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嫁給吉姆了,我和吉姆是結過婚,又離了。


    過去的事,尤其是那些過去了又無法挽回的事,就用不著想了。但是我總還是想,想什麽呢?


    吉姆到醫院探視我之後走了,他留在我耳邊的聲音很低沉,但是順序很清楚:坦坦、花、書……其實我渴望他說會為我彈鋼琴,但是吉姆偏偏沒有說。


    我是愛吉姆,還是愛吉姆會彈鋼琴?我這一代中國人,會彈鋼琴的太少了,我在中國上大學的時候,好像全校園都在播放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好像全世界鋼琴曲隻有一首《致愛麗絲》,但我在欣賞理查德·克萊德曼的《致愛麗絲》時,發現了巴赫,而且更喜歡上了巴赫。


    初到德國,我愛一個人的前提是他會彈鋼琴。


    馬蒂亞斯


    剛到德國的時候,打工真苦。但是1990年的一天下午,陽光真燦爛,藍天白雲下紅頂的德國小房子真好看。我穿著白襯衣黑裙子,套著件牛仔服,騎車去中餐館打工,碰到了馬蒂亞斯。


    馬蒂亞斯那時想從另一個城市到明斯特來攻讀博士,後來他來看我了,在我簡單的學生宿舍裏,麵對麵和我喝啤酒聊開了。像所有的德國人一樣,他問我來德國多久了,怎麽來的。我心裏想:是不是下一個問題就是像許多德國人一樣問我何時回中國去了。但是馬蒂亞斯沒有,他繼續問我學的什麽專業,問我父母是做什麽的,有幾個兄弟姐妹,並告訴我他有4個兄弟,他最小。


    馬蒂亞斯和一般的德國人不一樣,他沒有一點傲氣,有好奇心卻沒有潛在的距離感,他讓我感覺親切。當他對我說“你一個人在德國,生活很難吧”,一直輕鬆微笑著的我,突然哽咽了,眼淚幾乎掉下來。是啊,我來到德國,生活的變化天翻地覆,僅在中餐館站過一天酒台,但我那天刷的杯子要比我在中國生活二十幾年刷的杯子還多。在中國優越地活了二十多年的女孩子,如今要為每天的麵包去打工,那其中的酸甜苦辣豈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楚的,而事實上,還從來沒有德國人如此直接地問過我。那天,馬蒂亞斯就坐在我對麵,眼神坦率,聲音親切,我心底的憂傷才表露出來。


    那天晚上,馬蒂亞斯和我在小城裏逛,穿過明斯特大教堂前麵的廣場時,我興奮地告訴馬蒂亞斯,我在那兒見到科爾總理了。有一天,大教堂前聚集了一些人,忽然,人們閃開了一條道,科爾總理被人簇擁著走來,原來他是來競選的。我真的沒有想到這麽容易就見到了總理,而且也不是人山人海,也沒有什麽講演台,科爾總理就在大教堂前麵廣場的斜坡上發表了講話。


    “科爾總理下一屆能當選嗎?”我問馬蒂亞斯。


    “那是根本不用我們操心的事情,他是東西德統一總理。”馬蒂亞斯回答我時已經站在了廣場旁邊的商店櫥窗邊,似乎馬蒂亞斯更關心我的德語,而不是科爾先生是否會連任總統,他一一指著櫥窗裏麵的陳列商品,不停地教我:“那是一個帽子,這是一條褲子。”他就像教一個小孩子,我不斷地點頭,忍不住發笑,就笑他把我當孩子的神情,其實盡管那時我才到德國8個月,但帽子、褲子這些詞我早已認得。


    忽然,馬蒂亞斯迅速地向前跑去,轉眼又回到我跟前,哈哈地笑道:“一隻貓,我想逮著它讓你玩玩。”他問我喜歡吃什麽,我不再憂傷,幾乎有些撒嬌:吃冰激淩。德國的冰激淩真是太好吃了,五顏六色,各種各樣,真的很好吃。馬蒂亞斯也笑,快活得像個孩子,說沒問題,我們就去吃冰激淩。


    馬蒂亞斯笑著向前跑了起來,穿過一片建築工地,那旁邊豎著“行人繞道”的牌子。他哈哈地笑道:“看啊,我偏走這裏麵,偏走這裏麵。”我忍不住捧腹大笑,那也許是我到德國8個月來最開心的笑。我被馬蒂亞斯快活的情緒所感染,也變得快活起來,心裏有種甜蜜溫柔的感覺。


    馬蒂亞斯親切地跟我說這說那,告訴我他的父母住在這個城市的附近,但他卻在很遠的另一個大學城哥廷根學習,現在他將回到父母身邊,到明斯特大學來攻讀博士。他忽然停住了腳步,轉向我:“我讀博士要好幾年,你能等嗎?”我愣住了:這是什麽問題?這問題是什麽意思?馬蒂亞斯好像又明白了什麽,笑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而繼續說別的。他說他的父親得了癌症,隻能活6個月了,我聽了心情很沉重。馬蒂亞斯可能看到了我臉上的憂傷,反而轉過來笑著安慰我不用擔心,說他的父親是醫生,非常清楚自己的病,他說得那麽輕鬆,真讓我懷疑他是不是在講他自己的父親。


    最後,我們坐到了一個冰激淩店裏,我開心地點了一份大大的冰激淩,馬蒂亞斯微笑著要了一份小小的。吃著聊著,到了我該回家的時候了,馬蒂亞斯站起身去了吧台前,回來對我說可以走了,我說我還沒付賬,馬蒂亞斯笑著說他已經全付了,我說這不行,我必須自己付,但馬蒂亞斯已走出了店門,我隻得跟在他身後。


    走到大街上,我再次說我該付我的賬單,馬蒂亞斯說他付了是一樣的,我說不行那不一樣,馬蒂亞斯停住了腳步,轉向我,聲音竟然有些澀:“怎麽不一樣,在中國是這樣嗎?”我也停住了腳步,轉向他,聲音也有些澀:“在中國是男士付,可是我知道在德國是分開付賬的,分開付賬這個詞我是在德國學的,並且已經習慣了。”說這話時,我的眼淚差點不爭氣地掉下來了,自尊的委屈直往上湧,我一時多少有些忘了馬蒂亞斯的存在,沉入內心獨白的狀態:我畢竟是個中國女孩,天生就希望被紳士們寵著,可是在德國的8個月,替我開門的紳士不少,幫我付賬的紳士卻沒遇到,每次被熱情地邀請參加聚會,最後服務小姐總是會向大家一一收款。當然是分開付,我心裏卻總是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幸虧每次都是一幫人。嗨,我就是沒出息,天生不如德國女孩瀟灑,在她們看來,自己付賬是理所當然的,她們對此毫不介意。


    我這邊想得出神了,那邊馬蒂亞斯聽了我的回答,也愣住了,有些惶惑,有那麽一會兒,我們就麵對麵地愣著。馬蒂亞斯望著我,眼神裏有說不清的意思,其中的愛憐卻是明明白白的,他短促地說:“是一樣的,我喜歡你。”他說“我喜歡你”這幾個字時有些羞澀,但是迅速又堅決,我聽了感動又不好意思。


    我問馬蒂亞斯他那天在馬路上幹什麽,馬蒂亞斯大約沒完全明白我的問話,有些難為情,笑著迅速說,他遠遠地看見了我,覺得我騎車飛奔很可愛。我說我不是問這個,我是想知道你在幹什麽,這回馬蒂亞斯輕鬆了,說他正想告訴我,他是在為從另一個城市搬到這個城市找房子,現在有滿意的了,本來想找個單間的公寓,現在改了主意,找了一個套間,有七八十平方米,他忽然轉向我:“你會喜歡嗎?”


    我站住了,看著馬蒂亞斯:“這是什麽問題?這問題又是什麽意思?”馬蒂亞斯笑笑,不再繼續那個話題,而是吹起了口哨,一個歡快的旋律。


    經過一路上不斷地讓我開心大笑,馬蒂亞斯終於把我送到了宿舍樓前,我忽然感覺到我倆之間的空氣有些凝固了,不知道怎樣告別。最後我說謝謝,晚安。馬蒂亞斯問,可以再來看你嗎?我有些慌亂,卻清楚地搖了搖頭,頃刻間強烈的失望顯現在了他的臉上,整個晚上馬蒂亞斯第一次失去了笑意。他待在原地站了好一陣,也許在期待著我再說些什麽,但我無話。馬蒂亞斯終於走出了幾步,回過頭來向我招手,我木然地站著,拚命抑製著發酸的鼻子。


    我怎麽向馬蒂亞斯解釋呢?不要說才來德國幾個月,德語說得還不夠好,就算我的德語已經不錯,我又怎麽能讓他理解我在德國的委屈和艱辛呢?可僅僅一個晚上,愛的情意好像已蕩漾在我們兩個人之間,我感受到了馬蒂亞斯對溫柔、活潑的東方女子的夢幻和自己對西方男子幽默、瀟灑、快活的向往。但是我的自尊阻止我去和別人分擔艱苦,我的自尊注定了我必須孤獨地度過在德國最艱難的歲月。


    打工的艱難歲月裏,我時常想起馬蒂亞斯的笑聲和手勢:“你看,我是這麽高,你是這麽小。”他比畫著,充滿了愛意。我相信這份情感馬蒂亞斯對那些和他幾乎一樣高大健壯的德國女孩是自然不會有的。我忘不了我說我最喜歡聽鋼琴曲,馬蒂亞斯說他從小就學鋼琴,以後可以天天為我彈。“天天”這個詞撞擊著我溫柔敏感的心,讓我千百遍地回味。


    馬蒂亞斯沒有再來看望我,也許他根本就沒有來明斯特,也許他的父親很快去世了,也許他的生活很快發生了大變化,也許……一切都隻能永遠是也許,隻有愛意和溫暖變成了詩:


    深夜裏


    一


    深夜裏,


    雨過天晴的時候,


    最不肯將息。


    獨到的情懷,


    對著滿世界的寂靜,


    開放。


    二


    黑暗中,


    你劃根火柴,


    安詳自在。


    飄過的煙味,


    可是一道弧線,


    把我倆輕輕連在一起。


    不知道心的距離,


    是否也這樣親近,


    讓我甜蜜。


    三


    請你給我兩個太陽,


    一個照在我身上,


    一個亮在我心房。


    斯特凡


    到德國的時間在流逝,我由在國內的執著壓抑轉向開放輕鬆,年輕的生命重新強烈地渴望愛與被愛。但生活中盡管有男孩子或近或遠地出現,愛與情卻和我無緣。一方麵,我懷著熱情享受著集體和單身生活的快樂,和一些同學及朋友去滑冰、遊泳、跳迪斯科、參加音樂會等。時不時我還背上旅行包獨自一人上了高速公路,截車去遙遠和陌生的城市,看那裏的教堂、自然和風土人情。另一方麵,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感到愛與情的無所寄托,有時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


    這時,斯特凡出現了。


    1992年初春的一天傍晚,我穿著粉色的針織及地長裙懶懶散散地準備去樓道的浴室淋浴,忽然,我想起浴巾還在地下室的洗衣房,於是我匆匆忙忙去取了浴巾。當我沿樓梯拾階而上時,我看到一個麵孔陌生的男孩從樓門閃進,他穿著運動服,顯然剛跑完步,當他跟在我身後來到我住的樓層時,我奇怪地想,這層的鄰居我都認識,這人我卻不曾見過。


    當我進了自己的房間拿了浴液重新往浴室走時,這人卻站在樓道裏看著我發呆。我問他找誰,他搖搖頭。於是我往樓道公共浴室走(德國學生宿舍男女廁所的浴室是混合著用的,誰用誰關門),轉身關門時,卻發現他愣在門外,我也愣著問,你這是幹什麽。他說沒什麽,我覺得您很美。


    我說了一聲謝謝,就把浴室的門關上了。站在淋浴噴頭下,我回過神來,感到頭有點暈,回想著他那筆挺的身材、運動的姿態和他說“我覺得您真美”時那種不獻媚又脫俗的神態,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念叨同一個名字:馬蒂亞斯,馬蒂亞斯。那個晚上我沒有去赴幾個同學啤酒花園的約會,一個人坐在房間裏出神,我的心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我對自己說:如果說我已經錯過了馬蒂亞斯,那我不能再錯過他。


    但我又一次犯難了:不知他的名,不知他的姓,不知他是誰。好在可以確定他應該就住在這個學生宿舍裏。第二天,我在宿舍樓的入口處赫然貼上了一張啟事:一位中國女子,於x年x月x日,星期x,傍晚時分,將她的水晶心遺失在樓道上,哪位男士拾到,請物歸原主。”落款是我的房間號碼和名字,我是那幢樓裏唯一的中國人。


    幾天過去了,沒有人送回我的水晶心。我終於忍不住了,一天晚上,我挨個兒去敲門,敲一次門,我的心怦怦地跳幾下,門開了,不是斯特凡,我又失望地道歉一次。好在上帝沒過多為難我,大約敲到第五六個門時,開門的是斯特凡,那一刻我們兩個人一個愣在門裏,一個愣在門外。


    我靜靜地看著燈光下的斯特凡,他有一張比馬蒂亞斯更長的臉,嘴唇也更薄,盡管在浴室門前的那一瞬間我幾乎就要脫口叫馬蒂亞斯的名字了,然而細細看時,他隻是斯特凡。就我的審美趣味來看,他的臉不如馬蒂亞斯長得端正,他們的身材卻很像。


    斯特凡灰色的眼睛有英國紳士的味道,舉止也有股迷人的味道,他也的確剛從英國學習一年回來,所以在樓裏我還從來沒見過他。斯特凡問了我很多問題,我們還談了各自的愛好,談了很多音樂,主要是我問,斯特凡答,因為斯特凡彈鋼琴,又吹薩克斯管。


    斯特凡給我詳細地解釋巴赫的24首賦格曲,因為我當時正迷戀巴赫的音樂。那天晚上,我被斯特凡迷住了,斯特凡肯定也覺察到了,因為我感覺斯特凡一開始時那一絲說不清的惶惑與不自信正在消失。


    當斯特凡看到門口站著的我,並把我讓進門時,他說他從沒想到過我會理睬他,因為那天他追隨我得到的感覺是,我這個亞洲女子將他看成了個不知趣的人,他說我在浴室裏說謝謝的聲音時讓人感覺很冷淡,關門的聲音也很響。我感覺到那晚斯特凡跟我聊天越來越自如,還說會幫我學習德語等。


    然而,那天晚上我有些失眠,潛意識裏的失意籠罩著我,直覺告訴我,斯特凡和我不會互相擁有,我解釋不清其中的原因,但直覺從來就是千真萬確。我壓抑著自己不再去找斯特凡,盡管我已知道他就住在二層樓下。但我在邂逅了馬蒂亞斯之後積蓄了近兩年的感情在奔湧。就像我感覺的一樣,斯特凡也並沒有像他說的一樣重新出現在我的門前。一個星期過去了,我再也忍不住不去見這在異國他鄉的孤寂中唯一讓我感到快樂的人。


    我徑直下樓去敲斯特凡的門,他穿著很隨意的衣衫,脖子上係著一條小紗巾,在中國小紗巾是女孩子的專利,但在西方,男子係一條紗巾你不會覺得他女裏女氣,反而感覺很別致。我和斯特凡都很客氣,互相很有禮貌,就是沒有碰撞。在斯特凡的房間裏待了一陣,我帶著失意離去,隨之而來的卻是對斯特凡更強烈的渴望。


    從那之後的幾天,我都是在思念和壓抑中度過的。一周,我能忍住不去找斯特凡,但到了周末我就再也忍不住,讓我疑惑的是,我周末卻找不到斯特凡,他根本就不在。回父母家了?大部分德國學生並不是每個周末都回家的。為了解脫一下自己,我和朋友去荷蘭度假了。


    度假回來後,我感到輕鬆了一些,強忍著不去找斯特凡,掙紮著去會一些別的朋友,以免獨自在房間裏挨過思念的時光。一天晚上,斯特凡突然出現在我的宿舍門前,我請他進房間,他笑笑地問我為什麽晚上經常不在,說他看我的房間沒有燈。我心裏高興,為他還會注意自己的行蹤而激動。


    斯特凡說他是來履行他的許諾幫我學習德語的,做聽寫練習,斯特凡念一段文章,我速記,然後斯特凡再做語法修改。我們兩個認真地學習了一會兒,突然接吻上了,當兩個人再度分開時,已過去了兩個小時。我是在沉醉中度過那兩個小時的,不知斯特凡怎樣,因為當兩個人眼睛再度相對時,斯特凡又是那麽沉靜和不即不離了。


    後來我們出去散步,初春的夜晚吹來陣陣涼風,我的心卻熱得要醉,那時我的戀愛經驗隻有初戀,雖然不成功,但和中國的男朋友兩個人都是百分之百投入的,從一開始就沒有距離感。到德國後我遇到了馬蒂亞斯,他是那麽真誠而富有同情心,如今身邊的這個男人,我很為他著迷,但直覺告訴我他不可信賴,或者說,他保持著距離,不給我這份信賴。


    斯特凡偶爾會用手扶一扶我的腰,我必須抑製住自己不倒在他的懷裏。“上帝啊,他就偏偏不真誠地擁抱我。”我痛苦地要叫出聲。我的直覺告訴我斯特凡不可信賴,這直覺千真萬確,但我卻柔情如水。


    當斯特凡把我送回宿舍房間門口時,我依然感到自己的臉燒得通紅,迎麵碰到的卻是斯特凡平靜的麵孔和帶著笑意的眼睛,他溫柔地攬了一下我的腰,一隻手從我的麵孔撫下,另一隻手隨即把我送了出去,轉過身去,他的手又從我的脖頸滑下,我的整個身體都要癱軟了。


    上帝作證,斯特凡在和我調情,我拚了全身的力量把他推開。斯特凡要走,看到我失望的麵容,他撫摸了一下我的頭:“梅,你知道嗎?對別的女人我能隨便,對你我不想。”我心裏痛苦地大叫:“你為什麽要對別的女人隨便,又為什麽不想對我隨便?”嘴上卻什麽也說不出。隻問斯特凡是不是還會來看我,斯特凡說好,下周二來。雖然要熬一個周末,我還是快活地點點頭。


    周二的晚上我守著一枝玫瑰苦苦地等,一遍又一遍地走出門去看斯特凡的窗口什麽時候亮起燈,深夜裏我等得胃一陣陣地絞痛,斯特凡窗口的燈卻始終沒亮過。


    到了淩晨三點左右,我去敲斯特凡的門,手抬起時,我的手居然碰到了鑰匙,就在門上。我順手開了門,發現斯特凡已躺在床上了,他好像一點也不吃驚,靜靜地問:“梅,是你嗎?”我無聲地坐到床沿上,借著窗口透進的月光看了斯特凡一會兒:“我們不是有約會嗎?”我的聲音並沒有什麽氣憤。“哦,我忘了,去同學那兒聚會去了。”


    一個忘記了約會的男人,你對他生氣又有什麽用呢?我心裏這麽想,說話聲音就冷了下來,音調不高:“斯特凡,我在你身邊躺一會兒,好嗎?”


    斯特凡無聲地掀開被角:“梅,你在發抖,身體很熱。”


    我回答:“我等你等得胃都疼了。”


    斯特凡行雲流水般地開始撫摸我,這種撫摸介於性與無所謂之間,我不言語,感覺胃痛好了一些後,我起身離去。月光下斯特凡還是那樣靜靜的,也不言語。


    經過這個晚上,我徹底放棄了“愛”,“情”卻更加放肆地奔騰。我對自己說:好吧,就不問過去和將來,不談責任和彼此擁有,放任地去享受他的溫柔,放縱自己的情和欲吧。


    我變得輕鬆了,不再羞羞怯怯,不再壓抑自己的思念,想斯特凡就去看他,斯特凡似乎迅速感覺到了這一點,對我有時很冷淡,我難受,但也不知怎麽辦。我心裏想:愛情不是單相思,而是碰撞,斯特凡明明喜歡我,也明知我為他著迷,可他就這麽平靜地讓我獨自燃燒,而從兩個人之間的感覺來看,斯特凡對我不投入簡直是不正常的。


    答案很快就有了,我發現斯特凡每個周末都回家。哪個男子不鍾情?如果他沒有別的女人,他一定會願意留在我身邊和我一起過周末。我默默地看到了這一點,並不去點破斯特凡,隻是笑笑地告訴他和他在一起時自己是全心全意的,問斯特凡是不是也一樣。斯特凡望著我,眼睛稍微動了一下,說他和我在一起時就隻想我,我說那我就滿足了,我把“滿足”這個詞拖得長些,斯特凡定睛地望了望我,似乎想說什麽,但終於沒有說出來。


    後來,斯特凡主動告訴我,他有一個女朋友,相處很多年了,所以周末回家。出乎我意料的是,我說我不在意他有女朋友,其實我那時內心深處已決定不在意斯特凡。


    斯特凡好像對我很是難舍,和我的關係就有一搭沒一搭地溫柔地往前走著,我們一起去看由杜拉斯的小說改編的法國電影《情人》,坐在斯特凡身邊,我平生第一次體會到什麽是情人,體會到情人不能真正擁有的痛苦。那之後的一段時間,無論是共同散步還是共同做飯,我們倆都會不約而同地哼《情人》的主題音樂,共同回味電影中的畫麵。有時空氣突然凝固了,我們彼此對望,我覺得身體中烈火在燃燒,但是我總是咬著嘴唇對自己說:你是中國女孩,寧願獨自燃燒變成灰燼,也不許讓自己變成一堆無骨爛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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