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米拉聽到粉色簾子外有人在說話。她們說話聲音很輕,就像在說悄悄話,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麽。護士已經將她床邊的簾子拉起來了,顯然,她們是在確認她沒有發瘋後才這麽做的。她在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裏,裏麵還有另外三個女人。床都安著床頭板,靠著牆。那些女人和她打招呼,仿佛她是她們正在等待的一位遲到的客人。


    “哦,你醒啦!我們還盡量不打擾到你。”


    “感覺怎麽樣?傷口還疼嗎?”


    “你的孩子可真漂亮。我看見護士抱他進來。他將來一定是個大嗓門!昨晚,他把整個產科病房的人都吵醒了。”那個女人大笑著說。米拉看見她嘴裏缺了好幾顆牙齒。


    米拉被她逗笑了:“我還好,謝謝。你們呢?”


    她們都感覺不錯。她們正聊到一半。後來,米拉也記不起談話的內容了。不過沒關係,她們的談話沒有一定的方向,沒頭沒尾,也沒有目的。她們隻是翻來覆去地講了又講,什麽都可以談,因為重點並不是談話的內容。四天以來,米拉一直聽她們講,偶爾也插一兩句。她們比各自縫了多少針,卻並不抱怨。除了有一次,護士拉上簾子給艾米莉亞洗澡,米拉聽到她有點兒緊張地小聲說“下麵很疼”。她們比較孩子生下來時的體重,驚訝於艾米莉亞那小小的身體竟生出了六斤重的孩子。她們比孩子的數量和長幼。格蕾絲有七個,艾米莉亞有四個,瑪格麗特有兩個,而這是米拉的第一胎。“頭胎!”她們驚呼道,臉上帶著愉快的笑容,好像她完成了一件非凡的壯舉似的。的確了不起。如今米拉也成了她們中的一員。


    她們談論她們其餘的孩子。瑪格麗特擔心她三歲的兒子——他會接受這個小寶寶嗎?格蕾絲笑得岔了氣,用手捂著肋部直喘氣。她是剖宮產的。她說自己再也不用擔心這種事了。要是她的孩子們每隔兩年沒在嬰兒床上發現一個新的嬰兒,他們才會覺得不安。她最大的孩子多少歲了?米拉問。她說十六歲。米拉還想問她自己多大了,但沒問出口。她可能在三十五到五十歲之間吧,米拉估計,不過她看起來像有五十歲了。格蕾絲就是那個缺了牙齒的女人。那晚,她丈夫來看她,米拉看到她的丈夫,才知道格蕾絲一定隻有三十幾歲,因為她丈夫看上去還很年輕。


    她們在一起聊個沒完,但都很體貼。如果其中一個人靠在枕頭上,閉著眼睛,其他人就會降低聲音,有時候甚至會徹底安靜下來。她們談論嬰兒、孩子、疹子、腸絞痛、嬰兒食品、飲食和苦惱。她們談論如何修補破地毯,談論最喜歡的漢堡食譜和製作嬰兒日光服的簡易方法。她們給孩子分類,並按那些類別討論他們:第一種愛耍脾氣,第二種靦腆,第三種聰明,第四種與爸爸合不來。但她們不對這些加以評價。無論脾氣壞、靦腆、聰明還是老實,她們都從不說喜歡與不喜歡。那是她們的孩子,他們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但不管他們是什麽樣子,女人們都愛他們。她們張口不離孩子,卻很少提及丈夫。即便提到,也是一筆帶過,好像談論教會會規似的。丈夫是一種奇怪的、莫名其妙的生物,必須服從他們,他們還是一種需要安撫的外部約束。他們有的不吃魚,有的不吃蔬菜,還有的不願和孩子一起在餐桌上吃飯。有的一周三天晚上要去打保齡球,所以要早點兒吃飯。有的在家的時候不允許打掃衛生。她們把私下裏與自己男人的關係和她們的感受隱藏起來。米拉強烈感覺到,與無比重要的、投入她們全部關注的孩子相比,這些都是放在第二位的。


    她被這些女人吸引,因為她們熱情,而且平易近人。她意識到,要是和她們同住一個街區,她們可能都不會這麽友好。醫院的病房就像其他人為形成的集體一樣,讓病友們相處更融洽。她們的談話常常讓她感到心煩,盡管她也從中學到不少。她回家後按照艾米莉亞所說的方法補好了起居室的地毯,很管用。然而,她所聽的並不是她們的談話本身,而是隱藏在談話之下的東西。等她們的身體恢複些了,縫針處也不太疼了,她們就更常開懷大笑了。丈夫、婆婆、孩子全都成了笑料。可她們從不談論自己。


    她們不抱怨、不強求、不要求,她們似乎什麽也不想要。習慣了男人世界裏的自大與沒完沒了的“我”,米拉自己實際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此刻,她為這些女人的無私而驚歎。米拉一貫都很看重她的智慧、她的觀點、她的知識,可是當她認真聆聽她們的談話時——一個月前她還把這叫作愚蠢的談話,她真真切切地理解了她們在說什麽,禁不住慚愧不已。


    是的,我就像你們一樣。我和你們操心著同樣的事——生活瑣事、日常花銷和家裏的小修小補。我,像你們一樣,也知道,這些平凡的小事可能比公司並購、侵略、經濟蕭條和總統內閣決議這些“大事”還要重要。並不是說我所擔心的事就是重要的事。不,它們隻是一些小事,卻很關鍵。你知道嗎?對於一個人的生活來說,它們是最重要的事。對於我的生活、我孩子們的生活,甚至我丈夫的生活來說——盡管他從不承認這點——都是最重要的。一天早上,因為家裏沒有咖啡了,我丈夫就大發雷霆!你相信嗎?他可是個成年人啊。沒錯,這些事對她們來說非常重要。對我自己來說也是如此。沒錯,我的生活被各種小事圍繞著。每當約翰尼在少年棒球聯合會度過了愉快的一天;每當秋日的早晨,陽光從廚房的窗戶傾瀉進來;每當我可以把便宜的肉做成美味佳肴,或是將簡陋的房間布置得漂漂亮亮,這些時候,我就很快樂。這些時候,我覺得自己有用,覺得我的世界很和諧。


    她聽她們說話,聽出了她們的容忍、她們的愛和她們的無私。生平第一次,她覺得女人很偉大。在她們的偉大麵前,所有戰士和統治者的功績都變成了浮誇的自我膨脹,甚至使詩人和畫家看起來就像任性的孩子,上躥下跳地嚷嚷著:“看看我,媽!”她們的痛苦、她們的問題,與整體的和諧相比,就變成了次要的。那個在樓下的產房裏呻吟或詛咒的女人選擇忘記她的痛與苦澀。她們多麽勇敢啊。勇敢、脾氣好,又寬容,她們撿起掉落的針,為別人織出一片溫暖,她們任由自己的牙齒腐壞,卻節衣縮食讓孩子們去看牙醫。從嬰兒孕育的那一天起,她們就將自己的願望擱置一邊,就像一朵被碾碎的花。


    陽光照得她眼花繚亂,她看著她們,微笑著。她聽到瑪格麗特又在擔心她三歲的兒子,她不在家他會不會不開心。艾米莉亞擔心她母親是否記得在吉米的午餐盒裏放水果而不是糖果。而沉默的格蕾絲也有一連串擔心的事,她希望約翰尼把自行車修好了,希望斯特拉能自己做飯了。她和她們一起笑,笑那大千世界的種種荒謬。她和她們心心相印。她覺得自己終於成了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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