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人是亞洲的意大利人。”狄迪耶斷言道,調皮地咧嘴而笑,一副見多識廣的模樣。“當然,同樣的,我們也可以說意大利人是歐洲的印度人,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印度人身上有許多意大利人的特質,意大利人身上也有許多印度人的特質,他們都是聖母的子民,都需要一位女神,即使宗教沒給他們。這兩個國家的男人高興時都唱歌,女人走到街角的店鋪時都跳舞。對他們而言,食物是身體的音樂,音樂是心靈的食物。印度語和意大利語,讓每個男人都成為詩人,讓每個平庸之物都成為美麗之物。在這兩個國家,''amore,pyaa’1 一一一愛,讓街角上戴博爾薩利諾帽的男子成為騎士,讓村姑成為公主,即使她與你四目交會隻有一秒鍾。林,我對印度的愛有個秘密,那就是——我最愛的是意大利。”


    1 分別為意大利語及印地語的“愛”。


    “你在哪裏出生,狄迪耶?"


    “林,我的身體出生在馬賽,但我的心和靈魂十六年後才在熱那亞誕生。”有位侍者注意到狄迪耶,他徽懶地揮手,示意再來一杯酒。桌上的飲料,他隻勉強喝了一口,因此我猜他打算久坐,來場長篇大論。當時是星期三陰天的午後兩點,“暗殺者之夜”已過了三個月。雨季的頭幾場雨還有一星期才會降臨,但有種期盼的氣氛與緊繃的感覺,緊揪住孟買每個人的心,仿佛正有一支大軍在城外集結,準備發動石破天驚的攻擊。我喜歡雨季降臨前的那個禮拜,我在其他人身上見到的緊繃與興奮,就像我自己幾乎時時感受到的糾葛、不安心的心情。


    “從我母親的照片看來,她是個纖細、美麗的女人。”狄迪耶繼續說,“我出生時她才十八歲,她死時還不到二十歲,流感奪走她的性命。但有個殘忍的謠傳,我聽過許多次,提到我父親不管她死活,還有……嗯,他們是怎麽說的?猩,在她生病時,他小氣得要命,不肯花錢請醫生。不管真相是怎樣,她在我兩歲不到時死掉,我對她完全沒有印象。


    “我父親是老師,教化學和數學。娶我媽時,年紀比我媽大很多。我開始上學時,我父親已當上小學校長。據說他很能幹,因為身為猶太人,不夠能幹的話,不可能當上法國小學校長。當時是戰爭結束後不久,馬賽城內外彌漫著racisme (種族歧視), 也就是反猶情緒,那是一種病。那是緊揪住他們的罪惡感,我想。我父親是個頑固的人,正是某種頑固特質讓人成為數學家的,不是嗎?或許數學本身就是種頑固,你覺得呢?"“或許。”我答,微笑。“我從沒有那樣想過數學,但或許你說得沒錯。”" a1ors (哎)!戰爭結束後我父親回到馬賽,回到仇視猶太者掌控馬賽時、迫使他離開的那棟房子。戰時他投身抵抗運動,在與德國人徒手搏鬥時受了傷。因為這樣,沒人敢公開找他麻煩。但我確信,他的猶太臉孔、猶太驕傲和他年輕美麗的猶太新娘,讓馬賽有良心的公民想起被出賣、被送上黃泉的數千名法國猶太人。對他而言,回到他當初被迫離開的那棟房子,回到出賣他的那個社會,是個冷漠的勝利。而我相信,我母親死時,那冷漠早已占據了他的心。我如今回想,他的觸碰都是冷的,就連他碰我的那隻手也都是冷的。”


    狄迪耶停下,喝了一小口酒,然後把酒杯緩慢又小心地放回原位,完全貼合先前酒杯在桌麵上留下的環形濕印。


    “但是,他很能幹,”他繼續說,抬頭看我,匆匆擠出笑容,“也是個很出色的老師,除了一件事例外,那例外就是我。我是他唯一的失敗。我沒有科學天分,也沒有數學天分,那是我永遠無法破解或理解的語言。麵對我的愚蠢,我父親的反應是暴跳如雷加殘酷。我小時候,覺得他那隻冷手非常巨大,他打我的時候,那硬邦邦的巨掌和甩過來的手指,打得我膽戰心驚、全身疲青。我很怕他,為自己成績差而覺得丟臉,所以我常逃學,就是英語說的bad oompany (壞分子)。我出入法院多次,未滿十三歲就在少年監獄服了兩年刑。十六歲時,我離開父親的房子、父親的城市、父親的國家,沒再回去。


    “在偶然的機會下,我來到熱那亞。你有沒有去過?我告訴你,那真是利古裏亞海岸冠冕上的珠寶。有一天,在熱那亞的海灘,我遇到一個男人,那人讓我見識到這世上所有美麗非凡的東西。他叫裏納爾多,那年他四十八歲,我十六歲。他的家族擁有古老的貴族頭銜,貴族世係可追溯至哥倫布時代。但住在臨海峭壁上大房子裏的他,不求階級身份的虛榮。他是個學者,我所見過唯一真正的文藝複興時代通才。他教我認識古代的奧秘、藝術史、詩歌的音樂性,還有音樂的詩歌性。他還是個美男子,頭發是銀白色,像滿月的顏色,帶著憂傷的眼睛是灰色。跟我父親那雙殘忍的手和令人心寒的觸感比起來,裏納爾多的雙手修長、溫暖,充滿感情,他觸摸的每樣東西都充滿柔情。我開始了解愛人是怎麽一回事,怎麽用全副身心去愛人,我在他的懷裏重生了。”


    狄迪耶開始咳嗽,想清痰卻清不出來,咳嗽變成令他身體疼痛的一陣抽搐。“狄迪耶,你不該再抽這麽多煙,喝這麽多酒,而且偶爾也該稍微運動一下。”“哩,拜托!”他身子顫抖,咳嗽漸緩。他撚熄了煙,又從麵前的煙盒裏拿出另一根。“好言相勸是這世上最叫人掃興的事,如果你不用這事來折磨我,我會很感謝。坦白說,你讓我嚇了一跳。你大概知道那件事吧!幾年前,有人冒冒失失給了我一個沒必要的好言相勸,讓我足足抑鬱了六個月。真的好險,我差點無法複原。”“對不起,”我微笑,“我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對。”


    “沒關係。”他輕蔑地說,在侍者端來另一杯威士忌時,先喝完桌上的那杯。“你知道嗎,”我告誡他,“卡拉說,抑鬱隻發生在不懂得如何傷心的人身上。”“哎,她錯了!”他嚴正地聲明,“我是抑鬱的專家,抑鬱是最完美、最出色的人類行為。世上有許多種動物能表達快樂,但隻有人類具有表達深沉憂傷的天賦。對我而言,那是特殊的才能,一種每日例行的沉思。傷心是我獨一無二的本事。”他板起臉一陣子,氣得不想繼續說下去,但接著抬起頭看我,放聲大笑。“有沒有她的消息?”他問。


    “沒有。”


    “那你知道她人在哪裏?"


    “不知道。”


    “她離開果亞了?"


    “我請我在那裏認識的一個人幫忙,那人名叫達什蘭特,在她落腳的那處海灘開餐館。我請他盯著她,確保她平安無事。上禮拜我打電話給他,他說她走了。他勸她留下,但她……哎!你也知道。”


    狄迪耶撅起嘴,皺眉沉思。我們望著利奧波德大門外,距我們隻有兩米的街上。街上人來人往,有人拖著腳走,有人閑晃,有人忙著去辦事,眾人行色匆匆。" et bien (好了),別為卡拉煩惱了,”狄迪耶終於說,“至少她受到周全的保護。”我以為狄迪耶是說她能照顧好自己,又或許是說,她福星高照自能逢凶化吉。我錯了。那句話另有深意,我那時候應該問他這話是什麽意思。那次交談之後,多年來我問過自己無數次,如果我那時問了他那話是什麽意思,我的人生會是如何不同的光景。但那時候我滿腦子的自以為是,滿心的自負,我改變了話題。


    “那……後來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他問,一臉困惑。


    “你和裏納爾多在熱那亞怎麽了?"“哩,對。沒錯,他愛我,我愛他,但他誤判了,他考驗我的愛。他讓我發現他藏了大筆錢的秘密地方,我抗拒不了他對我的誘惑,我拿了錢跑掉。我愛他,但我卻拿走他的錢,跑掉。他那麽通達世事,卻不知道愛是不能被考驗的。誠實可以被考驗,忠誠也可以,但愛不能。愛一旦萌芽就永遠不會消失,即使我們最後恨起所愛的人。但愛永遠不滅,因為愛誕生自我們內心那個永不死亡的角落。”


    “有再見到他嗎?"


    “有,有再見過一次。差不多十五年後,命運之輪再次把我帶回熱那亞。我走在那條遍地是沙的林蔭大道上,也就是他教我讀韓波和魏爾倫吼均地方。然後我看到了他。他正和一群同年紀的男人坐在一塊,那時他已經六十多歲了,正在看兩個老人家下棋。他穿著灰色開襟羊毛衫,圍著黑色絲絨圍巾,但那天天氣並不冷。他的頭發幾乎掉光,那滿頭銀發……消失不見了;臉上坑坑疤疤的,膚色不均,難看的顏色斑駁交錯著,仿佛正從一場大病中複原。或許因為那個病,他行將就木,我不曉得。我走過他身旁,眼睛瞥向別處,以免他認出我。我甚至彎腰駝背,裝出奇怪的走路姿勢作掩飾。最後一刻,我回頭瞥了他一眼,看到他用白手帕捂著嘴猛烈地咳嗽,我想,白手帕上有血。我越走越快,最後驚惶地逃開。”


    我們再度陷入沉默,漫無目的看著經過的人群,一會兒盯著纏藍頭巾的男子,一會兒又飄向披黑麵紗、方披巾的婦女。


    “你知道嗎,我經曆過許多人,或者應該是大部分人所說的那種無惡不作的生活。我也做過會讓我坐牢的事,做過在某些國家可能會把我處死的事。我這輩子做過許多我並不覺得驕傲的事,但我這輩子隻做過一件叫我真正覺得羞愧的事。我快步經過那個了不起的人,我有足夠的錢、足夠的時間、足夠強健的身體幫他。我匆匆走過,不是因為我偷了他的錢而心懷愧疚,不是因為我怕他的病,或者怕他的病可能要我得長久守著他。我匆匆與那個見識不凡的人擦身而過,那個愛我、教我怎麽愛的人,純粹是因為他老了,因為他不再好看了。”


    1 韓波和魏爾倫是19 世紀下半葉法國象征派詩人,兩人曾為戀人。


    他喝光杯中酒,往空空的酒杯檢視了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仿佛它即將爆炸。


    " merde (他媽的)!喝吧,朋友!”他終於哭了起來,但我伸手按住他的手,阻止他叫侍者。


    “狄迪耶,我不能再陪你了。我得去海岩飯店和莉薩見麵,她要我騎車去那裏見她。如果要赴約,我現在就得走。”


    他咬著牙,忍著什麽,或許是請求另一場懺悔。我仍舊按著他的手。“如果你想,可以一起去。不是私人聚會,搭車兜風到朱胡區也不錯。”他慢慢露出微笑,把手從我的手底下抽出。舉起一隻手,伸出一根指頭指著,眼睛仍盯著我。一名侍者過來,狄迪耶沒看他,又點了一杯威士忌。我付了自己的賬,走到街上時,他又再度咳嗽,弓起身子,撫著胸口,另一隻手抓著酒杯。


    我在一個月前買了輛摩托車,.恩菲爾德的子彈款。在果亞騎摩托車的痛快刺激,一直縈繞我的腦海,最後我受不了那誘惑,跟阿布杜拉去找替他修摩托車的技工。那是個叫胡子的泰米爾人,喜歡摩托車的程度跟喜歡阿布杜拉差不多。他賣給我的那輛恩菲爾德,狀況絕佳,交車後從未出毛病。維克蘭看了非常喜歡,不到一星期也向胡子買了一輛。有時我們一起騎,阿布杜拉、維克蘭和我三個人並排騎摩托車,張口大笑,陽光灑在臉上。


    那天下午,在利奧波德告別狄迪耶後,我騎得很慢,給自己時間和空間想事情。卡拉已經離開安朱納海灘上的那間小房子。她會在哪裏,我不知道。烏拉告訴我,卡拉已不再寫信給她,我想她沒理由騙我。所以,卡拉走了,無從找她。我每天醒來都幻想見到她,想起她。每晚睡覺,懊悔都在切割我的胸口。


    騎著騎著,我想起哈德拜。他似乎很滿意我在他的黑幫網絡裏所扮演的角色,而我也覺得如魚得水。我的工作包括督導通過國內、國際機場進行的黃金走私行動,到五星級飯店和航空公司辦公室和經紀人交換現金,安排向外國人買護照等。由白人來做這些工作,會比印度人更容易,更不引人注目。我的顯眼其實是種偽裝,奇怪而無心插柳的偽裝。在印度,外國人會引來當地人目不轉睛的注視。在五千年曆史的某個時期,印度文化就已決定揚棄那隨意而冷淡的瞥視。我剛到孟買時,投過來的眼神從帶挑逗意味的盯視,到張嘴凸眼的怒視都有。那些眼神毫無惡意。不管到什麽地方,那些盯著我、跟著我的眼神,都是純真、好奇而友善的。如此定睛細看有個好處:大部分情形下,旁人盯著我瞧,是在瞧我是什麽樣的人,而非我做了什麽事。外國人對於被盯早已習以為常。因此,我在旅行社、大飯店、航空公司或企業辦公室進進出出,一步步跟著我轉的眼睛,看到的是我這個人,而不是我替那位大汗所幹的犯罪活動。我繼續騎,經過哈吉阿裏清真寺,加速駛入午後車潮湧現的寬闊大道。我一邊騎一邊問自己,阿布德爾·哈德汗為什麽從未提到他的朋友兼工作夥伴馬基德被殺的事。他遇害的事仍教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問問他的看法。但他遇害後不久,有次我向哈德提起馬基德,他看來哀痛難抑,我隻好把這事擱下。隨著時間流逝,幾天、幾個星期、幾個月過去了,大家對這事隻字不提,我覺得已不可能在我們聊天時帶到這話題。我仿佛是那個保守秘密的人,不管腦子裏如何念念不忘那件凶殺案,我從未把我的想法告訴他們。我們平常隻是談生意或談哲學。在漫長的討論期間,有次哈德終於回答了我的疑問。我記得當我證明我理解他的教誨時,他眼裏閃現了興奮,或許還有驕傲。狄迪耶懺悔那天,我從利奧波德騎車前去和莉薩見麵時,我憶起大汗當時的每個字句和一個又一個的微笑。


    “所以,到目前為止,你了解這論點的主旨了嗎?"“了解。”我答。一個禮拜前的某晚,我到他董裏區的豪宅,向他報告我對埃杜爾·遨尼護照工廠的建議,以及開始實行的改革。得到迎尼的同意與支持後,我們擴大業務範圍,把所有身份證件如駕駛執照、銀行賬戶、信用卡乃至運動社團的會員證,都涵蓋在內。哈德很滿意改革的進度,但不久就改變話題,談起他最愛的主題:善與惡,以及生命的目的。


    “或許你可以複述一下我們先前所談的。”他點頭,凝望噴泉水柱隨意四濺的水花。他的兩隻手肘倚在白色藤椅的扶手上,兩手指尖在嘴唇及修剪整齊的銀灰唇斃前弓成拱形。


    “哩··一沒問題。你說整個宇宙正朝某種終極複雜的狀態在移動,從宇宙誕生之初就開始了,物理學家稱之為複雜傾向……而凡是推動這移動、有助於這移動的都是善,凡是妨礙這移動的都是惡。”


    “很好。”哈德說,向我投來微笑,揚起一邊眉毛。一如這表情給我的感覺,我不確定他是在表示肯定或嘲笑,或兩者皆有。對哈德來說,他每次感受或表達某種情緒,似乎都會同時感受到些許的反麵情緒。在某種程度上,這或許是我們每個人共通的現象。但就此人,就阿布德爾·哈德汗大人而言,想知道他對你真正的想法或感受,卻是不可能的事。我唯一一次在他眼裏看到他全部的想法或感受,是在一座白雪皚皚、名叫“憂傷報酬”的山上,但為時已晚,而且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


    “而那最後的複雜,”他補充道,“可以稱之為上帝,或宇宙靈,或終極複雜,隨你高興。對我而言,稱之為上帝順理成章。整個宇宙正朝上帝移動,表現出朝向上帝,也就是朝向終極複雜移動的傾向。”


    “我上次問你的那個問題,你還是沒有回答。你如何決定某個東西是善或惡?" “的確,那時我答應你要回答這個問得很好的問題,年輕的林先生,你會得到答案。但首先,你得回答我一個問題,為什麽殺人是不對的?"“呢,我不覺得殺人都是不對的。”


    “呢。”他若有所思地說,在瓏拍色眼睛與古怪微笑裏綻放光采。“嗯,我得告訴你,殺人永遠是不對的!等我們討論到最後,你就會明白這道理。眼前,就隻談談你認為不對的那種殺人,告訴我為什麽不對?"“行,嗯,就是非法奪人性命。”


    “誰的法?"


    “社會的法、國家的法。”我說,意識到自己的哲學立足點開始不穩。“那法是誰立的?”他輕聲問。


    “政治人物通過法律,刑事法傳承自……文明。禁止非法殺人的法律,或許可追溯到穴居時代。”


    “那為什麽殺人對他們而言是不對的?"“你是說……嗯,我說,因為人隻有一條命,人隻能活一次,奪走人命很可怕。”“夾雜閃電的暴風雨相當可怕,你說這會不會讓暴風雨變成不對或惡的?" “不會,當然不會。”我答,語氣更惱火。“嘿,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麽得知道立法禁止殺人背後的原因。人隻有一條命,沒有正當理由奪走人命,就是不對。”“沒錯,”他很有耐心地說,“但為什麽不對?"“就是不對,就這樣。”


    “這是我們每個人都認可的結論。”哈德斷言道,語氣更為嚴肅。我把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坐在旁邊的他將手放在我那隻手的手腕上,用手指輕敲,強調他的觀點。“你如果問人為什麽殺人或其他任何犯罪行為不對,他們會告訴你那違法,或者提到《聖經》 、《奧義書》 、《可蘭經》、佛教的八正道、父母或其他權威人士,告訴他們那不對。但他們不知道為什麽不對。他們說的或許沒錯,但他們不知道那為什麽沒錯。“不管是哪種行為、意圖或結果,要了解這事,首先必須問兩個問題。一個是如果每個人都做那事會如何?二是那到底會協助還是妨礙朝向複雜的運動?" 一名仆人跟著納吉爾進來,他停下來。仆人端來用高杯盛著的濃甜蘇萊曼茶,還有銀盤上叫人食指大動的多種甜點。納吉爾以詢問的神情向哈德拜瞥了一眼,對我則繃著臉,鄙夷之情絲毫不減。哈德拜謝過他和仆人,這兩人便離開,再度剩下我們倆。


    “就殺人來說,”他加了一塊方糖,吸了一口茶,繼續說,“如果每個人都殺人會如何?那會有幫助還是妨礙?你說。”


    “如果每個人都殺人,我們顯然會在相互殘殺中死光。所以……那不會有幫助。”“沒錯,人類是我們所知最為複雜的東西,但我們不是宇宙的最終成果,我們也會隨著宇宙的其餘部分發展、改變。但我們如果不分青紅皂白亂殺人,就無法達到那個狀態。我們會殺光人類,引領我們走過數百萬年、數十億年的那些發展,也會隨之消失。這道理也可用在偷竊上,如果每個人都偷東西會如何?會對我們有幫助,還是妨礙我們?"“沒錯,我懂你的意思了。如果每個人都偷別人的東西,我們會陷入病態多疑,我們會在這上頭浪費許多時間和金錢,因而放慢步伐,永遠無法抵達——" “那終極複雜,”他替我說完我要說的話,“這就是為什麽殺人和偷竊不對,不是因為某本書、某條法律或某個精神導師告訴我們那不對,而是因為如果每個人都做那種事,我們會無法跟著宇宙的其餘部分,朝向名叫上帝的終極複雜移動,這些行為的反麵亦然。為什麽愛就是善?如果每個人都愛自己以外的人會如何?那會對我們有幫助,還是妨礙我們?"“那會對我們有幫助。”我同意,陷在他為我設下的陷阱裏,大笑了起來。


    “沒錯。事實上,這種博愛將使我們更快接近上帝。愛是善,友情是善,忠貞是善,自由是善,誠實是善。我們過去就知道這些東西是善,我們已在內心體驗過那為何是善,所有偉大導師也始終告訴我們這道理,但現在,藉由這個善與惡的定義,我們可以了解那為什麽是善,一如我們可以了解偷竊、說謊、殺人為什麽是惡。”“但有時候……”我反駁道,“你知道的,自衛這種事怎麽說?為自衛而殺.人怎麽說兮”“沒錯,問得好,林。請你設想一個情景,你站在一個房間裏,麵前有張書桌,另一頭有你的母親。有個壞人把刀架在你母親脖子上,要殺掉她。你麵前的桌上有個按鈕,按下它,那壞蛋會死.不按,他會殺了你母親。隻有這兩個結果。你如果什麽都不做,你母親就會死。你按了按鈕,那壞人會死掉,你母親則獲救。你會怎麽做?" “那家夥該死。”我答,毫未遲疑。


    “就這樣。”他歎口氣,或許原本希望我躊躇良久才按下按鈕。“你如果這麽做,如果從那要殺人的壞人手中救出你母親,你是在做錯的事,還是對的事?" “對的事。”我答,同樣迅速。


    “不對,林,恐怕不是。”他皺起眉。“根據新得出的善與惡的客觀定義,我們剛剛已經了解,殺人永遠不對,因為如果每個人都殺人,我們便無法跟著宇宙的其餘部分,朝著上帝那終極複雜移動。因此,殺人不對,但你的理由是對的。因此,你的決定所代表的真實意義,乃是為了對的理由,做了不對的事……”


    哈德講授那場倫理學一個星期之後,我在風中騎著摩托車,在烏黑、不祥、翻騰不已的雲層下,曲折穿過新舊混雜的車陣。腦海裏仍不停回蕩著那些話語。為了對的理由,做了不對的事。我繼續騎,即使不再想哈德的那番訓示,那些話語仍在記憶與靈感交會處的小小灰色幻想空間裏低語。我這時知道那些話就像咒語,而我的直覺,命運在黑暗處的竊竊私語,正重複那些話,想警告我什麽事。為了對的理由,做了不對的事。


    但那天,就在狄迪耶懺悔一個小時後,我任由那低語的警告漸漸消逝。對或錯,我不願去想理由,不想去想我所作所為的理由,哈德的理由,或任何人的理由。我喜歡那些善與惡的討論,但隻當那是消遣,是娛樂。我其實不想知道真相。我厭惡真相,特別是我自己的真相,我當時還無法麵對。因此,那些念頭和不祥預感回蕩著,飛掠過我身邊,進入盤旋的濕風裏。當我駛進海岩飯店附近最後一個海岸彎道,我的心雖清明得像寬闊的地平線,但上頭壓著幽黑、顫動的海水。


    海岩飯店像孟買其他五星級飯店一樣豪華高檔,引人之處便在於它名副其實地建在朱胡區的海岩上。從這飯店的各大餐廳、酒吧和上百個窗戶望出去,可環視阿拉伯海起伏不止的波濤。這飯店還供應自助午餐,菜肴之精、菜色之豐,在孟買市名列前幾大。我很餓,看到莉薩在飯店門廳等我很是高興。她穿著漿硬的天藍色襯衫,衣領翻起,還有天藍色褲裙,金發編成仿若正交叉著手指作祈禱狀的法式辮子。她戒掉海洛因已經一年多,古銅色的肌膚看起來健康又有自信。


    “嘀,林。”她微笑,湊上來吻我的臉頰。“你來得正是時候。”


    “對啊!我快餓死了。”


    “不是,我是說你可以及時和卡爾帕娜見麵。等一下下,她馬上就來。”一名少婦朝我們走來,留著時髦的西式短發,身穿低腰牛仔褲和緊身紅t 恤,脖子上掛著頸帶,下方吊著秒表,手上拿著寫字夾板,年紀約二十六歲。


    “哈羅,”莉薩介紹我們認識時,我說,“外麵那幾台廣播廂型車和那些纜線是你的設備嗎?你在拍電影?"“應該算是,yaar 。”她用孟買腔那種誇張的英語元音回答。我喜歡那種腔調,不自覺跟著說起來。“導演跟我們某位舞者溜到某個地方,照理應該沒人知道,yaar ,但現在整個該死的劇組都在八卦這件事。我們有四十五分鍾可以休息,不過說真的,我聽說那家夥大概隻需要五分鍾就夠了!


    “很好,”我啪地合攏雙掌,建議道,“這下我們就有時間吃午餐了!“去你的午餐,我們先來爽一下,yaar , ”卡爾帕娜反對,“你身上有沒有大麻膠?" “有,”我聳聳肩,“當然有。”


    “你開車來?"


    “我騎子彈摩托車來。”


    “那好,開我的車子,在停車場。”


    我們離開飯店,坐進卡爾帕娜的飛雅特新車吸大麻。我準備水煙筒時,她說她是那部電影和其他幾部電影的製作人助理,其中一項工作就是替電影裏的小角色找演員。她從某個選角經紀人那裏轉包這工作,但那個經紀人在找外國人扮演不必講話的小角色時,卻碰到困難。


    卡爾帕娜開始抽,莉薩大致說明了一下:“卡爾帕娜上星期吃晚餐時談到這事,她告訴我,她的人找不到外國人演電影裏的角色。你也曉得,就是演迪斯科舞廳或派對裏的人,或者是英國殖民統治時期的英國人,或類似的角色,所以……我想到你。”“噢!


    “如果你能在我們需要時替我找來白人,那就太好啦。”卡爾帕娜說,對我拋了個過於熱絡的媚眼。不管她是否練過,那表情還真他媽的管用。“我們會叫出租車載他們到片場,再載他們回去。休息時供應午餐,每人每天約兩千盧比酬勞。我們也付你同樣的錢,外加每個人頭抽頭。你要付他們什麽,由你決定。他們大部分都很樂於無酬演出,而且,你知道嗎?知道我們真的要付錢請他們演電影時,他們都非常吃驚。”“怎麽樣啊?”莉薩問我,吸了大麻的玫瑰色眼睛,在陶醉中綻放光芒。“我有興趣。”


    我在腦中搜尋這帶來的好處,有些顯而易見。製片是一群很有錢的人,常搭機出國,有時可能需要找黑市換錢、買證照。我還清楚地了解到,找演員的工作對莉薩很重要,光是這點,我就該幫。我喜歡她,也很高興她喜歡我。


    “很好。”卡爾帕娜說道,打開車門,走到停車場上。我們走回飯店門廳,各戴著緊貼眼睛的墨鏡,在半小時前見麵的地方握手告別。


    “你們去吃午餐,”她說,“我得回去了,我們在舞廳拍。你們吃完後,跟著那些纜線,就會找到我。我會介紹你跟那些人認識,你就可以立刻開始幹活。這裏明天就需要一些外國人,兩男兩女,yaar 。可以的話,找金發瑞典人那一種。嘿!剛剛抽的是克什米爾大麻膠,na 樹”巴?林,我們會相處得很愉快,你和我。ciao , ciao !博見),老弟。”在餐廳裏,莉薩和我堆了高高一盤食物,麵對大海坐著吃。


    “卡爾帕娜沒問題,”她把食物大口大口塞進嘴巴,趁著吞咽的空檔說,“她有時很愛挖苦人,而且很有野心,不要誤解我的意思,但她說話很直,很重義氣。她跟我說起找演員的工作,我就想到你。我想你或許可以……從中得到什麽。


    “謝了。”我說,眼神和她交會,想讀出她眼裏的意思。“謝謝你的這番心意,這件事,要不要和我合夥?"“好,”她爽快回答,“我正希望……希望如此。”


    “我們可以分工合作,”我建議,“找外國人演電影,我想我沒問題,但剩下的部分,說實在我不想做。可以的話,請你負責那部分。你可以統籌接送、在片場照料他們、支付報酬等事。我會說服他們去做,由你負責接送。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很樂意和你合作。


    她微笑,令人舒服的微笑,是那種你希望保存下來的微笑。


    “我很樂意。”她感動地說,古銅色的膚色因不好意思而泛紅。“我真的需要做點什麽,我想我淮備好了。卡爾帕娜問我要不要接下找演員的事,我原本想一口答應,但我太緊張,不敢一個人接下,謝了。”


    “不客氣,你和阿布杜拉如何?"'' “這個嘛!”她小聲而含糊地說,吞下口中的食物,“我沒在上班,如果你知道我意思的話,所以算是差強人意。我沒在‘皇宮’上班,沒吸毒。他給我錢,許多錢。我不知道他從哪裏弄來那些錢。我並不是一點都不在乎,那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大的一捆錢,就放在一個盒子裏,一隻金屬盒。他把錢給我,要我替他看好,有需要隨時可以拿出來花。但這事詭異得叫人害怕,有點像是……我不知道,像是他的遺囑或什麽的。我不自覺地招逮一邊眉毛,露出探詢的表情。她注意到了,思索了片刻,然後回應。“我信任你,林。你是這城市裏我唯一信任的男人。怪的是,阿布杜拉給我錢,替我做許多事,而且我想我愛他,以一種瘋狂的方式愛他,但我不信任他。這樣說自己的同居人,是不是很不應該?"“不會。”


    “你信任他?"


    “用我的性命信任。”


    “為什麽?"


    我遲疑了一會兒,沒有開口。我們吃完午餐,坐在椅子上,看海。


    “我們一起經曆過一些事,”片刻之後,我說,“但不隻是因為那個。在我們還沒有同甘共苦之前,我就信任他,我不知道那是怎麽回事。我想,在另一個男人的身上看到自己或是希望擁有的特質,就會信任那個男人。”


    我們陷入一陣沉默,各自心情煩亂,各以自己的方式頑固地在玩命。“準備好了嗎?”我問,她點頭。“那就去片場吧。”


    我們沿著從飯店外頭發電機廂型車拉出的黑色轉接線,穿過側門,經過一排忙碌的助理,來到舞廳,現在已被租來作為片場。房間裏擠滿了人、強烈的燈光、亮眼的反光板、攝影機與器材。我們進去沒多久,有人大喊請安靜!然後,一幕熱鬧的歌舞劇開始了。


    印地語電影並不是人人愛看。有些我認識的外國人告訴我,他們很受不了歌舞劇那種聲光繁複多變的喧鬧,受不了母親在嚎哭、熱戀者在歎氣、惡徒在打架的時候,不期然就迸出一幕歌舞劇。我知道他們的意思,但我不認同。一年前,強尼·雪茄告訴我,我的前世想必是至少六種不同性格的印度人。我把那當作是崇高的讚美,但直到第丫次看到寶萊塢電影拍攝現場,我才終於知道,確切地知道,他的意思。從第一刻,我就全心愛上那歌唱、那舞蹈、那音樂。


    製作人租了個兩千瓦的揚聲器,音樂聲震天價響,轟遍整個舞廳,震得我們骨頭格格作響。片場的顏色好像來自熱帶海洋,無數隻燈光像陽光直射的湖麵叫人目眩。每個人的臉孔都漂亮得像神廟牆上的人像。舞蹈亢奮激昂,展現了古典舞技,極盡挑逗之能事。一個優美的手勢或媚眼,細膩而盡顯優雅,出奇完整而緊湊地表達了愛與生命、戲劇與喜劇。


    我們看著那幕舞劇排演、修正,正式錄像,足足看了一小時。然後是休息時間,卡爾帕娜介紹我跟克利夫·德蘇薩和昌德拉·梅赫塔認識,他們是那部電影的四位製作人之一。德蘇薩是果亞人,高大、卷發、三十歲,咧嘴而笑,令人戒,自全消,但走路時拖著腳,顯得無精打采。昌德拉·梅赫塔年近四十,體重過重,但一派樂觀開朗,絲毫不把肥胖放在心上,是那種自視不凡、增重以符合形象的大人物之一。我喜歡這兩個人,雖然他們忙得沒時間長談,但我們第一次見麵就相談甚歡。


    我表示可順道載莉薩回城裏,但她早就和卡爾帕娜約好同搭一部車,她決定等。我給她我新住所的電話號碼,告訴她有需要就打過來。走出門廳時,我看見卡維塔·辛格也正要離開飯店。最近幾個月我們倆都很忙,她忙著寫犯罪活動的報導,我則忙著犯罪,已有好幾個宇l 拜沒見麵。


    “卡維塔!”我叫喊,跑上前跟上。“正是我想見的女人!孟買第一大報的頭牌記者,你好!你……看來……很不錯!


    她身穿象牙色的絲質褲裝,拿著同樣顏色的亞麻手提包。單排鈕扣的外套,往下令開成深v 字領,裏麵顯然什麽都沒穿。


    “呢,別提了!”她厲聲說,咧嘴而笑,顯得難為情。“這是我穿來迷死男人的,我得采訪瓦桑特·拉爾,我剛離開那裏。


    “你在有力人士的圈子裏走動。”我說,想起那個走民粹路線政治人物的照片。他鼓吹族群暴力,已經造成暴動、縱火、謀殺。每次在電視上見到他,或在報紙上讀到他偏執的演說,就想起那個自稱薩普娜的冷血狂人,他簡直就是那個病態殺手在政治界的合法翻版。


    “我告訴你,巴巴,上麵那個套房就像蛇窩一樣可怕,但我完成了采訪,大咪咪是他的罩門。”她迅速往我臉上戮了一下,“什麽都別說!"“嘿!”我舉起雙手,左右擺頭,向她保證,“我什麽··一都不會說,yaar ,絕對一字不提。說真的,我隻有看,真希望我有三隻眼睛,但我什麽都不會說!" “你這個混蛋!”她低聲說,咬牙切齒地大笑,“呢,呸!老兄,這世界是怎麽了,一個在這城市裏呼風喚雨的人不願意跟你說話,卻願意接受你的奶子兩小時的采訪?男人真是他媽的病態,你不覺得?"“被你說中了。”我歎口氣。


    。真他媽的豬,yaar 。”


    “你說了算,你說是就是。”


    她狐疑地盯著我。


    “什麽事讓你這麽快活,林?"


    “對了,你要去哪裏?"


    “什麽?"


    “你要去哪裏?我是說,現在。”


    “我要搭出租車回城裏,我現在住花神噴泉附近。”


    “我騎摩托車順道載你回去如何?我有事想跟你談,有個麻煩想請你幫忙。”卡維塔跟我不熟。她的眼睛是肉桂皮的顏色,綴著金黃色斑點。她用那雙眼睛上下打量我,經過法醫般的檢視之後,她仍然有點不放心。


    “什麽樣的麻煩?”她問。


    “跟一樁凶殺案有關,”我回答,“我想請你替那案子寫頭版報導,到了你家,我會把那案子的來龍去脈告訴你。在回去的路上,你可以告訴我瓦桑特·拉爾的事,你坐在摩托車後座時得大聲說,這樣我才能幫你發泄那滿腔怒火,na ? "約四十分鍾後,我們一起坐在她沒有電梯的四樓公寓裏。那間公寓位於要塞區邊緣,花神噴泉附近,室內空間狹小,有張折疊床、簡陋的廚房,還有上百名吵鬧的鄰居。但房裏有間超棒的浴室,大得足以擺下洗衣機、烘幹機而不嫌擠。還有道陽台,由古色古香的鑄鐵圍欄圈住,俯瞰噴泉周邊寬闊熱鬧的廣場。


    “他叫阿南德·拉奧。”我告訴她,吸一口她為我調製的意式濃縮咖啡。“他在貧民窟裏跟一個叫拉希德的男人合住一間小屋。我住那裏時,他們是我的鄰居。那時,拉希德的妻子和小姨子從拉賈斯坦的鄉下前來投靠,於是阿南德搬出小屋,好騰出空間給拉希德和那對姐妹。”


    “等一下,”卡維塔插話,“我最好寫下來。”


    她起身,走到桌麵淩亂的大桌子旁,拿起筆、便條紙和錄音機。這時她已換下套裝,穿上背心和寬鬆的縮口褲。我看著她走路的姿態,目光跟隨她堅定、優美、迅速的動作,我首次領會到她有多美。她回來,放好錄音機,盤腿坐在扶手椅上,準備寫字,這時她注意到我正盯著她看。“什麽事?”她問。


    “沒事,”我微笑,“好,後來,阿南德·拉奧見到了拉希德的妻子和她妹妹,漸漸喜歡上她們。她們害羞,友善、快樂而親切。現在,從蛛絲馬跡分析,我認為阿南德愛上那個妹妹。總之,有天拉希德告訴他妻子,如果想要如願開個小店,唯一的辦法就是去熟悉的私立醫院賣掉一個腎。她極力反對,但他說服了她,同意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接著,他從醫院回來,告訴她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好消息是醫院的確需要一個腎,壞消息是他們不要男人的腎,要女人的腎。”


    “真是的。”卡維塔歎氣,搖搖頭。


    “對,那家夥是個偽君子。總之,可想而知,他妻子對此猶豫不決,但拉希德說服了她,她就到醫院做了手術。”


    “你知道是在哪間醫院?”卡維塔問。


    “知道,阿南德·拉奧查得清清楚楚,也告訴了貧民窟的頭頭卡西姆·阿裏,他知道詳情。總之,拉希德的妻子從醫院回來時,阿南德·拉奧聽到這事,非常生氣。他太了解拉希德,不要忘記,他們曾合住一間小屋兩年,他知道拉希德是個騙子。他找拉希德談,想解決這事,但沒有用。拉希德非常氣憤,把煤油倒在自己身.七,告訴阿南德·拉奧,如果不相信他,如果認為他那麽壞,就點火。因此阿南德隻警告他要好好照顧那兩個女人,之後就沒再說什麽。”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手術是六個月前了。哎,接下來更糟,拉希德告訴他妻子,他又去了醫院二十次,想賣掉自己的腎,他們都不要。他告訴她,賣掉她的腎所賺的錢,隻夠他們開店做生意的一半。他告訴她,他們還是隻要女人的腎,便開始勸她賣她妹妹的腎。他妻子不肯,但拉希德直接找上小姨子,告訴她如果她不賣,她姐姐賣掉的那顆腎就白費了。最後,兩個女人讓步,拉希德急急把小姨子送到醫院,她回來時,也少了一顆腎。”“怎麽會有這種男人。”卡維塔咕咕道。


    “對,我從沒喜歡過他。他是那種,你知道,那種有所企圖才笑、而不是因為覺得值得笑而笑的男人。有點像是黑猩猩的那種笑。


    “然後呢?他拿錢跑了,我猜?"“對,拉希德拿錢跑掉。那對姐妹既震驚又生氣。健康迅速惡化,最後住進醫院。兩人接連陷入昏迷,她們躺在相鄰的病床上,相隔幾分鍾陸續被宣判死亡。阿南德在場,還有貧民窟的其他人。他待了很久,直到白布蓋上她們的臉,然後跑出醫院。他氣得發狂……我想,還有愧疚吧。他去找拉希德,拉希德會去哪幾家廉價酒吧,他一清二楚。找到時,拉希德躺在垃圾坑裏,喝得爛醉正在睡覺。他花錢請了一些小鬼趕老鼠,所以他酩配大醉時,那些東西才不至於爬滿他的身體。阿南德趕跑那些小鬼,在拉希德旁邊坐下,聽著他打奸,割斷他的喉嚨,血流幹了才離開。


    “真是糟糕。”卡維塔嘀咕著,仍低頭在便條紙上寫。


    “從事情一發生到現在,阿南德自首,供認一切,現已被以謀殺罪起訴。“你希望我怎麽做?"“我希望你把這寫成頭版新聞,希望你鼓動民意聲援他。這樣一來,如果他們判他有罪,也不得不判輕一點,但肯定會判他有罪的。我希望他在獄中能得到支持,希望他待在牢裏的時間愈短愈好。


    “你對我的希望還真不少。


    “我知道。


    “這個嘛,”她皺起眉頭,“這故事很有意思,但我得告訴你,林,我們每天有太多類似的故事。嫌嫁妝不夠而燒死妻子、兒童賣淫、被賣為奴隸、殺女嬰。在印度,這是一場衝著女人來的戰爭,林,這是場至死方休的戰爭,而大部分情形下,死的是女人。我想幫你的朋友,但我不覺得那值得放在頭版,yaar 。而且,放不放頭版不是我能決定的。別忘了,我才剛到那裏上班不久。


    “我還沒講完,”我鍥而不舍,“這故事最曲折離奇的地方在於那對姐妹花沒死。宣判死亡半小時後,蓋上白布的拉希德妻子,身子突然動了;幾分鍾後,她妹妹也動了起來,並且呻吟。現在她們活得好好的,她們在貧民窟住的那間小屋已經成為某種聖陵。人群從這城市各地前來,看這對死而複活的神奇姐妹花。對在貧民窟做生意的人而言,這輩子沒碰過這麽好的事。朝聖的信徒湧入,讓他們生意興隆。那對姐妹變得很有錢,怎麽也想象不到的有錢。朝聖者丟錢給她們,一次一、兩塊盧比,愈來愈多。她們為被丈夫遺棄的婦女設立了一個慈善基金。我想她們死而複活的故事夠格登上頭版。”


    “嘿,yaar ,巴巴!”卡維塔興奮地尖叫,“好,你得先安排我和那兩個女人見麵。她們是這故事的靈魂,然後我得去采訪獄中的阿南德·拉奧。”


    “我會帶你去。”


    “不,”她堅持,“我單獨跟他談。我不希望你在場提示他或影響他的反應。我得看看他在沒有援助的情況下,是怎麽樣的人。如果我們要聲援他,他得獨力奮戰,yaar 。但在我采訪他之前,你可以先跟他談,做好準備,我會想辦法在兩、三星期後去見他,在這之前,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


    我們討論聲援運動,談了兩個小時,我回答她許多問題。離開時,我心情愉快,鬥誌昂揚,感到重任在身,可以大有作為。我騎車直抵納裏曼呷,向停放在海灘上的快餐餐車買了一份熱騰騰的食物。但我的胃口沒有預期中好,吃不到一半就吃不下了。我走到岩石區,手伸進海水清洗時,想到三年前阿布杜拉與我結識的地方,就在眼前。哈德的話再度浮現於我流轉的思緒中:為了對的理由,做了不對的事……我想起阿南德·拉奧,他人正在阿瑟路監獄裏,在那個有著獄卒和體虱的大寢室裏。我抖抖身子,把那思緒抖進海風中。卡維塔問我,為什麽把阿南德·拉奧的案子看得那麽重要?我沒有告訴她,他犯下那樁殺人案之前來找過我,就在他割斷拉希德喉嚨的一個平l 拜之前。我沒有告訴她,我那時不願耐心傾聽他的心聲,在他麵臨兩難抉擇時,隻有主動拿錢給他,侮辱了他。我沒有如實回答卡維塔的問題,讓她以為我隻是想幫朋友,隻是想做該做的事。


    哈德拜曾說,每個高潔的行為背後,都有見不得人的秘密動機。未必每個人都是如此,但對我而言,的確如此。我在這世上所做的小小善事,背後總是跟著一團陰影,一團見不得人的動機。我現在知道,長遠來看,動機對善行的重要,更甚於動機對惡行的重要,但那時我不知道這道理。當我們為所做的壞事感到愧疚、羞恥,而愧疚與羞恥最後卻消失時,拯救我們的,是我們行的善。然而,一旦展開拯救行動,當初我們所隱藏的秘密和動機,便會從暗影裏悄悄爬出。那些行善背後見不得人的動機,會纏住我們。如果我們行善時,心裏帶著不為人知的羞愧,那段通往救贖的路將是一段陡峭的險徑。


    但我那時候不懂這道理。我在冷冽、心不在焉的海水裏洗手,我的良心和遙不可暗啞無聲的繁星一樣靜默、疏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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