至少二十分鍾。然後他們停下來休息,抽煙。我身上隻穿短褲和汗衫。竹棍砍進我的肉,打破我的皮,從腳底到頭頂,到處皮開肉綻。


    抽完煙,他們繼續打。一段時間後,我聽到身邊有人在講,說另一群舍監,另一間寢室的舍監,已經到場。這批人,有充沛的力氣對我狂抽猛打。他們很狠,下手毫不留情。他們打完,換第三批舍監上場,又是一番狂風暴雨的蹂蹄。然後第四批上場。接著是第一批,來自我寢室的那批,劈裏啪啦地對我猛抽,下手之重像要置我於死地。早上十點半開始打,一直打到晚上八點才罷手。


    “張開嘴。”


    “什麽?"


    “張開嘴!”有人要求道。我張不開眼睛,因為眼皮被幹掉的血鑽在一塊。說話的人語氣堅決但和善,從我身後,從鐵柵欄另一頭傳來。“你得吃藥,先生!你得吃藥!" 我感覺到有個玻璃瓶的瓶頸抵著我的嘴和牙齒。水流下我的臉。我的雙臂仍然張開在兩側,仍給銬在鋼柵欄上。我上下嘴唇分開,水流進我嘴裏。我咕嚕咕嚕,大口迅速吞下。有人用雙手扶住我的頭,我感覺到有人用手指把兩片藥塞進我嘴裏,然後有人再把水瓶拿到我嘴前,讓我喝水。我嗆到,水從鼻子裏咳出來。


    “你的鎮靜片,先生,”那獄警說,“你待會兒會睡著。”


    我仰躺著,雙臂張開,身體到處是痕傷和裂口,無一處不痛。沒辦法判斷傷得多重,因為到處都在痛。我眼睛張不開,嘴巴有血和水的味道。我在私乎乎中慢慢睡著,感覺麻木恍惚。我聽到齊聲發出的喊叫,那是我壓抑在心中、沒有讓他們聽到、不願讓他們聽到的疼痛尖叫和大聲叫喊的聲音。


    隔天清晨,他們往我身上倒一桶水,把我叫醒。上千個痛得尖叫的傷口,跟著我醒來。他們允許馬希什用濕毛巾洗我的眼睛。我能張開眼睛看時,他們解下手銬,扶著我僵直的手臂,帶我走出寢室。我們走過幾個空無一人的院子和掃得一塵不染的步道,步道旁有完美幾何圖形的花壇,最後在一位高級獄政官員前停下。那人五十來歲,灰白頭發,唇炭修剪得很短,五官清秀得近乎女人的臉。他穿著睡衣褲,外麵罩著錦緞材質的晨衣。他坐在雕刻精細的高背椅上,有點像是主教椅,椅子擺在冷清清的院子中央。幾名警衛站在他身旁和身後。


    “這位老兄,我實在不喜歡這樣開始我的禮拜天,”他說,舉起戴著戒指的手捂住打嗬欠的嘴,“你究竟以為你在玩什麽遊戲?"他的英語說得字正腔圓,正是印度上等學校所教的那種英語。從這兩句話和他說這兩句話的方式,我知道他受的是後殖民時代的教育,且教育水平和我相當。我貧窮的母親,一輩子工作,每天累得不成人形,賺錢供我上跟他一模一樣的學校。若不是在監獄裏碰麵,我們說不定已談起莎士比亞、詩人席勒或布爾芬奇的僻申話學》 。從那兩句,我看出他的這些背景。那他呢,看出我什麽?


    “不說話,嗯?怎麽了?我的手下打了你?舍監對你做了什麽?" 我盯著他,不吭聲。在老式的澳大利亞監獄,囚犯不告任何人的密。甚至不告獄卒的密,不告受刑人舍監的密。無論如何,絕不告任何人的密。


    “快說,舍監打你?"


    他問話之後,現場陷入靜寂,突然,八哥鳥早晨的歌聲打破那靜寂。太陽已在地平在線完全露臉,金黃光芒射穿霧茫茫的空氣,驅散露水。我感覺到晨間的微風拂過我全身上下上千個傷口,每一次移動身子,傷口l 的幹血就繃緊、裂開。我牢牢閉著嘴,呼吸我所深愛的這個城市的清晨微風。


    “你打了他?”他用馬拉地語問一名舍監。


    “當然,長官!”那人回答,一臉難掩的驚訝。“是你要我們打他的。”“我沒要你們殺了他,你這個蠢豬!看看他!他看來就像是給剝了皮。”那官員看了看他的金質手表,惱火地大聲歎了口氣。


    “很好,得讓你吃點苦頭,你以後要戴著腳鐐。你得學乖,不能打舍監,你得學到教訓。從現在起,直到有進一步通知為止,你的配給食物份量減半。帶他走!我仍是一聲不吭,他們帶我回寢室,我太了解這套把戲。我早從痛苦教訓中知道,當監獄當局濫權妄為時,你最好保持安靜:不管做什麽,都隻會激怒他們;不管說什麽,都隻會讓事情更糟。獨裁最瞧不起的,就是以獨裁受害者形象出現的正義。替我裝腳鐐的人是個一臉開心的中年男子,因為幹下雙屍命案被判處十七年徒刑,這時已服刑八年多。他在他妻子和他最好的朋友睡在一塊時,殺了他們,然後到當地警局自首。


    “很平和,”他用一組嘎吱作響的鉗子,把鋼圈套在我腳跺上時,用英語跟我說,“他們在睡夢中走掉。嗯!你可以說他是在睡夢中走掉。斧頭砍上她時,她是清醒的,有點清醒,但沒多久清醒。”


    把腳鐐裝好後,他把會讓我不良於行的整條鏈子提起來。鏈子中央有個較大的接環,呈圓形。他遞給我一條長長的粗布條,教我將布條穿過圓環,環腰係緊。藉此,腳鏈中央的圓環吊在布條下,垂到膝蓋稍下方的位置,行走時腳鏈就不致拖地。“你知道嗎,他們跟我說,隻要再兩年,我就是舍監了。”他告訴我。他收拾工具時,向我眨了眨眼,張開大口笑。“你放心,兩年後,我當了舍監,我會照顧你。你是我非常好的英國朋友,不是嗎?沒問題。”


    腳鐐使我隻能小步行走。要走得更快,就得采取拖著腳、擺臀的步態。我寢室裏另有兩個人也戴了腳鐐,我研究他們的走路方式,漸漸抓到竅門。隻過了幾天工夫,以那搖晃、跳珊如在跳舞的步法,我走得跟他們一樣自然。事實上,藉由研究、模仿,我漸漸發現他們拖著腳搖晃行走,除了腳鐐的約束外,還有其他考慮。他們希望讓自己的動作帶有幾分優雅,讓扭著身子滑行的步伐帶有幾分美感,減少腳鐐上身的恥辱。我發現,人即使在這樣的處境一i . '' ,仍會追求藝術之美。


    但那是非常難堪的恥辱。人對人所做的最不堪的事,向來讓人感到羞愧得無地自容。人對人所做的最不堪的事,向來打擊我們內心裏想熱愛世界的那個部分。而當人受到侵犯而感到羞愧時,那羞愧中有一小部分乃是羞於為人。


    我漸漸懂得如何在腳鐐束縛下走路,但食物配給減半對我打擊甚大,我體重直線下降:我想大約一個月內減少了多達十五公斤。我每天隻靠一塊手掌大的薄煎餅和一盤清清如水的湯填飽肚子。我變得很瘦,身體似乎每過一個小時就更虛弱。有人試圖用走私進來的食物幫我,因此挨打,但他們仍不放棄。一陣子後,我拒絕他們的好意,因為每次看到他們因我而挨打,我就感到愧疚,而那份愧疚的殺傷力就和營養不良一樣凶狠。


    白天、夜晚挨打所帶來的數百個大大小小傷口,使我痛不欲生。其中大部分受感染,有一部分傷口則腫脹,飽含黃色毒液。我用充斥著蠕動蟲子的水清洗傷口,但洗不幹淨。每天晚上都有被卡德馬爾寄生蟲叮咬的新傷口。叮咬傷口有數百個,其中許多也已受感染、流出液體、發痛。身上還有無數體虱在咬懾著。我一如往常,每天殺掉那些無數肮髒、扭動、爬行的蟲子,但它們卻被引向我身上的傷口。它們不僅吸我的血,還在溫暖潮濕的傷口裏繁殖,讓我睡不著。


    但那個星期天與監獄官員見麵之後,我不再挨打。大個子拉胡爾仍偶爾拿棍子打我,另有一些舍監有時打我,但都是習慣性做做樣子,未使出全力。


    有一天,我正側躺著休養,看我們寢室旁邊院子裏的鳥兒啄食碎屑,突然有個身強力壯的男子跳到我身上,雙手掐住我脖子。


    “穆庫爾!穆庫爾!我弟弟!”他用印地語向我咆哮,“穆卡爾!被你咬臉的那個弟弟!那是我弟弟!"他大概是那個人的孿生兄弟,又高又壯。我認出那張臉,一聽到這番話,我立即想起在科拉巴拘留所想搶走我鋁盤的那個人。我太瘦,吃不飽和發燒,使我太虛弱。他壓在我身上的重量,快把我壓扁,掐住我脖子的雙手快叫我窒息。他打算要我的命。街頭格鬥第四條規則:隨時保留部分實力。我猛然使出最後力氣,灌注在一隻手臂上。手臂在我和他的身體之間迅速往下伸,抓住他的罩丸,使出全身力氣擠捏、猛扭。他咯咯尖叫,眼睛、嘴巴張大,想往旁邊滾離我身.上,我跟著他翻滾。他緊夾住雙腿,提起雙膝,但我的右手仍緊抓著他的翠丸不放。我把另一手的手指,插進他鎖骨上方的柔軟皮膚,四根手指和拇指掐住鎖骨,以此為使力點,我開始用額頭猛撞他的臉,撞了六到十次。我感覺到額頭被他的牙齒撞出一道口子,感覺到他鼻梁斷裂,他的力氣跟著失血漸漸流失,鎖骨也脫臼。我一再用額頭撞,我們兩人都流血,他力氣漸失,但不願乖乖躺下。我繼續撞。


    若不是幾個舍監把我拖離他身上,拖回大門邊,我很可能已用頭這個鈍器把他打死。我兩隻手腕再度被銬上手銬,但這次他們改變作法,把我麵朝石質地板銬在大門上。幾隻手狠狠地扯掉我背部的薄襯衫,幾根竹棍舉起落下,帶著新的怒火。原來是舍監安排那個人來打我,原來那是個局。他們打累了休息,休息後再打,其中一次休息時,自己說出這事。他們希望那人把我打得不醒人事,甚至把我打死。畢竟,他們有充分的動機這麽做。他們放那人進我們的寢室,準他打我報仇。但他們的計謀沒得逞,我反倒打倒那個人。計謀未得逞叫他們怒不可遏。因此,這一打打了我幾小時,中間穿插數次休息,休息期間他們抽煙、喝茶、吃點心,還有讓來自其他寢室特別挑選的來賓,欣賞我血跡斑斑的身體。


    打過癮後,他們把我從大門放下。我雙眼布滿血,聽他們討論怎麽處置我。那場打架之後的毒打,他們剛剛施加在我身上的毒打,打得太狠,讓我流了太多血,以致舍監們不禁開始擔心起來。他們知道,這一次打過了頭。他們不能把這事報告監獄官員,一丁點都不能報告。他們決定隱瞞,並叫他們身邊的一名奴才,用肥皂把我傷痕累累的身體洗幹淨。那個人,可想而知,抱怨地接下這討厭的工作。舍監飽以幾棍,他才變勤快,做起這事才有點仔細。我能保住這條命,靠他,還有,說來奇怪的,靠那個原想打死我的那個人。沒有他的攻擊和舍監的毒打,舍監不會讓我洗這個有肥皂可用的熱水澡,那是我在這獄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熱水肥皂澡。我很確定,肥皂洗澡保住我的命,因為我身上許多傷口都已嚴重感染,讓我一直高燒不退,因為傷口裏的毒素就快要我的命。我身子虛弱得無法動。那個替我洗澡的人(我從不知他姓啥名誰),用肥皂水和柔軟的布清洗我的傷口和膿腫的痛處,大大減輕我的疼痛,我不禁流下寬慰的淚水。淚水落下,和石頭地板上的鮮血混在一塊。


    高燒減輕為隱約的顫抖,我但仍然吃不飽,愈來愈瘦。每天,在大寢室的那一頭,舍監享用豐盛的三餐。有十二個人當他們的奴才,替他們洗衣服、洗毯子、擦地板,在用餐區備好飯菜,用餐後收拾餐盤。哪個舍監突然需要按摩時,就替那人的腳、背或脖子按摩。他們得到的回報,則是比我們其他人挨較少的打,得到一些線紮紙卷小煙卷,和每餐的殘羹剩飯。用餐時,舍監圍著石質地板上一張幹淨的被單而坐,以手取用豐盛菜肴:米飯、木豆、印度酸辣醬、剛煎好的拉餅、魚、燉肉、雞、甜點。他們喧鬧地吃飯,不時把吃剩的雞肉、麵包或水果往外丟,丟給蹲坐在外圍的眾奴才。眾奴才露出一副猿猴的巴結神態,睜大眼睛,流著口水,等主人賞賜。


    那食物的香味,令我痛苦萬分。我這輩子從沒聞過這麽香的食物,在長期吃不飽的情況下,他們的飯菜香,簡直就代表了我已失去的那個世界的全部。大個子拉胡爾,每次用餐總喜歡拿食物逗弄我,樂此不疲。他總會拿起一支雞腿,在空中揮舞,假裝要丟過來給我,同時用眼神和揚起的眉毛引誘我,邀我當他的狗。偶爾他丟來一根雞腿肉或甜糕,警告等著的奴才把那留給我這個白人,鼓勵我爬過去拿。見我沒有反應,不願回應,他即向那幫奴才下指示,然後那批人即前來爭搶,大打出手,同時發出那沒有骨氣的邪惡大笑。


    我不願爬過地板,接受那種食物,但我的身體卻是每天、每小時愈來愈虛弱。最後我的體溫再度上升,升高到雙眼不分日夜都熱得灼痛。要上廁所時,我一跋一跋地走過去,或者因為發燒而走不動,隻能爬過去,但上廁所的次數變少。尿是暗橘紅色,營養不良使我沒有力氣,甚至連最簡單的動作——身體從一邊翻到另一邊或坐起身子——都要耗去許多有限的寶貴力氣,因而總是再三考慮才決定去做。夜以繼日,我大部分時間都是躺著不動。我仍想除去身上的體虱,仍想洗澡,但光是這些簡單的事,就讓我難受、氣喘籲籲。即使躺著,我的心跳仍異常地快,我的呼吸變急促,常伴隨不自主的輕聲呻吟。我就快要餓死了,我漸漸知道那是最殘酷的殺人方式之一。我知道大個子拉胡爾的殘肴剩飯可以保住我一命,但我爬不到房間另一邊,爬不到他大餐餐桌的邊緣。而且,我也無法望向別處,每一餐,他都在我垂死的眼睛之下,大快朵頤。


    我常墜入高燒引起的幻象,看到我的家人,還有我在澳大利亞所認識而永遠無法再見麵的友人。我還想起哈德拜、阿布杜拉、卡西姆、強尼·雪茄、刺子、維克蘭、莉蒂、烏拉、卡維塔、狄迪耶。我想起普拉巴克,很遺憾無法告訴他,我很欣賞他那坦率、樂觀、勇敢、寬厚的為人。每個白天與黑夜,每個我用灼熱的眼睛計算的小時裏,我往往湧起一些思緒,最終都流向卡拉。


    神智恍惚之中,似乎是卡拉救了我。當有人用強壯的手臂抬起我,解下我受傷腳踩上的腳鐐,獄警押著我到監獄官員辦公室時,我正想著她。


    獄警敲門。有人應門後,獄警開門讓我進去,他們留在門外等。在那小辦公室裏,我看到三個男子圍坐在一張金屬桌邊,分別是留著灰白短發的那名監獄官員、一名便衣警察,以及維克蘭·帕特爾。


    “哇靠!”維克蘭大叫,“哇,老哥,你看起來……真是他媽的慘!哇靠!哇靠!你們對這家夥做了什麽?"官員和警察麵無表情地互換了眼神,沒有回答。


    “坐下。”那名官員命令道。我仍然靠著日益無力的腿站著。“請坐下。我坐下,盯著維克蘭,吃驚得說不出話。他那係在喉嚨上、垂在背後的黑扁帽,他那黑色背心、襯衫、帶渦卷飾的佛朗明哥長褲,似乎非常突兀,卻也是最令我安心的熟悉打扮。他的背心上繡著精細的旋渦紋和渦卷紋,令我漸漸頭昏眼花,我把視線焦點拉回他臉上。他盯著我,臉上擠出皺紋,臉上肌肉抽動。我已四個月沒照過鏡子。透過維克蘭擺出的怪臉,我相當清楚,在他眼中,我是如何逼近死亡。他拿出飾有套索圖案那件黑襯衫,也就是四個月前在雨中,他脫下來給我的那件襯衫。


    “我帶來……我帶來你的襯衫……”他說得結結巴巴。


    “你……你來這裏做什麽?"


    “有個朋友要我來,”他答,“你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哇靠,林,你看來像是被狗啃過似的。我無意惹你生氣,但你看來就像是被人殺死埋了之後,又給挖出來的樣子,老哥。沒事了。我在這裏,老哥,我會把你救出這個鬼地方。


    那官員聽了這話,立即咳了一下,以肢體動作向那警察示意。那警察跟著也咳嗽一聲表示收到,隨即對維克蘭講話,臉上的微笑把他的眼角擠出皺紋。


    “一萬,”他說,“當然是美金。


    “媽的一萬?”維克蘭突然厲聲說,“你瘋了?一萬美金,我可以買走這裏五十個人。太扯了,老兄。


    “一萬。”那官員以冷靜而權威的口吻複述。動刀打架時,知道在場隻有自己一人帶槍的人,說起話就是這種口吻。他雙手平放在金屬桌上,手指此起彼落,好像在跳墨西哥小波浪舞。


    “你他媽的免談,老兄。arrey (嘿),看看那個家夥。你們把他整成什麽樣子,yaar ? 你們毀了那個家夥。你想在這種情況下,他還值一萬嗎?"那警察從薄薄的塑料公文袋裏取出一份活頁夾,滑到桌子的另一頭,維克蘭的麵前。活頁夾裏有一張紙,維克蘭迅速看過後,撅起嘴,眼睛睜大,露出不敢相信的驚訝表情。


    “這是你?”他問我,“你逃出澳大利亞監獄?"我若無其事地望著他,發燒的眼睛定定不動。我沒回答。


    “多少人知道這件事?”他問那便衣警察。


    “不多,”那警察用英語答,“但夠讓你花上一萬塊,封他們的嘴巴。”“啊!你夠狠,”維克蘭歎氣,“我就不跟你講價了。真扯,半小時內我會籌好錢,把他弄幹淨,準備好,讓我帶走。”


    “還有別的事,”我插嘴,他們全轉頭看我,“在我大寢室裏有兩個人,他們曾幫過我,舍監或獄警要他們多待六個月,但他們已服完刑期。我希望他們跟我一起走出大門。”那警察望向官員,露出詢問的眼神。他輕蔑地揮揮手,搖頭表示同意。小事一樁,那兩人將獲釋。


    “還有一個人,”我平淡地說,“那人叫馬希什·馬爾霍拉。他付不出保釋金。不多,隻要大概兩千盧比,我希望你們讓維克蘭付錢保釋他,我希望他和我一起出去。”那兩人舉起手掌,互換了一模一樣的不解表情。這種貧窮小人物的死活,從不構成他們功利野心或精神醒悟的障礙。他們轉向維克蘭。那官員伸出下巴,好似在說,他瘋了,但如果那是他想要的……維克蘭起身要離開,我舉起手,他隨即又坐下。


    “還有一個。”我說。


    那警察出聲大笑。


    " aurek ? ”他邊大笑邊含糊不清地說。又一個?


    “那是個非洲人,關在非洲院區,名叫拉希姆。他們折斷他兩條胳臂,我不知道是活是死。如果活著,我希望他也跟我一起出去。”


    那警察轉向官員,聳起雙肩,舉起一隻手掌,露出疑問的神情。


    “我知道那案子,”監獄官員說,左右搖頭,“那是個……與警方有關的案子。那家夥和某個巡官的老婆幹了不可告人的事。巡官設計了一下,把他抓進這裏。這個畜生,一關進這裏,就打我一名舍監。實在辦不到。”


    辦不到這字眼,像廉價雪茄的煙,在房間裏盤旋,大家陷入短暫的沉默。“四千。”那警察說。


    “盧比?”維克蘭問。


    “美金,”那警察大笑,“美金。另外加的四千美金。兩千給我們和我們的同事,兩千給娶了那個騷貨的巡官。”


    “還有沒有,林?”維克蘭小聲說,神情認真,“我隻是問問,因為我們這樣談下去,可以跟他們談個團體折扣,你知道的。”


    我回頭望著他。發燒使我的雙眼刺痛,挺直背坐在椅上很費力氣,讓我流汗、發抖。他伸出手,俯身過來,把雙手放在我裸露的膝蓋上。我想起,可能會有體虱從我的腿爬到他手上,但我無法推開那讓人安心的碰觸。


    “沒事的,老哥,別擔心,我很快就會回來。一小時之內,會把你帶離這鬼地方,我保證。我會叫兩輛出租車來,給我們和你的朋友坐。”


    “叫三輛來。”我答,這時我開始相信,我會恢複自由之身,講話的聲音高昂,聽來像是發自一個幽深而正逐漸敞開大門的新地方。


    “一輛給你坐,另兩輛給我和那些人坐,”我,“因為……體虱。”


    “行,”他的身子瑟縮了一下,“三輛出租車,就照你說的。”


    半小時後,我和拉希姆坐在黑黃色飛雅特出租車的後座,車子行走在建築堂皇而行人爭奇鬥豔的孟買市區。拉希姆顯然受了某種程度的治療,兩隻手臂裹上了石膏,但身子很瘦且有病,眼神裏有著驚懼的神情。光是望著那對眼神,我就覺得作嘔。除了告訴我們想去哪裏,他從頭到尾都沒說一句話。我們在董裏區,哈桑·奧比克瓦擁有的一家餐廳放他下來,他下車時在哭,輕微而無聲地哭著。


    我們繼續坐出租車,途中,司機一再透過後照鏡,盯著我憔悴、瘦削、挨過打的臉瞧。最後,我用粗俗的印地語理語,問他車上有沒有印度電影歌曲。他膛目結舌,回答有。車子一路按喇叭行駛於車陣裏,引擎運轉聲浪轟轟傳來。我點了我最愛的歌曲,他找到錄音帶,放進卡匣,把音量開到最大。就是那首,在大寢室裏一批批囚犯接力唱的那首歌。他們幾乎每晚唱。當出租車載著我,回到我城市的氣味、顏色、聲音時,我出聲唱著這首歌。司機也跟著一起唱,還不時往後照鏡裏瞧。人唱歌時都不會說謊或隱藏自己的秘密,而印度是個愛唱歌的國度,印度唱歌的人最喜歡的歌,是那種讓人在光哭還不足以發泄情感時求助的那種歌。


    當我脫下衣服,丟進塑料袋以便丟棄,站在維克蘭的淋浴間,讓強力熱水柱衝刷身體時,那首歌仍在我腦海中回蕩。我把整瓶滴露消毒藥水往頭上倒,用粗硬的刷子把藥水搓進皮膚。上千個大小口子和叮咬處大聲喊痛,但此時我腦海裏想的是卡拉。維克蘭告訴我,她已於兩天前離開孟買。似乎沒有人知道她去哪裏。我要怎麽找她?她在哪裏?她現在恨我嗎?她會不會覺得,我和她上床後就甩掉她?她會不會把我想成是那樣的人?我得待在孟買,她會回來的,會回這城市。我得留下來等她。我在浴室待了兩個小時,想事情,刷洗身體,咬緊牙關忍住痛。我走出浴間,環腰裹上浴巾,站在維克蘭的臥室,我的傷口發痛。


    “哇!老哥。”他以低沉而難過的聲音說,同情地搖搖頭,縮起身子。他衣櫃正麵有麵全身大鏡子,我往鏡子瞧。先前我已用他浴室裏的體重計量過體重,四十五公斤,等於是四個月前我被捕時的一半。我瘦得像是從集中營曆劫歸來的人,全身形銷骨立,甚至臉部底下的顱骨都突出可見。身上到處是傷口和痛處,而傷口和痛處底下是呈龜殼紋狀遍布全身的深層痕傷。


    “哈德拜是從兩個離開你寢室的人得知你的消息。那兩個人是阿富汗人,說曾在某個晚上,你去欣賞盲歌手演唱時,見到你和哈德拜在一塊,因此記得你。”我在腦海裏勾勒他們的模樣,試圖回想他們,但就是想不起來。阿富汗人,維克蘭剛剛說。他們想必很能保守秘密,因為關在那寢室的幾個月期間,他們從沒跟我講過話。不管他們是誰,他們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們出獄後,跟哈德汗談起你,哈德找上我。”


    “為什麽是你?"


    “他不想讓人知道,是他把你弄出來的。那價碼已經高得離譜,yaar 。如果他們知道是他付的錢,價碼大概還會更高。”


    “但你怎麽認識他的?”我問,仍然一臉驚駭,著迷地望著自己所受的折磨和消瘦的身軀。


    “誰?"


    “哈德拜,你怎麽認識他的?"


    “在科拉巴,誰都認識他,老哥。”


    “是沒錯,但你怎麽認識他的?"“我替他做過一件事。”


    “哪種事?"


    “說來話長。”


    “我有的是時間,如果你不急的話。”


    維克蘭微笑,搖頭。他站起身,走到臥室另一頭,在充當他私人吧台的小桌子旁,倒了兩杯飲料。


    “哈德拜的一名手下在夜總會打了一個富家公子哥,”他開始說,遞給我飲料,“把他打得很慘。據我所聽到的,那個公子哥是自找的。但他的家人堅持要控告,還有警察當他們的後盾。哈德拜認識我爸,從我爸那裏得知我認識那個年輕人,我們上同一所大學,yaar 。他找上我,要我去打探,他們要多少錢才肯撤掉官司。他們獅子大開n 要很多錢,但哈德拜照付,而且付了更多的錢。你也知道,他大可以好好教訓他們,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他大可以他媽的殺掉他們,yaar 。殺光他媽的那一家人。但他沒有,他的手下做錯事,na ?因此,他想做該做的事。他付了錢,大家皆大歡喜。他是個很好的人,那個哈德拜,真正的狠角色,如果你知道我意思的話,但他人很好。我爸尊敬他,欣賞他,而那可不簡單,因為能讓我老爸尊敬的人不多。你知道嗎,哈德拜告訴我,他希望你為他賣命。


    “做什麽?"


    “別問我。”他聳聳肩。他開始從衣櫃裏拿出一幹淨燙平的衣服,丟到床上。短襯褲、長褲、襯衫、涼鞋,我一件件收下,開始穿。“他隻告訴我,等你覺得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帶你去見他。林,我想過如果我是你,我會怎麽做。你得先養壯自己,得快快賺些錢,需要像他那樣的朋友,yaar 。關於澳大利亞那件事,老兄,那可真是他媽的精彩故事。你逃亡這事,真他媽的很不簡單。隻要有哈德拜當靠山,你在這裏就會沒事。有他挺著,沒有人敢再這樣對你。你有了一個很有勢力的朋友,林。在孟買,沒人敢惹哈德汗。”


    “那你為什麽不替他賣命?”我問。我知道自己說話的口氣很不中聽,我其實無意這樣,但那時候,挨打的回憶仍揮之不去,體虱仍在撕咬我全身的皮膚,叫我處處發癢。我不管說什麽,都是那樣的口氣。


    “哈德拜從沒邀請我,”維克蘭平淡地回答,“即使他真的邀請我加入,我想我也不會接受,yaar 。


    “為什麽不?"


    “我沒像你那樣需要他,林。那些幫派分子,全都是相互需要,你懂我意思嗎?他們需要哈德拜,一如哈德拜需要他們。我沒有那麽需要他,但你需要。


    “你講得很篤定的樣子。”我說,轉頭看他。


    “我是很篤定。哈德拜他告訴我,他找出是誰讓你被捕,關入牢裏。他說有個有力的人,很有影響力的人,害你被關進牢裏,老哥。


    “誰?"


    “他沒說,他告訴我他不知道,或許他隻是不想告訴我。無論如何,林,我的好兄弟,你正膛進一趟神秘莫測的渾水。在孟買,壞蛋不亂搞事,這點你目前已有深刻了解,而你在這裏如果有了敵人,就得竭盡所能找靠山自保。你有兩條路可走,不是離開這城市,就是找火力支持,就像電影《ok 鎮大決鬥》 裏那些人那樣,你懂吧?" “你會怎麽做?"他大笑,但我的表情沒變,他迅速收回大笑。他點起兩根煙,遞一根給我。“我?我會他媽的很不爽,yaar 。我穿這個牛仔玩意兒,不是因為我喜歡牛,而是因為我喜歡過去那些牛仔家夥的行事作風。我,我一定會想查出是誰整我,會想狠狠報複那個家夥。當我淮備好時,我會接受哈德拜的提議,去為他賣命,報仇。但那是我,我是個印度壞蛋,yaar 。印度壞蛋會這麽做。”


    我再度看著鏡中的自己。新衣服穿在身上,像在裸露的傷口上撒鹽,但也蓋住我身上最慘不忍、睹的地方,我看來比較沒那麽嚇人,沒那麽突兀,沒那麽醜惡。我對鏡子微笑。我練習著,想回憶自己微笑的樣子。那有點效,我差不多回想起怎麽微笑。然後,一個新表情,根本不屬於我的表情,鑽進我灰暗的眼神裏。絕不再有。我不要再受那種痛,不要再受那種饑餓威脅。我流浪的心不要再受那種恐懼撕扯,我的眼神告訴我,無論如何。從今以後,無論如何。


    “我已準備好見他,”我說,“我現在就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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