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圭達等了一個月,漫長的一個月,因出師不利而士氣消沉。這次耽誤是一位穆斯林遊擊隊指揮官造成的,那人名叫阿斯馬圖拉·阿查克紮伊·穆斯林,是坎大哈地區阿查克紮伊人的領袖,而我們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坎大哈。阿查克紮伊人是以養綿羊、山羊維生的牧人部族,原屬於最大的杜拉尼部族。1750 年,現代阿富汗的國父艾哈邁德沙·阿布達利讓阿查克紮伊人脫離杜拉尼人,自成一個部族。這做法符合阿富汗傳統,子部族的規模或力量達到足夠自立的程度時,就脫離母部族自立。這也表示用兵奇詭多變的建國者艾哈邁德沙承認,阿查克紮伊人是不容輕視且必須加以安撫的力量。兩個世紀之後,阿查克紮伊人的地位更高,勢力更大,贏得名不虛傳的曉勇善戰之名,部族裏每個男子隨時聽候領袖差遣,絕無二心。抗俄戰爭頭幾年,阿斯馬圖拉將他的人打造成武器精良、紀律嚴明的民兵部隊。在他們的地區,這支部隊成為抗俄先鋒,驅逐蘇聯入侵者的聖戰主力。


    1985 年底,我們在圭達淮備越界進入阿富汗時,阿斯馬圖拉的抗俄意誌開始動搖。這場戰爭非常依賴他的民兵部隊,因此他將他的人撤離戰場,開始與俄羅斯人和俄羅斯人扶植的喀布爾傀儡政權秘密和談,坎大哈地區的整個抗俄戰力也隨之瓦解。其他不歸阿斯馬圖拉管轄的穆斯林遊擊部隊,例如坎大哈市北方山區的哈德人馬,仍堅守陣地。但他們陷入孤立,每條補給線都岌岌可危,易遭俄羅斯人截斷。情勢混沌不明,迫使我們隻能等待,等待阿斯馬圖拉決定繼續打聖戰,還是轉而支持俄羅斯人。沒有人能預知他會做何選擇。


    等待的日子令每個人都煩躁不安,一等就是好幾個星期,大家開始覺得似乎遙遙無期,但我充分利用這空檔。我學法爾西語、烏爾都語、普什圖語,甚至通過日常的交談,學到一些塔吉克、烏茲別克的方言。


    我每天騎馬。要馬兒停下或轉向時,我總是改不掉那小醜似的揮舞手、腳的動作,但有時我的確可以順利爬下馬,而非被四腳朝天地甩到地上,狼狽下馬。我每天從一堆奇怪的書裏找書讀,題材包羅萬象,是個名叫阿尤布汗的巴基斯坦人幫我弄來的。我們這群人裏,隻有他在圭達出生。我們藏身在圭達市郊的養馬牧場,非常安全。他們認為我離開這藏身處太危險,因此阿尤布替我從中央圖書館弄書來。那兒收藏冷僻但引人入勝的英語書,是英國殖民統治時期遺留下來的。圭達( q uetta )之名來自普什圖語“垮塔”( kwatta ) ,意為要塞。圭達靠近通往阿富汗的查曼山口路線和通往印度的博蘭山口路線,數千年來都是軍事、經濟要地。1 840 年英國第一次占領這古要塞,但因爆發了傳染病,又有阿富汗人頑強抵抗,英軍戰力大減,不得不撤出。1876 年英軍再度占領此地,將這裏打造成印度西北邊境地區首要的英國大本營,牢牢掌控在手。英屬印度境內用來培訓軍官的帝國參謀學院就設在此地,繁榮的經濟重鎮在這個氣勢磅礴、山巒環抱的天然盆地裏興起。1935 年5 月的最後一天,一場毀滅性的大地震摧毀了圭達大部分地區,奪走兩萬人性命,但經過重建後,幹淨、寬闊的林蔭大道和宜人氣候使它成為巴基斯坦北部熱門的度假勝地。對我而言,被困在牧場大宅院那段期間,圭達最大的魅力,是阿尤布帶來給我的書,他隨意挑選的書。每隔幾天,他就會出現在我門口,樂觀開朗地咧嘴而笑,遞上一捆書,仿佛是從考古遺址挖出的珍寶。


    於是,我白天騎馬,適應海拔超過一千五百米的稀薄空氣,晚上讀作古已久的探險家日記、絕版古希臘經典著作、以古怪觀點批注的莎士比亞著作、以三行詩節隔句押韻法翻譯、譯筆感情異常豐沛的英語版但丁僻申曲》 。


    “有些人認為你是聖典學者。”我們在圭達待了一個月之後,某天晚上,阿布德爾·哈德汗從我房間門口對我說。我合上正在讀的書,立即起身迎接。他拉起我的手,用他的雙手包住,小聲念禱祝福文。我挪椅子給他,他就座,我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他腋下夾著一個用淺黃色羚羊皮包著的包裹。他把包裹放在我床上,舒服地往後坐下。“在我的祖國,閱讀仍是透著神秘的事,是某些恐懼與許多迷信的根源。”哈德拜說,一臉疲倦,一隻手撫過疲倦的褐色臉龐。“十個男人中隻有四人完全識字,女人識字的比例更隻有男人的一半。”


    “你在哪裏學到……你所學到的東西?”我問他,“比如,你在哪裏把英語學得這麽好?"“有個很好的英國先生指導過我。”他輕聲笑,臉上因回憶而綻現光采。“就像你指導過我的小塔裏克。”


    我拿出兩根線紮紙卷小煙卷,用火柴點燃,遞一根給他。


    “我父親是部族領袖,”哈德繼續說,“他個性嚴厲,但也公正而聰明。在阿富汗,男人靠本事出任領袖,他們口才很好,善於管錢,碰上必須打鬥時則很勇敢。領袖一職絕不世襲,領袖的兒子若沒有智慧或勇氣或當眾說話的口才,領袖一職就會轉給較有本事的人。我父親很希望我繼承他的職位,繼續他一生的誌業,也就是讓族人擺脫無知,確保族人的未來幸福安康。有個四處雲遊的蘇非神秘主義者,一個上了年紀的聖徒,在我出生時來到我們地區。他告訴我父親,我長大後會成為我們部族曆史上耀眼的星星。我父親滿心期待這一天,但很遺憾,我未顯露任何領導才華,也沒興趣培養這樣的才華。簡而言之,我讓他失望透頂。他把我送到我叔叔那裏,我叔叔現在人在圭達。那時候,我叔叔是個有錢商人,請了個英國人照顧我,那人成為我的家庭教師。”


    “你那時多大?"


    “我離開坎大哈時10歲大,給伊恩,唐納德·麥肯錫先生教了五年。”


    “你想必是個好學生。”我說。


    “或許,”他若有所思地回答,“我想麥肯錫先生是個很好的老師。離開他之後這些年裏,我聽說蘇格蘭人以乖張、嚴厲的作風著稱。有人告訴我,蘇格蘭人天性悲觀,喜歡從陰暗麵看事情。我想這即使在某種程度上是真的,也沒告訴我們,蘇格蘭人覺得事情的陰暗麵非常、非常有趣。我的麥肯錫先生是個眼神裏透著笑意的人,即使他對我非常嚴厲時也是。每次想起他,我就想到他眼裏的笑,而且他很喜歡圭達。他喜歡這裏的山,冬天的寒風。他粗壯的雙腿天生適合走山路,他每個星期都到這些山裏四處走,常常隻帶我一個人作伴。他是個懂得如何笑的快樂人,他是了不起的老師。”“他不再教你之後呢?”我問,“你回坎大哈?"“我回去,但那不是我父親所希望的光榮返鄉。你知道嗎,麥肯錫離開圭達的隔天,我就在市集,在我叔叔的店鋪外麵,殺了一個男人。”


    “你十五歲的時候?"


    “對,我十五歲時殺了一個男人,第一次殺人。”


    他陷入沉默,我思索那幾個字……第一次……的分量。


    “那件事其實發生得莫名其妙,那是命運的捉弄,是毫無來由的一場架。那個男人在打小孩,他的小孩,照理我不該多管閑事。但那是毒打,下手很重,我看了於心不忍。仗著自己是村落領袖的兒子,圭達有錢商人的侄子,我要那個人別再打小孩。他當然很火大,當場起了爭執。爭執變成打架。然後他就死了,胸口插著他自己的匕首,他用來殺我的匕首。”


    “那是自衛。”


    “對,有許多目擊證人,那發生在市集的主要街道上。那時我叔叔很有影響力,替我向有關當局疏通,最後安排我回坎大哈。遺憾的是,我殺掉的那個人的家人不肯收我叔叔的償命錢,派了兩個男子跟蹤我到坎大哈。我收到叔叔的示警,先下了手,用我父親的舊長槍殺了那兩個人。”


    他再度沉默片刻,盯著我們之間地板上的一個點。我聽到從宅院另一頭傳來的音樂聲,遙遠而模糊。這個宅院有許多房間,以中庭為中心往外輻射出去,那個中庭比哈德在孟買家裏的中庭大,但沒那麽氣派。我聽到水泡般的低沉私語聲和擊鼓般的偶爾大笑聲,從較近的幾間房間傳來。我還聽到隔壁房間,哈雷德·安薩裏的房間,傳出卡拉什尼科夫ak47 突擊步槍清槍之後,扳起擊鐵,打空槍的聲音,喀哩喀一喀恰喀,ak47 的招牌聲。


    “那兩次殺人和他們試圖殺我報仇,鑄下了雙方的血海深仇,最終毀掉我家和他們家。”哈德冷漠地說,再度回到他的故事。他神情憂鬱,仿佛他說話時,光芒正從他下垂的眼睛裏一點一滴默默流掉。“他們幹掉我們這邊一個人,我們幹掉他們兩個。他們幹掉我們兩個人,我們幹掉他們一個。我父親努力想終止這仇怨,但沒辦法。那是個邪魔,讓男人一個接一個著了魔,使每個男人凶性大發,愛上殺人。血仇持續了幾年,殺戮也持續了幾年。我失去兩個兄弟,兩個叔叔。我父親遇襲重傷,無力再阻止我,然後,我要家人四處散播我已遇害的謠言。我離開家。那之後一段時間,血仇化解,兩個家族不再冤冤相報。但對我家人而言,我已經死了,因為我向母親發誓這輩子絕不回去。”


    先前透過金屬框窗子吹進來的晚風是涼風,這時突然讓人感到寒意。我起身關上窗子,拿起床頭櫃上的陶罐倒了一杯水。哈德接下水杯,悄聲祈禱,把水喝下。喝完把杯子遞還給我。我往同一個杯子倒水,在凳子坐下,小口吸飲。我沒說話,深怕問錯問題或說錯話,導致他不再講,轉身離開房間。他很平靜,似乎十足放鬆,但那開朗、大笑的光采正從他眼裏逐漸消失。如此侃侃而談自己的生平,對他而言也著實是大出預料。他曾花好幾個鍾頭跟我談《可蘭經》 ,或先知穆罕默德的生平,或他道德哲學的科學、理性依據,但自我認識他以來,他從未跟我或其他人談這麽多私事。在那愈來愈長的沉默裏,我望著他瘦而結實的臉龐,連呼吸聲都壓抑下來,深怕打擾到他。我們兩人都是阿富汗標準打扮,寬鬆長襯衫和寬腰長褲。他的衣褲是褪了色的淺綠,我的是淡藍白色。我們兩人都穿皮涼鞋當家居拖鞋。我的胸膛比哈德拜厚,但身高和肩寬都差不多。他的短發和胡子是銀白色,我的短發是金白色。我的皮膚曬黑了,很像他天生的杏殼褐色。若不是我眼睛是天空般的藍灰色,他眼睛是衝積土般的金黃色,別人大概會當我們是父子。


    最後我擔心那愈來愈長的沉默,而非我的發問,可能讓他掉頭走人,於是開口問他:“你如何從坎大哈打進孟買黑幫?"他轉頭麵對我,露出微笑。那是開心的笑,溫和、率真的新微笑。從認識他以來,我跟他交談了那麽多次,卻從未在他臉上見過這樣的微笑。


    “逃離坎大哈的老家後,我橫越巴基斯坦和印度,來到孟買。和其他上百萬、其他數百萬人一樣,我希望在這個生產印地語電影偶像的城市發財賺大錢。最初我住在貧民窟,很像我現在在世貿中心附近的那個貧民窟。我每天練習印地語,很快就學會。一段時間後,我注意到一個賺錢辦法,就是到戲院購買賣座電影的門票,然後在戲院掛出‘滿座’標牌之後,以更高的價錢賣出去。於是我用我存下的一點錢,去買孟買最賣座的印地語電影門票,然後站在戲院外,等‘滿座’標牌掛出,賣出手中的票,撈了一票。”


    “黃牛票,”我說,“我們稱這為賣黃牛票。在我的國家,碰上最熱門的足球比賽時,那生意,黑市生意,可是好得很。”


    “沒錯。做這一行的頭一個星期,我就賺了大筆錢。我開始憧憬著搬到舒適的公寓,穿上高級的衣服,甚至買車。然後,有天晚上,我拿著票站在戲院外時,兩個很魁梧的男人走過來,亮出家夥,一把劍和一把切肉刀,要我跟他們走。”


    “地痞流氓。”我大笑。


    “流氓。”他重複道,跟著我大笑。我們這些人都隻知道他是阿布德爾·哈德汗大人、黑幫老大、孟買犯罪王國的統治者,以致我一想到他在羞澀的十八歲被兩名街頭混混挾持的模樣,就不禁捧腹大笑。


    “他們帶我去見喬塔·古拉布,也就是小玫瑰。他的臉曾遭子彈射穿,子彈打掉他大部分牙齒,留下一個狀如玫瑰般往裏皺縮的疤。因為這個疤,他才有了那個綽號。那時候,他是那整個地區的老大,他想叫人把我活活打死,以做效尤。但在打死我之前,他也想看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膽敢侵犯他地盤的家夥。”


    “他怒不可遏。‘你在搞什麽,在我的地盤上賣票?’他問我,印地語、英語交叉著用。他英語說得很爛,但他想用英語嚇唬我,仿佛把自己當成法庭裏的法官。‘你可知道,為了掌控這地區所有戲院的黑市門票,有多少人死掉,有多少人我不得不殺掉,我損失了多少好手?’坦白講,我嚇得要死,以為這條小命隻剩幾分鍾可活。於是我豁出去,放膽說:‘這下你得再除掉一個討厭的家夥,古拉布。’我告訴他,用遠比他流利的英語說:‘因為我沒別的賺錢辦法,沒有親人,沒有東西可失去。當然,除非你給我一個體麵的工作,一個能讓忠心而又足智多謀的年輕人替你效勞的工作。“嘿,他大聲笑,問我在哪裏把英語學得這麽好。我告訴他,告訴他我的遭遇,他立即給了我一個工作。然後拿被打掉的牙齒給我看,張大嘴巴指出換上的金牙。喬塔·古拉布張開嘴讓人往裏瞧,對他的手下而言,可不是人人都能享有的殊榮。他最親近的心腹,有些就很嫉妒我第一次和他見麵,就能如此親近地觀賞他那張有名的嘴。古拉布喜歡我,他的角色就像我在孟買的父親,但從我跟他握手的那一刻起,我身邊就有了敵人。


    “我開始工作,當打手,用拳頭、劍、切肉刀、錘子替喬塔·古拉布鞏固地盤。那是段惡劣的日子,聯合會製度還沒建立,每日每夜都要打打殺殺。一陣子之後,他有個手下特別不喜歡我。他看不慣我與古拉布走那麽近,找了理由跟我決鬥。我殺了他。他最好的朋友攻擊我,我也殺了他。然後我替喬塔·古拉布殺了一個人。然後我又殺人,再殺人。”


    他陷入沉默,盯著前麵地板與泥磚牆交接的地方。一會兒之後,他開口。“再殺人。”他說。


    他重複這幾個字,隨之陷入沉默,那沉默圍住我,愈來愈濃,像要逼上我灼熱的眼睛。


    “再殺人。”


    我看著他走進過去,眼睛因回憶而閃現光采,然後他搖醒自己,回到現在。“很晚了。咯,我有個禮物要送你。”


    他打開岩羚皮包裹,露出一把放在腋下槍套裏的手槍、幾個彈匣、一盒子彈、一個金屬盒。他掀開金屬盒蓋,裏麵是整組的清潔工具,包括油、石墨粉、幾支小銼刀、幾把刷子、一條用來拉動槍膛擦拭布的新短繩。


    “這是斯捷奇金手槍。”他說,拿起手槍,卸下彈匣。他確認火室裏沒有子彈後,把手槍遞給我。“俄羅斯製的。可以在俄羅斯人屍體上找到許多彈藥補充,如果你得跟他們打仗的話。九厘米口徑手槍,一個彈匣可裝二十發子彈。可以單發射擊,也可以設定成自動射擊。不是世上最好的槍,但可靠。在我們要去的地方,隻有一種輕型武器可裝填更多子彈,那就是卡拉什尼科夫步槍。我希望你把這把槍帶在身上,從現在起隨時隨地醒目地帶上。吃飯帶著它,睡覺帶著它,洗澡時把它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我要跟我們在一塊的人,看到我們的人,個個都知道你有這把槍。懂嗎?"“懂。”我答,盯著手裏的槍。


    “你要知道,凡是協助穆斯林遊擊戰士的外國人,都是懸賞捉拿的對象。我要你帶著這把槍,好讓那些想拿賞金、想用你人頭拿賞金的人,也想到你隨身佩帶的斯捷奇金手槍。你知道怎麽清自動手槍嗎?"“不知道。”


    “很好,我會教你怎麽清,然後你要睡覺。我們明天早上五點天還沒亮就要前往阿富汗。等待已經結束,時候到了。”


    哈德拜教我如何清潔斯捷奇金手槍。那比我想象的還要複雜,他花了大半個小時,才讓我了解所有保養、維修與操作需知。那是令人興奮的一小時。凶暴的人,不分男女,都會知道當我說我陶醉於這人生樂事時,我想要表達的是什麽。我絲毫不怕丟臉地承認,與哈德在一塊,學會如何使用、清潔斯捷奇金自動手槍的那個小時所帶給我的歡喜,勝過和他一起學習他的哲學的數百個小時。那個晚上,我們在毯子上埋頭拆解那殺人武器,再重新組合,我覺得那是我這輩子與他最親近的時刻。他離開後,我關燈,躺在行軍床上,無法成眠。漆黑之中,我因咖啡因作祟,精神特別好。最初我想著哈德告訴我的那些事,任思緒馳騁在那時候的孟買,那個我現在已非常熟悉的孟買。我想象哈德汗是個年輕、結實的危險分子,為臉上帶著玫瑰狀小疤的黑幫老大喬塔·古拉布打鬥賣命。我知道哈德的其他事跡,從孟買那些為他賣命的打手口中,我已得知那些事跡。他們告訴我,這個帶疤老大在他某家戲院外麵遭人暗殺之後,哈德拜如何奪下古拉布的小帝國。他們描述了在全市各地爆發的幫派戰爭,談到哈德拜如何勇敢、無情地打垮敵人。我還知道哈德拜是聯合會製度的創立者之一,這製度替幸存幫派劃分了地盤和戰利品,讓孟買從此恢複安寧。我躺在漆黑中,空氣裏有地板擦亮後的氣味和生亞麻布沽油清潔槍支後的氣味。我不解哈德拜為何要投入戰爭。他大可不必去,有上百個像我這樣的人願意為他賣命。我想起他告訴我他與喬塔,古拉布第一次見麵的事時,他臉上那開心得古怪的微笑。我想起他教我清潔、使用手槍時,他那雙手多敏捷,多年輕。我突然想起,他冒生命危險跟我們一起前來,或許隻是因為他向往年輕時更狂野的日子。一想到這,我暗暗擔憂,因為我確信那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但另一個動機——判斷結束流亡生涯、回老家探望家人的時機已到,則讓我更憂心。我忘不了他所說的。那場奪走他許多親人性命、使他有家歸不得的血仇,完全是因為他向母親承諾不再回去,才得以終止。片刻之後,我思緒翻飛,不知不覺一再想起逃獄前那個漫漫長夜。那也是個無眠的夜晚,也是害怕、雀躍、畏懼在心中翻騰的夜晚。一如多年前那個夜晚,我在早晨第一聲騷動傳出之前就起床,在漆黑中準備動身。


    天亮後不久,我們搭火車到查曼山口。火車上有我們一行十二人,但幾個小時的車程裏,我們沒人講話。納吉爾跟我坐在一起,這趟車程的許多時候,隻有我跟他在一塊兒,但他仍冷冷地不講話。我用隱藏在墨鏡後麵的淺色眼睛凝視窗外,想讓自己專注在壯觀的景色上,放空頭腦。


    著名的南亞次大陸鐵路網裏,圭達到查曼這段是最叫人稱頌的路段之一。鐵軌蜿蜒穿過深穀,越過美得令人驚歎的江河風景。我不知不覺複誦起沿線經過的城鎮名字,仿佛在複誦詩句。從古傑拉克到博斯坦,在雅魯卡雷茲越過小河,火車爬升到沙迪宰。在古利斯坦,火車再度爬升,沿著吉拉阿布杜拉的那座古旱湖繞了一個大彎。而這段鐵路上最耀眼的明珠,當然是科賈克隧道。那是十九世紀末期英國人花了幾年時間建成的,在堅硬的岩石裏硬生生打出四公裏通道,是南亞次大陸最長的隧道。在汗吉利,火車一連駛過數個急彎,在查曼之前的最後一個偏遠小站,我們和一些一身塵土的當地人下車,迎麵看到一輛遮篷卡車。人都走光後,我們爬上那輛過度裝飾的卡車,駛上通往查曼的主幹道。但在抵達查曼鎮之前,我們轉進支線公路,盡頭似乎是荒無人煙的小徑,隻有一片樹林和幾塊雜木叢生的牧草地,位在主幹道和查曼山口北方約三十公裏處。


    我們下車。卡車開走時,我們已經在樹林裏與等候我們的該地主力部隊會合。那是我們第一次全員到齊,共有三十人,全是男的。一時之間,我想起在監獄院子裏的那些人,他們也以類似的方式集合起來。那些戰士似乎很能吃苦,意誌堅定。其中許多人很瘦,但看來健康、強壯。


    我拿下墨鏡,掃視每張臉孔,結果與其中一人四目相遇。那人從陰暗處回盯著我,年紀將近五十或五十出頭,在這群人裏頭,年紀可能是第二大,僅次於哈德拜。他一頭短灰發,戴著褐色圓邊阿富汗帽,跟我的一模一樣。短而挺的鼻子將長而尖的臉一分為二,凹陷的臉頰上有很深的皺紋,深到像是被人用彎刀劈出來的;兩眼下方垂著厚厚的眼袋;眉毛像黑蝙蝠的雙翼,在眼睛上方豎起,但吸引、定住我目光的是眼睛本身。


    我盯著他,回敬他那發狂的瞪視,就在這時候,他開始搖搖晃晃走過來。前幾步走得步履跳珊,但接下來他身體猛然一動,轉為較有效率的模式,開始邁開大步走。他彎低身子,如貓般輕盈,大步走過我們之間的三十米距離。我忘了腰側帶著手槍,手本能地移到刀鞘,右腳往後退半步。我懂那眼神,懂那表情。那人想跟我打架,甚至可能想殺了我。


    就在他走到我麵前,用我聽不出的方言喊著什麽時,納吉爾突然閃出來,站在我麵前,擋住他。納吉爾朝著他吼,吼什麽我聽不懂,但對方不理會,隔著納吉爾的頭瞪我,一再吼著發問。納吉爾一再回答,不甘示弱地吼回去。這個發狂的戰士用雙手想把納吉爾推開,但猶如批蟀撼樹。這個粗壯的阿富汗人堅不退讓,迫使那個瘋漢首次將目光移離我身上。


    我們四周圍了一群人。納吉爾狠狠盯著那人發狂的目光,以較輕柔的懇請語氣說話。我等著,肌肉緊繃,準備開打。我們連邊界都還沒越過,我心想,我就要用刀捅自己人……“他在問你是不是俄羅斯人。”艾哈邁德·劄德在我旁邊小聲說道,他的阿爾及利亞口音把russian (俄羅斯人)的r 發成顫音。我瞥了他一眼,他指著我屁股。“那把槍,還有你淺色的眼睛,讓他認為你是俄羅斯人。”


    哈德拜走到納吉爾和那瘋漢之間,手搭在那漢子肩上。那漢子立即轉身,以似乎法然欲泣的眼神細察哈德的臉色。哈德以類似的撫慰口吻,複述了先前納吉爾小聲說的話。我沒法完全聽懂,但意思很清楚。不,他是美國人。美國人在這裏幫我們。他到這裏跟我們一起打俄羅斯人。他會幫我們殺俄羅斯人,他會幫我們。我們會一起殺掉許多俄羅斯人。


    那人轉身,再度麵對我,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教我感動得同情起他來,而就在片刻之前,我還準備把小刀插進他胸膛裏。他的眼神仍然狂亂,兩邊眼睛拉得異常地開,褐色虹膜上翻,露出下麵的眼白,但他發狂的表情已委頓為令人同情、難過的不幸。眼前他那張臉,讓我想起先前馬路邊許多廢棄的小石屋。他再度審視哈德的臉,一抹帶著遲疑的微笑閃過他的臉龐,那微笑好似被一股電脈衝啟動而發出。他轉身走開,穿過人群。眾硬漢小心冀翼讓出一條路給他,帶著既同情又害怕的眼神看著他走過。


    “抱歉,林。”阿布德爾·哈德輕聲說,‘他叫哈比布,哈比布·阿布杜爾·拉赫曼。他是小學老師,哦,應該說他曾經是小學老師,在這些山另一邊的某個村子裏教書。他教小孩,最年幼的小孩。七年前,俄羅斯人入侵時,他生活愜意,有個年輕妻子和兩個健壯的兒子。和這地區其他的年輕男子一樣,他加入反抗運動。兩年前,他結束任務後回來,發現村子已遭俄羅斯人攻擊過。他們用毒氣,某種神經毒氣。”“俄羅斯人否認,”艾哈邁德·劄德插話,“但他們在這場戰爭裏測試新武器。有些用在這裏的武器,地雷、火箭等等,是實驗性新武器,先前從未用在戰爭上。比如他們用在哈比布村子的毒氣。這是場與眾不同的戰爭。”


    “哈比布孤零零走遍村子,”哈德繼續說,“每個人都死了。所有男人、女人、小孩。他一家幾代人,他祖父母、外祖父母、他父母、他嶽父嶽母、他叔舅姨嬸、他兄弟姐妹、他妻子、他的小孩,全都死了,就在某天的僅僅一個小時裏。就連牲畜,山羊、綿羊、雞,也全死了。就連昆蟲、鳥都死了。沒有東西會動。沒有東西活著,沒有東西存活。”“他埋了……所有男人……所有女人……所有小孩……”納吉爾補充說。“他埋了所有人,”哈德點頭,“他所有的親人,他自幼即認識的所有朋友,所有鄰居。他花了好久才埋完,從頭到尾一個人做,到最後他生不如死。然後,做完這事之後,他拿起槍,重新加入穆斯林遊擊戰士的行列。但失去親友已使他變成恐怖的人。從此他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他拚命抓俄羅斯人或替俄羅斯人打仗的阿富汗士兵。他真的抓到,抓到許多人,因為在那件事情之後,他成為個中高手。他真的抓到後,就把他們釘在削尖的鋼樁上折磨至死。那鋼樁是以他用來埋葬親人的那根鏟子的木柄和鏟片製成,他現在就帶在身上。你可以看到,就捆在他背包上頭。他把俘虜雙手反綁在後,綁在那鋼樁上,樁尖抵著背部。他們體力一不支,鋼樁就開始刺進身體,最後從肚子穿出。哈比布彎腰看著他們,盯著他們的眼睛,朝他們尖叫的嘴裏吐口水。”哈雷德·安薩裏、納吉爾、艾哈邁德·劄德,還有我,全不發一語站著,發出重重的呼吸聲,等哈德繼續講。


    “沒有人比哈比布更了解這些山,更了解這裏和坎大哈之間的地區。”哈德斷言道,疲累地歎了口氣。“他是最佳向導。他在這地區執行過數百次任務都安然脫身,他會帶我們順利抵達坎大哈。也沒有人比他更忠心、更可靠了,因為在阿富汗沒有人比哈比布,阿布杜爾·拉赫曼更恨俄羅斯人,但是……”


    “他完全瘋了。”艾哈邁德·劄德無奈地聳聳肩,打破眾人的沉默,我突然喜歡上他這個人,同時懷念起狄迪耶。若是狄迪耶在場,大概也會如此實際、如此冷酷直率地總結。


    “沒錯,”哈德同意,“他是瘋了,悲痛毀了他的心智。雖然我們非常需要他,我們仍得時時看著他。從這裏到赫拉特,每個穆斯林遊擊隊都不歡迎他。我們要去打替俄羅斯人賣命的阿富汗軍隊,但不容否認,他們是阿富汗人。我們的情報大多得自阿富汗軍隊裏想幫我們打敗他們俄羅斯主子的士兵。哈比布不懂這中間的細微差別。他對這場戰爭隻有一個認知,就是把他們全部快快殺掉,或者慢慢殺掉,而他比較喜歡慢慢殺掉。他非常殘暴,殘暴到不隻是他的敵人,連他的朋友也一樣害怕。因此,他跟著我們時,我們得看好他。”


    “我來負責看著他。”哈雷德·安薩裏語氣堅定地說,我們全轉頭看著這位巴勒斯坦裔朋友。他臉上呈現痛苦、憤怒又堅定的表情。眉頭緊盛,嘴巴拉成寬而平的一條線,流露頑強的決心。


    “很好……”哈德說。他大概還有話要說,但哈雷德一聽到這兩個表示同意的字眼,就立即走開,朝消沉、孤獨絕望的哈比布走去,哈德隻好咽下想說的話。我看著他離開,突然想大喊攔住他。我心裏升起一股沒來由的憂慮,椎心的憂慮,憂慮我會失去他,再失去一個朋友,那真是愚盆。我的嫉妒太可笑,太卑鄙,所以我忍了下來,什麽都沒說。然後我看著他在哈比布對麵坐下,他伸手扶起那瘋漢張大嘴巴、殺氣騰騰的臉,最後他們四目相接,互看著對方,而我不知為什麽,覺得我們失去了哈雷德。


    我把沉重的視線拖離他們身上,就像船夫拖著鉤子走在湖上。我口幹舌燥。我的心是個在捶打我腦中牆壁的囚犯。我覺得雙腿沉重,被羞愧、憂慮的根固定在土地上。抬頭看那高不可攀的山峰,我感覺到未來在我體內抖個不停,就像在暴風雨中,雷打了下來,打得柳樹的枝子和疲累的垂枝一陣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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