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埃杜爾·迎尼的豪宅去找周夫人一小時後,納吉爾帶著他三名最可靠的手下,強行進入迎尼豪宅隔壁的房子,走進連接兩屋的長長地下室工廠。大概就在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周夫人“皇宮”廢墟的瓦礫堆時,納吉爾和他的手下戴著黑色針織麵具,推開巡尼廚房的活板門進入屋子。他們製伏了廚師、園丁這兩個埃杜爾的仆人、維魯和克裏須納這兩個斯裏蘭卡籍的護照偽造師,將他們鎖在地下室的小房間裏。我爬上“皇宮”焦黑的樓梯來到閣樓,發現周夫人時,納吉爾悄悄走上樓梯,來到埃杜爾的大書房,發現他坐在翼式高背安樂椅裏哭泣,一動也不動。然後,約略在我鬆開報複的拳頭,同情起崩潰的敵人和淌著口水的周夫人時,納吉爾殺了那個出賣我們在巴基斯坦所有人的叛徒,替他和哈德汗報了仇。


    兩個人將埃杜爾的手臂按在椅子上,另一個人將他的頭往後壓,要他張大眼睛。納吉爾拿下麵具,盯著埃杜爾的眼睛,一刀刺進他的心髒。埃杜爾想必知道他難逃一死。他一個人坐在那裏,等著殺手上門。但他們說,他的尖叫從地獄一路傳上來,要他的命。


    他們把屍體從椅子上推下,推落到擦得光亮的地板上。然後,當我在城市的另一頭和拉薑、他的孿生兄弟扭打時,納吉爾和他的手下用粗重的切肉刀砍下埃杜爾的雙手、雙腳和頭。他們把他的屍塊丟在豪宅各處,就像埃杜爾·迎尼命令他的殺手薩普娜,將忠心耿耿的老馬基德分屍,將屍塊丟棄在房裏各處。而當我離開“皇宮”廢墟,我的心在報仇心切的許多個月後,首次感到自在,覺得幾近平和時,納吉爾和他的手下放了克裏須納、維魯、埃杜爾的仆人,納吉爾認為他們全未參與迎尼的詭計,然後離開豪宅,前去追捕迎尼的黨羽,並將他們全部殺掉。


    “迎尼心懷不滿已有很長一段時間,yaar 。”桑傑·庫馬爾說,以意譯方式將納吉爾的烏爾都語譯成英語。“他認為哈德瘋了,認為他可以說是執迷不悟。他認定哈德會把所有事業、金錢、黑幫聯合會的權力賠掉。他認為哈德花太多時間在阿富汗那場戰爭,還有所有相關的事情上,而且他知道哈德已計劃好其他所有任務,斯裏蘭卡、尼日利亞的事等等。因此,當他無法說服哈德放棄,無法改變他時,他決定利用薩普娜。從一開始,薩普娜的事就由迎尼主導。”


    “全部?”我問。


    “沒錯,”桑傑答,“哈德和迎尼兩人,但迎尼負責。他們利用薩普娜那件事,你知道的,好從警方和政府那裏得到他們想要的。”


    “怎麽進行呢?"


    “趣尼的想法是塑造一個公敵,使每個人,包括警方、政治人物和其他黑幫聯合會惶惶不安,而那個公敵就是薩普娜。那些化名薩普娜的家夥開始四處殺人,大談革命,薩普娜成為小偷和這一類人的老大,大家隨之感到不安。沒人知道誰在幕後主導,那使他們與我們合作,好抓到那個混蛋,我們則回報以幫助。但迎尼,他希望拿哈德本人下手。”


    “我不確定他是否從一開始就這麽想,”薩爾曼·穆斯塔安插話,朝他的好友搖頭以強調他的觀點,“我認為他一開始時一如以往,全心支持哈德。但薩普娜那件事很詭異,我不喜歡,老哥,而我認為,那改變了他的想法。”


    “無論如何,”桑傑不理會這觀點,繼續說道,“結果都一樣。巡尼掌控那幫人,那些化名薩普娜的家夥,他自己的人,隻聽命於他的人。他到處殺混蛋,其中大部分人是他基於生意理由而想除掉的人,在這方麵,我不覺得有何不妥。因此,事情非常順利,yaar 。整個城市瘋狂尋找這個叫薩普娜的混蛋,向來和哈德為敵的人,都努力幫他把槍支、爆炸物、其他重型東西偷偷運出孟買,因為他們希望他幫忙查薩普娜的身份,然後幹掉他。那是個很瘋狂的計劃,但很管用,yaar 。然後有一天,有個警察找上門,就是那個帕提爾,你認識的那個家夥,林,那個副督察蘇雷什·帕提爾。他過去在科拉巴以外的地區執勤,是個超級大混蛋,yaar 。”


    “但是個精明的混蛋。”薩爾曼語帶尊敬,喃喃說道。


    “是沒錯,他精明,他是個很精明的混蛋。他告訴巡尼,那些薩普娜殺手在最近一樁凶殺案現場留下線索,他們循線追到哈德汗的黑幫聯合會,巡尼嚇得要命。他知道他做的那些可怕事情,就要被人追到家門口,因此他決定,得找個犧牲品。那得是哈德汗黑幫聯合會的人,而且是那個聯合會的核心分子之一,好讓薩普娜把那人殺掉後,轉移警方的追查方向。他們認為,如果警方看到連我們自己的人都被薩普娜幹掉,想必會認為薩普娜是我們的敵人。”


    “然後他挑上馬基德,”薩爾曼替他總結,“那辦法奏效了,帕提爾是負責此案的警察,他們把馬基德的屍塊裝袋時,他就在現場。他知道馬基德和哈德拜關係有多親密,帕提爾的父親是個性格強硬的警察,而且和哈德拜有淵源,因為他關過哈德一次。”“哈德拜坐過牢?”我問,失望自己從未問過哈德,畢竟我們常談監獄的事。“當然,”薩爾曼大笑,“他甚至逃過獄,你知道嗎,逃出阿瑟路監獄。”“怎麽可能!


    “你不知道那事,林?"


    “不知道。”


    “那可精彩了,yaar 。”薩爾曼正經地說,興致勃勃地左右擺頭。“你該找個時間讓納吉爾說給你聽。那次逃獄時,他是在外頭接應哈德汗的人。那時候,納吉爾和哈德拜他們真是屬,yaar 。”


    桑傑聽了也表讚同,往納吉爾背上重重一拍,沒有惡意的一拍。拍的地方幾乎就是納吉爾受傷的地方,我知道那一拍肯定會痛,但他沒露出一絲疼痛的表情,反倒打量我的臉。自從埃杜爾·巡尼死掉,兩個禮拜的幫派戰爭結束,那是我第一次參加匯報任務執行情況的正式會議。那場幫派戰爭死了六人,讓黑幫聯合會的大權回到納吉爾和哈德派係之手。我迎上他的目光,緩緩點頭。他不笑的嚴肅臉孔一時軟化,但隨即又露出他慣有的嚴酷。


    “可憐的老馬基德,”桑傑說,重重歎了口氣,“他隻是個你們所謂的那個什麽熏什麽來著?那個什麽魚?"“熏叫漁山。”我說。“對,就是個倒黴的鮮魚。那些警察,那個混蛋帕提爾和他的手下,他們判定薩普娜和哈德的黑幫聯合會無關。他們知道哈德很愛馬基德,便往其他地方搜尋。迎尼脫離險境一陣子之後,他的手下故態複萌,再度開始砍殺混蛋。”“哈德對這件事作何感想?"“對什麽事?”桑傑問。


    “他是說馬基德被殺的事,”薩爾曼插話,“是不是,林?"“是。”


    他們三人全看著我,一陣遲疑。表情凝住不動,嚴肅中帶著憂心,近乎生氣,仿佛我問了他們不禮貌或難堪的問題。但他們的眼睛因秘密和謊言而發亮,似乎懊悔而難過。


    1 用來引開獵犬,不使其循嗅跡追獵的東西,引申為轉移注意力的東西。


    “哈德對那件事無動於衷。”薩爾曼答。我感覺自己心髒坪坪跳動,低聲訴說痛苦。我們位在莫坎博,要塞區的一家餐廳暨咖啡館。店裏幹淨、服務好,洋溢時髦的波西米亞風。要塞區的有錢生意人,還有幫派分子、律師、電影業和迅速發展的電視界名人,都是這裏的常客。我喜歡這地方,很高興桑傑挑選這裏作為聚會場所。我們狼吞虎咽,吃完一頓豐盛但健康的午餐和庫爾菲冰淇淋,喝起第二杯咖啡。納吉爾坐在我左邊,背對角落,麵朝臨街大門。他旁邊是桑傑·庫馬爾,信仰印度教的凶狠年輕幫派分子,來自郊區班德拉,過去是我運動健身的夥伴。他苦幹實幹往上爬,此時已是規模縮小的哈德黑幫聯合會固定成員。他三十歲,體格健壯、孔武有力,自行用吹風機把濃密的深褐色頭發吹成電影男主角的蓬鬆發型。臉孔俊俏,分得很開的褐色眼睛深陷於眼眶裏,額頭高聳,眼神帶著詼諧和自信,鼻寬、下巴圓潤,嘴上經常帶著笑意。他動不動就大笑,而且不管多頻繁地沒來由大笑,都是和善親切的。他很慷慨,隻要有他在,你幾乎不可能付賬。有些人認為,他是藉著請客來吹捧自己,其實不然,那純粹是因為他天生樂於付出,樂於與人分享。他也很勇敢,不管是平日的小麻煩,還是得動刀動槍的大麻煩,找他幫忙,他都是二話不說。他很容易就讓人喜歡,而我的確喜歡他,有時我要刻意回想,才會想起他是用肉販的切肉刀砍下埃杜爾·迎尼的頭、手、腳的幾人之一。


    同桌的第四個人,是桑傑最好的朋友薩爾曼,當然就坐在桑傑旁邊。薩爾曼·穆斯塔安和桑傑同年出生,在熱鬧擁擠的班德拉區和桑傑一起長大。過去就有人告訴我,他是個早慧的小孩,讀初中時,每一科的成績都是班上第一,讓他一窮二白的父母大吃一驚。滿五歲起,他就和父親一星期工作二十小時,在當地的雞圈幫忙拔雞毛及清掃。如此貧賤的出身,也使他的成就更顯難得。


    我很了解他的過去。從別人口中,還有他在阿布杜拉的健身房鍛煉時,私下告訴我的個人點滴,我拚湊出他過去的曆史。薩爾曼告訴校方,他為了維持家計不得不退學,好有更多時間工作賺錢。有個認識阿布德爾·哈德汗的老師得知此事,便找上這位黑幫老大幫忙。於是,靠著哈德汗的獎助學金,薩爾曼便能繼續求學,就像我貧民窟診所的顧問哈米德醫生一樣,並在哈德汗作主下,以律師為奮鬥目標。哈德出錢讓薩爾曼上耶穌會士辦的天主教大學,這個貧民窟出身的男孩,每天就穿著幹淨的白色校服,跟那些有錢人的子弟一起上課。大學給了他良好的教育,薩爾曼的英語說得很溜,從曆史、地理學到文學、科學、藝術,他樣樣都有涉獵,但這男孩有著狂放不羈的心靈,有著對興奮刺激永不滿足的渴望,而那是連耶穌會士的鐵腕和藤條都壓製不了的。


    薩爾曼和耶穌會士抗爭時,桑傑已投身哈德派的幫派。他當跑腿小弟,在全市各地的幫派辦公室間傳口信和違禁品。投身這項工作的前幾個禮拜,他碰到敵對幫派的幾個人攔路打劫,在打鬥中挨了一刀。這男孩反抗、脫身,忍著疼痛把違禁品送到哈德的收集中心,傷勢不輕,兩個月才複原。他一輩子的朋友薩爾曼,則自責於讓桑傑落單受欺負而立即退學。他懇求哈德讓他和桑傑一起跑腿,哈德同意。自此之後,這兩名男孩在黑幫聯合會的每樁不法活動裏都是一起行動。


    入幫時,他們才十六歲,而我們在莫坎博餐廳聚會時,他們已滿三十歲,剛過幾個禮拜。這兩個狂放不羈的男孩,這時已成為鐵漢,他們花大錢買東西送家人,過著酷炫時髦的生活。他們替自己的姐妹辦了風光的婚禮,兩人卻都未結婚。在印度,男人未婚,輕則被視為不愛國,重則被視為裹讀。薩爾曼告訴我,他們不肯結婚,因為兩人都認為或預感到他們會慘死,會早死。這樣的未來並未嚇到他們,或讓他們不安。他們認為那是合理的交易:得到刺激、權勢、足夠養活家人的財富,即使挨刀子或挨子彈而早早結束一生,也算公平。而當納吉爾一派打敗迎尼一派,贏得幫派戰爭後,這兩個朋友躋身新的黑幫聯合會,成為獨當一麵的年輕黑幫老大。


    “我想巡尼的確想把他所憂心的事警告哈德拜,想把他擔心的事告訴哈德拜," 薩爾曼心有所思地說,嗓音清脆,依稀可聽見他說英語,“他在決定創造薩普娜之前,談英雄詛咒那檔子事,大概有一年那麽久。


    “去他的,yaar , ”桑傑咆哮道,“他有那麽好心,好到向哈德拜示警?他有那麽好心,好到把我們全扯進那件鳥事,讓帕提爾找上門,因而不得不派他的手下把老馬基德大卸八塊?然後,不管怎麽說,他和他媽的巴基斯坦警察勾結,出賣每個人,yaar 。去他的王八蛋,如果可以把那個王八蛋挖出來再砍一遍,我今天就去做。我每天都去做,那會是我他媽的最過癮的嗜好。


    “真正的薩普娜是誰?”我問,“真正替埃杜爾幹下那些殺人案的是誰?我記得,阿布杜拉遇害後,哈德告訴我,他找到真正的薩普娜。他說他殺了他,那人是誰?如果那人在替他辦事,為什麽要殺了他?"那兩個年輕男子轉頭望向納吉爾,桑傑用烏爾都語問了他一些問題。那是尊敬長者的表示,他們和納吉爾一樣了解這件事,但他們尊重他,以他對這件事的回憶為依據,並讓他參與討論。納吉爾的回答,我大部分聽得懂,但我還是等桑傑替我翻譯。“那人叫吉滕德拉,他們則叫他吉圖達達。他來自德裏,以槍和大砍刀為武器。邇尼把他和其他四個人找來這裏,安排他們住在五星級飯店,這他媽的整個期間,兩年,老哥!那個王八蛋!他一邊向哈德抱怨把錢花在穆斯林遊擊戰士、那場戰爭等等,一邊卻讓這些變態混蛋住在五星級飯店,一住他媽的兩年!"“阿布杜拉被殺時,吉圖達達喝醉了,”薩爾曼補充說,“你知道嗎,聽到每個人在說薩普娜死了,他樂壞了。他扮薩普娜殺人將近兩年,那件事已開始扭曲他的腦子。他開始相信自己或巡尼的鬼話。”


    “派得可以的名字,yaar , ”桑傑插話,“那是娘們的名字,薩普娜。那是他媽的娘們的名字,那就像是我把自己叫做他媽的露西之類的。這是哪種不入流的混蛋,竟然替自己取個娘們的名字,yaar ? "“那種殺了十一個人,”薩爾曼答,“卻差點逃過製裁的混蛋。總而言之,阿布杜拉遇害而大家都在說薩普娜死了的刀”晚,他喝得爛醉。他開始大嘴巴亂講話,碰上肯聽他講話的人,就說他才是真正的薩普娜。他們那時在總統飯店的酒吧,然後他開始大喊,他要把真相全盤托出,誰是薩普娜殺人事件的幕後主謀、誰策劃這事、誰出錢雇殺手。”


    “真他媽的gandu , ”桑傑咆哮道,那是指稱盤蛋的傀語,“這種精神變態的家夥,從沒有一個管得住嘴巴,yaar 。”


    “好在那晚那地方大部分是外國人,所以他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我們有個人當時在現場,在那酒吧,告訴吉圖達達閉上嘴。吉圖達達說他不怕阿布德爾·哈德汗,因為他也計劃對哈德下手。他說,哈德會和馬基德一樣被大卸八塊,然後便開始揮槍。我們的人立即打電話告訴哈德,哈德前來,親自幹掉那家夥。陪他來的有納吉爾、哈雷德、法裏德、艾哈邁德·劄德,還有年輕的安德魯,費雷拉及其他幾個人。”“我錯過那次,真幹!”桑傑咒罵道,“我從第一天就想幹掉那個王八蛋,特別是在馬基德慘死之後。但我那時在果亞出任務,總而言之,哈德幹掉他們。”“他們在總統飯店的停車場附近發現他們,吉圖達達和他的手下開火,雙方發生激烈槍戰。我們有兩個人中彈,其中一人是胡賽因,你也知道,他現在在巴拉德碼頭區從事大麻煙卷買賣。他就這樣失去一條胳臂,挨了一記獵槍,很受歡迎的雙管獵槍,槍管被鋸短的那種,那條胳臂硬生生被獵槍轟斷。要不是艾哈邁德·劄德替他包紮,把他拖離現場送醫,他大概已流血而死,就在那停車場裏。他們在場的四個人,吉圖達達和他的三名手下全掛了。哈德拜朝他們頭部一一送上最後一~顆子彈,但那批薩普娜,有一人不在停車場而讓他逃掉,我們一直沒找到他。他逃回德裏,在那裏消失,此後沒再聽到消息。”


    “我喜歡那個艾哈邁德·劄德。”桑傑輕聲說,以輕輕一聲帶著感傷回憶的歎息,代表對他而言無比崇高的讚賞。


    “沒錯。”我附和,想起那個總是一副像在人群裏尋找朋友的人,想起那個死的時候拳頭緊握在我手裏的人。“他是個好人。


    納吉爾再度開口,以他一貫忿忿的語氣咕咕著說,仿佛那些話本身帶有威脅。“巴基斯坦警察接到密報,掌握哈德拜的行蹤時,”桑傑替我翻譯,“顯然就是埃杜爾·迎尼在背後搞的鬼。


    我點頭同意,那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埃杜爾·迎尼來自巴基斯坦,與該地的淵源頗深,且認識的人層級高,我替他工作時,他已跟我講過不隻一次。警察突然前來我們在巴基斯坦下榻的飯店搜捕時,我為何沒看出這點,實在令我不解。我第一個想到的原因就是我那時太喜歡他,因而未懷疑他,而那的確是事實。此外,他的關照讓我受寵若驚,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在黑幫聯合會上,巡尼是我的第二大保護者,僅次於哈德;他付出時間、精力、感情培養我們之間的友誼。此外,可能還有件事,使我在卡拉奇時分了心:我心裏充滿羞愧和報複念頭,我清楚記得去了那座清真寺,坐在哈德拜和哈雷德身旁聆聽盲人歌手演唱。我記得讀了狄迪耶的信,在那飄忽的黃色燈光下,決定要殺掉周夫人。我記得自己心裏那麽想,然後轉頭看見哈德金黃色眼睛裏的愛。那份愛和那股憤怒,有可能使我對無比重要、顯而易見的事,像迎尼的陰謀詭計刀巧樣的事視而不見?而如果我沒看出那件事,還有什麽事是沒看出的?“他們不想讓哈德活著離開巴基斯坦,”薩爾曼補充說,“哈德拜、納吉爾、哈雷德,乃至你。埃杜爾·巡尼認為那是個把整個聯合會裏麵不跟他同夥的人,一舉鏟除的機會。但哈德拜在巴基斯坦有朋友,他們向他示警,你們逃過一劫。我想埃杜爾一定知道,從那天起他就完了。但他保持沉默,按兵不動。我猜想他希望哈德和你們所有人,都死在那場戰爭裏——"納吉爾打斷他的話,對他鄙視的英語感到不耐煩。我想我懂他剛剛說的,於是我翻譯他的話,讓桑傑確認我的推測是否無誤。


    “哈德告訴納吉爾,不得將埃杜爾·迎尼背叛的事告訴任何人。他說,他如果在戰爭裏有什麽不測,納吉爾要回孟買替他報仇,對不對?"“沒錯,”桑傑搖擺著頭說,“你想得沒錯,幹了那件事之後,我們得把其他站在迎尼一邊的人鏟除。如今,那些人都被解決了,全死了,或者被趕出孟買。


    “因此,我們有件事要辦。”薩爾曼微笑著。很難得的微笑,但也是讓人舒服的微笑,疲累之人的微笑,不開心之人的微笑,硬漢的微笑。他長長的臉有點不對稱,一邊眼睛比另一邊低了一根指頭寬的高度,鼻子上有道歪斜的裂痕,嘴唇被打裂,縫線把嘴唇皮膚拉得太緊,讓一邊嘴角往上吊。短發在他額頭形成一道渾圓的發際線,像個暗色的光環,猛壓住他微呈鋸齒狀的雙耳。“我們希望你主持護照業務一陣子,克裏須納和維魯很堅持,他們有點……”


    “他們嚇壞了,”桑傑插話,“嚇呆了,因為孟買各地陸續有人被砍死,而頭一個就是巡尼,就正當他們在地下室的時候。如今那場戰爭結束,我們贏了,但他們仍然害怕。我們不能失去他們,林,我們希望你跟他們一起工作,安他們的心。他們不時問起你,希望你跟他們一起工作。他們喜歡你,老哥。”


    我朝他們各看一眼,然後目光落在納吉爾臉上。如果我的理解無誤,那可是l 叫人很難抗拒的提議。獲勝的哈德一派已將當地的黑幫聯合會改組,以老索布罕·馬赫穆德為首。納吉爾已成為聯合會的正式成員,馬赫穆德·梅爾巴夫也是。此外還包括桑傑和薩爾曼、法裏德,以及另外三名孟買出生的黑幫老大。後麵這六個人說起馬拉地語,跟說印地語或英語一樣溜。那使我成為他們與外界聯係時,獨特且非常重要的管道,因為他們認識的白種人裏,就隻有我會說馬拉地語;他們認識的白種人裏,就隻有我在阿瑟路監獄被上過腳鐐。投身哈德的戰爭,就隻有少數幾個褐皮膚的人或白人活命,而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們喜歡我、信任我,認為我很有用。幫派戰爭已經結束,他們掌控孟買市的一塊地盤,讓那地區的局勢重歸平靜,在這情況下,我們可以大賺一筆;而我需要錢,我一直在吃老本,就快要破產。


    “你有什麽打算?”我問納吉爾,心知桑傑會回答。


    “你掌管舊護照、印章、所有護照業務,以及執照、許可證、信用卡,”他很快就回答,“由你全權掌管,就像巡尼那樣,沒問題的,你想要什麽,都如你的意。你抽一部分利潤,我想約百分之五,如果你覺得不夠,我們可以談,yaar 。”


    “而且你什麽時候想來聯合會,隨你高興,”薩爾曼補充說,“有點像是觀察員的身份,如果你懂我意思,你怎麽說?"“你們得把作業地點搬離逛尼的地下室,”我輕聲說,“在那裏工作,我會不舒服。我想那地方想必也讓維魯和克裏須納覺得毛毛的。”


    “沒問題,”桑傑大笑,手往桌麵一拍,“我們會賣掉那裏。你知道嗎,林兄,那個混蛋胖子迪尼,把那兩棟大房子,他自己和隔壁的房子,都掛在他妹夫名下。我們無可奈何,哎,老哥,我們全都這麽幹,但這兩棟房子值他媽的千萬盧比,林。那是他媽的豪宅啊,巴巴。然後,在我們把那混蛋胖子殺了,大卸八塊之後,他妹夫不想簽字讓出那兩棟房子。他態度變強硬,開始找律師和警方談。我們不得不把他綁起來,吊在裝了酸液的大桶子上麵。然後他就不再嘴硬,迫不及待要簽字把房子讓給我們。我們派法裏德去執行這任務,由他去搞定。但逝尼的妹夫不鳥我們,教他火大,他很氣那個王八蛋害他還要大費周章弄個酸液桶。我們的老哥法裏德,他喜歡簡單處理事情。把那個臭屬吊在酸液桶上麵,這整件事,根本是……薩爾曼,你說那是什麽來著?怎麽說來著?"“丟臉。”薩爾曼說。


    “對,丟他媽的臉,這整件事。法裏德要別人尊敬他,否則,二話不說,就把那個王八蛋斃了。因此,火大的他把逛尼妹夫的房子也搶了過來,逼他簽字讓出他自己的房子,隻因他在巡尼房子的轉移上態度太混蛋。現在他一無所有,而我們有三棟房子,卻一棟也賣不出去。


    “那個房地產的事,可是敲詐得又狠又毒。”薩爾曼總結道,露出自嘲的一笑。“我會盡快讓大夥兒搬進去,我們正在接收一家大型中介。我已指派法裏德去處理這事。好,林,如果你不想在逛尼的房子工作,那你希望我們安排你在哪裏工作?" “我喜歡塔德歐,”我提議,“靠近哈吉阿裏的地方。


    “為什麽是塔德歐?”桑傑問。


    “我喜歡塔德歐,那裏幹淨……安靜,而且靠近哈吉阿裏。我喜歡哈吉阿裏,我對那裏有某種感情。


    " thik hain (好吧),林,”薩爾曼同意,“就塔德歐。我們會叫法裏德立刻去找。還有別的嗎?"“我需要兩個跑腿的人,我能信賴的人,我希望挑我自己的人。


    “你有什麽人選?”桑傑問。


    “你不認識。他們是外麵的人,但都是好人。強尼·雪茄和基修爾。我信任他們,我知道他們可靠。


    桑傑和薩爾曼互換了一下眼色,瞧向納吉爾。他點頭。


    “沒問題,”薩爾曼說,“就這樣?"“還有一件事,”我補充說,轉向納吉爾,“我希望納吉爾當我在聯合會的聯絡人。如果碰上麻煩,不管是什麽,我希望先找納吉爾處理。


    納吉爾再度點頭,眼神深處浮現淺淺的微笑。


    我依序與每個人握手,談成這項交易。這交易比我預想的還要正式、嚴肅,我緊咬牙關才止住大笑。而那些態度,他們的莊嚴和我忍不住想大笑的衝動,說明了我們之間的差異。我雖然喜歡薩爾曼、桑傑和其他人,也愛納吉爾,他對我有救命之恩,但混幫派對我而言,隻是達成目的的手段,而非目的。對他們而言,幫派是家,是不可割裂的情感紐帶,那紐帶時時刻刻把他們綁在一起,直到斷氣為止。他們的嚴肅表達了他們之間神聖的義務關係,如親人般的關係,但我知道他們絕不會認為我與他們之間有那種關係。他們接納我,和我這個白人,這個隨阿布德爾·哈德汗投入戰爭的放浪不羈的白人共事,但他們認定我遲早會離開,會回到我記憶中、我出身的另一個世界。我那時沒想到那個,不認為會走上那樣的路,因為我已把通往故鄉的橋全燒掉。在那正經八百的小小儀式中,我雖是強自壓抑才未大笑出來,但透過那握手,我已正式躋身職業罪犯之列。在那之前,我從事的不法活動都是在替哈德汗效力。在某個意義上,我可以發自肺腑地說,我從事那些不法活動是因為愛他,但那是局外人難以理解的感覺。我做那些事,當然是為了自身的性命安全;但最重要的理由,乃是為了我渴望從他身上得到的父愛。哈德一死,我大可和他們斷絕往來,我大可去……幾乎任何地方,我大可去做……別的事,但我沒有。我把自己的命運和他們的命運連在一起,成為幫派分子,隻為了錢、權力和組織可能給我的保護。


    我因此很忙碌,忙於作奸犯科以謀生,忙到把心中的感受隱藏起來。莫坎博餐廳那場會議之後,事情進展得很迅速。法裏德不到一星期就找到新房子。兩層樓建築,在距海上清真寺哈吉阿裏步行不遠處,原是孟買市政當局某部門的檔案室所在。孟買市政當局搬到更寬敞、更現代化的辦公大樓後,把那些舊桌子、長條椅、儲物櫃、架子留下來備用。這些家具很符合我們的需求,我花了一星期,督導一群清潔人員和工人將表麵擦淨、擦亮,並移開家具,好騰出空間擺放從迎尼家地下室搬來的機器和燈桌。我們的人將那組專業設備搬上有篷頂的大卡車,深夜時送達新房子。重型卡車往我們新工廠的雙扇折疊門倒退時,街上出奇的安靜。但遠處傳來警鈴聲和更響亮的消防車鳴笛聲。我站在卡車旁,往無人街頭的另一頭,發出狂亂聲響的方向望去。“肯定是大火。”我低聲對桑傑說,他放聲大笑。


    “法裏德放的火,”薩爾曼說,替他的朋友回答,“我們告訴他,把設備搬進新地方時,不希望有人看到,因此他放了火,引開注意。所以街上才會這麽冷清,每個醒著的人都跑去看火災。”


    “他燒掉了與我們競爭的一家公司,”桑傑大笑,“這下子我們正式進入房地產業,因為我們最大的競爭對手由於火災,剛剛關門歇業。明天,我們的新房地產辦公室,就要在距離這裏不遠處開張。今晚,沒有好奇的王八蛋在場看我們把設備搬進你的新工廠。法裏德一根火柴收到一石二鳥的功效,na ? "幹是,在大火、濃煙於午夜天空劈啪作響之際,在警鈴和警笛聲於約一公裏外咆哮時,我們指揮手下將沉重的設備搬進新工廠,克裏須納、維魯幾乎立即就上工。


    我不在孟買的那幾個月裏,迎尼已按照我的提議,將業務轉為側重於許可證、證書、畢業文憑、執照、銀行信用證、通行證和其他證照的製造。在日益蓬勃的孟買經濟裏,那也是日益盛行的買賣,我們經常徹夜幹活,以滿足客戶需求。而且這個行業會自行增生新需求:授予證照的有關機關和其他機構修改證照,以因應我們的偽造,我們基於職責所在,隨之予以仿製,再度推出服品,收取額外費用。


    “那是種紅皇後競賽。”新護照工廠繁忙運行了六個月之後,我向薩爾曼·穆斯塔安說。


    “紅皇後?”他問。


    “對,那是生物學上談到的現象,主角是人體之類的宿主和病毒之類的寄生生物。我在貧民窟開診所時讀到這東西。宿主、人類和病毒,任何會讓人生病的蟲,陷於相互竟爭的處境。寄生生物攻擊時,宿主發展出防禦機製,然後病毒改變,以擊敗防禦機製,宿主隨之發展出新的防禦機製。如此相互攻防,無休無止,他們稱那是‘紅皇後競賽’,取自一部小說,你知道的,《愛麗絲夢遊仙鏡記》。”


    “我知道,”薩爾曼答,“我在念書時就知道,但一直不懂其深意。


    “沒關係,也沒人懂。總而言之,那個小女孩愛麗絲遇見紅心皇後,紅心皇後跑得飛快,但似乎總是不能前進一步。她告訴愛麗絲,在她的國家,人必須拚命跑才能留在原地。而那就像我們與護照當局、發放執照的機關、全世界銀行間的關係。他們不斷改變護照和其他證照,使我們更難仿造,而我們則不斷找出新方法製作;他們不斷改變證照的製作方式,我們不斷找出新方法予以仿造、偽造、改造。那是個紅皇後競賽,我們全都得跑得飛快,才能站在原地不動。”


    “我想你做得比站在原地不動還好,”他斷言,聲音輕但語氣堅決,“你幹得太出色了,林。身份證偽造得無懈可擊,而假身份證的需求實在太大,供不應求。你做得很好,到目前為止,用過你為偽造護照的人全都順利通關,沒碰上麻煩,yaar 。老實說,這就是我找你來跟我們一起吃飯的原因。我有個驚喜要給你,可以說是個禮物,你肯定會喜歡。我們要藉此表示感謝,yaar ,因為你幹得太出色了。


    我沒看他們。炎熱無雲的下午,我們肩並肩快步走在甘地路上,朝皇家圓環走去。人行道被駐足路邊攤的逛街人潮堵住,我們走上馬路,身後和身旁是川流不息的緩慢車潮。我並未望著薩爾曼,因為經過這六個月,我已很了解他,知道他情不自禁如此大力誇獎我後,必然會為自己的這種表現感到難為情。薩爾曼是天生的領導人,但和許多有統領天賦和治理才華的人一樣,每次展露領導統禦之術都深感苦惱。他本質上是個謙遜的人,而謙遜使他光明磊落。


    莉蒂說過,聽我把罪犯、殺手、幫派分子說成光明磊落之人,讓她覺得奇怪而突兀。我想,糊塗的是她,不是我。她把光明磊落和美德混為一談,美德與人所做的事有關,光明磊落與人如何做那事有關。人可以用光明磊落的方式打仗,日內瓦公約因此而誕生,可以用毫不光明磊落的方式獲致和平。從本質上講,光明磊落是謙遜的表現。而幫派分子,就像警察、政治人物、軍人、聖人,隻有在不失謙遜時,才能做好他們的工作。


    “你知道嗎,”我們移到大學建築回廊對麵更寬的人行道時,他說道,“我很高興你的朋友,你當初希望找來幫忙護照業務的朋友,沒有參與這工作。”


    我皺眉不吭聲,跟上他快速的步伐。強尼·雪茄和基修爾拒絕加入我的護照工廠,讓我既震驚又失望。我原認為他們會欣然接受這個賺錢機會,跟我一起賺更多錢的機會。他們自己一個人賺,怎麽也賺不了那麽多錢。但我萬萬沒想到,他們最終理解到我提供的黃金機會,隻是跟著我一起去犯罪時,他們頓失笑容,露出難過、不悅的表情。我從沒想到他們會拒絕,從沒想到他們會拒絕跟罪犯一起工作,替這種人工作。我記得那天我轉頭,不去看他們木然、尷尬、閉上嘴的笑容,記得那個在我腦海裏糾結成拳頭的疑問:我的想法和感覺跟正派人士差那麽多嗎?六個月後,那疑問仍在我心中隱隱作痛。那答案仍在我們走過商店櫥窗時,從窗上回盯著我。“你的人當初如果同意加入,我大概就不會叫法裏德跟你,而我非常高興讓他跟你一起做事。他現在開心多了,整個人輕鬆多了。他喜歡你,林。”


    “我也喜歡他。”我立刻回答,皺著眉微笑。那是真心話。我的確喜歡法裏德,很高興我們成為無所不談的好友。三年多前,我首次參與哈德的黑幫聯合會時,就認識法裏德這個害羞但能幹的年輕人,經過幾年的磨練,他已成為脾氣火爆、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漢,把忠於幫派視為他年輕生命的全部。強尼·雪茄和基修爾拒絕我的邀請後,薩爾曼派法裏德和果亞人安德魯·費雷拉幫我。安德魯性情和善、話多,但離開平日與他為伍的那群幫中年輕死黨來我這裏,他是極勉強才答應的,因此我與他未能深交。但法裏德與我共處過大部分白天和許多夜晚,我們互有好感,彼此了解。“哈德死後,我們得鏟除迎尼的黨羽時,我想,他很煩躁不安。”薩爾曼偷偷告訴我。“情況變得很糟,不要忘了,我們全幹了一些……很不尋常的事。但法裏德凶性大發,開始讓我擔心。幹我們這一行,有時得心狠手辣,那是這行的本色。但一旦心狠手辣而樂在其中,問題就來了,na ?我不得不開導他。我跟他說:‘法裏德啊,把人碎屍萬段不該是第一個選項,而應是選項清單裏最後一個選擇,萬不得已才這麽做,甚至不該和第一選項列在同一頁。’但他依然故我。然後我派他去跟你。如今,經過六個月,他冷靜多了,效果真好,yaar 。我想我該把那些乖庚火爆的混蛋都丟給你,林,讓你去矯正他們。”


    “哈德死時,他不在場,他很自責。”我們繞過賈汗季美術館這個圓頂式建築的弧形外圍時,我說。看見車潮裏有個空隙,我們小跑步越過皇家圓環的環形道路,在車子間閃躲穿梭。


    “我們每個人都是。”我們在皇家戲院外站定時,他輕聲說。


    那短短一句,寥寥幾個字,毫無新意,說的是我早已知道的事實。但那短短一句在我心中轟然作響,哀痛的積雪開始抖動、移動、大片滑下。在那一刻之前,我有將近一年因為生哈德拜的氣,而未感受到失去他的哀痛。其他人得知他死後,震驚、哀傷,失魂落魄、憤怒不已。我太氣他,因此,我那份哀痛仍封凍在他死亡的那些高山上,鋪天蓋地的飛雪下。我感到失落,幾乎從一開始就覺得難過,而且我不恨哈德汗,我始終愛他,站在那戲院外等我們的朋友時,我仍愛他。但我從未因為失去他而真正哀痛過,從未像哀痛普拉巴克,乃至阿布杜拉的死那樣哀痛過。薩爾曼那不經意的一句話,“我們每個人都為哈德死時自己不在場而自責”,不知為什麽,震鬆我封凍的哀傷,哀傷如不可阻擋的雪崩慢慢落下,我的心當場開始作痛。


    “我們肯定是來早了。”薩爾曼開心地說,我則猛然抽動了一下身子,強迫自己回到現實。


    “沒錯。”


    “他們坐車來,我們走路,結果我們還比較早到。”


    “走這趟路很過癮,夜裏走更過癮。我常走路,從科茲威路到維多利亞火車站再折返,這是整個城市裏我最喜歡的散步路線之一。”


    薩爾曼望著我,嘴角帶著笑意,皺起的眉頭使他微微歪斜的淡黃褐色雙眼更顯不正。


    “你真的喜歡這地方,對不對?”他問。


    “的確,”我答,帶著點防禦心,“但不表示我喜歡這城市的一切。有許多東西是我不喜歡的。但我的確喜愛這地方,我愛孟買,我覺得我會永遠愛她。”


    他咧嘴而笑,別過頭望向街道的另一頭。我努力控製表情,想保持平靜,若無其事。但來不及了,哀痛已發作。


    這時我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知道什麽東西正要淹沒我、吞噬我,幾乎要毀了我。狄迪耶甚至替那種感覺取了個名字:刺客般的悲痛,他如此稱呼。這種悲痛會蟄伏,然後出其不意攻擊,毫無預警、毫不留情地攻擊。這時我知道,刺客般的悲痛能隱藏數年,然後在你最快樂的那一天,毫無來由、毫無道理地突然出手攻擊。但那一天,在我主持護照工廠的六個月後,在哈德死了將近一年後,我無法理解我心中湧動的那股陰暗而令我顫動的心情。那心情在我心中膨脹,最後成為我長久以來始終不肯承認的悲傷。但我那時不懂那心情,因而極力壓抑,一如壓抑疼痛或絕望。但刺客般的悲痛,不是人能壓下、打發的。那敵人亦步亦趨暗中跟蹤你,在你做出每個動作之前,就知道你會做出什麽動作。那敵人是你悲痛的心,一旦攻擊,絕不失手。薩爾曼再度轉向我,唬拍色的眼睛閃爍著思緒。


    “當我們開戰、要除去迎尼的黨羽時,法裏德想效法阿布杜拉。他喜歡他,你知道的,他愛他如兄弟。我想,他想當阿布杜拉。我想他體認到我們需要一個新的阿布杜拉,來贏得這場戰爭。但那是行不通的,不是嗎?我把那道理告訴所有小夥子,特別是想模仿我的小夥子。人隻能當自己,人愈是想模仿別人,就愈會發覺自己寸步難行。嘿,說著說著,那些小夥子就來了!"一輛白色“大使”在我們麵前停下,法裏德、桑傑、安德魯·費雷拉、四十五歲的孟買穆斯林硬漢埃米爾下車與我們會合。車子駛離時,我們握手。


    “稍等一下,各位,費瑟去停車。”桑傑說。


    費瑟是埃米爾的工作搭檔,兩人一同負責強索保護費。說費瑟去停車,的確沒錯。但同樣沒錯的,乃是在這溫熱的午後,桑傑站在我們這引人側目的一群人裏,引來熱鬧街道_丘行經的大部分女孩熱情的偷瞄,心裏正樂得很,而這才是桑傑要我們稍等的主要原因。我們是流氓、幫派分子,且幾乎人人都知道。我們一身昂貴的新衣,最新潮的打扮。我們全都體格健壯、自信昂揚,個個身懷武器,凶狠不好惹。費瑟邁著大步走過街角,左右搖頭示意車已安全停妥。我們上前與他會合,一夥人肩並肩,形成一道寬大的人牆,走過三個街區後,來到泰姬飯店。從皇家圓環到泰姬飯店,中間得穿過數個寬闊擁擠的露天廣場。我們一路維持這個囂張的隊形,人群碰到我們自動分開。我們經過時,路人轉頭探望,在我們後麵竊竊私語。我們走上泰姬飯店的白色大理石階,走到一樓的沙米亞納餐廳。兩名侍者帶領我們到預定的長桌就座,附近有麵挑高的窗子,窗外可見到院子。我坐在桌子一端最靠近出口處。薩爾曼那小小的一句話,在我心中激起的情緒,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古怪情緒,這時變得更強烈。我希望隨時可以離席,同時不致破壞大夥的和諧氣氛。侍者咧嘴向我打招呼,稱我是“gao -y " ,意即“老鄉”,同意大利語的“paisano ”。他們跟我這個會講馬拉地語的白種人很熟,我以四年多前在桑德村學會的鄉下方言和他聊了一會兒。


    食物送來後,大夥大快朵頤,胃口很好。我也很餓,卻吃不下,隻是做做樣子吃一些,以免失禮。我喝了兩杯黑咖啡,想甩掉翻騰不安的心情,融入眾人的交談。埃米爾在講他昨晚看的電影,印地語的黑幫電影,片中的匪徒個個壞得透頂,男主角單槍匹馬、赤手空拳,將他們全部製伏。他巨細靡遺地講述了每個打鬥場景,眾人聽得嗬嗬大笑。埃米爾臉上帶疤,個性率直,濃眉糾結,波浪般的唇攬橫跨在他飽滿上唇的上方,像克什米爾船屋的寬船頭。他喜歡大笑,喜歡講故事,自信而宏亮的嗓音引人側耳傾聽。


    與埃米爾焦孟不離的費瑟,曾在青年拳擊聯盟拿過拳擊冠軍。十九歲生日那天,在艱辛的職業拳賽打了一年後,他發現打拳賽辛苦賺得而托他經理保管的錢,全被那經理侵吞、花掉。經過漫長的尋找,費瑟找到那名經理,經過一番拳打腳踢,把他活活打死。他為此服了八年刑,被逐出拳壇,永遠不得參賽。在獄中,這個純真而脾氣火爆的青年,蛻變成精明而冷靜的男子漢。替哈德拜暗中物色人才的探子,在獄中吸收了他。刑期的最後三年,他以學徒身份替哈德的幫派賣命。出獄後前四年,費瑟在發展蓬勃的收保護費這行裏,擔任埃米爾旗下的頭號打手。他做事快又狠,凡是指派給他的任務,他都拚命去完成。斷掉的塌鼻,劃過左眉的平整疤痕,使他看來一臉凶相,讓他原本過於端正、英俊的臉龐添了份狠勁。


    他們是新血,新的黑幫老大,這城市的新老大:桑傑,有著電影明星般的長相,殺起人幹淨俐落;安德魯,性情和善的果亞人,憧憬著躋身黑幫聯合會;埃米爾,頭發花白的老狐狸,說起故事引人入勝;費瑟,冷血無情的殺手,接受任務時隻問一個問題:手指頭、手臂、腿或脖子?法裏德,外號“修理者”,用怒火和恐懼解決問題,在父母死於霍亂盛行的貧民窟後,獨力養活六個年紀小他很多的弟妹;薩爾曼,個性沉靜、謙遜,天生的領袖,接收了哈德的小小帝國,並以武力掌控,帝國裏數百人的性命全操在他手上。


    他們是我的朋友,在他們的犯罪集團裏,他們不隻是朋友,還是我兄弟。我們以鮮血(不全是別人的鮮血)及無盡的義務,結合在一起。我如果需要他們,不管我做了什麽,不管我要他們做什麽,他們都會前來。他們如果需要我,我也會前往,毫無怨言或懊悔。他們知道我很可靠,知道哈德要我隨他去打他的戰爭時,我陪他前去,把生死置之度外。我知道他們很可靠,我需要阿布杜拉幫忙處理毛裏齊歐的屍體時,他二話不說前來幫忙。請人幫忙處理屍體,對那人是很大的考驗,而通過那考驗的人不多。這一桌子的人都已通過那考驗,其中有些還不隻通過一次。套句澳大利亞的獄中俗語,他們是“a sohd crew " (可靠的一幫人)。對我這個遭懸賞追捕的逃犯而言,他們是再理想不過的一幫人。我從沒有像現在感覺那麽安全,甚至在受哈德拜保護時亦然,照理說我絕不該覺得孤單。


    但我覺得孤單,理由有二。這個幫派是他們的,不是我的。對他們而言,組織永遠擺在第一位。但我忠於他們,不忠於幫派;忠於兄弟,不忠於組織。我替那個幫派工作,但我未加入。我不是加入者,我從不覺得社團、部族或理念,比相信該社團、部族或理念的人更為重要。


    那群人和我之間還有一個差異,一個大到連友誼都無法克服的差異。這一桌子的人,隻有我沒殺過人,不管是衝動的殺人還是冷血的殺人。就連安德魯,親切而饒舌的年輕安德魯,都曾對著無路可逃的敵人,薩普娜殺手之一,擊發他的貝瑞塔手槍,把彈匣裏的七發子彈全打進那人的胸部,最後讓他嗽像桑傑會說的)死了兩、三次。就在那一刻,那些差異突然變得無限巨大,大到我無法克服,遠超過我們共有的上百項才華、欲望和傾向。就在當下,在泰姬飯店的長桌旁,我與他們漸漸疏離。埃米爾講故事而我努力點頭、微笑、跟他們一起大笑時,悲痛攫住了我。那一天原本開始得很順利,原本應該和其他日子沒什麽兩樣,但自從薩爾曼說了那寥寥幾個字,便偏離了軌道。店裏氣氛熱絡,但我覺得冷;我餓,但吃不下。我置身朋友群中,在高朋滿座的大餐廳裏,卻比那場戰役前,那晚站哨的穆斯林遊擊戰士更孤單。然後我抬起頭,看見莉薩·卡特走進餐廳。她的金色長發已經剪掉,短發跟她開朗、率直、漂亮的臉蛋很配。她穿著寬鬆的襯衫和長褲,一身淡藍,那是她最喜歡的顏色,相襯的藍色墨鏡擱在她濃密的頭發上。她看上去像是個陽光動物,用天空和清澈的白光做成的動物。


    我未考慮是否失禮,立即起身告辭,離開我的朋友。我走上前,她看見我。她張開雙臂擁抱我,臉上綻放燦爛的微笑,如穩操勝算的賭徒那樣得意的微笑。然後,她知道是怎麽回事。一隻手伸上來摸我的臉,指尖如盲人點字般摸我的傷疤,另一隻手攬住我的手臂,帶我走出餐廳,來到前廳。


    “好幾個禮拜沒見到你,”我們在安靜的角落一起坐下時,她說,“出了什麽事?" “沒事。”我沒說實話。“你來吃午餐?"“不是,隻喝咖啡。我在這裏,在舊城區,弄到一個房間,可以俯瞰印度門。視野超棒,房間很大。我已弄到手三天,莉蒂則和一名大製片商談妥了交易。她費盡唇舌,從他那兒榨到一些附帶的好處,那房間就是其中之一。這就是電影業,我能說什麽?" “進展得如何?"“很好,”她微笑,“這一行很合莉蒂的意。現在由她和所有製片廠、演出經紀人洽談。在這方麵,她比我行,她每次都替我們談成更有利的交易。我負責遊客的部分,我比較喜歡那部分,我喜歡和他們打交道,和他們工作。”


    “而且不管他們多好相處,遲早總要離開,你喜歡這點?"“對,也.喜歡。”


    “維克蘭如何?自從上次見到你和莉蒂,就沒再見到他了。”


    “他可酷了。維克蘭這個人你是知道的,他現在閑多了。他很遺憾不能再耍驚險動作,他真的對那方麵很熱衷,而且很在行,但那讓莉蒂抓狂。他老愛從行駛中的卡車跳下,破窗而入等等,這讓她很擔心,因此不準他再玩。”


    “那他現在在幹什麽?"


    “他現在可以說是老板,你知道嗎,類似公司的執行副總,在莉蒂開的公司,卡維塔、卡拉、吉特還有我都加入。”她停下來,欲言又止,突然繼續說,“她問起你。”我望著她,默然無語。


    “卡拉,”她解釋,“我想,她想見你。”


    我仍是沉默,抱著欣賞的心情,看無數情緒一個接一個掠過她柔嫩無瑕的臉蛋。“你有看過他的驚險演出嗎?”她問。


    “維克蘭?"


    “對,莉蒂不準他再玩之前,他玩瘋了。”


    “我一直很忙,但我真的很想找他聊聊。”


    “為什麽沒有?"


    “我很想,我聽說他每天都在科拉巴市場晃蕩,我一直想見他。我工作了好幾個晚上,最近一直沒去利奧波德,純粹是因為……我一直……很忙。”


    “我知道,”她輕聲細語地說,“或許太忙了,林,你看起來氣色不大好。”“休息一下就好了。”我歎口氣,努力想大笑。“我每天工作,每隔一天去練拳擊或空手道,我的身體再健壯不過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堅持。


    “對,我知道你的意思。聽著,我該讓你走了……”


    “不,你不該。”


    “我不該?”我問,裝出笑容。


    “是不該。你應該跟我走,現在,到我房間,我們可以請人把咖啡送上去。快,我們這就走。”


    她說得沒錯,她的房間視野超棒。往返象島洞穴的觀光渡輪以自負而熟練的滑步爬上小波浪,然後再滑下。數百艘更小的船隻,在淺水區陡然低下船身,上下搖晃,好似正用嘴梳理羽毛的鳥。停泊在地平線處的巨大貨輪,一動也不動地停在大海與海灣交界處的平靜海麵上。我們下方的街上,招搖而行的遊客,穿繞過印度門的高大石砌走廊,織成彩色花環。


    她脫掉鞋子,盤腿坐在床上。我坐在靠近她的床沿,盯著門附近的地板。我們沉默了片刻,傾聽微風闖進房間發出的聲響,微風拂動窗簾使其鼓起,然後落下。“我想,”她開口,深吸一口氣,“你應該搬來跟我一起住。


    “哦,刀腸個——"


    “聽我說完,”她打斷我的話,舉起雙手要我不要開口,“拜托。


    “我隻是不想——"


    “拜托。”


    “行。”我微笑,沿著床沿更往裏坐,把背靠_上床頭。


    “我找到一個新地方,位在塔德歐。我知道你喜歡塔德歐,我也是。我知道你會喜歡刃卜間公寓,因為那正是我們倆都喜歡的那種地方。我想那是我想表明或想說的,我們喜歡同樣的東西,林,而且我們有一些共通之處,我們都戒了海洛因,那可他媽的不容易,你知道的。能辦到的人不多,但我們辦到了,我們都辦到了,我想那是因為我們,你和我相似,我們會過得很好,林。我們會……我們會過得非常好。”“是不是戒了海洛因……我不是很有把握,莉薩。


    “你戒了,林。


    “不,我不能說我絕不會再碰那玩意,因此不能說我已經戒了。”


    “那我們不是更應該在一起嗎?”她不放棄,眼神帶著懇求,幾乎要哭出來。“我會看好你。我敢說我絕不會再碰那玩意,因為我痛恨那玩意。我們如果在一起,可以一起搞電影、一起玩樂,相互照應。”


    “有太多……”


    “聽著,你如果擔心澳大利亞和坐牢的事,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他們永遠找不到我們的地方。


    “誰告訴你那件事?”我問,努力不流露感情。


    “卡拉說的,”她平淡地回答,“就在她要我去找你的那次簡短交談中說的。“卡拉那樣說?"“對。”


    “什麽時候?"


    “很久了。我向她問起你,問起她的心情,她想做什麽。”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我是說,”我緩緩回答,伸手蓋住她的手,“你為什麽問起卡拉的心情?" “因為我非常喜歡你,傻瓜!”她解釋,盯著我的眼睛一會兒,然後別過頭去。“所以我才要跟阿布杜拉在一起,我要讓你嫉妒或感興趣,通過他靠近你,因為他是你的朋友。”


    “天啊,”我歎口氣,“很抱歉。”


    “還是因為卡拉?”她問,雙眼隨著窗簾揚起、無聲落下而移動。“你還愛著她?" “沒有。”


    “但你還愛她。”


    “那……我呢?”她問。


    我沒回答,因為我不想讓她知道真相,我自己也不想知道。沉默愈來愈濃,脹得愈來愈大,最後我感到沉默壓得我的皮膚微微刺痛。


    “我交了個朋友,”最後她開口,“他是個藝術家,雕塑家,名叫傑森。見過他嗎?" “沒有,我想沒有。”


    “他是個英國人,看事情的方式就是地道的英國作風,和我們的作風不一樣,我是說我們的美國作風。他在朱胡海灘附近有間大型電影攝影棚,我有時會去那裏。”她再度沉默。我們坐在那裏,感受忽熱忽涼的微風從街上和海灣吹進房間。我感覺到她的目光盯著我,教我羞愧得臉紅,我盯著我們交疊在一起、放在床上的那兩隻手。“我最後一次去那裏時,他正在搞他的新構想。他用熟石膏填注空的包裝物,用包裝玩具的氣泡袋和包覆新電視機的泡綿箱為材料。他稱這些是負空間,把那當模子來用,用來製作雕塑品。他那裏有上百件作品,用雞蛋紙盒做出不同形狀的東西,裏麵放了把新牙刷的塑料透明包裝盒,擺了一副耳機的空盒子。”


    我轉頭看她。她眼裏的天空蓄積著小小的風暴,飽含秘密心思的雙唇鼓起,充滿她想要告訴我的真相。


    “我在那裏,在他的工作室四處走動,觀賞所有的白色雕塑,覺得自己就是那樣的人,我一直是那樣,我這一輩子,負空間。我始終在等著某人或某物,或某種真正的情感,把我填滿,給我理由……”


    我吻她,她藍色雙眼裏的風暴進入我嘴裏,滑過她檸檬香味肌膚的淚水,比孟巴女神茉莉神廟花園裏的聖蜂所釀的蜜還要甜。我任由她為我倆哭泣,任由她在我們身體所合力緩緩訴說的長長故事裏,為我們而生,而死。然後,當淚水停止,她用從容而流暢的美圍住我們,那是她獨有的美;那美生於她勇敢的心靈,在她的愛意與溫香肌膚的灌注下化為可感的實體,差點就讓我淪陷。


    我準備離開她房間時,我們再度接吻:兩個好友與戀人,因著彼此身體的衝擊與愛撫,立時也永遠地合而為一,但卻不能完全愈合傷口,也沒完全藥到病除。“她還在你心中,對不對?”莉薩問,裹上大毛巾,站在窗邊任風吹拂。“我今天心情不好,莉薩。我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天好漫長,但那和我們沒有關係。你和我……刀隊尺好,總而言之,對我很好。”


    “對我也是。但我認為她還在你心中,林。”


    “沒有了,我剛剛沒騙你,我不再愛她。我從阿富汗回來時,事情有了變化,或許那變化是在阿富汗發生的。反正……結束了。”


    “我有事要告訴你,”她喃喃說道,轉身麵對我,用更有力、更清楚的嗓音說,“關於她的事。我相信你,相信你說的,但我認為你該知道這個,然後才能真正說你跟她結束了。”


    “我不需要——"


    “拜托,林!那是所有女人都關心的事!我得告訴你,因為你不能說你跟她真的完了,除非你知道這件事,除非你知道是什麽原因讓她變成今天的樣子。我告訴你之後,如果那沒促成任何改變,或沒改變你現在的心情,那我就知道你已經擺脫那份感情的束縛了。”


    “如果那真的促成改變呢?"


    “那或許她應該有第二次機會。我不知道,我隻能告訴你,在卡拉告訴我之前,我一點也不了解她。之後,她的所作所為就顯得合理,因此……我想你應該知道。總而言之,如果我們會有什麽發展,我希望把那弄清楚,我是說,過去。”


    “好吧,”我態度軟化,在靠近門的椅子上坐下,“請說。”


    她再度坐上床,膝蓋抵在下巴下,大毛巾緊緊裹住身子。她有了改變,我不得不注意到的改變,她肢體的移動中,或許透著某種率真,還有從前未見過、近乎懶洋洋的解脫後的心情,使她的眼神變得溫和。那些是源自愛的改變,因為源自愛,那些改變賞.自悅目,而我不知道,她是否在靜靜不動坐在門附近的我身上,看到那些改變。“卡拉有沒有告訴你她為什麽離開美國?”她問,早就知道答案。


    “沒有。”我答,不想把哈雷德走進紛飛雪地那晚告訴我的事,那無關緊要的事,再說一遍。


    “以前我不這麽認為。她告訴我,她不會告訴你那件事。我說她可笑,我說她得坦率對你,但她不肯。說來好笑,不是嗎?那時候,我要她告訴你,因為我覺得那會讓你離開她。而現在,換我來告訴你這件事,好讓你能再給她一次機會,如果你港喲話。總而言之,事情是這樣的。卡拉離開美國,因為迫不得已。她在逃亡……因為她殺了一個男的。”我大笑,最初是輕聲笑,但不由自主變成抖動肚子的哈哈大笑。我笑得彎下腰,雙手靠在大腿上撐住上半身。


    “那其實沒那麽好笑,林。”莉薩皺起眉。


    “才不,”我大笑,竭力想控製住笑意,“那不是……那個,那隻是……去他的!要是你知道我曾一再擔心,擔心我可笑、搞砸的人生會拖累她,就能體會我為什麽笑。我不斷告訴自己,我沒有資格愛她,因為我在跑路。你得承認,那很好笑。”她瞪著我,雙手抱膝輕輕搖晃身子,沒有笑。


    “好好,”我吐出一口氣,讓自己恢複正常,“好,繼續講。”


    “說到那個男的,”她繼續說,口氣清楚表明她很認真看待這件事,“她還是個小孩時,幫幾個人家臨時照顧小孩,而那個男的是其中一個小孩的爸爸。”“她跟我說過這個。”


    “她說過?好,那你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那事發生後,沒有人出來替她討公道,讓她心裏受到很大的創傷。然後有一天,她弄到一把槍,在他一人在家時去他家,開槍射殺他。她開了六發,兩發打中胸膛,另四發打褲檔。”


    “有人知道是她幹的嗎?"


    “她不確定。她知道自己沒留下指紋,沒有人看到她離開。她丟掉槍,飛快逃離現場,逃離那個國家,沒再回去,因此不知道有沒有她的犯罪紀錄。”


    我靠回椅背,緩緩吐出一口長氣。莉薩定定看著我,藍色眼睛微微眯起,讓我想起數年前在卡拉公寓那晚,她看著我的樣子。


    “還有嗎?"


    “沒有了,”她答,緩緩搖頭,但仍盯著我的眼睛,“就這樣。”


    “好。”我歎口氣,用手把臉一抹,起身要離開。我走向她,在她旁邊的床上跪下,臉湊近她的臉。“我很高興你告訴我,莉薩。很多事情因此……更清楚……我想。但我的心情完全未因此而改變,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幫她,但我無法忘記……發生的事,而且無法原諒發生的事。我很希望我能,那會讓事情容易得多。很不幸,愛上無法原諒的人。”“愛上無法擁有的人才更不幸。”她反駁,我吻她。


    我獨自一人,伴隨鏡中的無數鏡像,搭電梯到前廳:那些鏡像在我身旁和身後一動也不動,一聲不吭,沒有一個能與我眼神相遇。穿過玻璃門,我走下大理石階,穿過印度門的寬闊前庭來到海邊。在弧形的陰影下,我倚著海堤,望向載著遊客返回小艇停靠區的船隻。看著遊客擺姿勢,互請對方幫忙拍照,我心想:那些人裏,有多少是快樂,無憂無慮……完全自由的?有多少人正心懷憂傷?有多少人……然後,那壓抑良久的悲痛籠罩我,我的心完全陷入黑暗。我理解到,我緊咬牙關已有一段時間,我的下巴抽筋、僵硬,但我無法鬆開肌肉。我轉頭見到一名街頭男孩,我很熟的男孩,正在跟一名年輕遊客做生意。那男孩是穆庫爾,眼睛迅速往左右瞄了瞄,像晰蠍的眼睛那麽快,然後把一小包白色的東西遞給那遊客。那人年約二十歲,高大、健壯、英俊,我猜他是德國學生,而我向來眼力不差。他才來孟買不久,我看得出蛛絲馬跡。他初來乍到,有大筆錢可供揮霍,有全新的世界等著他體驗。他走開前去與朋友會合,腳步輕快,但他手上的那包東西卻會毒害人。那如果沒有讓他在某個飯店的房間裏暴斃,也可能會慢慢毒化他的生命,就像那曾毒化我的生命,最後使他時時刻刻都擺脫不了它的毒害。


    我不在乎,不在乎他或我或任何人的死活。我想要那東西,在那一刻,我最想要的東西就是毒品。我的皮膚想起吸毒後輕飄飄的恍惚快感和發燒、恐懼所引起的雞皮疙瘩,那氣味如此強烈,讓我想吐。我腦海裏滿是渴望,渴望那種腦中一片空白、無痛、無愧疚感、沒有憂傷的感覺。我的身體,從脊推到手臂上健康粗大的血管因此抖動。我想要那東西,想要在海洛因的沉悶長夜裏,獲得那難得拋開所有煩惱的一刻。穆庫爾注意到我的目光,露出他慣有的微笑,但那微笑顫動,瓦解為狐疑。然後他知道我的,自思,他的眼力也很好。他住在街頭,了解那表情。於是他又露出笑容,但那是不一樣的笑容,那笑容裏有著誘惑,仿佛說著:就在這裏……我這裏就有那東西……上好的貨色……來買吧,還有得意、不懷好意的微微不屑。你跟我一樣糟……你沒什麽了不起……你遲早會乞求我給你那東西……天色漸暗,海灣上粼粼的波光,如一顆顆閃亮的珠寶,由亮白變成粉紅,繼而成為虛弱的血紅。我望著穆庫爾時,汗水流進眼睛。我的上下額發疼,雙唇因緊繃著不回應、不說話、不點頭而發抖。我聽著一個聲音或想起一個聲音:隻要點頭就好,隻要這樣,一切就了結了……悲痛的眼淚在我心中翻滾,無休無止如拍打海堤而日益高漲的海潮。但我不能哭出來,我覺得自己就要滅頂,滅頂在超乎心所能承受的憂傷中。我雙手按著海堤頂端由磨過的藍砂岩構成的小山脈,仿佛可以將手指插進這城市,抓著她以免滅頂。


    但穆庫爾……穆庫爾微笑著,預示將有的平和。而我知道有太多方法可獲致那種平和,我可以抽大麻紙煙卷,或放在鋁箔紙j 幾加熱成霧狀吸服,或用鼻子吸食,或透過水煙筒吸,或靜脈注射,或幹脆用吃的、用吞的,等那悄悄襲來的麻木,扼殺世間所有的疼痛。而穆庫爾,觀察起冒著汗的苦楚,就像盯著淫狠書刊的頁麵,他沿著潮濕的石牆慢慢向我靠近。他知道怎麽回事,他什麽都知道。


    有隻手碰了碰我的肩膀。穆庫爾好似被人踢了一下般,猛然抽動身子,然後後退,呆滯的眼睛,在火紅的落日餘暉中縮成烏有。我轉頭,望見幽靈的臉。那是阿布杜拉,我的阿布杜拉,我死去的朋友。他在無數個月前死於警方的伏擊,而那之後如此之久,我一直在受苦。他剪短了長發,濃密如電影明星的頭發。不見以往的黑色打扮,他穿著白襯衫和灰長褲,打扮時髦。而這身打扮,迥異於以往的衣著,似乎透著古怪,幾乎就和看到他站在那裏一樣古怪。但那是阿布杜拉·塔赫裏,他的鬼魂,他英俊如三十歲時的奧瑪·沙裏夫,凶狠如潛行跟蹤獵物的大貓,一隻黑豹,眼睛是落日前半小時手掌上沙子的顏色。那是阿布杜拉。


    “看到你真高興,林兄弟,要不要進去喝杯茶?"這就是他的調調,就是那樣。


    “這個,我……我不行。”


    “為什麽不行?”那鬼魂問,皺起眉頭。


    “這個,首先,”我小聲而含糊地說,抬頭看他,用雙手替眼睛遮住傍晚的陽光,“因為你死了。”


    “我沒死,林兄弟。


    “死了……”


    “沒死,你有跟薩爾曼約好?


    “薩爾曼?"


    “對,他安排好,讓我在餐廳跟你見麵,是個驚喜。


    “薩爾曼……是有告訴我……要給我驚喜。


    “而我就是那個驚喜,林兄弟。”那鬼魂微笑,“你原本會見到我,他安排好讓你驚喜,但你中途離開餐廳,其他人一直在等你。但你沒回去,所以我就來找你,如今這的確是天大的驚喜。”


    “不要那樣說!”我厲聲道,想起普拉巴克跟我說過的話,仍然震驚,仍然困惑。“為什麽不?"“那不重要!去他的,阿布杜拉這……這個夢太詭異,老哥。”


    “我回來了,”他平靜地說,額頭上皺起憂心的淺紋,“我再度出現在你麵前。我中槍,警方,你知道那回事。”


    交談的口氣很平淡,他後方日益暗下的天空,還有街上行經的路人,都引不起我的注意。沒有東西比得上模模糊糊、一閃而過的夢。但那必然是夢,然後那鬼魂撩起白襯衫,露出許多已愈合和正愈合成淺黑色環狀、漩渦狀、拇指般粗裂日的傷口。“瞧,林兄弟,”那個死人說,“我的確中了許多槍,但沒死。他們把我從克勞福市場警局抬走,帶到塔納過了兩個月,再把我帶到德裏。我在醫院待了一年,在一家私立醫院,離德裏不遠。那一年我動了許多手術,不好過的一年,林兄弟。然後,又過了將近一年才康複,nushkur ah (感謝真主)。”


    “阿布杜拉!”我說,伸手抱住他。他的身體健壯、溫熱、活生生的。我緊緊抱著他,雙手在他背後,一隻手扣住另一隻手的手腕。我感覺到他的耳朵緊貼著我的臉,聞到他皮膚上的香皂味。我聽到他的說話聲,從他的胸口傳到我的胸口,像夜裏一波波打上潮濕緊實沙灘的海浪,浪濤聲在天地間回蕩。我閉著眼睛,緊貼著他,漂浮在我為他、為我們倆築起的憂傷黑水之上。我心神慌亂,擔心白己精神失常,擔心那其實是夢,而且.是噩夢。於是我緊緊抱著他,直到我感覺他強有力的雙手,輕輕將我推開,推到他伸長雙臂為止。


    “沒事了,林。”他微笑。那微笑很複雜,從親昵轉為安慰,或許還有些許震驚,震驚於我眼神流露的情緒。“沒事了。”


    “哪會沒事!”我咆哮,甩掉他。“到底怎麽回事?這期間你到底去了哪裏?你他媽的為什麽不告訴我?"“沒辦法,我不能告訴你。”


    “狗屎!你當然可以!別當我是白癡!"“沒辦法,”他堅持,伸手抹過頭發,眯起眼盯著我,“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騎摩托車時,看到一些男人?他們來自伊朗。我要你在摩托車旁等著,但你沒有,你跟_l 來,我們跟那些人打了一架,還記得嗎?"“記得。”


    “他們是我的敵人,也是哈德汗的敵人。他們和伊朗的秘密警察,名叫薩瓦克的新組織有關聯。”


    “我們可不可以,等一下,”我插話,手往後按在海堤上,撐住身子,“我得抽根煙。”我打開香煙盒,遞上一根。


    “你忘了,”他問,開心地咧嘴而笑,“我不抽香煙,你照理也不抽,林兄弟。我隻抽大麻膠,我有一些,如果你想嚐嚐?"“媽的,”我大笑,點起煙,“我可不想跟鬼一起吸到恍神。”


    “那些人,我們打的那些人,他們在這裏做生意。大部分是毒品生意,但有時搞槍支生意,有時搞護照,他們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我們之中,凡因伊拉克戰爭而逃離伊朗的人,他們都把活動情形回報伊朗當局。我就是因為伊拉克戰爭而逃離的人,數千人逃到印度,痛恨霍梅尼的數千人。來自伊朗的密探,把我們的一舉一動回報伊朗的新薩瓦克組織。他們痛恨哈德,因為哈德想幫助阿富汗境內的穆斯林遊擊戰士,因為他幫助了太多像我一樣逃離伊朗的人。你懂吧,林兄弟?"我懂。孟買的伊朗僑民社團很龐大,我有許多朋友失去家園和家人,為生存而奮鬥。其中有些人在哈德的黑幫聯合會之類的既有幫派裏討生活,有些人自組幫派,受雇殺人,在這個愈來愈殘暴血腥的行業裏討生活。我知道伊朗秘密警察派了密探滲入這些流亡人士,報告他們的活動情形,有時還動手殺人。


    “繼續說。”我說,吸了一大口煙。


    “那些人,那些密探發出報告,我們在伊朗的家人就很慘。有些人的母親、兄弟、父親被關進秘密警察的監獄。他們在那裏拷打人,有些人死在那裏。我的妹妹被他們拷打、強暴,因為密探發了有關我的報告。我的叔叔,因為我家人付錢給秘密警察付得不夠快而枉死。查明那事之後,我告訴哈德汗我想離開,好教訓他們,教訓那些伊朗派來的密探。他要我不要走,他說我們一起來打他們。他告訴我,我們會把他們一個個揪出來,向我保證會幫我殺光他們。”


    “哈德拜……”我說,吸口煙。


    “我們,法裏德和我,在哈德的幫助下找到他們的一部分人。最初他們有九人,我們找到六個。那些人,我們都已幹掉。剩下的三個還活著,這三個人,他們知道我們的事,知道黑幫聯合會裏有個密探,非常接近哈德汗。”


    “埃杜爾·迎尼。”


    “對。”他說,轉頭吐了口唾沫,表示不屑於提到這個叛徒的名字。“巡尼,他來自巴基斯坦。他在巴基斯坦的秘密警察裏有許多朋友,那個叫151 的組織。他們與伊朗秘密警察組織新薩瓦克,與美國中情局還有摩薩德暗中合作。”


    我點頭,聽他講,想起埃杜爾·逝尼跟我講過的話:世上所有的秘密讚察都相互合作,林,那是他們最大的秘密。


    “所以,巴基斯坦的151 把他們在哈德黑幫聯合會裏安置線人的事,告訴伊朗的秘密警察。”


    “埃杜爾·巡尼,沒錯,”他答,“伊朗那些人非常憂心。六個優秀的密探完蛋了,連屍體都找不到,而且隻剩下三個。於是,那三個來自伊朗的人跟埃杜爾·巡尼合作。他告訴他們如何設下陷阱害我,那時候,你記得嗎?我們不知道那個正在替迎尼工作的薩普娜正打算對付我們,哈德不知情,我也不知情。我如果知情,會親自把那些薩普娜的屍塊丟進哈桑·奧比克瓦的地洞,但我不知情。我在克勞福市場附近步入陷阱時,那些來自伊朗的家夥,從靠近我的地方先開槍。警察認為是我開的槍,便向我開火。我知道自己性命不保,便拔槍朝警察開火。接下來的,你都知道了。”“不是全知道,”我咕咕著說,“知道得不夠多。刀l 晚,你中槍那晚,我在那裏。我在克勞福市場警局外的群眾裏,群眾很火爆,每個人都說你身中多槍,臉被打得無法辨識。”“我是流了很多血,但哈德的人認得我。他們製造暴動,然後一步步殺進警局,把我抬出那裏,送到醫院。哈德有輛卡車在附近,他有個醫生,你認識的,哈米德醫生,你還記得嗎?是他們救了我。”


    “那晚哈雷德在場,是他救了你?"“不是,哈雷德是製造暴動的人之一,帶走我的是法裏德。”


    “修理者法裏德把你救出那裏?”我倒抽一口氣,驚訝於我和他一起工作,朝夕相處這麽多個月,他竟完全未提起那事。“而他這段期間都知道這事?" “對,如果你有秘密,林,請他替你保守。阿布德爾,哈德死了之後,他是他們之中最可靠的人,僅次於納吉爾,法裏德是他們之中最可靠的人,絕不要忘記這點。”“那三個家夥呢?那三個伊朗人?你中槍後他們的下場呢?哈德抓到他們了嗎?" “沒有。阿布德爾·哈德殺了薩普娜和他的人時,他們逃到德裏。”“有個薩普娜逃掉,你知道嗎?"“知道,他也逃到德裏。就在兩個月前,我恢複體力,不過沒完全恢複,但打架不成問題,我去找那四個人和他們的朋友。我找到一個,來自伊朗的家夥,我幹掉他,如今隻剩三個,兩個來自伊朗的密探,一個迎尼手下的薩普娜殺手。”


    “你可知道他們人在哪裏?"


    “這裏,在這城市。”


    “你確定?"


    “確定,所以我才回孟買。但現在,林兄弟,我們得回那間飯店。薩爾曼和其他人在樓上等我們,他們想開個慶祝會,他們會很高興我找到你,他們看見你,幾小時前跟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離開,說我會找不到你。”


    “是莉薩。”我說,不知不覺回頭,往泰姬飯店二樓那個臥室窗子瞥了一眼。“你想不想……見她?"“不想,”他微笑,“我有對象了,法裏德的侄女艾米娜,她已照顧我一年多,她是個好女孩,我們要結婚。”


    “你他媽的滾開!”我結結巴巴地說,既震驚於他挨了刀巧麽多槍後沒死,更震驚於他打算結婚。“是,”他咧嘴而笑,突然伸手想給我一個擁抱,“但快點,其他人在等。chall 。徒)。”


    “你先去,”我答,微笑回應他開心的咧嘴而笑,“我很快就到。”


    “不,現在,林,”他催促,“現在就去。”


    “我得晚點去,”我堅持,“我會去……再等一下。”


    他又猶疑了片刻,然後微笑點頭,往回穿過覆有圓頂的拱門,走向泰姬飯店。暮色讓午後的明亮光環暗了下來。淺灰色的煙與蒸氣朦朧罩著地平線,無聲的絲絲作響,仿佛遠處世界之牆上方的天空正漸漸融入海灣的水裏。大部分船隻和渡輪安穩地拴在我下方碼頭的旋泊杆上,其他船隻和渡輪則在海上起起落落,靠著海錨牢牢拴住,隨波擺蕩。海水漲潮,洶湧的波濤拍打我站立處的長長石堤。林蔭大道沿線到處有著帶泡沫的水柱,啪啪往上噴濺,飛過海堤,落在白色人行道上。行人繞過那些斷斷續續的噴泉,或者邊跑邊大笑穿過那突然噴出的水花。在我眼睛的小海洋裏,渺小的藍灰色海洋裏,淚水的波浪猛力衝撞我意誌的牆。


    是你派他來的嗎?我悄聲問死去的可汗,我父親。刺客般的悲痛原已把我推到街頭男孩販賣海洛因的那座牆。然後,就在兒乎已來不及時,阿布杜拉現身。是你派他來救我的嗎?


    落日,天上的葬禮之火,灼痛我的眼睛,我轉移視線,注視落日流瀉的最後光芒,鮮紅色、洋紅色的光芒,漸漸消失在傍晚如鏡的藍寶石海麵上。海灣上波浪起伏,我望著海灣另一頭,努力把心情框進思索與事實中。我奇怪而詭異地再見到阿布杜拉,再度失去哈德拜,在那一天,那一個小時中。


    而這般體驗,這般的事實,命中注定而無所遁逃的必然發展,有助我了解自己。我所逃避的那份憂傷,花了如此久的時間才找到我,因為我放不下他。在我心裏,我仍緊緊抱著他,一如幾分鍾前我緊緊抱著阿布杜拉那般。在我心.裏,我仍在那個山_ l ,仍跪在雪地裏,懷裏抱著那顆英俊的頭顱。星星慢慢再現於無垠而靜默的天空,我割斷悲痛的最後一根錠泊索,任由自己被承載一切的命運浪潮推移。我放下他,說出兒個字,神聖的兒個字:我原諒你……我做得好,做對了。我讓淚水流下,讓我的心碎裂在我父親的愛上,就像我身邊高大的海浪猛然砸向石堤,把血灑在寬闊的白色人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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