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明媚的五月天,我來到了拜羅伊特,在黑鷹賓館租了幾間房子。我在其中一間大房子裏麵放了一架鋼琴,作為工作室用。瓦格納夫人每天都會邀請我共進午餐或晚餐,或者邀請我晚上到萬弗裏德別墅去玩。每天到那裏赴宴的至少有15人以上,都會受到盛情款待。瓦格納夫人坐在餐桌的上首主持宴會,她儀態端莊,言辭得體。她的客人頗多,既有德國的大思想家、畫家和音樂家,還常常有大公、公爵夫人和來自其他國家的皇親國戚。


    理查德·瓦格納的墳墓就在萬弗裏德別墅的花園裏,從書房的窗口就可以看到。後來,瓦格納夫人挽著我走進花園,繞著墳墓緩緩而行,語調悲涼而神秘。


    晚上常常有四重奏演出,都是由著名的藝術家演奏的。身姿挺拔的漢斯·裏克特,身材瘦小的卡爾·馬克,還有迷人的莫特爾、漢姆帕丁克和海因裏希·托德,當時每一位偉大的藝術家都曾應邀到過萬弗裏德別墅,並在這裏受到熱情的款待。


    身著白色希臘裙的我能與這些大師為伍,我深感自豪。我開始學習歌劇《唐懷瑟》的音樂,它表達的是對驕奢淫逸生活的瘋狂渴望,因為這種狂歡的情景總是在唐懷瑟的腦海中出現。半人半馬神、山林女神和維納斯隱身的洞穴,就是瓦格納精神上的隱秘洞穴。他的內心深處長期渴望能找到一個滿足感官需要的途徑,但是這一切隻能在他的想象中才能實現。


    關於唐懷瑟,我曾這樣描述:


    大部分演員是什麽樣,我隻能模糊地勾勒出一個粗線條的輪廓。他們的心中充滿了神秘的狂喜,身體在音樂的旋律中狂舞,像旋風一樣旋轉,像波濤一樣奔騰。如果說我敢於獨自去從事這樣的冒險,那也是因為這一切完全出自想象的範疇。這一切都隻是唐懷瑟睡在維納斯懷抱裏時看到的幻象。


    要實現這些夢想,一個簡單的求助手勢,就應該能招來上千個伸出的手臂;一個特意的回頭動作,就應該足以傳達酒神祭祀的喧鬧和狂歡,這才能表現唐懷瑟熱血沸騰的情感。在我看來,這段音樂集中了一切沒有得到滿足的感官需求、狂熱的渴望、激情壓抑的煩悶等,總而言之,它是人世間一切欲望的呐喊。


    這一切都能表現得出來嗎?這些幻想是不是不僅僅存在於作曲家燃燒的想象之中,而且也能穿上外衣予以清晰的再現?


    為什麽我要幹這種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呢?我再說一遍,我並不能去實現它,我隻是想指出如何去實現。


    當這些可怕的欲望爆發的時候,當它們無法遏製,像一股衝破堤壩的洪流奔騰向前的時候,我便讓煙霧彌漫在舞台上,使人們看不到清晰的景象,這樣,在各自的想象中結束,會比看到任何具體的場麵具有更強的感染力。


    經過這種爆發和破壞之後,經過這種有創造有破壞的過程之後,出現的是一派和平的景象。


    這些就是美惠三女神,代表著安寧和愛欲滿足之後的慵懶倦怠。在唐懷瑟的夢中,她們時而交織在一起,時而又分離開來,並且是相互糾結的同時,時分時合、時隱時現。她們在頌唱宙斯一次次即興的愛情。


    她們在講述宙斯的風流韻事,說到泅過海峽到達歐羅巴的那位姑娘。她們的頭親密地靠在一起,就好像沉浸在愛情之中的麗達和白天鵝一樣。就這樣,她們讓唐懷瑟躺在維納斯雪白的懷抱中。


    有必要把這些場麵完整地再現在觀眾麵前嗎?你是不是更願意看到在朦朧的空間中,歐羅巴公主用她那纖細的胳膊摟住那隻大公牛的脖子,她緊緊地摟住宙斯,朝河對岸呼喚她的女伴揮手告別的場麵呢?


    你難道不是更想窺視被白天鵝的翅膀半遮半掩、在宙斯的熱吻即將到來之前渾身戰栗的麗達嗎?


    你或許會回答說:“是的。那你又能在那裏幹什麽呢?”我隻能這樣回答:“我可以暗示呀!”


    從早到晚,在這所由紅磚建成的殿堂裏,我一直在參加排演,等待著《唐懷瑟》的第一場演出。我完全陶醉在了《唐懷瑟》、《指環》、《帕西法爾》的音樂之中。為了更好地理解它們,我熟背台詞,了解這些傳奇故事的內容,我的整個身體都融入了這些故事,達到了一種忘我的狀態,外界所有的事情對我而言都是虛幻的,唯一的現實就是發生在舞台上的事情。有一天,我飾演金發的西格琳達,她躺在哥哥西格蒙德的懷抱中,這時響起了嘹亮的春之歌:


    春天來了,愛在飛舞,


    讓我們起舞吧,親愛的!  現代舞的先鋒人物鄧肯,衝出了芭蕾的束縛,發明了一種被她稱為自由舞蹈的風格


    後來,我又扮演了為失去戈德海德而哭泣的布倫希爾德,還扮演過在科林索爾的蠱惑下瘋狂詛咒著的昆德裏。而最深切的體驗還是我的心靈最激動的那一刻,我在鮮紅的聖杯裏全身震顫。那一刻,我甚至忘卻了智慧女神雅典娜和在雅典聖山上的聖殿。拜羅伊特山上的另一座神廟讓那一切黯然失色。


    黑鷹賓館很擁擠,讓人不大舒服。一天,我在巴伐利亞的隱士花園附近散步時,看到一所建築精美的舊石頭房子。那是馬格雷夫古老的狩獵別墅,客廳漂亮而氣派,古老的大理石台階一直通到色彩繽紛的花園。這所房子年久失修,略顯破舊,一大戶農民已經在裏麵住了將近20年。我出了一大筆錢將別墅買了下來,想夏天住進去。我請來了油漆匠和木匠,把屋內修葺一新,牆壁粉刷一遍,並刷上了淡綠色的漆。接著,我從柏林買來沙發、墊子、藤椅和書籍。最後,我終於如願以償住了進去。


    現在全家隻有我一人留在拜羅伊特。母親和伊麗莎白去瑞士避暑了。雷蒙德則回到他摯愛的雅典,繼續建造科帕諾斯聖殿。他還常給我發電報報告挖井情況,並讓我匯錢過去。就這樣,科帕諾斯著實花掉我一大筆錢。


    離開布達佩斯已經2年了,2年裏我清心寡欲,就像回到了處女時代。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從大腦到軀體,之前是癡迷於希臘藝術,現在又沉浸在對瓦格納音樂的狂熱中。我睡眠很少,醒來後就哼唱昨晚剛學的主題音樂。但是,愛情又一次讓我蘇醒了,雖然情形與上次完全不同了。也許,是同一個愛神戴上了另外一副麵具。


    我的朋友瑪麗和我兩人住在我的別墅菲利浦雅舍中。由於沒有仆人的房間,所以男仆和廚子隻能住在附近的一個小旅館裏。一天晚上,瑪麗來找我,她說:“伊莎朵拉,我不是有意嚇唬你,快來窗戶這邊看看,在那邊,在大樹底下,每天晚上都有一個人望著你的窗子直到半夜,我擔心他是個壞人。”


    我看了看,確實有一個瘦小的男人正站在樹下朝我的窗子張望,讓我大吃一驚。但就在此時,月亮出來了,照在他臉上。瑪麗猛然抓緊了我,我們兩人都看清了那是海因裏希·托德仰起的興奮麵孔。我們趕緊從窗戶前走開了,像女學生一樣狂笑起來,這也許是恐懼消失後的自然反應吧。


    “每天晚上他都這樣在那兒站著,都有一周了。”瑪麗悄聲說道。


    我讓瑪麗在屋裏等著,然後披上一件外套,輕輕走出房間,徑直朝海因裏希站的地方走去。


    “親愛的好朋友,你這樣愛我嗎?”我問道。


    “是的,是……的,”他結結巴巴地說,“你就是我的夢想,你就是我的聖克萊瑞。”當時我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後來他告訴我他正在寫他的第二本書,是關於聖弗朗西斯的。托德像其他偉大的藝術家一樣,會沉浸自己作品的世界裏。在那時,他把自己當成了聖弗朗西斯,而把我想象成了聖克萊瑞。  德國藝術曆史學家海因裏希·托德


    我拉著他的手,慢慢走進屋。他像夢遊一般,用朝聖般亮閃閃的眼睛盯著我。我回頭望向他,突然感到一陣興奮,眼前霞光萬丈,仿佛要和他一起飛升。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奇妙感受啊,它使我整個身心都散發光芒,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傳遍全身。就是那瞬間的對視(我也知道究竟多久),令我四肢發軟,頭暈目眩,整個人都失去了知覺,在一種無法形容的極度幸福中倒在他的懷裏。當我醒來時,他那漂亮的眼睛還在凝視著我。他輕輕地吟誦著詩句:


    我已深陷其中,


    我已深陷其中!


    我再次飄飄欲仙。托德俯身吻我的眼和額頭,但這絕不是世俗間的情欲之吻。雖然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但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即便是那天晚上一直到我們第二天分開,還有以後的每一天晚上托德來我的別墅,他從未對我有過任何非分之舉。我們含情對望,惺惺相惜。我並不期望他對我表達什麽世俗的愛戀,我的欲望已經蟄伏兩年之久,現在已達極樂。


    拜羅伊特的排練開始了。我和托德一起坐在昏暗的劇院中,傾聽《帕西法爾》序曲的開始。此時我神經異常敏銳,就算他的胳膊對我不經意的碰觸,也會讓我全身戰栗,伴著一陣甜蜜而痛苦的快感,令我回味無窮。他常常用手輕柔地按在我的嘴唇上,以防我不自抑地呻吟。這種瞬間的極樂體驗,令我每一根神經都達到了高潮。我忍不住呻吟出聲,不知是因為痛快還是痛苦。或許兩者兼而有之。我差點就跟劇中的安福塔斯一起大喊,與昆德裏一起尖叫了。


    每天晚上,托德都來菲利浦雅舍。他從來沒有像情人那樣愛撫過我,也從來沒有想去解開我的衣服撫摸我的乳房和身體,雖然他知道我身體的每一次顫抖都是因他而起。一種我以前從未感受過的激情,在他的注視下忽然醒來。這種激情在我身上迸發,令我難以忍受,常常感到這種幸福的感覺正在將我窒息,接著就暈了過去,然後又在他雙眼神奇的注視中蘇醒過來。他已經完全占有了我的靈魂,我渴望能在他奇妙的目光中死去。因為這不是世俗的愛情,沒有什麽滿足或停止,隻有我心目中的對某種感覺的沉迷和強烈追求。


    我完全沒有了食欲,甚至徹夜難眠。隻有《帕西法爾》的音樂能使我激動甚至落淚,好像隻有這樣才能暫時把我從這微妙而可怕的情網中解脫出來。


    海因裏希·托德的意誌力非常堅強,能夠馬上從這些令人飄飄欲仙的癡迷和令人炫目的幸福中,轉入純粹理性的狀態。在他會滔滔不絕地對我談論藝術時,我覺得世上隻有一個人能與他相提並論,那就是鄧南遮。托德在某些地方與鄧南遮很相像,他們都是身材矮小,大嘴巴,有一雙與眾不同的綠眼睛。  鄧南遮,意大利著名詩人、小說家、劇作家


    他每天都給我帶來一部分《聖弗朗西斯》的手稿,每寫完一章都要給我朗讀。他還從頭到尾給我朗讀了一遍但丁的《神曲》。他為我朗讀,一直讀到深夜,又讀到天明,常常在旭日東升的時候才離開菲利浦雅舍。他像喝醉了酒一樣搖搖晃晃,雖然在一夜的朗讀中,他除了用白開水潤潤嗓子外什麽也沒喝。他已完全陶醉在他那超凡的智慧和聖潔的靈魂之中。一天早晨,當他準備離開菲利浦雅舍時,突然緊張地抓住我的手說:


    “我看到瓦格納夫人走過來了!”


    真的,瓦格納夫人在晨曦中走來。她臉色蒼白,我以為她正在生氣呢,其實不是這樣。前一天,我們曾就《唐懷瑟》中酒神祭祀的狂歡場麵裏我為美惠三女神所編舞蹈的含義是否準確發生了爭論。那天夜晚,瓦格納夫人難以安睡,就起來翻看理查德·瓦格納的遺稿,從中發現了一本小練習冊,上麵有一段文字,與已發表的任何資料相比,它更準確地記錄著大師對這段狂歡場麵的構思。


    這位可愛的女人再也坐不住了,天剛亮就跑過來告訴我說我是對的。不僅如此,她還用顫抖的嗓音對我說:“我親愛的孩子,你肯定從大師本人那裏得到了靈感。你看,他寫的東西與你的直覺完全一致。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幹涉你了,你可以在拜羅伊特自由編排這些舞蹈。”  瓦格納夫人


    我想也許就在那時候,瓦格納夫人心裏有過一個想法,即我會同西格弗裏德結婚,與他一起繼承大師的傳統。但是,雖然西格弗裏德與我情同手足,而且一直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從來就沒有表露過要把他當成戀人的意思。我的整個身心已完全沉浸在與托德的超凡脫俗的愛情中了,那時我還看不出與西格弗裏德的結合對我有什麽價值。


    我的心靈就像一個戰場,阿波羅、狄奧尼索斯、基督、尼采和理查德·瓦格納在那裏爭戰不休。在拜羅伊特的日子裏,我處在維納斯堡和聖杯之間,備受煎熬。瓦格納的音樂有如滔滔洪流,把我卷起來拋向遠方。然而有一天,在萬弗裏德別墅的午宴上,我平靜地說道:


    “大師犯了一個錯誤,這個錯誤就像他的天才一樣大。”


    瓦格納夫人吃驚地望著我。席間是一片冰封般的沉寂。


    “是的,”我帶著一種初生牛犢特有的自信,接著說道,“大師犯了個很大的錯誤,他所倡導的‘音樂劇’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沉默讓人越來越難以忍受。於是,我進一步解釋說,戲劇是語言的藝術,語言產生於人類大腦的思考;而音樂是激情的迸發。想讓這不同的兩種東西糅合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事情。


    敢信口說出這些有瀆大師威望的話,當時的我真是狂妄到了極點。我自負地環視四周,卻看到了一張張寫滿驚愕的麵孔。我那時的觀點確實是莫名其妙,但我卻繼續說道:“是的,人都要說話、唱歌,還要跳舞。可是說話的是頭腦,是能思考的人。而歌唱則靠情感,舞蹈更是情感的宣泄和迸發。硬要把這些東西糅合到一起,根本無法做到。所以說‘音樂劇’是不可能存在的。”


    我很慶幸,在我年輕的時候,人們並不像現在這樣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也不像現在這樣拒絕生活和享樂。在《帕西法爾》幕間休息時,人們很安靜地喝著啤酒,但這並不影響他們的理性和精神生活。我常看到偉大的漢斯·裏克特很隨意地喝著啤酒吃著香腸,但是這並不影響他過一會兒會像天神一樣指揮樂隊,也不影響他周圍的人們繼續交談具有崇高的理性和精神意義的話題。


    那時候,任性而為不等於靈性。人們認為,人的精神應該是一種積極向上的力量,而精神力量必須借助巨大的能量和活力才能充分發揮出來。頭腦隻不過是身體多餘的動力;而身體就像章魚一樣,吸收它遇到的一切東西,而隻把它認為不需要的送給大腦。


    拜羅伊特的許多歌唱家都高大魁梧,他們一張嘴,歌聲就會傳到眾神居住的那個精神與美的不朽世界。因此,我堅持認為:這些人並未注意自己的身體,身體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個用來表達神聖音樂的工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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