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陌生地方的最初幾天裏,我覺得即使失去雙臂和雙腿,也要比失去家庭、遠離自己家要好受些。我毫不懷疑,生活再也不會和過去一樣了。我所能想到的一切隻有我的困惑與苦難;日複一日,我都在想自己何時能再見到佐津。我沒了父親,沒了母親——甚至連我過去一直穿的衣服也沒有了。然而,過了一兩個星期,最讓我驚訝的事情倒是我竟然熬過來了。我記得有一次我在廚房裏把碗擦幹,突然覺得極度茫然,不得不停下正在做的事情,盯著自己的雙手看了好長時間;因為實在無法理解這樣一個事實:這個正在把碗擦幹的人就是我。


    媽媽告訴過我,如果我努力幹活、表現良好,幾個月內就可以開始受訓。我從南瓜那裏得知,開始受訓意味著去位於祇園另一區的一所學校上音樂、舞蹈和茶道等課程。所有學習成為藝伎的女孩子都在這同一所學校上課。我相信當自己最終被允許去學校時,我會在那裏找到佐津;所以到了第一周的周末,我就決定要像一隻被繩子牽著的母牛那樣順從,希望媽媽能馬上把我送去學校。


    我要幹的大多數雜務都是很簡單的。早晨我要把床墊收起來放好,打掃房間,清掃泥土走廊,等等。有時,我也會被打發去藥劑師那裏取給廚子治疥瘡用的藥膏,或去“四條大街”上的一家商店買阿姨特別愛吃的脆米餅。幸運的是,最糟糕的工作,比如打掃廁所,都由一個年長的女傭負責。然而,盡管我竭盡全力拚命幹活,我似乎從來沒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給人留下好印象,因為我每天需要做的雜務超出了我所能完成的量;而且奶奶總是讓情況變得更糟。


    照顧奶奶其實並不是我的職責——至少阿姨在分配工作給我時沒有提過。但是奶奶喚我時,我又不能對她置之不理,因為在藝館裏她的輩分最高。例如,有一天,當我正要把茶端到樓上給媽媽時,我聽見奶奶喊道:


    “那個女孩子在哪裏!去把她叫到這裏來!”


    我不得不放下媽媽的茶盤,立刻奔到奶奶正在吃午飯的那個房間。


    “難道你不知道這屋裏太熱嗎?”我屈膝跪下朝她鞠躬後,她對我說,“你早應該來這裏打開窗戶了。”


    “對不起,奶奶。我不知道您覺得熱。”


    “難道我看上去不熱嗎?”


    她正在吃米飯,有幾顆飯粒粘在她的下嘴唇上。我覺得她看上去不是熱,而是讓人作嘔,但我還是徑直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我一把窗打開,就有一隻蒼蠅飛了進來,開始圍著奶奶的飯菜嗡嗡打轉。


    “你是怎麽回事?”她一邊說一邊揮舞著筷子驅趕蒼蠅,“別的女仆都不會在開窗時讓蒼蠅飛進來!”


    我向她道歉,說我會拿個蒼蠅拍來。


    “把蒼蠅拍進我的食物裏?噢,不,你不能那麽做!你就站在這裏替我趕蒼蠅,等我把飯吃完。”


    所以我不得不站在那裏伺候奶奶吃飯,還要聽她對我嘮叨當她才十四歲時,在一場賞月舞會上,偉大的歌舞伎演員市村羽左衛門(第十四代)5曾牽過她的手。等我終於可以離開時,媽媽的茶早就冷得不能送上樓了。廚子和媽媽都很生我的氣。


    事實是,奶奶不喜歡一個人呆著。即使是她上廁所的時候,她也會讓阿姨站在門外麵拉著她的手,幫她蹲著時保持平衡。由於臭氣太濃烈了,可憐的阿姨拚命把頭偏向遠離廁所的方向,幾乎快要把脖子擰斷了。我沒有這麽倒黴的任務,可奶奶還是經常在她用一個小銀勺挖耳朵時,叫我去替她做按摩;替她按摩的活兒遠比你想象的要苦。第一次,當她解開袍子,把它從肩膀上拉下來時,我幾乎惡心得要吐了,因為她肩膀和脖子上的皮膚疙疙瘩瘩,顏色蠟黃,就像生雞的皮膚。我後來知道,她的皮膚問題是她在做藝伎時用的一種我們稱之為“瓷土”的白色化妝品造成的,那種東西的主要成分就是鉛。一來瓷土是有毒性的,另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奶奶在使用時調配不當。此外,奶奶年輕的時候還經常去京都北邊的溫泉泡澡,這本來是好事,可是以鉛為基礎原料的化妝品很難清洗幹淨;殘留的鉛和溫泉水中的某種化學物質結合在一起就會變成一種傷害她皮膚的染料。奶奶不是唯一一個受這個問題折磨的人。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最初幾年裏,你依舊能在祇園的街上看到許多老年婦女鬆弛的脖子皮膚是呈蠟黃色的。


    來到藝館大約三周後的一天,我比平時晚了好一會兒才上樓去整理初桃的房間。我很害怕初桃,盡管我幾乎不太見得到她,因為她的生活很忙。要是她發現我一個人呆著,我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所以我總是盡量在她離開藝館去上舞蹈課的那段時間裏打掃她的房間。不幸的是,那天早晨奶奶讓我做了很多事,等我忙完已經快到中午了。


    初桃的房間是藝館裏最大的,占地麵積比我在養老町的整個家都大。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麽她的房間要比別人的大那麽多,直到一個年長的傭人告訴我,盡管現在初桃是藝館裏唯一的藝伎,可過去卻有三四個之多,她們一起睡在那個房間裏。也許初桃是一個人住的,但屋裏卻亂得好像有四個人住一樣。那天我上樓進了她的房間,除了常有的雜誌到處亂扔,梳子遺落在靠近她小梳妝台的墊子上之外,我還在桌子底下發現了一粒蘋果核以及一隻空的威士忌酒瓶。窗戶敞開著,掛著她前一晚穿的和服的木架子一定是被風吹倒的——也有可能是她喝醉酒上床前把它踢倒了又懶得扶起來。通常這個時候阿姨已經把和服取走了,因為她在藝館裏負責照管服裝,但出於某種原因,那天她還沒有把和服拿走。正當我要把木架子扶起來的時候,門突然滑開了,我轉身看見初桃站在那裏。


    “哦,是你啊。”她說,“我以為自己聽見的是一隻小老鼠或別的什麽玩意呢。我知道是你一直在整理我的房間!你是那個一直重新擺放我所有的化妝品罐子的人嗎?你為什麽非要那樣做?”


    “我很抱歉,夫人。”我說,“我移動它們隻是想擦下麵的灰塵。”


    “但是如果你碰了它們,”她說,“它們就會沾上你的味道。然後男人們就會對我說,‘初桃小姐,為什麽你臭得像一個從漁村裏來的無知女孩?’我肯定你明白那個,不是嗎?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讓你把它重複一遍說給我聽吧。為什麽我不想讓你碰我的化妝品?”


    我幾乎無法讓自己說出口。可最後我還是回答她說:“因為它們會沾上我的味道。”


    “很好!那男人們又會說什麽呢?”


    “他們會說,‘喔,初桃小姐,你聞起來就像一個從漁村來的女孩。’”


    “嗯……你說這些話的方式有點讓我不喜歡。不過我想這也夠了。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麽你這種從漁村來的女孩子聞起來都那麽臭。前幾天你那個醜姐姐來這裏找過你,她身上的臭氣幾乎和你一樣重。”


    之前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地板;不過當我聽到這些話時,我直直地注視著她的臉,想搞清楚她告訴我的是不是真話。


    “你看上去是那麽驚訝!”她對我說,“難道我沒有提過她來這裏了嗎?她想讓我給你帶個口信,告訴你她住在什麽地方。她大概是想讓你去找她,然後你們兩個人可以一起逃跑。”


    “初桃小姐——”


    “想讓我告訴你她在哪裏?那麽,你必須靠自己來賺得這個信息。等我想好了要你怎麽做,我會告訴你的。現在你給我出去。”


    “初桃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說,“如果你能好心把我想知道的告訴我,我保證再也不來煩你。”


    初桃聽了這番話,看上去很高興,她朝我走來,臉上寫著明顯的喜悅。老實說,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比她更光彩照人的女人。有時街上的男人們會停下步子,把煙從嘴裏取下來,然後凝視著她。我以為她會走過來在我耳邊低語;可她站在我麵前微笑了一下後,竟拔出一隻手來給了我一記耳光。


    “我跟你說了讓你離開我的房間,不是嗎?”她說。


    我驚呆了,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可我一定是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間,因為下一件我清楚的事情是,我跌坐在走廊的木地板上,一隻手捂著臉。不一會兒,媽媽的房門滑開了。


    “初桃!”媽媽說著走過來扶我站起來,“你對千代做了什麽?”


    “她說想要逃跑,媽媽。我判斷最好由我來替您摑她。我想您大概忙得沒工夫親自修理她。”


    媽媽喚來一個女仆,讓她拿幾片新鮮的生薑來,然後她把我領進她自己的房間,讓我坐在桌邊,等她打完一個電話。藝館裏唯一一部可以打到祇園外的電話就安裝在她房間的牆上,而且不允許其他人使用。她把聽筒放在一個架子上,當她重新拿起它時,粗短的手指把它握得那麽緊,我覺得快要有液體被她從聽筒裏擠出來、滴到墊子上了。


    “對不起。”她用刺耳的嗓音對著話筒說,“初桃又在亂摑女仆了。”


    在藝館最初的幾個星期裏,我對媽媽懷有一種莫名的感情——類似一條魚對一個從它嘴巴上摘下魚鉤的漁夫的感情。這大概是因為我每天隻在打掃她房間的時候,見到她不超過幾分鍾的時間。她總是在那兒,坐在桌子邊,通常麵前都擺著一本從書櫥裏拿出來的翻開的賬本,她邊看邊用一隻手的手指撥著算盤上的象牙珠子。她也許能有條理地管理她的賬本,可在其他所有的方麵,她甚至比初桃還要粗心大意。每次她“嗒”的一聲把煙鬥放在桌上時,星星點點的煙灰和煙絲就會飛出來,她就任它們留在那裏。她不喜歡別人碰她的床墊,甚至不喜歡換床單,所以整個房間聞起來就像是一塊髒抹布。由於她吸煙的緣故,窗戶上的紙屏風也被熏得髒極了,這使整個房間顯得陰沉沉的。


    媽媽繼續打電話的時候,一個年長的女仆拿了幾片新切的生薑進來,讓我敷在臉上剛剛被初桃摑的地方。開門關門的動靜吵醒了媽媽的小狗“多久”,長了一張大扁臉的“多久”脾氣很壞。它在生活中似乎隻有三項娛樂活動——吠叫,打呼嚕和咬那些試圖撫摸它的人。女仆離開後,“多久”爬過來躺在我的身後。這是它的小花招之一;它喜歡讓自己呆在我可能不小心會踩到它的地方,等我萬一真踩了它,它就會立刻撲上來咬我。我開始感覺自己像是一隻被移門夾住的老鼠,置身於媽媽和“多久”之間,當媽媽終於掛上電話坐到桌子邊上時,她用她那雙黃眼睛望著我,最後說:


    “現在你聽我說,小姑娘。也許你聽見初桃在說謊。然而,她說謊可以沒事並不表示你也可以。我想知道……她為什麽打你?”


    “她要我離開她的房間,媽媽。”我說,“我十分抱歉。”


    媽媽讓我用標準的京都口音把話從頭到尾再說一遍,我發現這做起來很困難。當我終於說得足夠好、令她感到滿意時,她繼續說道:


    “我想你還不明白你在藝館裏的工作。我們所有的人都隻關心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們如何能幫助初桃成為一名成功的藝伎。連奶奶也是如此。你或許覺得她是一個麻煩的老女人,但她真的把她全部的時間都用來想辦法幫助初桃。”


    我一點也不能理解媽媽在說什麽。說老實話,我覺得她都不可能騙一個髒兮兮的流浪漢去相信,奶奶還會在任何方麵對什麽人有幫助。


    “如果一個像奶奶這樣德高望重的長者也整天辛勤地工作,好使初桃輕鬆些,那想一想你幹活得多努力才行啊。”


    “是的,媽媽,我會繼續拚命幹活的。”


    “我不想再聽到你惹初桃生氣了。其他的小姑娘都能避讓著她;你也可以做到的。”


    “是的,媽媽……但在我走之前,我能否問您件事?我一直在想是否有人知道我姐姐在哪裏。您知道的,我一直希望能送張條子給她。”


    媽媽有一張怪異的嘴,對她的臉而言她的嘴巴實在是太大了,而且很多時候它都是張著不閉上的;可是現在她的嘴巴以一種我之前從來沒見過的方式動了一下,她把上下兩排牙齒緊咬在一起,仿佛是想讓我好好看看它們。這是她微笑的方式——盡管我直到她開始發出那種咳嗽的聲音時才意識到她是在笑。


    “我憑什麽要告訴你這樣一件事情呢?”她說。


    這之後,她又咳嗽著笑了幾聲,然後揮手示意我應該離開房間。


    我走出房間,阿姨正在樓上的客廳裏等我幹活。她給我一個水桶,讓我爬上一架梯子穿過天窗到屋頂上去。屋頂的一個木頭支架上放著一個收集雨水的箱子。雨水在重力作用下往下流,衝刷二樓媽媽房間附近的一個小廁所,當時我們還沒有水管設備,連廚房裏也沒有。那段時間天氣很幹燥,廁所就開始發臭了。我的任務就是把水桶裏的水倒進水箱,好讓阿姨能衝幾次廁所,把它清洗幹淨。


    我感覺屋頂上的那些瓦片在正午太陽的照耀下燙得就像燒熱的平底鍋;我從桶裏往外倒水時,不由得想起了我們村子後麵海邊的池塘,裏麵的水很涼,我們以前常去那兒遊泳。幾個星期前我還在那個池塘裏遊過泳;可是現在那情景似乎離我已經很遙遠了,我腳下是藝館的房頂。阿姨叫我下來前把瓦片間的雜草拔掉。我眺望出去,看到城市被一片朦朧的暑氣籠罩著,環繞我們四周的小山像是監獄的圍牆。某個屋頂下,我的姐姐大概也像我一樣正在做家務。我想著她,一不小心撞到了水箱,裏麵的水潑濺出來,流到了街上。


    我來到藝館大約一個月後,媽媽通知我說該是開始上學的時候了。第二天早晨,我先要跟著南瓜去學校拜見老師們。之後,初桃會帶我去一個叫“登記處”的地方,我過去從沒聽說過那個地方,接著在下午的晚些時候,我將觀摩初桃化妝和穿和服的過程。這是藝館裏的傳統,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在開始受訓的那天都要以這種方式觀察一名最資深的藝伎。


    當南瓜聽到她將在第二天早晨領我去學校時,她變得非常緊張。


    “你必須準備好一醒來就出發。”她告訴我,“要是我們遲到了,我們還是讓自己在陰溝裏淹死算了……”


    我已經看到過南瓜每天早晨連滾帶爬地離開藝館,因為時間太早,她的眼睛都還是腫腫的;而且她出門時經常是一副快要哭的樣子。事實上,當她穿著木鞋啪嗒啪嗒走過廚房的窗子時,我有時就覺得聽到了她的哭聲。她上課成績不佳——實際上是一點也不好。她比我早來藝館將近六個月,可她在我到達後的一個星期左右才剛開始上學。多數時候,她中午時分從學校回來,就立刻躲進女仆們住的房間,這樣就沒人會看見她沮喪的樣子。


    第二天早晨我比平時醒得還要早,我頭一次穿上了藍白兩色的學生袍。學生袍不過是一件沒有襯裏的棉布衣服,上麵點綴著一些孩子氣的方格圖案;穿上它我肯定自己看上去也不會比客棧裏穿著浴袍走去洗澡的客人更優雅。可我之前連這樣的衣服都從來沒有穿過。


    南瓜帶著憂慮的神情在門口等我。我剛想把腳滑進鞋子裏,奶奶又叫我去她的房間。


    “別去!”南瓜壓低聲音說;她的臉像融化的蠟那樣耷拉下來,“我又要遲到了。我們快走吧,就假裝沒聽見她喊你!”


    南瓜的建議正中我的下懷;但是奶奶已經站在她房前的走廊裏隔著門廳對我怒目而視了。還好,奶奶隻耽擱了我刻把鍾;可南瓜已經是滿眼淚水了。我們終於出發了,南瓜立即開始健步如飛,我幾乎跟不上她。


    “那個老女人太讓人吃不消了!”她說,“她叫你替她揉過脖子後,你一定要把手在鹽裏放一會兒。”


    “為什麽我要那麽做?”


    “我媽媽從前跟我說過,‘災禍是通過接觸在世上傳播的。’我也知道這是真的,因為我媽媽一天早晨在路上與惡魔擦了一下,後來她就死了。要是你沒有把手弄幹淨,你會變成一團皺巴巴的老泡菜,就跟奶奶一樣。”


    南瓜和我是同齡人,在生活中又同處於一個特殊的位置,我相信如果可能,我們一定會經常在一起聊天。但繁重的家務讓我們都太忙碌了,我們幾乎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南瓜比我早吃飯,因為她在藝館的資格比我老。我在前麵提到過,我知道南瓜比我早來六個月。但關於她的其他事情我知道得很少,所以我問她:


    “南瓜,你是京都人嗎?你的口音聽起來像是京都人。”


    “我出生在劄幌。可是我五歲的時候,媽媽就死了,爸爸把我送來這邊跟一個叔叔一起住。去年我叔叔失業了,我就來了這裏。”


    “你為什麽不跑回劄幌去呢?”


    “我爸爸受了詛咒,去年死了。我不能逃跑,沒有地方可去。”


    “等我找到我的姐姐,”我說,“你可以跟著我們。我們一起逃走。”


    考慮到南瓜上課那麽費勁,我原以為她會很高興聽到我的提議。可她什麽話都沒說。這時我們已經到了“四條大街”,我倆默默地穿馬路。那天出了火車站,別宮先生就帶著佐津和我來過這條大街,當時街上擁擠極了。現在是一大清早,我隻看見遠處有一輛街車,還有一些騎自行車的人散布在各處。我們到了街的另一邊後,拐進了一條窄路,然後南瓜自我們離開藝館後第一次停下了腳步。


    “我叔叔是一個很好的人。”她說,“他把我送走前,我聽他說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有些女孩子是聰明的,另一些是笨的。你是個善良的姑娘,但屬於笨的那一群。你不能靠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生活。我將把你送去一個地方,在那裏會有人告訴你做什麽。按他們說的做,你就會一直得到照顧。’所以如果你想跑出去靠自己生活,小千代,你就去吧。但是我,我已經找到了度過我一生的地方。我會拚命幹活,這樣他們就不會把我送走了。但是我寧願跳崖自盡也不願毀掉成為一個像初桃那樣的藝伎的機會。”


    說到這兒,南瓜自己頓住了。她望著我身後地麵上的某樣東西。“噢,我的老天,小千代。”她說,“那東西不會讓你覺得餓嗎?”


    我轉過身,發現自己恰好對著另一家藝館的入口。門裏麵的一個架子上擺著一個小型的神道佛龕和一塊作為供品的甜米糕。我懷疑這就是南瓜看見的東西;可她的眼睛卻始終盯著地板。通往內門的石徑上長著一些蕨草和苔蘚,可我沒看見那裏有任何別的東西。接著,我的目光落到了南瓜所說的那樣東西上。在入口外麵,就在街道的邊緣上,躺著一根燒烤叉,上麵留著一小塊碳烤烏賊魚。小販們常在晚上推著小車賣烤物。燒烤用的甜醬汁的氣味對我而言是一種折磨,因為像我們這樣的女傭,多數時候隻能吃到米飯和泡菜,一天能喝上一頓湯,一個月兩次能吃到一點點魚幹。即便如此,地上的這塊烏賊魚也不能吊起我的胃口。兩隻蒼蠅在它上麵打轉,仿佛它們是在公園裏閑庭信步。


    南瓜看上去像是一個若有機會便會迅速發胖的女孩子。有時我聽見她的胃由於饑餓而咕咕作響,動靜大得就像一扇大門在轟隆隆地打開。不過,我認為她不會真的打算去吃那塊烏賊魚,直到我看見她朝街上四處張望了一下以確定沒有人走過來。


    “南瓜,”我說,“如果你餓,看在老天爺的分上,把架子上的那塊甜米糕吃了吧。蒼蠅已經霸占了那塊烏賊魚。”


    “我比蒼蠅強大。”她說,“此外,吃那塊甜米糕會褻瀆神明的。它是供品。”


    她說完這些,就彎下身子去撿那根燒烤叉。


    誠然,在我長大的地方,孩子們會吃任何能動的東西,而且我承認我在四五歲時吃過一隻蟋蟀,但那完全是因為有人捉弄我。可是眼前的景象卻是南瓜站在那裏舉著燒烤叉,上麵的那塊烏賊魚沾著街上的沙礫,還有蒼蠅在繞著它飛……她朝它吹氣,試圖趕走蒼蠅,但它們就是不肯飛走。


    “南瓜,你不能吃那個。”我說,“你不妨再用舌頭去添一下鋪路石!”


    “鋪路石又有什麽不好的呢?”她說。接下來——若不是親眼所見,我簡直不敢相信——南瓜雙膝跪下,伸出她的舌頭,貼著地麵長長地細細地舔了一下。我震驚得張開了嘴巴。當南瓜再度站起來時,她看上去仿佛自己也無法相信她所做的事情。不過,她用手掌抹了抹舌頭,吐了幾次口水,然後把那塊烏賊魚放到牙齒之間,把它從燒烤叉上扯了下來。


    那塊烏賊魚一定很硬;爬坡朝學校木頭大門走的路上,南瓜一直在咀嚼它。我走進學校時,感到自己的胃都打結了,因為學校的花園在我看來實在是太壯麗了。四季常青的灌木和枝椏曲折的鬆樹圍繞著一個養滿鯉魚的裝飾性池塘。池塘最狹窄的部分躺著一塊石板,上麵站著兩個穿和服的老女人,撐著塗過漆的傘遮擋清晨的陽光。我一時間無法理解自己所看到的景致,不過我現在知道整個院落中隻有很小的一部分是屬於學校的。那座位於院落後部的巨大建築物實際上是“歌舞練場”劇院——祇園的藝伎們每年春天都會在那裏表演“古都之舞”。


    南瓜急匆匆地朝一幢長形木屋的入口走去,我以為那是仆人們的住處,但那其實正是學校。我一踏進入口,就注意到有一股烤茶葉的特殊氣味,甚至到現在我聞到這種氣味胃還會一陣抽筋,仿佛自己又一次走在去上課的路上。我脫下鞋子,把它們放進手邊最近的一個小壁櫥裏,但南瓜製止了我;對於使用哪一個壁櫥,學校裏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在所有的女孩子裏麵,南瓜屬於資格最淺的那一撥,所以不得不像爬梯子那樣沿其他壁櫥爬上去,把她的鞋子放在最高的那個壁櫥裏。既然這天早晨是我第一次去學校,我的資格就比南瓜她們還要淺,我必須使用她們上麵的那個壁櫥。


    “你爬的時候千萬小心不要踩到別的鞋子。”南瓜對我說,盡管隻有幾雙鞋子擺在那裏。“假如你踩到了它們,有一個女孩子看見的話,你會被臭罵到耳朵起水泡。”


    學校的內部非常老舊,而且滿是灰塵,在我看來仿佛是一座被廢棄的房子。長走廊的盡頭站著七八個女孩子。我的目光落在她們身上時,感到一陣驚喜,因為我認為其中的一個可能就是佐津;但當她們轉過身望著我們時,我失望了。她們所有的人發型都是相同的——年輕藝伎學徒的發型——我覺得她們看上去似乎都非常了解祇園,知道的事情遠遠多於南瓜和我。


    出了大廳,半路上我們走進了一間日本傳統風格的寬敞教室。教室的一麵牆上掛著一塊很大的木板,上麵的小木樁上又掛著許多小木排;每一塊小木牌上都用粗粗的黑體字寫著一個名字。我的讀寫水平還很糟糕;在養老町時,我每天上午在學校念書,來到京都之後,我每天下午都要花一個小時跟著阿姨學習,但是我依然隻能看懂很少的幾個名字。南瓜走到木板旁,從地墊上的一個淺盒子裏拿出一塊寫著她自己名字的木牌,並將它掛在空著的第一個鉤子上。你明白了吧,牆上的木板就相當於一本簽到簿。


    這之後,由於南瓜還要上別的課,我們又去了其他幾個教室用完全相同的方式簽到。那天早上,她要上四門課——三味線、舞蹈、茶道和一種我們稱之為“長詠調”的唱歌方式。南瓜在她上課的所有班級裏都是最差的學生,她擔心死了,當我們要離開學校回藝館吃早飯時,她就開始擰她袍子上的腰帶。不過,我們正要把腳滑進鞋子裏時,一個和我們同齡的女孩子穿過花園衝過來,頭發亂糟糟的。看見她後,南瓜似乎心情平靜了一些。


    我們在藝館喝了一碗湯後,又盡快跑回學校了,這樣南瓜才能有時間跪在教室後麵裝配她的三味線。如果你從來沒見過三味線,可能會覺得它是一件模樣很奇怪的樂器。有些人將它稱為“日本吉他”,但實際上它要比吉他小許多,在它細細的木質琴把尾端有三根大大的調音樁。三味線的琴身不過是一隻小小的木頭盒子,頂部包著貓皮,像一麵鼓。整件樂器能拆開來放進一個盒子或袋子裏供人攜帶。無論如何,南瓜總算是組裝好了她的三味線,開始伸著舌頭調音,但是我不得不遺憾地說,她的耳朵非常差,調出來的音調忽高忽低,好似浪尖上的小船,總也不能定在它們正確的位置上。教室裏很快就擠滿了女孩子和她們的三味線,大家就像盒子裏的巧克力那樣排列得整整齊齊。我始終盯著教室的門,希望佐津會走進來,可是她沒有出現。


    過了一會兒,老師進來了,是一個非常瘦小的老女人,有一副刺耳的尖嗓子。她名叫水木,我們當著她的麵都稱呼她為水木老師。不過“水木”這個姓的發音非常接近“老鼠”一詞,所以背著她,我們都叫她老鼠老師。


    老鼠老師麵朝大家跪在一個墊子上,表情一點兒也不友善。當學生們一起朝她鞠躬並致早安時,她隻是怒視著她們,一個字也沒說。最後,她望著牆上的木板,喊了第一個學生的名字。


    這第一個學生似乎自視甚高。她滑步走到教室前麵,朝老師鞠躬後便開始彈奏。隻彈了一兩分鍾,老師就對那女孩喊停,對她的演奏說了許多難聽的話;接著她啪地一聲合上扇子,朝那個女孩揮了一揮,讓她退下。那個女孩謝謝她,再次鞠躬,便回到她的座位上,老師又喊了下一個學生的名字。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最後喊到了南瓜。我能看出南瓜非常緊張,事實上,她一開始彈奏,似乎就處處不對頭。老鼠老師先是對她喊停,把三味線拿過去親自替她調弦。接著南瓜又試了一遍,可所有的學生都開始麵麵相覷,因為誰也不知道她在彈哪一首曲子。老鼠老師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命令她們所有的人都筆直向前看;然後她用折扇打出節奏讓南瓜跟著彈。這也無濟於事,所以最後老鼠老師開始轉而糾正南瓜拿撥子的方式。在我看來,她幾乎扭傷了南瓜的每一根手指,竭力想教會她以正確的手法拿撥子。最後,她連這點都放棄,厭惡地讓撥子掉到了墊子上。南瓜拾起撥子,眼淚汪汪地回到了她的座位上。


    在這之後,我才明白為什麽南瓜會如此擔憂自己是一個最差的學生。因為這時,那個我們回去吃早飯時才頭發亂糟糟地衝進學校的女孩子,走到教室前麵,朝老師鞠躬。


    “不要浪費你的時間想法子討好我了!”老鼠老師朝她尖叫道,“要不是你今天早晨睡到很晚,你也許能及時趕到這裏學點東西。”


    女孩子向老師道歉,並馬上開始彈奏,可是老師根本就不理會她,隻是說:“你每天早上睡懶覺。你都不能像其他女孩子那樣按時到校簽到,還怎麽指望我來教你?回你的座位上去吧。我不想被你打擾。”


    下課後,南瓜把我領到教室前麵,我們向老鼠老師鞠躬。


    “請允許我向您介紹千代,老師。”南瓜說,“懇請您撥冗指導她,因為她是一個沒什麽天賦的女孩子。”


    南瓜並不是要侮辱我,這隻是當時人們顯示客氣的一種說話方式。我自己的媽媽也會用同樣的方式說那些話。


    老鼠老師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隻是上下打量我,然後她說:“你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我隻要看看你就知道了。也許你能幫你姐姐學好她的功課。”


    她當然指的是南瓜。


    “每天早晨盡量早地把你的名字掛到板上。”她告訴我說,“在教室裏保持安靜。我決不能容忍學生上課時閑聊!你的眼睛必須盯著前麵。要是你能做到這些事情,我就會盡力教你。”


    說完這話,她就打發我們走了。


    在教室之間的走道上,我睜大眼睛尋找佐津,可是我沒能找到她。我開始擔心自己也許再也見不到她了,我是如此沮喪,以至於一位老師開始上課前讓大家安靜,然後對我說:


    “你,那邊的人!你有什麽心事?”


    “喔,沒事,夫人。我隻是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嘴唇。”我說。為了自圓其說——周圍的女孩子都在盯著我看——我使勁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血都咬出來了。


    幸好,南瓜的其他課程觀摩起來都不像她的第一門課程那麽費勁。比如舞蹈課上,學生們一起練習動作,結果就不會有人顯得紮眼。南瓜決不能算是最差的舞者,她的動作裏甚至還有幾分笨拙的優美。上午後來的歌唱課程對她來說更困難一些,因為她的耳朵不好,但是那節課上學生們又是一起練習,所以南瓜可以嘴巴動得很起勁,唱得卻很輕,隱藏起她的閃失。


    在她每一堂課的最後,她都會把我介紹給老師。有一個老師問我:“你和南瓜住在同一個藝館,是嗎?”


    “是的,夫人。”我說,“新田藝館。”新田是奶奶和媽媽的家族姓氏,也是阿姨的姓。


    “那就是說,你同初桃小姐住在一起囉。”


    “是的,夫人。初桃是我們藝館目前唯一的藝伎。”


    “我會竭盡所能教你唱歌的。”她說,“隻要你能活下來。”


    說完這話,老師哈哈大笑起來,仿佛她剛講了一個大笑話,然後便打發我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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