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躺在床上,用手在身體上亂摸時,這些事就悄悄鑽入了她的腦海。自然力似乎總是難免碰撞在一起的。她的第一次嚐試很笨拙——直到很多年後她才知道那叫手淫,卻不可思議地快感十足。她沉溺其中,無法罷手。想到對自己的身體做這樣的事情,她很害怕,卻還是大膽地繼續嚐試。當她試探著摩擦時,她的腦中一直進行著某種想象,直到多年後,她才知道,那叫受虐幻想。她從取之不盡的題材中去發揮想象。曆史課上講的中國的男尊女卑,二十世紀以前的英國法律和穆斯林國家的風俗習慣,都能為她激發出新的幻想。莎士比亞的《錯誤的喜劇》,羅馬、希臘和英國的戲劇向我們展示的世界裏,也允許她產生這樣的幻想。還有很多電影,比如《亂世佳人》,以及有納粹分子入侵荷蘭小鎮、占領了女主人的大房子這類情節,或者有像詹姆斯梅森[27]那樣的卑鄙小人威脅漂亮姑娘這類情節的電影,都能為她提供想象的素材。就連不太相關的場景也都能激發她那敏感的想象。


    她會選擇一種文化、一個時期和一個地點,來編織事件發生的環境。這些事件都是以權力鬥爭為中心的。多年以後,她終於接觸到色情文學時,竟覺得它們和她自己豐富多彩的奇想相比,顯得十分乏味無聊。她的幻想中有舞台,有服裝,還有激烈的權力鬥爭。她的思緒在男人虐待女人的場景裏遊蕩了幾百個小時之後,她終於意識到,形成她快感的基本要素竟然是羞恥。因此,一場權力的鬥爭就很必要了。她幻想中的女性角色或高貴勇敢、膽識過人、堅韌不拔,或無助被動卻滿腔怒火,但她們都敢於反抗。而她幻想中的男性角色永遠都是一個樣。他們傲慢冷酷,認為男人至上,但是都很好色。對他們而言,女人的順從高於一切,他們會不遺餘力地去追求這種順從。因為權力都在男人手上,所以女人唯一的武器就是反抗。然而在米拉看來,投降的那一刻,也就是性高潮到來的那一瞬,男人和女人都屈服了。在那一刻,女人的所有恐懼與憎恨都變成了愛與感激;她知道,男人也有同樣的感覺。在那個短暫的瞬間,權力無效了,一切都變得和諧了。


    可如果米拉的幻想是受虐型的,她的反應就不是這樣了。她意識到,生活和藝術之間存在很大的差別。在電影裏和她的幻想裏,男主角對女主角做的事令人痛心,但並不會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不會留下傷疤。所以她並不痛恨男主角。可在生活中並非如此。在生活中,虐待會令人受傷,會留下傷痕,還會引發刻骨銘心的仇恨。威利斯先生經常毒打威利斯太太。她又瘦又弱,缺了幾顆牙齒,彎腰駝背,她看丈夫的眼神是呆滯空洞的。米拉無法想象如果威利斯先生同樣瘦弱、眼神空洞,他還能像瑞德巴特勒[28]似的嗎?米特勞先生和米特勞太太都很高大、專橫。米特勞先生戴眼鏡,米特勞太太胸部豐滿,他們住在一座整潔的房子裏,談論著周圍的鄰居和自己的汽車。就算米特勞太太對丈夫言聽計從,米拉也無法想象他用鏈子鎖著她、折磨她的場景。


    於是,米拉斷定,羞恥的是性本身。正是因為性,她才會有這些想法。兩年以前,她還是她自己的,她的思想也還是自己的。那是一個幹淨整潔的地方,用以解決清楚有趣的問題。數學是有趣的,好像精巧的謎語。在頭腦的遊戲中,肉身就成為令人不快的幹擾。忽然之間,她的身體被一種惡心難聞的東西侵襲,這種東西使她下腹疼痛、精神焦慮。別人會聞到她身上的氣味嗎?母親說,從此以後,這東西會終身伴隨她,直到變老。終身啊!血在衛生棉上結了塊,令她惱火。那氣味非常難聞。她不得不用衛生紙把它包起來,差不多要用掉將近四分之一卷紙,然後將它帶回自己的房間裏,扔進紙袋,再拿下樓丟進垃圾堆。一天五六次,持續五到六天,每個月她都得這樣做。她那白淨光滑的身體裏竟會有這種東西?米特勞太太說過,女人在自己的身體裏下了毒,她們不得不把毒排出來。女人們經常悄悄談論它。米拉明白,男人是不會經曆這些的。米特勞太太說,他們身體裏沒有這種毒。米拉的母親說:“得了吧,別亂說!”但米特勞太太還是堅持己見。她說,這是神父告訴她的。所以,男人們是可以主宰自己的身體的。他們不會被那種無法控製的、痛苦的、惡心的、血淋淋的東西侵襲。這就是男孩們知道了會取笑的那個最大的秘密;這就是他們總是你戳我我戳你,看著女孩們發笑的原因;這就是為什麽他們才是征服者,而女人是天生的犧牲品。


    身體已經夠遭罪了,她的思想卻還被模糊的欲望侵襲著。當她坐在窗邊的床上時,這種欲望如此深沉而模糊,她覺得隻有死亡才能將其滿足。她愛上了濟慈。數學變得不再有趣,她放棄了微積分。拉丁文不過是關於男人們做的蠢事,曆史也是。隻有英文還算有趣,那裏麵有女人、血和痛苦。她仍然保留著驕傲。她思想的一部分退出了這個世界,但她的感覺仍是屬於她自己的。她認為,不管有什麽感覺,至少她不用表現出來。她曾經羞怯而沉默,後來變得拘謹、冷淡,而且呆板、固執。她的姿勢和步伐變得生硬。雖然她非常苗條,可母親還是讓她穿上緊身褡,因為她走路時臀部會擺動,會惹得男孩們盯著看。她對男孩懷有敵意,甚至感到憤怒。她討厭他們,因為他們明明都知道。她知道他們什麽都知道,可他們卻不必經曆那些。他們是自由的。他們笑話她,笑話所有的女人。那些和他們一起笑的女孩也什麽都明白,但她們已沒有驕傲可言。因為男孩們是自由的,所以世界由他們統治。他們騎著摩托車出去兜風,甚至還有自己的汽車。他們晚上敢獨自出門。他們的身體是自由、幹淨、清澈的,他們的思想屬於他們自己。她恨他們。如果他們之中有人敢和她說話,她就轉身攻擊他。也許,在夜裏,他們可以控製她的想象,可是,在白天,她決不許他們觸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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