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米拉和本是一起過的。那晚也有人開派對,可他們從聖誕節前就沒見過麵了,隻想兩個人待在一起。本把他的電視帶過來,安在了臥室裏。他們半裸著躺在床上,一邊喝本帶來的波旁酒,一邊聊走親戚的事。他們對這個話題都很感興趣,都注意到家裏的氛圍與以前不同了,人們的憤怒、仇恨和恐懼越發增長。他們也都感覺自己與其他人格格不入,而且別人也看出來了。


    “三十四歲之後,我媽終於不再叫我小本了。”


    米拉詳細地講了她和孩子們的對話,本並沒有覺得煩,而是認真地聽著,不時認真發問,哪怕他們不是他的孩子。他又講起了自己的童年,比較了一番,提出自己的建議。他說,他們是不是和他在這個年紀時有一樣的感受?那是一次美妙的談話,他們都感到很充實、滿足和親密。


    倒計時的時候,本開了香檳,當氣球升上時代廣場上空時,他們手挽著手,用高腳杯大口大口地喝起來。但由於姿勢不當,香檳灑在了彼此身上,他們哧哧地笑著,不停地接吻,結果香檳又灑了一床。他們可不想在濕漉漉的床墊上睡,隻得起身換床單,他們一邊換一邊注視著對方,充滿愛意地看著對方的每個姿勢和動作。那甜膩的酒沾在身上,黏糊糊的,他們得去洗澡了。他們把浴缸放滿水,米拉把聖誕節姨媽給的沐浴露倒了一半進去。味道很奇怪,酸甜味混合著薰衣草味,卻也很有趣。他們索性把香檳帶進了浴室,把酒杯放在浴缸邊,然後鑽進水裏。他們相互擦洗,愛撫對方的每塊肌肉、身體每個彎曲處、脖子、鎖骨、每處關節,甚至眼角和唇邊的皺紋。他們往彼此身上潑水,每掬水都代表著一份愛。


    “就像在溫暖的精液裏洗澡。”米拉笑著說。


    “不,像在你的體液裏洗澡。你怎麽稱呼它來著?”


    米拉也不知道。“潤滑液吧。”她說。兩人都笑了。


    “米拉,”本突然說,“我有事跟你說。”


    他很嚴肅,她感覺心裏一沉。恐懼就是這樣潛伏在表麵的快樂之下的。


    “什麽事?”


    “我討厭香檳。”


    她嘿嘿一笑說:“我也是。”


    他拿起酒瓶,把香檳倒在她頭上:“我為你洗禮,米拉福勒。”她大叫一聲,假裝哭著把自己杯子裏的液體往他頭上倒,他們在濕滑的浴缸裏打鬧,身體糾纏在一起。最後,他們以擁抱結束了嬉鬧。他們用力為對方擦幹身體,時而拍拍對方的屁股,時而緊緊擁抱。之後,他們赤身裸體去廚房拿之前準備好的食物,用盤子盛好拿到臥室,準備再把新換的床單弄髒。他們聊天,交換意見,打斷對方,爭論,大笑。突然,本說:“我說,我們結婚吧。”


    米拉愣住了。她意識到這段時間以來,他們提起未來的時候已經很少用“我”,而總是說“我們”。上一句可能是“等我拿到學位”,但接著就是“我們可以去旅行”。他們還計劃著要和孩子們一起去緬因州租一個小屋,去英國的鄉村騎自行車,還要申請旅行經費。


    “我們可以不用結婚啊。我們現在就很好,婚姻可能會破壞我們的關係。”


    “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


    “如果想一直在一起,現在也可以啊。我們似乎隻是有時想在一起。”


    他朝她傾過身。“可以不用馬上結婚。但是,以後——我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他輕輕地觸碰她的指尖,“而在這個世界上,我隻想和你一個人生孩子。”


    她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接下來的漫漫長夜裏依然不行。第二天,本又開始整理他的筆記,她也開始做自己的事,沉浸在研究十七世紀布道文的樂趣裏。他們似乎忘記了那個話題。


    節日過後,朋友們決定一起再慶祝一次新年。凱拉把她的房子讓了出來,那在研究生住宅裏算是最好的了。剛來的時候,凱拉手疾眼快地找到了一座老公寓的底層。那裏鋪著木地板,屋裏還有雕刻的模型,彩繪天花板很高,每間屋子裏都有壁爐。玻璃窗上染了汙跡,房間的門都是過時的滑動門。廚房裏有一個單獨的早餐角,從那裏可以望見生機勃勃的花園裏開滿了野花。


    凱拉在陽光充足的窗台上掛了植物,為其他窗戶織了漂亮的窗簾,窗台上也蓋著同樣的織物。臥室的壁爐前鋪了一張軟毛墊,臥室一角就是凱拉的書房。原本餐廳很大,他們把它分隔成了一間小餐廳和一間客廳,客廳正合適做哈利的書房。夫妻二人從藝術家朋友那裏搜集了很多版畫和油畫,牆上掛著許多設計精巧的工藝品。


    大家決定正裝出席。他們都興致勃勃。男人們還去租了禮服。女人們則買了一些時髦的低領衣服。凱拉穿了一件白色希臘風裙子,頭戴一枚鑲水鑽的發飾;克拉麗莎穿了一件海綠色的雪紡紗裙;伊索穿了一件側邊開衩、修長包身的紅色緞麵裙子;瓦爾穿了一件低領的黑色天鵝絨裙子,還圍了一條圓筒形羽毛圍巾;米拉則穿了一件淺藍色的露背禮服,那是她最性感的衣服了。


    每個人都興奮不已。夜幕悄然降臨。大家喝著酒,聊著天,留聲機裏放著塞戈維亞演奏的巴赫的曲子。哈利看起來很帥,他穿黑色天鵝絨禮服和白色褶邊襯衫,這一身把他那冷酷而蒼白的臉龐襯得柔和了一些,也讓他那淺金色的頭發更加顯眼。杜克看起來很優雅,正裝很適合他,他的深色禮服很顯瘦。塔德的禮服好像不怎麽合身,他的袖子似乎做短了。本看上去有點兒不自在,就像一個去參加婚禮的機修工。可他們全都帶著一種優雅感,這從他們的舉止中就能體現出來。一切都感覺很優雅。


    女人們有很多話要說,因為她們大部分人聖誕節都是和父母或親戚一起過的,她們親密地交談著,像男人們不在場時那樣。米拉講了她和孩子們的談話,但省略了討論伊索和性的那一段;她還講了她的親戚們無名的仇恨。凱拉和哈利的經曆差不多,老人們對年輕人和反戰者的反對太過激了,凱拉覺得這當中似乎有著特殊的根源。男人們在一旁聽著,他們很少說話,但也沒有走開。能感覺到他們是感興趣的,因為他們在傾聽。他們的積極參與讓談話變得豐富而熱烈。哈利說,真正令老人憤怒的是年輕人可以自由地選擇:“可以拒絕參加戰爭,是一種奢侈。他們是不敢的。他們覺得每個年輕人都在尋歡作樂。他們是在嫉妒。”屋子裏所有人都開始參與討論這個話題,每個人都可以用父母或親戚的個人經曆來解釋這種情況。大家都覺得,“外麵”的“真實世界”很可怕,那裏的空氣中充滿了仇恨和憤怒。“我在想,有一天他們爆發了會是什麽樣子。”杜克不安地說。


    但他們太高興了,感覺不到這種威脅。克拉麗莎對她的家族曆史進行了一番調查,發現她的家人也都是怒氣衝衝的。“我問了很多問題,我媽拿出一本我從沒見過的家族相冊,相冊上有我們家族的五代人,大部分都是達科他地區的莊稼人。他們的樣子很迷人,看上去都很健壯,一副飽經滄桑的樣子,可以看出,他們因為長年在戶外勞作所以皮膚很黑,他們的嘴角透出冷酷。可他們真的很強壯!如今,你已看不到像他們那樣的人了。我的父母不像那樣——當然了,因為他們沒有種過地,可我那些還在種地的叔叔嬸嬸也不是那樣了。他們長著一副美國人的臉。人們說起道德楷模和美國的支柱時,就是指我的祖輩那一代人。他們很堅忍。我的曾祖母有十二個孩子,她活了八十七歲,到死之前,都還在農場勞作。我的祖母九十歲了,還在為我住在農場裏的叔叔嬸嬸和他們的孩子做飯。但我的祖輩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其中一個因為要養情人,挪用了銀行的錢,事發後坐火車逃到鎮外去了,他的情人就住在他家附近的裁縫店裏。另一個叔叔是無神論者,他引起了全鎮的公憤。周日,他會站在教堂外麵,立在一塊又大又平的石頭上,等信眾們出來,他就開始痛陳宗教的邪惡。八十三歲那年,他掉進豬圈裏,死了,鎮上的人都說,那是上帝對他的裁決。我的曾曾祖父同時擁有三個妻子,其中一個是印度人,還有一個是印第安基奧瓦人,我覺得我就是她的後代。誰是誰的孩子已經無從考證,因為她沒有留下照片。不過,有一張曾曾祖父的照片,他穿黑西裝,戴金表鏈,看上去很體麵、很可敬,絕不是你想象中會娶三個妻子的男人的樣子。


    “他們是徹頭徹尾的資產階級。他們的儲酒室很幹淨,食品儲藏室井井有條,畜棚裏堆滿了幹草。我想象那個女人圍著幹淨的白色圍裙走來走去,腰帶上掛著一串鑰匙,她臉上流露出滿足的神情,因為食品室裏有培根和火腿,碗裏有新鮮雞蛋,地窖裏儲存著蔬菜,這些東西足夠他們過冬了。她們坐在圓桌邊做針線活,男人們或雕刻木頭,或大聲地讀報紙給她們聽,壁爐裏的火焰在燃燒,一陣風吹進來,頭頂的燈隨之輕輕搖晃。他們是資產階級,可他們不是我們想象中的那樣。他們的道德準則與我們不同。她們能接受一起生活的人的各種怪癖。”


    “是指男人們吧。”瓦爾打斷她說。


    克拉麗莎意味深長地點點頭。“可能是的。對於那些無神論者或一夫多妻的祖輩的事跡,我知道的並不多。但我知道叔祖母克拉拉的事,我的名字就是跟著她取的。她是一個神槍手。托拜厄斯叔叔的腳被車輪軋了,後來死於壞疽。從那以後,她就獨自經營農場三十年。我覺得,這是因為他們是一體的,因為他們沒有太多選擇,因為他們得辛勤勞作,所以,其實他們本可以擁有更多的自由……”她的聲音漸漸含糊了,“我也不知道。我也說不清自己對他們的感覺。他們大多數人都很虔誠。可是他們的眼睛——那些照片中的眼睛,那鑲嵌在冷酷、嚴厲而又憔悴的臉龐上的眼睛,好像預言家的眼睛一樣。他們的視線根本不在掛在食品儲藏室裏的火腿和培根上,也不在滿滿當當的地窖裏。”她深吸一口氣,向後仰了仰頭,“噢,簡直不可思議!他們讓我想起了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救贖石洞’,在艾奧瓦州的西本德。它本該是羅馬天主教的紀念碑,是一些牧師從一九一二年起開始修建的。太瘋狂了,它是用小石頭一塊一塊壘起來的,就像通往修道院、佛教寺院和迪士尼樂園的石子路那樣。它像維多利亞時期的建築一樣,有扭曲的塔、浮雕和各種怪異的裝飾。它很瘋狂,很原始,可它也是由他們建成的,和犁好的耕地、存起來過冬用的飼料,以及牧場裏的那些胖奶牛一樣。是他們建造了它。”


    “你在想他們眼中的世界是什麽樣子,對嗎?”


    克拉麗莎點了點頭。


    “你應該已經知道了,”伊索溫柔地說,“你覺得會是什麽樣?”


    克拉麗莎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你們看到的東西是一樣的。我常在想你在看什麽。你那麽專注,好像你眼中的世界已如此豐富,無暇四顧了。你的夢總是有預示性。你總能發現事物中的巧合。還記得那天我們一起走在昆西大街上,你看到一片羽毛,就說你應該在化裝舞會上扮印度人。更巧的是,服裝店裏正好有你夢中出現過的印度頭飾。”


    “你覺得那很神秘嗎?”


    “嗯,反正你肯定不是那種保守的實用主義者。你總是做一些奇怪的夢。”


    克拉麗莎若有所思。但這時凱拉站了起來,指著一個大鍾說“快到十二點了”。於是哈利和本拿來香檳。他們假裝是在過一周之前真正的新年,並開始倒數、倒酒。鍾聲響起時,大家一起為新年幹杯。


    “一九七〇年快樂!快樂一九七〇年!”


    大家相互親吻,每個人都很快樂,因為展現在他們麵前的似乎是一個美好的未來。他們愛著,也被愛著;他們喜歡自己的工作;他們愛自己的朋友;他們為生命慶祝,為活著而慶祝;他們都相信,過去的輝煌已經過去,未來有一個更加美好的開始。


    大家又開始跳舞、吃吃喝喝,把音樂放得更大聲。他們坐在沙發和椅子圍成的圈裏,中間留出來當舞池。凱拉放上了喬普林的唱片,然後站起來,翩翩起舞。她緩慢而優雅地搖擺、轉身。她對著他們跳,她為他們而跳——她是在邀請大家。她容光煥發,紅發飛揚,轉身時白色的禮服優雅地散開。不一會兒,克拉麗莎起身站在她身後,雙手搭在凱拉的腰上,讓她那閃著光澤的深色頭發、那夢幻般的藍眼睛和海綠色的裙子加入這幅畫麵。她們一同起舞,克拉麗莎跟隨著凱拉的舞步,仿佛這支舞是精心排練過的。兩個不同的人,懷著同樣的心情起舞。然後,伊索站起來加入了她們,跳起了三步舞。伊索是她們中最高的一個,她把手放在克拉麗莎的腰上,跟著她們的節奏從容地移步,她那蜜棕色的頭發和紅色的裙子也隨之飛舞。接著,米拉也不知不覺站起來,加入了她們,她們四個人快樂地舞動著,不住地旋轉,一邊還在和屋裏的人說著話,笑逐顏開。塔德突然激動地喊:“天哪,好美!你們好美啊!”其他人則坐在旁邊定定地看著,女人們微笑地看著在一旁興高采烈的瓦爾,最後,她也站起來和她們一起跳,還叫上了塔德。於是,男人們也加入進來,大家從客廳跳到廚房,又繞回來,最後圍成一圈,跳了一支很像霍拉的舞——那是一種古老的羅馬尼亞民間集體舞,舞步很像舊式的方塊舞,但其中加入了很多創造性的元素。他們舞姿翩躚,每個人都滿懷愛意地看著其他人,他們拍手、擁抱,一張臉掠過另一張臉,整個屋子都在旋轉。那綠色的植物、紅色的掛飾、藍色的墊子、藍綠色的椅子、紅色、綠色、藍色、綠色、藍色、紅色,全世界都充盈著色彩,不停地運動,充滿了愛。他們跳累了,就停下來,拉著彼此,相互攬著,一起去享受這種美好。


    在坐車回家的路上,大家沉默不語。在半路上,米拉突然說:“我覺得這是我一生中度過的最美好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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