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盯著相機沒有感情的死眼睛,那麽相機總是會用真相嘲弄你。哈德的穆斯林遊擊隊的所有成員幾乎都在那張黑白照片裏,大夥兒湊在一起拍正經八百的人像照。因此,照片中的那些阿富汗人、巴基斯坦人與印度人,都失去平日的真性情,變得較不自然,別扭且繃著臉。從那張照片無法看出那些人有多愛大笑、多容易露出笑容。沒有人直視鏡頭,除了我,所有人的眼睛都稍稍往上或往下看,或者是稍微往左或往右瞧。照片裏的人靠在一起,排成參差不齊的數排。我把照片拿在纏了繃帶的手裏,想起那些人的名字,照片中隻有我自己的眼睛盯著我。


    馬茲杜爾·古爾是個石匠,名字的字麵意思是“勞動者”,因為和花崗岩為伍數十年,雙手永遠呈灰白色;達烏德喜歡別人用他名字的英語版“戴維”叫他,夢想著到大都市紐約一遊,到高級餐廳吃一頓;劄馬阿納特,字麵意思是“信賴”,勇敢的笑容掩住他心中羞愧的極度痛苦,羞愧源自他們一家住在賈洛宰,即白夏瓦附近的龐大難民營,吃不飽、環境髒亂;哈吉阿克巴,隻因為曾在喀布爾某家醫院住了兩個月,就被指派為遊擊隊的醫生,而我來到山上營地,同意接下他的醫生職務時,他高興得以禱告和蘇非派苦行僧的狂舞回報我;阿萊夫,喜歡以頑皮口吻諷刺世事的普什圖商人,死在爬行於雪地時,背部被打出窟窿,衣服著火;朱馬和哈尼夫是兩個放蕩不羈的男孩,被瘋漢哈比布殺死;賈拉拉德,他們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朋友,死在最後一次衝鋒時,阿拉烏丁英語簡稱阿拉丁,毫發無傷地逃出;蘇萊曼·沙巴迪,有著帶了皺紋的額頭和憂傷的眼睛,帶領我們衝進槍林彈雨時喪生。


    在那團體照的中央,有靠得更緊的一小群人圍著阿布德爾·哈德汗:艾哈邁德·劄德,阿爾及利亞人,死的時候一隻手握拳,放在冰凍的土地上,另一隻拳頭緊握在我手裏,哈雷德·安薩裏殺掉瘋漢哈比布,走進鋪天蓋地的大雪中,下落不明,馬赫穆德·梅爾巴夫在最後一次衝鋒時,和阿拉烏1 一樣幸存,毫發無傷;納吉爾不顧自己有傷在身,把不省人事的我拖到安全的地方……還有我,我站在哈德拜後麵稍偏左方,表情自信、堅決、鎮靜。而據說,相機不會說謊。


    救我的人是納吉爾。我們衝進槍林彈雨時,迫擊炮彈在極近處爆炸,爆聲劃破、撕裂空氣,震波震破我的左耳膜。同一時刻,炸開的火熱金屬碎片高速掠過我們身旁。沒有大塊金屬擊中我,但有八塊小炮彈碎片刺進我的兩隻小腿,一隻腿有五塊,另一隻腿三塊;還有兩塊更小的打中我的身體,一塊打中肚子,一塊打中胸。這些碎片貫穿我厚厚數層衣服,甚至刺穿厚厚的錢袋和急救袋的堅實皮帶,灼熱地鑽進我的皮膚;另一塊則砸中我左眼‘上方的額頭處。


    都是小碎片,最大的大概是美國一分錢上的林肯人像那麽大。但如此高速刺進來,還是讓我雙腿一軟,不支倒地。爆炸揚起的塵土撒滿我的臉,讓我看不見,嗆得喘不過氣。我重重倒在地上,在臉部正麵撞上地麵的前一秒,把臉側到一邊。不幸的是,我把被震破耳膜的那隻耳朵朝向地麵,那重重一撞,使耳膜裂傷更嚴重。我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雙腿和一隻手臂受傷的納吉爾,把不省人事的我拉進壕溝狀的淺凹地避開炮火。他頹然倒下,用他的身體蓋住我的身體,直到轟炸停息。他抱住我的脖子躺在那裏時,右肩後方中彈。若不是哈德的人用愛保護我,那塊金屬大概會擊中我,而且可能會要我的命。四周歸幹寂靜後,他把我拖到安全地帶。


    “是賽義德,對不對?”馬赫穆德·梅爾巴夫問。


    “什麽?"


    “是賽義德拍這張照片的,對不對?"“對,對,是賽義德,他們叫他基什米希……”


    這個字讓我們猛然想起那個害羞的普什圖族年輕戰士。他把哈德拜視為戰爭英雄的化身,帶著崇拜的心情跟著他四處跑,哈德汗朝他望去時,便立即垂下眼睛。他小時候得過天花沒死,臉上有著密密麻麻數十個碟狀的褐色小斑,綽號基什米希,意思是“葡萄幹”,年紀比他大的戰士如此叫他,口氣非常親昵。他因為太害羞,不好意思跟我們合照,便自告奮勇去按快門。


    “他和哈德在一起。”我喃喃說道。


    “對,最終在一起。納吉爾看到他的屍體躺在哈德旁,非常靠近他。我想,即使在那場攻擊之前,他就知道他們會遭襲而喪命,他仍會要求和阿布德爾·哈德在一起。我想,他仍會要求那樣死去,而他不是唯-一一個。”


    “你從哪裏拿到這張照片?"


    “哈雷德有卷底片,記得嗎?哈德隻準隊裏使用一台相機,那相機就歸他管。他離開我們時,從口袋裏掏出許多東西,全掉在地上,那底片就是其中之一。我帶在身五,上個禮拜拿去衝洗,今天早上照片送回來。我想,大家離開前,你會想看。“離開?去哪裏?"“我們得離開這裏,現在覺得如何?"“很好,”我沒說實話,“我沒事。


    我在折疊床上坐起身,兩腿旁移,跨到床側。兩腳一碰到地,脛部一陣劇痛,我大聲呻吟,額頭也傳來陣陣劇痛。我用纏了繃帶、感覺遲鈍的手指,撫摸頭部繃帶下的柔軟敷料,繃帶層層纏住我的頭,像是纏了頭巾般,左耳也不斷作痛。我雙手疼痛,雙腳包在三層或更多層的襪子裏,感覺像是灼燒。左臀也很痛,那是數月前噴氣戰鬥機飄過我們頭頂、受驚嚇的馬踢我時,所造成的舊傷。那個傷口一直未完全愈合,我懷疑柔軟肌肉下有根骨頭裂了。我的前臂靠近手肘處,曾被自己受驚慌亂的馬咬傷,這時覺得麻木。那也是幾個月前的舊傷,也從未真正愈合。


    我彎下身子,靠著大腿支撐,可以感覺到胃悶悶的,雙腿肌肉變瘦。在山區餓了那麽久,我瘦了,而且瘦過了頭。總之,情況不妙,我的身體狀況很槽。然後我的心思回到手上的繃帶,一種幾近驚慌的感覺,像矛一樣在脊椎裏浮現。


    “你要幹什麽?"


    “我得拆掉這些繃帶。”我厲聲說,用牙齒扯咬繃帶。


    “等等!等等!”馬赫穆德喊叫,“我替你弄。


    他慢慢解開厚厚的繃帶,我感覺汗水從眉毛流到臉頰。兩邊厚厚的繃帶都解開後,我望著外形已毀損的雙手,動一動,舒展手指。凍傷已使雙手的所有指關節都裂開,青黑色的傷口非常難看,但所有手指和指尖都健在。


    “你該謝謝納吉爾,”馬赫穆德檢視我龜裂脫皮的雙手時,輕柔地小聲說,“他們想切斷你的手指,但他不同意。他要他們治療你所有的傷之後才能離開,還逼他們治療你臉上的凍傷。他留下卡拉什尼科夫步槍和你的自動步槍。嗒,他要我在你醒來時,把這個交給你。


    他拿出斯捷奇金手槍,手槍用幹酪包布裹著。我想拿,但雙手握不住槍把。“我替你保管。”馬赫穆德主動表示,露出僵硬的微笑。


    “他在哪裏?”我問,腦袋仍發昏,身上陣陣作痛,但這時已覺得好些,覺得較有體力。“那邊。”馬赫穆德朝那邊點頭。我轉頭看見納吉爾側躺在類似的折疊床上。“他在休息,準備好。


    但已準備好,隨時可以走。我們得盡快離開,朋友隨時會來接我們,我們得先我瞧了瞧四周,我們在沙黃色的大帳篷裏,草編的地墊上擺了約十五張折疊床。幾個身穿寬鬆長褲、短袖束腰外衣、無袖背心阿富汗裝的男子在床間走動,身上衣物是同樣的淡綠色。他們正在用草扇替傷員扇風,用桶裝肥皂水清洗他們的身體,或拿著廢棄物,穿過帆布門上的窄縫丟棄。有些傷員在呻吟,或以我聽不懂的語言在喊痛。在阿富汗的雪峰上待了幾個月後,巴基斯坦平原上的空氣濃濁且熱,太多嗆鼻的氣味一個接一個傳來,讓我受不了,最後有個特別強烈的香味,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絕對不會認錯的印度香米味,帳篷附近有人正在煮飯。


    “老實說,我他媽的餓死了。”


    “我們很快就會有好東西吃。”馬赫穆德盡情大笑,要我放心。


    “我們,··… ?這裏是巴基斯坦?"“對,”他又大笑,“你記得什麽?"“不多。奔跑,他們朝我們開槍,從很遠的地方。迫擊炮彈到處落下。我記得……我中彈……”


    我摸著纏住脛部、底下墊了紗布的繃帶,從膝蓋摸到腳踩。


    “然後我撞上地麵,然後……我記得……有輛吉普車?或卡車?有沒有那回事?" “沒錯,他們載走我們,馬蘇德的人。


    “馬蘇德?"


    “艾哈邁德·沙,‘獅子’親自出馬。他的人攻擊那水壩和兩條通往喀布爾和圭達的主要道路,圍攻坎大哈。他們現在還在那裏,在那城外,而且我想,要到戰爭結束才會離開。我們正好撞上,老兄。


    “他們救了我們……”


    “那是,怎麽說,他們起碼該為我們做的。”


    “他們起碼該為我們做的?"


    “對,因為殺我們的是他們。


    “什麽?"


    “就是。我們往下跑,要逃出那座山時,阿富汗軍隊朝我們開槍。馬蘇德的人看到我們,以為我們是敵軍陣營。他們離我們很遠,開始用迫擊炮打我們。“我們的人打我們?"“那時每個人都在開槍,我是說,每個人同時都在開槍。阿富汗軍隊也朝我們開槍,但打到我們的迫擊炮,我想是我們自己人發射的。阿富汗軍隊和俄羅斯士兵因此逃跑,他們逃跑時,我幹掉兩個。艾哈邁德·沙·馬蘇德的人有刺針飛彈,美國人4 月時給了他們,在那之後,俄羅斯人就沒了直升機。現在穆斯林遊擊戰士在各地反擊,戰爭在兩年內、或許三年內就會結束,印沙阿拉。”


    “4 月……現在幾月?"


    “5 月。”


    “我在這裏多久了?"


    “四天,林。”他輕聲細語地回答。


    “四天……”我一直以為是一晚,原來睡了長長的一覺。我再度轉頭看沉睡的納吉爾。“你確定他沒事?"“他受了傷,這裏……還有這裏,但他壯得很,可以自己走。他會好的,印沙阿拉。他像個shotor ! "他大笑,用法爾西語的駱駝形容他。“他下了決定,就沒人能讓他改變。”我跟著他大笑,自我醒來第一次大笑。我伸出雙手按住頭,好壓下大笑引起的陣陣抽痛。


    “納吉爾決定的事,我可不想要他改變心意。”


    “我也是。”馬赫穆德附和。“馬蘇德的士兵,他們和我把你、納吉爾抬上一輛俄羅斯的好車。開了一段路後,再把你和納吉爾抬上卡車,載到查曼。在查曼,巴基斯坦的邊境守衛想拿走納吉爾的槍。他塞給他們錢,從你錢袋掏出來的一些錢,好保住他的槍。我們把你和兩個死人藏在毯子裏,把他們擺在你上麵,讓邊境守衛看那兩具屍體,表示我們想替他們好好辦個穆斯林葬禮。然後我們進入圭達來到這間醫院,他們又想拿納吉爾的槍。納吉爾又塞錢打發了。他們想切掉你的手指,因為那味道……”我把雙手湊到鼻子前聞了聞,仍有腐爛、死後發臭的味道。那氣味淡淡的,但已足以讓我想起山上最後一頓吃的那些山羊腳,已經開始腐敗的山羊腳。我的胃翻攪,像要打鬥的貓弓起身子。馬赫穆德立刻拿來一隻鐵盤,湊在我的下巴前。我嘔吐起來,把墨綠色的膽汁吐進盤裏,無力地往前倒並跪下。惡心感消失後,我坐回折疊床上,感激地接下馬赫穆德替我點好的煙。


    “繼續說。”我結結巴巴地說。


    “什麽?"


    “你剛剛說……納吉爾的事……”


    “惺,對了,他從披巾下抽出卡拉什尼科夫槍對著他們,他告訴他們,如果切了你的手指,他會把他們全殺掉。他們想叫警衛、營地警察,但納吉爾拿著槍站在帳篷門口,他們出不了門。我在他的另一頭,替他留意背後,幹是他們替你治療。”“有個阿富汗人拿著卡拉什尼科夫槍指著你的醫生,那可真是個超穩當的醫療計劃。”


    “沒錯。”他表示同意,毫無諷刺意味。“然後,他們治療納吉爾。他兩天沒睡,之後帶著許多傷口睡著。”


    “他睡著時,他們沒呼叫警衛?"“沒有。這裏全是阿富汗人,醫生、傷員、警衛,個個都是阿富汗人。但營地警察不是,他們是巴基斯坦人。阿富汗人不喜歡巴基斯坦警察,他們和巴基斯坦警察處不好,每個人都和巴基斯坦警察處不好。因此,他們允許我在納吉爾睡覺時拿走他的槍。我照顧他、照顧你,等待著,我想我們的朋友來了!"帳篷的長門簾整個被掀起,溫暖的黃色陽光讓我們為之一怔。四個男子進來,他們是阿富汗人,有著豐富經驗的戰士;神情冷酷,眼睛盯著我,好似正盯著阿富汗長滑膛槍帶裝飾的槍管準星,在尋找目標。馬赫穆德起身招呼,悄聲說了一些話。其中兩個人叫醒納吉爾,那時他正熟睡,有人一碰他,他立即轉身,抓住那兩人準備打架。看到他們和善的表情,他放下心,然後轉頭查看我。見我醒著坐在床上,他張大嘴巴笑著,很少露出笑容的臉,竟如此張大嘴巴笑,教我不禁有些憂心。


    那兩人扶他站起,他右大腿纏著繃帶,靠著他們倆的肩膀支撐,他一跋一跋地走到外麵的陽光下。另外兩人扶我站起,我想自己走,但受傷的脛部由不得我,我頂多隻能拖著腳搖搖晃晃地走著。如此搖搖欲墜,讓人不知該不該幫忙地走了幾秒鍾後,那兩人四臂交握成椅狀,輕鬆將我架起。


    接下來的六星期,我們一直遵照這樣的養傷模式:在一個地方待上幾天,或許長達一星期,隨即突然搬到別的帳篷、貧民窟小屋或秘密房間。在阿富汗戰爭期間,巴基斯坦特務,即簡稱151 的機構,對於凡是未經他們批準進入阿富汗的外國人,都不懷好意。在脆弱而無力自保的那幾個星期,馬赫穆德·梅爾巴夫負責保護我們,而令他困擾的是,收容我們的難民和逃亡者對我們的經曆大感興趣。我把金發塗黑,幾乎時時刻刻戴著墨鏡,但在貧民窟和營區裏,無論我們再怎麽小心、再怎麽隱秘,總有人認出我的身份。美籍軍火走私者在與穆斯林遊擊戰士並肩作戰時受傷,這樣的事若讓他們知道了,要他們閉口不談怎受得了。而他們一旦拿出來談,免不了會引起所有單位與特務的好奇。特務一旦找到我,大概會發現這個美國人其實是澳大利亞逃犯。對某些特務而言,那代表升官的好機會;對那些愛折磨人取樂的人而言,則會覺得如獲至寶,會好好折磨我,再把我交給澳大利亞當局。因此,我們常常快速搬遷,隻跟少數人講話,那些讓有傷在身的我們覺得可以安心托付性命的少數人。細節一點一滴浮現,我們最後那一役和獲救,有了較完整的麵貌。包圍我們山區的俄羅斯、阿富汗士兵,包括某連隊的大部分士兵,很可能是由該連連長領軍的。他們派赴沙裏沙法山脈的唯一目的就是抓到哈比布,將他殺掉。阿國當局懸賞巨額獎金捉拿,但哈比布的暴行激起搜捕者的反感,讓他們覺得這場獵殺行動真是替天行道的個人正義行動。他們滿腦子想著他殘暴的仇恨,時時刻刻想抓到他,因而未察覺到艾哈邁德·沙·馬蘇德的部隊悄悄逼近。我們根據哈比布的情報,大部分俄羅斯士兵和阿富汗士兵在山的另一頭忙著布設地雷和其他陷阱,當我們為求脫困而衝卜山時,空蕩蕩的敵營哨兵大吃一驚,隨即開火。他們或許以為是哈比布找上門來,因為他們開槍時漫無目標,胡亂射擊,使得馬蘇德的穆斯林遊擊戰士決定將正在計劃的攻擊行動提前,他們想必認為,那是俄羅斯人的先發攻擊。我衝向敵人時所看到、聽到的爆炸聲(白癡!他們炸掉的是自己的迫擊炮),其實是馬蘇德的迫擊炮在攻擊俄羅斯陣地。迫擊炮打到更遠,打中我們的隊伍,純粹是意外:如他們所說,善意的炮火。而那個歡欣鼓舞的時刻,愚蠢犧牲性命的時刻,善意炮火飛來的時刻,在我衝進槍林彈雨時,我曾在心中將它形容為榮耀的時刻,卻毫無榮耀可言,永遠沒有,隻有勇敢、恐懼和愛,被戰爭一個接一個殺掉。榮耀當然歸於上帝,那個字眼的真正意思在此,而人不能用槍服侍上帝。


    我們倒下時,馬蘇德的人繞著山邊一路追擊敗逃的敵人,而與埋好地雷返回的敵軍相遇。接下來的戰鬥,屍橫遍野,奉派前來獵殺哈比布的部隊,無人存活。那個瘋漢若還活著,聽到這個消息,大概會很高興。我很一肯定他會如何咧嘴而笑,會張開嘴無聲而笑,因喪失親人而發狂的眼睛,則會因洶湧的恨意而鼓起。


    那個寒冷的白天,納吉爾和我留在戰場上,直到突然降臨的傍晚。我們在迅速落下的日落陰影中發抖時,穆斯林遊擊戰士和我們幸存的戰友結束廝殺回來,發現了我們。馬赫穆德和阿拉.鳥丁把死者蘇萊曼、賈拉拉德抬出荒涼的山上。那時馬蘇德的部隊已和獨立作戰的阿查克紮伊族戰士連手,攻下查曼公路上從山口直到坎大哈市的俄軍防守圈邊緣,距離被包圍的坎大哈市不到五十公裏。撤到查曼,再經過查曼山穀撤到巴基斯坦,迅速且順利。我們乘坐卡車載著死去的戰友,fl 小時就抵達檢查哨,而先前這段行程,我們騎哈德的馬翻山越嶺,走了一個月。納吉爾迅速痊愈,體重開始增加。他手臂和肩膀、背部的傷口愈合完好,沒給他帶來多大的麻煩,但右大腿上更大更深的傷口,似乎已傷害了從髓骨到膝蓋這段肌肉、骨骼和鍵間的韌帶,導致右大腿僵硬,走路仍然一跋一跋的。


    不過,他的精神相對來說很好。他急著回孟買,本來還很煩惱我還沒複原,急到最後變成惱火。他帶著懇求的催促“你好點了嗎?現在可以走?我們現在就走?”變成讓人難以忍受的惱火,我為此斥責過他一、兩次。那時我不知道他有個任務,哈德交付他回孟買執行的最後任務。阿布德爾·哈德已死,他仍苟活人間,讓他既哀痛又羞愧,而正因為有那件任務待完成,他才沒讓那哀痛和羞愧擊潰自己。隨著我們日益康複,哈德最後交付的重任,就愈是壓得他要窒息,而有負重托之感,益發讓他無法忍受。


    我有自己揮之不去的煩惱。雙腿的傷口痊愈得相當快,額頭上的皮膚順不lj 愈合,蓋住一根脊狀突起的小骨頭,但裂掉的耳膜感染了,帶來一刻不停且兒乎無法忍、受的疼痛。每吃一口食物、每喝一小口水、每講一句話、每聽到大聲的噪音,都傳來如蠍咬般的細細刺痛,那刺痛沿著臉部、喉嚨的神經傳導,深入我發燒的腦子。每次移動身子或轉個頭,就會傳來劇烈的刺痛,痛得讓人汗水直流。每次吸氣、打噴嚏或咳嗽,那疼痛更加倍。睡覺時不經意移動身子,撞到那隻受傷的耳朵,我便痛得大叫,從折疊床上猛然驚醒,嚇醒方圓五十米內的每個人。


    然後,我被那讓人發狂的劇痛折磨了三個星期,中間未谘詢醫生,便自行施打大量盤尼西林,自行以大量熱抗生素液清洗,傷口慢慢愈合,那疼痛如記憶退離,好似大霧籠罩的遙遠海岸上的地標。我手上的傷口愈合,留下指關節上已死的組織。凍壞的組織,當然不可能真正痊愈,而那創傷就成為我人生那段逃亡歲月裏,留在我肌肉裏的許多創傷之一。哈德之山所帶來的創痛,化為我手的一部分。每逢寒冷的日子,我的雙手就隱隱作痛,一如那場戰役前,我握著槍時雙手的疼痛,從而把我帶回到那山上。但在氣候較溫暖的巴基斯坦,我的手指可以彎曲、活動,聽從使喚。我的雙手已可從事我一直等著要做的工作:孟買的那樁小小複仇。經過這番磨難,我變瘦了,但比起之前我們剛出發趕赴哈德的戰爭、圓滾多肉的那兒個月,我的身體更結實,更能吃苦。


    納吉爾和馬赫穆德安排我們轉搭多班火車,返回孟買。他們在巴基斯坦買了一小批軍火,打算偷偷運進孟買。他們用布包住槍,紮成數捆,由三名說得一口流利印地語的阿富汗人負責運送。我們乘坐不同車廂,從頭到尾不跟那三個人打招呼,但時時惦記著那批走私貨。我坐在頭等車廂,想到這事的諷刺性,從孟買偷帶槍支進入阿富汗,回來時又要把槍偷偷帶進孟買,我不禁大笑。但那是苦澀的笑,我大笑後的表情,也使旁邊的乘客望之卻步。


    我們花了兩天多回到孟買,我用假英國護照出入境,也就是我先前用來進入巴基斯坦的護照。根據護照上的入境日期,我的簽證已逾期,靠著我能擠出的有限微笑魅力,還有哈德所給但尚未用完的錢,那些僅剩的美金,我若無其事地打點了巴基斯坦及印度的邊境官員,讓他們放行。然後,離開孟買八個月後,我們在天亮後的一小時進入我摯愛的孟買,走進她酷熱和熱情得叫人吃不消的懷抱中。


    納吉爾和馬赫穆德·梅爾巴夫從不起眼的遠處,監看走私軍火卸貨和運送。我告訴納吉爾,那天晚上會在利奧波德和他見麵,隨後在車站和他們分手。我攔了輛出租車,這島嶼城市的聲音、色彩、自然優美的身姿,叫我蘸酥然有了醉意,但我得集中精神。我的錢所剩無多,我請司機開到要塞區的黑市貨幣收集中心,要司機在樓下等著,我跑上三段狹窄的木梯來到計賬室。哈雷德浮現腦海,我的心為之抽痛,我常和哈雷德一起跑上這些樓梯,和哈雷德一起,和哈雷德一起。我咬著牙忍住脛部疼痛,同時忍住內心的傷痛。兩名壯漢在門口晃蕩,時時注意房間外的樓梯平台。他們認出我,我們握手,三人咧嘴而笑。


    “哈德拜還好吧?”其中一人問。


    我望著那冷酷的年輕臉龐,他叫埃米爾。印象中,他勇敢、可靠,對哈德汗忠心耿耿。一時之間,我不可置信地覺得,他在拿哈德的死開玩笑,我猛然有股憤怒的衝動想揍他一頓。但轉念一想,他根本不知道哈德拜已經死了。怎麽可能?他們為什麽不知道?直覺告訴我不要回答那問題。我眼睛、嘴巴不動,擺出生硬、冷漠的微笑,擦過他身邊去敲門。


    一名矮胖且開始禿頭的男子,身穿白背心,纏著腰布。開門後,他立即伸出雙手包住我的手握手。那是拉朱拜,阿布德爾·哈德汗黑幫聯合會賬款收集中心的審計主任。他把我拉進房裏,關上門。計賬室是他個人生活天地和事業圈的核心,每天二十四小時,他有二十一小時待在那裏。背心下,披在他肩上那條褪色的粉紅白細繩,說明他是虔誠的印度教徒。在穆斯林占多數的阿布德爾·哈德帝國裏,有許多印度教徒為他效命。


    “林巴巴!真高興見到你!”他說,開心地咧嘴而笑。“khadebhai kahan hain ? ”哈德拜人在哪裏?


    我努力想壓下臉上的驚訝,拉朱拜在幫裏輩分頗高,在聯合會會議有一席之地。如果連他都不知道哈德已死,那這城市裏更不會有人知道。如果哈德的死訊仍是個秘密,馬赫穆德和納吉爾想必會堅持不讓消息外泄。對這件事,他們沒給我任何指示,我不懂為何如此,不管他們有何考慮,我決定支持他們,在這件事上嗓聲。


    " hum1 ak hain . ”我答,回以微笑。我一個人來。


    這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聽了,眯起眼睛。


    " ak ……”他重複道。一個人……“對,拉朱拜,我需要一些錢,快,出租車在等著。


    “需要美金,林?"


    “美金nahin。sirf rupia 。”不要美金,隻要盧比。


    “需要多少?"


    “do-do-teen hazaar . ”我答,用了”二一二一三千”這個向來表示三千的俗語。


    “teen hazaar ! ”他忿忿地說,但那其實是出於習慣,而非真的不悅。對於在街頭討生活者或貧民窟居民,三千盧比是筆不小的數目,但在黑市貨幣買賣圈子,那微不足道。拉朱拜的辦公室,每天收到的賬款至少是那數目的一百倍,而他付我工資和抽成時,經常一次就付六萬盧比。


    “abi,bhai-ya , abi ! ”現在就要,兄弟,現在!


    拉朱拜轉頭,向他一名夥計挑了挑眉毛。那人隨即拿來三千盧比,都是用過但沒問題的百元盧比紙鈔。拉朱拜按照習慣,快速翻點那疊鈔票,接著再查核一遍,才把錢遞給我。我抽出兩張放進襯衫口袋,其餘塞進一長背心的更深口袋裏。


    “shukria,chacha,”我微笑,“main jata hu . ”謝了 ,大叔。我走了 。


    “林!”他喊,抓住我袖子把我攔住。“hamara beta khaled , kaisa hain ? ”我們的小夥子哈雷德可好?


    “哈雷德沒跟我們在一起。”我說,竭力不讓嗓音和表情流露內心的感受。“他遠行去了,去yatra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再見到他。


    我兩階一步衝下樓,回到出租車上,每往下跳一步,脛部都震得發疼。司機立即駛進車陣,我要他開到科拉巴科茲威路上我知道的一家服飾店。孟買有個令人稱奇的奢靡之風,就是有作工精美但相對便宜的衣服不斷在變換款式,無窮無盡的款式,以反映印度國內外最時髦的時裝風潮。在難民營時,馬赫穆德·梅爾巴夫給了我藍色呢料長背心、白襯衫、粗質褐長褲。那些衣褲陪我從圭達一路回到孟買,但在孟買,這些衣服太熱、太奇怪,隻會引來好奇的目光。我需要時尚的打扮以掩人耳目。我選了一條口袋又深又牢靠的黑牛仔褲、一雙用來換下爛靴子的慢跑鞋、一件搭配牛仔褲的寬鬆絲質白襯衫。我在更衣室換上新衣褲,把套上刀鞘的小刀塞進牛仔褲的皮帶裏,放下襯衫遮掩。


    在收銀台等結賬時,我不經意瞥見角鏡裏的自己,那是呈現我臉部四分之三的側麵像。那張臉如此冷酷、陌生,認出是自己的臉時,我不禁大吃一驚。我想起害羞的基什米希所拍的那張照片,再往鏡子裏瞧。我臉上有種冷漠,或許還有堅定,那是我先前自信地盯著哈德的相機鏡頭時,眼裏從未閃現的神情。我抓起墨鏡戴上。我變了這麽多?我希望洗個熱水澡,刮掉濃密的胡子,稍稍淡化那尖銳的冷酷。但真正的冷酷在我心中,我不確定那隻是堅韌和頑強,還是比殘酷更嚴重的東西。出租車司機依照我的吩咐,在利奧波德入口附近停車。我付了車資,在繁忙的科茲威路站了一會兒,定定望著那個餐廳寬闊的門口。命運就是安排我在那個餐廳,和卡拉、哈德拜開始有了關係。每道門都是帶領人穿越空間及時間的入口,帶我們進出某房間的門,也帶我們進入那房間的過去和無窮無盡的未來。在心靈和想象力的最初深處,人們曾懂得這個道理。在各種不同的文化,從西方的愛爾蘭到東方的日本,仍可找到裝飾大門且畢恭畢敬向它致意的人。我跨上一步,兩步,伸出右手去碰大門側柱,然後碰心髒上方的胸口,向命運致意,向跟著我進去的死去朋友、敵人致意。狄迪耶坐在他平常坐的椅子上,店裏的客人和客人後方那條繁忙的街道,盡在他眼底,他正在和卡維塔聊天。我走近時,她的目光瞥到一旁,但他抬起頭看到我,我們四目相接,定定望著對方片刻,各自解讀對方多變的表情,好似占卜者在散落一地的骨頭裏尋找意義。


    “林!”他大喊,飛撲過來,猛地抱住我,親吻我兩邊的臉頰。


    “真高興見到你,狄迪耶。”


    “呸!”他啤了口唾沫,用手背擦拭嘴唇。“如果這胡子是聖戰士的時興打扮,我要謝天謝地,我是個無神論者,是個懦夫!"他那一頭蓬鬆的淺黑色卷發,發梢輕觸他的夾克衣領,我覺得,他頭發上冒出更多灰白發絲,那對淡藍色眼睛多了倦意、多了血絲。但拱起的眉毛仍透著居心不良、挑逗的頑皮,而我非常熟悉且喜愛的逗趣嗤笑表情,撅起上唇的表情,仍一如以往。他還是原來的他,在同樣的城市,回到家真好。


    “哈羅,林。”卡維塔向我打招呼,推開狄迪耶擁抱我。


    她很漂亮,濃密的暗褐色頭發蓬亂塌斜;背部挺直、眼神清澈。她抱著我時,手指在我脖子上隨意而友善地觸碰,柔軟得叫人銷魂,在經曆過阿富汗的血腥、冰雪日子後,甚至在那之後那麽多年,那感覺仍曆曆如新。


    “坐下,坐下!”狄迪耶喊道,揮手要侍者再送上飲料。“merde(他媽的),我聽人說你死了,但我不信!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今晚喝個不醉不歸,non(是不是)? " “不行。”我答,抗拒他加在肩膀上的壓力。見到他眼裏的失望,我緩和了口氣,甚至緩和了鬱悶。“這時候喝稍早了些,而且我得離開。我有……事情要辦。”“好,”他讓步,歎了口氣,“但你得跟我喝一杯,不讓我至少稍稍腐化你的聖戰情操,就把我丟下,這樣太不上道了。畢竟,一個死裏逃生的人,不跟朋友喝個烈酒,算什麽?"“行。”我軟化,對他微笑,但仍站著。“一杯,我要威士忌,來一杯雙份的。你看,這樣夠腐化了吧?"“哎,林,”他咧嘴而笑,“在我們這個甜得病態的世界裏,對我而言,哪有人夠腐化?" “意誌薄弱者總會成功,狄迪耶,我們活在希望中。”


    “當然。”他說,我們大笑。


    “我得告辭了。”卡維塔宣布,俯身過來親吻我的臉頰。“我得回辦公室。我們該聚一聚,林。你看來……你看來很狂野。你看來像是篇故事,yaar ,如果我看得沒錯的話。”“沒錯,”我微笑,“是有一、兩篇故事,當然是不適合公開的故事。真要講的話,大概一頓晚餐的時間都不夠。”


    “我很期待。”她說,久久盯著我的眼睛,讓我同時在好幾個地方都感受到她的目光。她轉移視線,突然向狄迪耶微微一笑。“繼續使壞吧,狄迪耶!我可不希望因為林回來了,就聽到你變得無比感傷,yaar 。”


    她走出去,我一路目送。飲料送來時,狄迪耶堅持要我跟他一起坐下。“我說老兄,你可以站著吃飯,如果你非得如此的話,你可以站著做愛,如果你辦得到的話,但你不能站著喝威士忌。那是野蠻人的行徑,男人站著喝威士忌之類的高貴烈酒,為各種狗屁倒灶的事舉杯,就是不向高尚的事或目標幹杯,那就是禽獸,就是不擇手段的人。”


    於是我們坐下,他立即舉杯要和我幹杯。


    “為活著的人幹杯!”他說。


    “那死了的人呢?”我問,我的酒杯仍在桌上。


    “還有死了的人!”他答,熱情地張大嘴巴笑。


    我跟著舉杯,與他的酒杯相碰,把那杯雙份酒一飲而盡。


    “現在,”他語氣堅定地說,笑容的消失和剛剛浮現幹眼裏一樣快,“你有什麽煩心的事?"“你要我從哪裏開始說?”我嘲笑道。


    “不,朋友。我不隻是要談那場戰爭。你臉上有別的東西,非常堅定的東西,我想知道那東西的核心。


    我盯著他不講話,暗暗高興再度有知心的人為伴。隻有了解我夠深的知心人,才能從皺起的眉頭看出我有煩惱。


    “快,林,你眼裏有太多煩惱。你有什麽困擾?如果你想,如果你覺得那樣比較容易,可以從在阿富汗所發生的事說起。


    “哈德死了。”我不帶感情地說,盯著手上的空杯子。


    “怎麽會!”他倒抽一口氣,那立即的反應裏,不知為什麽,既有害怕也有厭惡。“是真的。


    “不,不,不。我要聽到的是……這整個城市的人都會知道的。”


    “我見到他的屍體,幫忙將屍體拖到山上的營地,幫忙埋了他。他死了。他們全死了。我們是唯一活著離開的人:納吉爾、馬赫穆德和我。”


    “阿布德爾,哈德……怎麽可能……”


    狄迪耶臉色灰白,那灰白似乎甚至移進他的眼睛裏。他被這消息嚇到,仿佛有人往他臉上狠狠打了一拳,癱在椅子上,下巴垂下,嘴巴張開。他開始往椅側滑,我擔心他會滑落地上,甚至中風。


    “放輕鬆,”我輕柔地說,“不必為了我而他媽的精神崩潰,狄迪耶,你看來很糟,老兄。清醒!"他疲累的眼睛緩緩上抬,與我的日光相接。


    “這世上有些事,林,是人根本無法麵對的。我在孟買待了十二三年,這段時間始終有阿布德爾·哈德汗……”


    他再度垂下目光,陷入充滿思緒與感觸的沉思中,腦海紛亂,頭不由得抽動,下唇不由得抖動。我很擔心,我見過人垮掉。在牢裏,我看過人禁不住恐懼與羞愧的撕扯而精神崩潰,然後喪命於孤獨之手。但那不是一下子的事,那得花上數個禮拜、數個月或數年,而狄迪耶的崩潰卻是幾秒間的事,我看著他在一呼一吸之間一撅不振,光采黯淡。


    我繞過桌子,在他身邊坐下,攬住他的肩,拉他緊靠著我。


    “狄迪耶!”我以嚴厲的語氣悄聲對他說,“我得走了。你聽到沒?我來這裏是為了找我的東西,我在納吉爾家戒毒時托你保管的東西,還記得嗎?我把摩托車,我的恩菲爾德托給你。我留下護照、錢和其他東西,你記得嗎?那很重要。我需要那些東西,狄迪耶,你記得嗎?"“記得,當然記得。”他說,忿忿地抖了抖下巴,回過神來。“你的東西很安全,不必擔心,都在我那裏。


    “梅爾韋澤路那間公寓,你還有租嗎?"“對。”


    “我的東西就在那裏?你把我的東西放那裏?"“什麽?"


    “幫幫忙,狄迪耶!清醒過來!拜托。我們現在就一起離開,去你的公寓。我需要刮胡子、洗澡整頓一下。我有事……重要的事要辦,我需要你,老兄。別搞砸了!" 他眨眨眼,轉頭看著我,撅起上唇,露出熟悉的嗤笑表情。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他忿忿地質問,“狄迪耶·勒維不會把人搞砸!當然,若是非常非常早的大清早貝11 例外。林,你知道我有多討厭早上的人,幾乎就和討厭警察一樣。a lors (喂),走!"我在狄迪耶的公寓刮了胡子、洗澡,換上新衣服,狄迪耶堅持要我吃東西。他煎了蛋餅,我則趁著空檔,從兩箱東西裏翻找出我藏放的錢,約九千美金、摩托車鑰匙以及我最好的假護照。那是本加拿大護照,加了我的照片和個人資料。上麵的假觀光簽證已過期,我得盡快更新。我打算做的事如果出了差錯,我會需要一大筆錢和一本安全好用的護照。


    “接下來要去哪裏?”我把最後一點食物放進嘴裏時,站在水槽旁洗盤子的狄迪耶問。


    “首先,我得改護照,”我答,嘴巴仍在咀嚼,“然後我要去見周夫人。”“你什麽?"“我要去和周夫人談談,我要去了結恩怨,哈雷德給一戶……”我突然住口,話說不下去。提到哈雷德·安薩裏的名字,想起他,心情為之一沉。那是從最後的回憶猛然衝出的情緒,如白色暴風雪般一陣襲來的情緒。在那回憶裏,有他最後的身影,他走進黑夜和紛飛大雪中離去的身影,我用意誌力推開那回憶。“哈雷德在巴基斯坦給了我你的條子,順便謝謝你告知我,我仍不是很清楚,仍不懂她為什麽那麽氣,氣到得把我抓進監獄。從我的角度看,我們之間沒有私人恩怨,但現在有了。在阿瑟路待了四個月,就有私人恩怨了。因此,我才需要那輛摩托車,我不想用出租車,我才需要把護照弄妥當。如果扯上警察,我會需要遞上安全的護照。”


    “但你不知道嗎?周夫人上個星期遭攻擊,哦,應該是十天前,席瓦軍的暴民攻擊她的‘皇宮’,把它毀了。大火狂燒,他們衝進刀卜棟大樓,見東西就砸,然後放火燒。那棟大樓還在,樓梯和樓上的房間還在,但整個毀了,不會再開張了,不久後他們就會把它拆掉。林,那棟大樓完了,周夫人也是。”


    “她死了?”我緊咬著牙問。


    “沒有。她活著,據說她還在那裏,但她不再呼風喚雨,她一無所有。現在沒人理她,她是乞丐,她的仆人在街上找剩菜讓她填飽肚子,她則等著那棟大樓垮掉。她完了,林。”


    “還不算,還沒。


    我走到公寓門口,他跑過來。從沒看過他移動得那麽迅速,那古怪的行徑,引我發笑。


    “拜托,林,能不能再考慮一下?我們可以一起坐下,喝個一兩瓶,non ?然後你就會冷靜下來。


    “我現在夠冷靜了。”我答,微笑回應他的關心。“我不知道,··… 自己要做什麽。但我得把這件事做個了結,狄迪耶。我不能就這樣……算了,我很希望可以。但有太多事情,我不知道,和那牽扯在一起,我猜。


    我無法向他解釋。那不隻是為了報仇,我知道這點,但周夫人、哈德拜、卡拉和我之間千絲萬縷的瓜葛,沾染了羞愧、秘密、背叛,錯綜複雜得讓我無法清楚麵對,無法跟朋友講。


    " bien (好), ”他歎口氣,看出我臉上的堅決,”如果你非得去找她,那我陪你去。”“不行——”我還沒說完,他就氣憤地揮手把我打斷。


    “林!這件事……這件她對你所做的可怕事情,是我告訴你的。我非陪你去不可,否則,若有什麽意外,責任都在我。而你知道,朋友,我痛恨責任,幾乎就和痛恨警察一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項塔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格裏高利·大衛·羅伯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格裏高利·大衛·羅伯茲並收藏項塔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