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弗朗索瓦絲說,“角色還不夠鮮明突出,你演得太內在,但是您領會了這個人物,所有分寸都掌握得很準確。”


    她在長沙發上坐下,挨著格紮維埃爾,並摟住了她的肩膀。


    “我以您的腦袋向您保證,您可以演給拉布魯斯看了。這很好,您知道,真的很好。”


    做到讓格紮維埃爾為她朗誦獨白這已經是一大成功,為此,懇求了她整整一小時,弗朗索瓦絲已經精疲力竭。但是如果不促使她現在下決心和皮埃爾一起工作,仍將無濟於事。


    “我不敢!”格紮維埃爾絕望地說。


    “拉布魯斯沒那麽嚇人。”弗朗索瓦絲微笑著說。


    “哦,他嚇人,”格紮維埃爾說,“作為老師,他讓我害怕。”


    “算了,”弗朗索瓦絲說,“您練這段戲已經一個月了,快得精神衰弱症了,應該從中擺脫出來。”


    “我當然想擺脫出來。”格紮維埃爾說。


    “聽著,請相信我。”弗朗索瓦絲熱情洋溢地說,“如果我覺得您還沒有準備好,我不會讓您去接受拉布魯斯的評論的。我為您作擔保。”


    她盯視著格紮維埃爾。


    “您不相信我?”


    “我相信您,”格紮維埃爾說,“但是一感到別人在對你做出評價,實在是太可怕了。”


    “當人們想工作時,應該丟棄自尊心。”弗朗索瓦絲說,“勇敢些,一上課就演給他看。”


    格紮維埃爾凝神思索起來。


    “我一定這樣做。”她堅信不疑地說,並眨了眨眼睛。“我多麽希望您對我有點兒滿意。”


    “我確信您會成為一個真正的演員。”弗朗索瓦絲親熱地說。


    “您剛才的主意真不錯。”格紮維埃爾喜形於色地說,“如果我站著說,整個結尾就會更出色。”


    她站起來,激情滿懷地說。


    “如果這根樹枝上的葉子是偶數,我就把信交給他……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偶數。”


    “您完全把握住了。”弗朗索瓦絲高興地說。


    “格紮維埃爾的語調變化和臉部表情還僅僅是有一些苗頭,但是富於創造力和魅力。如果能激起她一點欲望多好,”弗朗索瓦絲想,“要是隻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把她引向成功之路,真是太累了。”


    “拉布魯斯來了。”弗朗索瓦絲說,“他分秒不差。”


    她辨出了他的腳步聲,便打開房門。皮埃爾眉開眼笑地出現在門口。


    “你們好!”他說。


    他身上穿著一件厚重的駝毛大衣,活像一隻小熊。


    “啊!煩死了,我一整天在和伯恩海姆算賬。”


    “嗨!而我們,我們可沒有白白浪費時間。”弗朗索瓦絲說,“格紮維埃爾給我演了她在《機遇》裏那段戲,你將看到她幹得很不錯。”


    皮埃爾以鼓勵的神態轉身對著格紮維埃爾。


    “我聽您的吩咐。”他說。


    格紮維埃爾對到別的場所去冒這個險膽戰心驚,最後終於同意在她自己房間裏上課,但是她又不起身離開。


    “別馬上就開始。”她哀求道,“還可以再待一小會兒。”


    皮埃爾用目光詢問弗朗索瓦絲。


    “你願意再留我們一會兒嗎?”


    “待到六點半。”弗朗索瓦絲說。


    “對,隻待短短半小時。”格紮維埃爾說,看看弗朗索瓦絲,又看看皮埃爾。


    “你的樣子好像很疲勞。”皮埃爾說。


    “我想我得流感了。”弗朗索瓦絲說,“現在正是這個季節。”


    正是這個季節,而且也缺乏睡眠。皮埃爾身強力壯,格紮維埃爾白天補覺。當弗朗索瓦絲聲稱要在六點以前躺下睡覺時,兩個人都善意地嘲笑她。


    “伯恩海姆說了些什麽?”她問。


    “他又向我談了那個巡回計劃,”皮埃爾說,他遲疑了一下,“當然,收入是誘人的。”


    “但是我們不是那樣需要錢。”弗朗索瓦絲生氣地說。


    “巡回演出?到哪兒去?”格紮維埃爾問。


    “希臘、埃及、摩洛哥。”皮埃爾說,他笑了笑,“計劃要是實現就帶您去。”


    弗朗索瓦絲大為震驚。這不是戲言,皮埃爾居然會這樣說出來,這十分令人不快,他的慷慨大方太輕率了。如果果真要做這次旅行,她下定決心要單獨同他前往:他們得帶領一大隊人馬呢。這話不能算數。


    “這不是近期內的事。”她說。


    “如果我們給自己安排一點兒假,你認為就那麽有害嗎?”皮埃爾語氣婉轉地問道。


    這次,猶如一場龍卷風,把弗朗索瓦絲撼動得暈頭轉向,皮埃爾甚至從來未思考過這個主意,他現在是感情衝動。明年冬天,要上演他的劇本,他的書應該出版,他有一成套涉及他的流派發展的規劃。弗朗索瓦絲迫不及待地指望他達到職業生涯的頂峰,最終確定他在事業中的顯赫地位。她難以控製聲音的顫抖。


    “這不是時候。”她說,“你很清楚,在戲劇方麵,時機問題是那麽重要,《尤利烏斯·愷撒》演出以後,人們將焦急地等待你重登舞台,如果你空過去一年,他們已經在想別的事了。”


    “你講的句句是金玉良言。”皮埃爾說,但是露出一絲遺憾。


    “你們多理智啊!”格紮維埃爾說,她臉上表現出的欽佩是由衷的,同時又是反感的。


    “哦!但總有一天要實現。”皮埃爾快活地說,“當我們到達雅典、阿爾及爾,在它們的破舊小劇場裏安頓下來是多麽有趣啊。演完戲不是坐到多莫咖啡館,而是來到摩爾人咖啡館裏麵,躺在席子上抽印度大麻煙。”


    “印度大麻煙?”格紮維埃爾帶著入迷的神色說。


    “這是他們在那裏種植的一種含鴉片的植物,好像會使人產生迷人的幻覺。”他失望地補充道:“盡管我本人從來沒有過這種幻覺。”


    “對您我不奇怪。”格紮維埃爾以溫柔的寬容口吻說。


    “抽這種煙使的是商人為您定做的十分逗人愛的小煙鬥,”皮埃爾說,“您一定會因為自己擁有一個小煙鬥而感到自豪。”


    “而我,我肯定會產生幻覺。”格紮維埃爾說。


    “你記得穆萊·伊德裏斯嗎?”皮埃爾笑著對弗朗索瓦絲說,“當時我們用那個在一些阿拉伯人嘴裏傳來傳去的煙鬥抽煙,而這些人想必都患有梅毒。”


    “我記得很清楚。”弗朗索瓦絲說。


    “你提心吊膽。”皮埃爾說。


    “你也不那麽自在。”弗朗索瓦絲說。


    她神經緊張,吐字困難。然而這是些遙遠的計劃,她深知皮埃爾不得到她的同意不會做任何決定。她將說不同意,這很簡單,沒什麽可憂慮的。不,不,明年冬天不能離開,不,不能帶格紮維埃爾去。不。她打了個寒戰,大概是發燒了,她手心出汗,渾身發燙。


    “我們去工作吧。”皮埃爾說。


    “我也要工作了。”弗朗索瓦絲說,她強作笑臉。他們肯定感到了她有些異常,有某種不適感。她通常是善於克製自己的。


    “還有五分鍾,”格紮維埃爾做出賭氣的樣子笑著說,她歎了口氣,“就五分鍾。”


    她抬眼看了一下弗朗索瓦絲的臉,然後又把視線落在指甲尖尖的雙手上。如果在從前,弗朗索瓦絲會被這熱誠而偷偷的目光所打動,但是皮埃爾曾經提醒她注意,每當格紮維埃爾對他柔情滿懷時,她就利用這種心不在焉的表情。


    “還有三分鍾。”格紮維埃爾說,她的眼光注視著鬧鍾,遺憾的表情難以遮掩住責備的目光。“我還不至於如此吝嗇自己。”弗朗索瓦絲想,顯然,同皮埃爾相比較,她顯得貪婪些:他最近已經不再寫作,無憂無慮地耗費時光,她沒辦法同他相比,她不願意和他一樣。她再一次因發燒而打了個寒戰。


    皮埃爾站起來。


    “半夜十二點我再到這兒來找你?”


    “對,我哪兒也不去,”弗朗索瓦絲說,“我等你吃夜宵。”


    她對格紮維埃爾笑了笑。


    “鼓起勇氣,一會兒工夫就過去了。”


    格紮維埃爾歎了口氣。


    “明天見。”她說。


    “明天見。”弗朗索瓦絲說。


    她坐在桌前麵,興味索然地望著空白紙張。她腦袋沉重、頸背酸痛,她知道她今天將無法幹好工作。格紮維埃爾竟然還耗了她半個小時,挨過這一整段時間真是如煎似熬。再也享受不到閑暇、清靜,甚至連休息都談不上,她的精神處於一種非人的緊張狀態。不,她要說不,她要聲嘶力竭地喊出“不”字,皮埃爾會聽從於她的。


    弗朗索瓦絲感到一陣心虛,似乎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坍塌了。皮埃爾會輕易放棄這次旅行,他對此沒有強烈的願望。那以後呢?這又有什麽用?令人焦慮的是他自己不起來反對這項計劃,他對他的事業那麽無所謂?難道他已經由不知所措走向無動於衷了?從外部強加給他一種自己已經喪失的信念是毫無意義的。如果他自己不參與,甚至與他的意願背道而馳,何必要期望為他做什麽事呢?弗朗索瓦絲所期待他做出的決定,應該按他自己的意願做出,她的全部幸福都建立在皮埃爾的自由意願上,而這恰恰是她無法駕馭的。


    她哆嗦了一下:有人正以急促的腳步登上樓梯,房門在敲擊下晃動。


    “請進。”她說。


    兩張臉同時出現在門口,兩人都眉開眼笑。格紮維埃爾的頭發藏在一頂蘇格蘭式大風帽裏,皮埃爾手中舉著他的煙鬥。


    “如果我們不上課,而用到雪中散步來代替,你不責罵我們嗎?”他說。


    弗朗索瓦絲十分氣憤。她曾想象皮埃爾的驚異以及格紮維埃爾受到他的誇獎而深感滿意的情景,為此她是多麽歡欣鼓舞,她曾嘔心瀝血想法讓她好好工作,可她想得太簡單了,課從來沒有認真上過。他們竟然還打算讓她為他們的懶惰承擔責任。


    “這是你們的事,”她說,“我跟這毫無關係。”


    笑容頓時消失,這般聲色俱厲始料未及。


    “你真的責罵我們?”皮埃爾困惑地問道。


    他看看格紮維埃爾,後者也不知所措地看看他,那副神態像兩個罪人。這是第一次,由於弗朗索瓦絲的關係而使他們變成同謀,他們站在她麵前猶如一對夫妻,對此,他們意識到了,因而十分尷尬。


    “當然不,”弗朗索瓦絲說,“祝你們散步快樂。”


    她匆匆地把門關上,靠著牆佇立不動。他們靜悄悄地下了樓,她猜想得出他們窘迫的麵容。他們不會更多地工作,她甚至還掃了他們散步的興致,她抽泣起來。這又何苦?她造成的結果隻是使他們敗興,使她自感麵目可憎。換了她處在他們的位置也不可能高興,這是不可思議的事。她驀地撲到床上,眼淚奪眶而出。她頭腦中執意堅持這種僵直不變的意願給她帶來莫大的痛苦,順其自然算了,看將來會怎麽樣吧。


    “看將來會怎麽樣吧。”弗朗索瓦絲重複了一遍。她感到筋疲力盡,她的全部渴求是處於幸福的寧靜之中,就像白花花的雪片掉落到精疲力竭的步行者身上時那種寧靜。隻好放棄一切,放棄格紮維埃爾的前程,放棄皮埃爾的事業,放棄自己的幸福,那時才會得到安寧,她才可能抵禦眼前的痛苦:心跳加速、喉嚨痙攣、眼球發熱和幹澀。一個小小的動作便夠了:撒手放鬆。她舉起一隻手,活動一下手指,它們順從地搖動起來,千條未知的小肌腱如此馴服,這已經是奇跡了,何必還要提出更多要求呢?可她又猶豫起來,撒手不管,她將不再懼怕明天,她沒有明天,但是她看到自身周周的現實卻是空落落、冷森森的,她一時失去了勇氣。這就像同熱爾貝一起坐在那個歌舞升平的大咖啡館裏的感受相仿:時光一瞬間一瞬間散散落落地流逝過去,一個一個不連貫的動作和形象密密麻麻、雜遝紛亂地堆積在一起。弗朗索瓦絲一下跳起來,這是無法容忍的,任何痛苦都比絕望地在虛無和嘈雜中放任自流要強。


    她穿上大衣,把一頂無邊毛皮帽一直戴到耳邊。她必須恢複鎮靜,需要與自己對話,長期以來她早該這樣做,而不該有一點空閑就埋頭工作。她淚痕斑斑,因而眼瞼發亮、眼圈發青,這很容易彌補,但是沒有什麽必要,因為直到午夜前她不見任何人,而希望獨自消磨這幾小時形影相吊的光陰。她在鏡子前呆立片刻觀察自己的臉龐,這張臉不說明任何問題,它像貼在頭部前方的一張標簽:弗朗索瓦絲·米凱爾。相反,格紮維埃爾那張臉則在滔滔不絕地竊竊私語,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才往往神秘地對鏡微笑。弗朗索瓦絲離開房間,走下樓梯。人行道上布滿積雪,天寒地凍。她登上一輛公共汽車;為了尋求孤獨和自在的精神境界,她必須逃離這個地區。


    弗朗索瓦絲用手心擦拭掉蒙在玻璃窗上的水汽,夜色中徐徐出現在她眼前的是燈火輝煌的櫥窗、路燈和行人,但是她沒有感到自己在動,所有這些顯現的東西接踵而至,而她自己卻沒有挪動位置:這是一種在時間範圍內的超空間旅行。她閉上雙眼。恢複鎮靜。皮埃爾和格紮維埃爾已經站在她麵前,她也想站立在他們麵前。控製自己,控製什麽?她的思想消逝了。她找不到絲毫可思索的東西。


    汽車停在唐雷蒙街的街角,弗朗索瓦絲下了車,蒙馬特爾的街道白雪皚皚、肅穆寧靜,猶如凝固了一般。弗朗索瓦絲踟躕不前,她因自己獲得的自由而深感局促不安,她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她卻哪兒都不想去。她開始機械地登上高地,腳每邁出一步,先是被積雪頂一下,然後隨著一下撕裂絲綢般的咯啦聲就塌陷下去。感到力量尚未使盡時障礙便消失殆盡,令人產生一種失望的不適感。雪、咖啡館、台階、房屋……都與我有什麽關係?弗朗索瓦絲思索著,並為之愕然。她感到百無聊賴,以致兩腿如同截斷了似的。所有這些陌生的事物又能對她有什麽用?這些存在於一定距離之外的東西甚至都觸及不到她所陷入的這種令人目眩頭暈的虛空境界。她被一個大漩渦卷了進去,呈螺旋狀下沉,越陷越深,好像最終會達到某種狀態,任何一種一勞永逸的狀態:安寧或失望,但是她仍然停滯於同一處境:虛空的邊緣。弗朗索瓦絲悲痛地向四周看了看,不,任何東西都無助於她。必須從自身迸發出自豪、自憐或溫柔的激情。她背部和太陽穴疼痛,即使這種痛苦也與她無幹。好像應該另有一個人在那裏說:“我疲倦,我痛苦。”那時,這一朦朧而痛苦的時刻會在一個生命中顯要地占有一席之地。然而卻沒有任何人存在。


    “是我的錯。”弗朗索瓦絲緩步攀登一個台階時這樣想。是她的錯,伊麗莎白說得對,多少年來她不再是某個人,甚至不再具有形象。而最不幸的女子至少還能夠愛慕地撫摩自己的手,她驚異地看著她的雙手。我們的過去、我們的未來、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愛情……她從來沒有說過“我”。然而皮埃爾擁有自己的未來和自己的情感,他遠遠離開,退到了自己生活的邊緣。她則原地呆立,與他、與眾人疏遠了,與己也無聯係。她被遺棄,卻從中領略到真正的孤寂感。


    她憑欄眺望腳下一大片藍瑩瑩、冷冰冰的霧氣,那是巴黎,它冷漠無情、目空一切地展現在眼前,弗朗索瓦絲把身子往後一閃,她來這裏幹什麽?周圍寒氣襲人,頭上是白色穹頂,腳下是直通星際的深淵。她奔跑著下了台階,應該去電影院或者給某人掛個電話。


    “太不幸了。”她喃喃自語。


    孤獨不像可蠶食的食品那樣是可以被吞噬的,她那種期望在一個晚上逃避孤獨的想法是幼稚可笑的。隻要她尚未徹底征服孤獨,她就應該徹底打消想回避它的念頭。


    陣陣刺痛使她喘不過氣來,她停下來把手放到肋骨上:


    “我怎麽啦?”


    她周身打了一個大寒戰,汗流浹背,腦袋嗡嗡作響。


    “我病了。”她想,心裏有一種輕鬆感。她攔住一輛出租車。除了回去上床睡覺別無他法。


    樓梯口一扇門砰地響了一下,有人趿拉著一雙舊鞋穿過走廊,這該是那個金發妓女起床了。樓上房間那個黑人的電唱機正輕輕地播送著《孤獨》這個曲子。弗朗索瓦絲睜開眼睛,黑夜幾乎已經降臨,她躺在溫暖的被窩內已有將近四十八個小時。身邊輕輕的呼吸聲是格紮維埃爾,皮埃爾離開以後,她一直坐在大扶手椅上,沒有挪動一步。弗朗索瓦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痛點沒有消除,她倒為此感到高興,這樣她便完全確信自己病了,多麽令人心神安寧,什麽都不必操心,甚至都不用費心講話。假如她的睡衣不被汗水浸透,她便覺得安然無恙了,可它貼在身上,而且身體右側有一大片灼痛的硬痂,醫生對人們拙劣地瞎塗亂抹泥罨劑而大為憤慨,但這是他的錯誤,他本該解釋得更清楚。


    有人輕輕敲門。


    “請進。”格紮維埃爾說。


    樓層侍者的臉蛋出現在門口。


    “小姐什麽都不需要?”


    他怯生生地走近床邊。他不間斷地前來表示願意提供服務,顯出一副如臨大難的神情。


    “謝謝。”弗朗索瓦絲說,她氣喘籲籲,根本無法講話。


    “醫生說小姐明早無論如何應該去住院,小姐您不願我給什麽地方掛個電話?”


    弗朗索瓦絲搖了搖頭。


    “我不打算去。”她說。


    一股熱血衝上臉部,她的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這個醫生為什麽把旅館的人都煽動起來了?他們將要告訴皮埃爾,格紮維埃爾也會對他說,她自己也知道她不可能對他撒謊。皮埃爾將強迫她住院。她不願意,別人畢竟不能違背她的意願把她弄走。她看著門在侍者身後重新關上,她環顧了一下房間。感覺得到這是病人住的房間:兩天以來,沒有打掃屋子和整理床鋪,甚至沒有打開過窗戶。皮埃爾、格紮維埃爾、伊麗莎白在壁爐上白白堆了一些令人垂涎的食品,火腿變硬了,杏子浸泡在流出的汁裏,牛奶蛋糊塌陷在焦糖水裏。這幾乎像被非法監禁的人住的地方了,但這是她的房間,弗朗索瓦絲不願意離開。她喜歡裝飾牆紙上的鱗片狀菊花、破舊的地毯以及旅館的喧鬧聲。這是她的房間,她的生活,她願消極地在此滯留,哪怕全身衰竭,而不願被流放到白色的、陌生的圍牆中去。


    “我不願意人家把我從這裏弄走。”她有氣無力地說,熱血又一陣陣衝向全身,並因激動而熱淚盈眶。


    “別傷心。”格紮維埃爾愁眉不展、但滿腔熱情地說。“您很快會好起來的。”


    她驀地撲到床上,緊緊靠著弗朗索瓦絲,把冰涼的臉貼在她滾燙的臉頰上。


    “我的小格紮維埃爾。”弗朗索瓦絲感動地說,她用胳膊摟住這柔軟、溫暖的身軀。格紮維埃爾的全身重量壓得她喘不上氣來,但是她不願讓她離開。曾幾何時,有一天清晨她也這樣把格紮維埃爾緊緊摟著貼在胸口。為什麽她沒有能力把她留在身邊?她是那麽愛這張憂慮而深情的臉。


    “我的小格紮維埃爾。”她重複了一遍,一聲抽泣哽住了嗓子。不,格紮維埃爾不會離開。其中有誤會,她希望一切從頭做起。她曾經不快地以為格紮維埃爾已經離她而去,但是剛才促使格紮維埃爾投入她懷抱的激情不可能是錯覺。弗朗索瓦絲將永遠不會忘記她憂傷的眼睛以及兩天以來格紮維埃爾毫無保留地、慷慨地奉獻予她的無微不至的、熾熱的愛。


    格紮維埃爾輕輕地掙脫開弗朗索瓦絲,並站起來。


    “我要走了,”她說,“我聽到拉布魯斯走樓梯的腳步聲。”


    “我確信他想把我送到一個診所去。”弗朗索瓦絲神經質地說。


    皮埃爾敲了敲門,並走了進來,他滿麵愁容。


    “你怎麽樣?”他邊問邊抓住弗朗索瓦絲的手,他對格紮維埃爾笑了笑:“她聽話嗎?”


    “還可以,”弗朗索瓦絲輕聲說,“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想坐起來,但是胸口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您離開時請到我房間敲敲門。”格紮維埃爾說,並友好地看了看皮埃爾。“然後我再來。”


    “沒必要了,”弗朗索瓦絲說,“您應該出去走走。”


    “我不是一個好看護嗎?”格紮維埃爾責怪地說。


    “最好的看護。”弗朗索瓦絲溫柔地說。


    格紮維埃爾悄悄地關上了身後的門,皮埃爾坐到床頭。


    “那麽,你看過醫生了?”


    “是的。”弗朗索瓦絲有些警覺地說,她噘起嘴,不想哭出來,但感到難以克製。


    “請一位護士來,但是讓我留在這裏。”她說。


    “聽著,”皮埃爾說,同時把手放在她額頭上,“他們在樓下對我說,你需要受到嚴密看護。這並不要緊,但是一旦波及肺部就嚴重了。你需要打針、一係列的治療和護理以及一位隨叫隨到的大夫,一位好大夫。而這個老頭兒隻是個笨蛋。”


    “去另請一位大夫和一位護士。”她說。


    眼淚奪眶而出,她使出僅剩的一點力量繼續抗拒著,她不罷休,她將不聽憑他人把她拽走,離開她的房間、她的過去和她的生活。但是她已經黔驢技窮,甚至她的嗓音也隻剩下一陣陣唧噥。


    “我要和你待在一起。”她說著便嚎啕大哭起來,現在她任憑他人擺布了,因為她僅剩下一個燒得渾身顫抖、極度衰竭、沒有語言甚至沒有思想的身體。


    “我會整天守在那裏,”皮埃爾說,“這完全是一回事。”


    他用哀求和惶恐的神色看著她。


    “不,這不是一回事。”弗朗索瓦絲說,抽泣使她窒息。“沒有希望了。”


    她太疲乏了,以致看不清在室內黃色光線中正在消失的東西,但她永遠不願因此而罷休。長期以來她感到存在威脅,她曾奮力搏鬥過。在她眼前雜亂地重現北極酒吧的桌子、多莫咖啡館的長椅、格紮維埃爾的房間和她自己的房間。她又看到自己不知因何緣故而緊張和抽搐。現在,時刻來到了,她徒勞地捏緊拳頭作最後的掙紮,她將會被強行帶走,什麽都不再取決於她,她的反抗除了眼淚已一無所剩。


    弗朗索瓦絲整夜高燒不退,隻是到黎明才入睡。當她又睜開眼睛時,冬天和煦的陽光正照耀著房間,皮埃爾正在床邊彎腰看著她。


    “救護車來了。”他說。


    “啊!”弗朗索瓦絲說。


    她想起前一天晚上曾哭過,但是不再記得是什麽原因。她內心空空的,心神十分安寧。


    “我要帶一些東西走。”她說。


    格紮維埃爾笑了。


    “您睡覺的時候,我們準備了您的行裝。睡衣、手絹、香水。我想什麽也沒有忘記。”


    “你可以放心。”皮埃爾高興地說,“她已經找到了塞滿大手提箱的辦法。”


    “如果是您,會讓她像一個小孤女一樣走的,就在一塊手絹裏包上一把牙刷。”格紮維埃爾說。她走近弗朗索瓦絲,憂慮地看了看她。“您感覺怎麽樣?您不太累吧?”


    “我感覺很好。”弗朗索瓦絲說。


    她的睡眠使她發生了一些變化,多少星期以來,她沒有如此安寧過。格紮維埃爾臉色都變了,她抓住弗朗索瓦絲的手緊握了一下。


    “我聽到他們上樓了。”她說。


    “您每天都要來看我。”弗朗索瓦絲說。


    “嗯,行,每天。”格紮維埃爾說,她彎下腰親吻弗朗索瓦絲,眼睛裏汪著淚水。弗朗索瓦絲對她微笑了一下;她還知道怎樣微笑,但不再知道怎樣才能被眼淚打動和無緣無故地激動。她無動於衷地看著兩個男護士進來把她抬起來平放在擔架上。她最後一次向發愣地站立在空床邊的格紮維埃爾微笑,然後門關上了,把她同格紮維埃爾、她的房間和過去分開了。弗朗索瓦絲甚至不是一個有機的軀體,而隻是一塊無生氣的東西,人們把她抬下樓時,頭在前,腳朝天,恰似一個沉重的包裹,抬擔架的人是根據重力定律和他們各自的方便程度來擺弄它的。


    “再見,米凱爾小姐,早日康複。”


    女老板、樓層侍者和他的妻子站在夾道走廊裏。


    “再見。”弗朗索瓦絲說。


    一股冷氣向她臉部襲來,終於使她徹底清醒。一大堆人麇集在大門前。人們把一個女病人抬到一輛救護車上:弗朗索瓦絲從前經常在巴黎街頭看到這幕情景。


    “但這一次病人是我。”她驚奇地想,她不完全相信。疾病、事故,所有這類付印成千上萬冊的故事,她始終都認為不可能成為她的故事。關於戰爭她也曾這樣思量過,這些非個人的、無名的不幸不可能降臨到她頭上。我怎麽可能是隨便哪個人呢?然而她就躺在那輛開動時不顛不簸的車上,皮埃爾坐在她身旁。她是病人。不管怎樣,這件事發生了。她是否變成了隨便哪個人?是否正因為如此她才那樣輕鬆自如、擺脫了自我以及一係列令人窒息的喜和憂?她閉上雙眼。車子在平穩地前進,時間在流逝。


    救護車在一個大花園前停下,皮埃爾把弗朗索瓦絲用被子緊緊裹好,人們抬著她穿過路麵結冰的小徑和鋪著漆布的走廊。她被放在一張大床上,臉頰和身體感受到了新床單的涼爽和清新。這裏的一切都那麽幹淨,那麽寧靜。一個黃褐色臉蛋的小護士前來輕輕拍打枕頭,並與皮埃爾小聲交談。


    “我走了,”皮埃爾說,“醫生就過來看你。一會兒我再來。”


    “一會兒見。”弗朗索瓦絲說。


    她毫不遺憾地讓他走了,她不再需要他,她隻需要醫生和護士,她是普普通通的一個病人,三十一號病床,僅僅是一個肺充血的普通病例。床單是新換的,牆是白色的,她周身感到無限的舒坦、安逸。原來如此,隻要放鬆自如和放棄一切就行了,這如此簡單,為什麽她曾久久躊躇不決呢?現在,街頭巷尾行人無休止地閑聊、人們的臉龐以及她自己的腦袋都無影無蹤了,她的周圍肅靜無聲,她不再期望什麽。室外,寒風吹得樹枝咯啦咯啦響。在這萬籟俱寂的空間,稍有一點聲音,就會以人們幾乎能夠看見和觸及的長波傳播開來,它無窮無盡地回響著,聲波的千萬次振動懸浮於太空、超越於時間,比音樂更令人心醉神迷。在獨腳小圓桌上,護士放著一玻璃瓶透明的淺紅色橙汁,弗朗索瓦絲覺得自己會不厭其煩地去看它。它就在那裏,某件東西不費力地存在於那裏,那就是奇跡。那是柔和的清新感或其他隨便什麽東西,它無憂無慮無煩惱地存在於那裏,它不知疲倦地存在著,為什麽不為此而賞心悅目呢?是的,這正是弗朗索瓦絲在三天前不敢期望的:她得到解脫、心滿意足,置身於如同卵石一般光滑圓潤的、自我封閉的、寧靜的瞬息之中安息著。


    “您能否抬起一點兒?”醫生說,他幫助她坐起來。“這樣就可以了,時間不會太長。”


    他態度友好並通情達理,他從醫藥箱中拿出一個儀器,貼在弗朗索瓦絲的胸口。


    “深呼吸。”他說。


    弗朗索瓦絲開始深深吸氣,由於她氣息急促,這儼然是項費力的事,每當她試圖深呼吸時,就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


    “請數數:一、二、三。”醫生說。


    他現在聽診背部,並輕叩胸廓,猶如電影中的警探在探測一堵可疑的牆。弗朗索瓦絲順從地數數、咳嗽和呼吸。


    “好,行了。”醫生說,他把枕頭放在弗朗索瓦絲的腦袋下,和藹地看著她。


    “肺部輕微感染,我們馬上給您打針以防心髒衰竭。”


    “要很長時間才能好嗎?”弗朗索瓦絲問。


    “正常情況下九天,但是您以後需要長時間康複。您的肺過去有過麻煩嗎?”


    “沒有。”弗朗索瓦絲說。“為什麽?您認為我的肺受感染了?”


    “這不好說,”醫生含糊其詞地說,他拍拍弗朗索瓦絲的手,“等您感覺好一些,就去照透視,那時再看需要對您做些什麽。”


    “您要把我送療養院?”


    “還沒決定。”醫生笑了笑說。“總之,幾個月的休息並不可怕。特別是不要擔心。”


    “我不擔心。”弗朗索瓦絲說。


    肺部感染,幾個月的療養,也許要幾年。這多麽奇怪。各種各樣的事都可能發生。那個聖誕節前夜多麽遙遠啊,那時她以為自己被封閉在一種定型的生活中,因為尚未發生過任何事情。未來伸向遠方,猶如在寂靜雪地上的一條漫長而柔美的足跡,像床單和粉牆那樣光潤瑩潔。弗朗索瓦絲隻是隨便某一個人,隨便什麽事都突然會成為可能。


    弗朗索瓦絲睜開雙眼,她喜歡這樣的蘇醒,因為它既不剝奪她休息又使她欣喜地意識到醒了,她甚至不需要改變姿勢,因為她已經采取坐姿,她很習慣這樣睡覺。睡眠對她來說不再是一種為尋求快意和躲避現實的退隱方式,而是各種活動中的一種,采用與其他活動相仿的姿勢。她從容地看了看皮埃爾擺在床頭櫃上的橙子和書籍。平靜的一天緩緩地在她麵前隨意流逝。


    “待一會兒,人家要為我照透視。”她想。這是被所有其他小事件圍繞的中心事件。她對檢查結果漠不關心,她關心的是走出這間屋子,在這裏她被禁閉了三個星期了。今天她感到自己已經痊愈,她肯定能不費力地站起來,甚至邁步。


    早晨過去得很快。那位負責護理弗朗索瓦絲的瘦削的棕發年輕護士一麵為她梳洗,一麵向她大談特談現代婦女的命運和教育是如何美好,然後醫生來查房。米凱爾夫人大約十點到達,帶來兩件新熨過的睡衣、一件供床上看書時穿的玫瑰色輕便安哥拉呢上衣、橘子和科隆香水。她看著弗朗索瓦絲進午餐,並連連向護士道謝。她走了以後,弗朗索瓦絲舒展開雙腿,上半身幾乎垂直地靠著。她任憑世界向黑夜滑去,滑去後返回光明,又重新滑去:這是一種輕柔和緩的搖擺。突然搖擺止住了,原來格紮維埃爾正彎腰對著床看她。


    “您夜裏睡得好嗎?”格紮維埃爾問。


    “用幾滴這種藥,我總是睡得很好。”弗朗索瓦絲說。


    格紮維埃爾把頭往後一仰,嘴上隱含微笑,解著包頭的圍巾。每當她專心於自己的裝束打扮時,她的舉止中總帶有某種宗教禮儀式的、神秘的東西。圍巾解開後,她又恢複到世俗的常態。她審慎地用手指捏著小瓶。


    “不應該養成習慣。”她說。“用了這個,您以後就再也離不開它了。您會眼睛發直、鼻子發紫,您會很嚇人的。”


    “您會和拉布魯斯串通一氣,把我所有的小藥瓶都藏起來,但是我還會找到它們。”


    她開始咳嗽,講話使她感到勞累。


    “而我,我一夜沒睡。”格紮維埃爾神氣十足地說。


    “您講給我聽聽。”弗朗索瓦絲說。


    格紮維埃爾的那句話刺到她心裏,如同牙醫的鋼鑽深入一顆壞死的牙中一樣,她唯一感受到的是不複存在的憂慮在心中留出的空隙。皮埃爾疲於奔命,格紮維埃爾則永遠無所事事。想法依然存在,但無棱無角,無知無覺。


    “我有件東西要給您。”格紮維埃爾說。


    她脫去風衣,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用綠色窄緞帶紮起來的小紙盒。弗朗索瓦絲解開繩結,揭開盒蓋,裏麵塞滿了棉花和薄紙,在紙下躺著一束雪花蓮。


    “多漂亮啊!”弗朗索瓦絲說,“樣子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格紮維埃爾輕輕吹拂白色花冠。


    “它們通宵沒睡,今天早上我讓它們按規定飲食,它們長得很健壯。”


    她站起來,在一個玻璃杯裏灌上水,然後把花插入。她的黑絨西式套服使她柔軟的身材更加苗條,她身上農村小姑娘的痕跡已蕩然無存,成為一個對自身的優雅十分自信的、完美的年輕姑娘。她將一把扶手椅拉到床邊。


    “我們真的度過了不平凡的一夜。”她說。


    幾乎每天晚上,她都到劇場門口等候皮埃爾,他們之間前嫌全消,弗朗索瓦絲還從未見過她臉上有過這種激動而沉思的表情,她眉開眼笑,嘴唇微微噘起,像一個錢幣似的。珍藏在密封匣子內、薄紙和棉花底下的東西象征著她對皮埃爾的思念,通過她嘴唇的形狀和眼睛的笑意表現出來。


    “您知道,長期以來我一直想在蒙馬特爾轉一大圈,”格紮維埃爾說,“可從來也沒有實現。”


    弗朗索瓦絲笑了,在蒙帕納斯區周圍有一個格紮維埃爾始終沒有決心跨越的魔圈,寒冷和疲勞足以使她望而卻步,她戰戰兢兢地躲避在多莫咖啡館和北極酒吧裏。


    “昨天晚上,拉布魯斯來了一個強製行動,”格紮維埃爾說,“他用出租汽車把我拉走,直拉到皮加勒廣場。我們不太清楚要去哪裏,於是就探索著前進。”


    她笑了笑。


    “我們腦袋上方該是有火舌存在,因為五分鍾以後,我們來到一座通體紅亮的小房子前,無數小玻璃窗上掛著紅色窗簾,樣子神秘莫測,有些可疑。我不敢進去,但是拉布魯斯興致勃勃地推開門,裏麵熱烘烘的,擠滿了人。我們在一個角落裏還是發現了一張桌子,上麵鋪著一塊粉紅色桌布,惹人喜愛的粉紅色餐巾簡直像不很莊重的小青年上衣左上角口袋裏裝的小手絹。我們就在那裏坐下來,”格紮維埃爾停頓了一會兒,“我們吃了醃酸菜。”


    “你們吃了一份醃酸菜?”弗朗索瓦絲問。


    “是啊,”格紮維埃爾非常高興她的話產生了作用,“我覺得味道很不錯。”


    弗朗索瓦絲猜測著格紮維埃爾大膽而閃閃發亮的目光。


    “我也要一份醃酸菜。”當時格紮維埃爾肯定這樣說。


    這是她向皮埃爾表明他們之間暗中是心靈相通的。他們肩並肩,稍稍隔開坐著,看看別人,又像朋友一樣會心而幸福地互相看看。在這些形象中不存在令人擔憂的事,弗朗索瓦絲回味時心平氣和。所有這些事都發生在光禿禿的大牆外、診所的花園外,在一個同電影院銀幕上的黑白世界同樣虛幻的世界中。


    “那裏的顧客是些奇怪的人。”格紮維埃爾撇了一下嘴,做出一副假正經的模樣說。“走私可卡因的,當然也有慣犯。老板是一個臉色蒼白的棕發高個兒男人,粉紅色嘴唇厚厚的,外表像個強盜。不是個粗魯的人,是個相當文雅、因而不太殘忍的強盜。”


    她好像為自己補充了一句:


    “我很希望勾引這樣一個男人。”


    “您怎麽勾引?”弗朗索瓦絲問。


    格紮維埃爾翹起嘴唇,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要讓他痛苦。”她說,做出一副頗具肉感的神態。


    弗朗索瓦絲有些不安地看看她,把這個嚴肅和堅守貞操的女人想象成一個具有情欲的女人似乎是瀆聖的,但是她自己如何看自己呢?是什麽樣的色情和調情的夢想使她的鼻子和嘴巴輕微顫抖?當她詭秘地微笑時,她那躲過他人耳目的真實個人形象是怎樣的?此刻的格紮維埃爾對自己的肉體有感覺,自我感到是個女人,弗朗索瓦絲覺得被一個隱蔽在熟悉表情背後的嘲弄人的陌生女人欺騙了。


    格紮維埃爾收起了強作的笑容,帶著幼稚的語調補充道:


    “然後,他會把我帶到鴉片煙館,讓我結識罪犯。”


    她凝神思索了片刻。


    “也許每天晚上到那裏去,我們最終會被收留。我們開始結交一些人:兩個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的女人。”


    她悄悄地補充道:


    “是雞奸者。”


    “您是想說搞同性戀的女人?”弗朗索瓦絲說。


    “不是一回事兒嗎?”格紮維埃爾抬起眉毛問。


    “雞奸者隻是指男人。”弗朗索瓦絲說。


    “總之這是一對。”格紮維埃爾稍稍有些不耐煩地說。她臉部表情又活躍起來。“其中之一頭發剪得很短,樣子完全像一個年輕男子,一位富有魅力的、沉湎於花天酒地的小青年;另一位是個女人,她年齡稍微大些,相當漂亮,穿一條黑絲綢連衣裙,上身戴一朵紅玫瑰花。由於我對小青年著了迷,拉布魯斯對我說,我應該設法勾引她。我就向她做媚眼,讓她神魂顛倒。她果真來到我們桌上,用她的酒杯向我敬酒。”


    “您怎麽做媚眼?”弗朗索瓦絲問。


    “就這樣。”格紮維埃爾說,她向橙汁瓶偷偷地、挑釁性地看了一眼。弗朗索瓦絲又一次感到不自在,不是因為格紮維埃爾具有這種令人困惑不解的天賦,而是因為她竟為此而洋洋自得。


    “然後呢?”弗朗索瓦絲問。


    “然後我們就邀請她坐下。”格紮維埃爾說。


    房門無聲地打開了,褐色臉蛋的年輕護士走向床鋪。


    “該打針了。”她輕快地說。


    格紮維埃爾站起身。


    “您不必離開。”護士說,她向注射器中灌滿一種綠色液體。“我一分鍾就完。”


    格紮維埃爾愁眉苦臉地看著弗朗索瓦絲,並流露出一絲責備的神色。


    “我不會叫喊的,您知道。”弗朗索瓦絲笑著說。


    格紮維埃爾向窗戶走去,把額頭貼在玻璃上。護士翻開被子,使一部分大腿裸露在外,皮膚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底下是一大堆小硬疙瘩。她麻利地一下把針頭插入,動作敏捷,絲毫不讓人疼痛。


    “好,完了,”她說,她有些埋怨地看著弗朗索瓦絲,“不該說話太多,您會累壞身體的。”


    “我不說話了。”弗朗索瓦絲說。


    護士對她笑了笑,走出房間。


    “多麽可怕的女人!”格紮維埃爾說。


    “她很可愛。”弗朗索瓦絲說。她對這位靈巧殷勤、照料周全的年輕姑娘充滿一種脆弱的寬容感情。


    “怎麽可能去當一個護士呢!”格紮維埃爾說,她向弗朗索瓦絲投去膽怯和厭惡的目光。


    “她讓您感到不舒服?”


    “不是,我什麽感覺也沒有。”


    格紮維埃爾打了個寒戰,在某些形象麵前,她確實可能會膽戰心驚。


    “讓一個針紮到肉裏,我可忍受不了這個。”


    “如果您吸毒……”弗朗索瓦絲說。


    格紮維埃爾將頭往後一仰,輕蔑地笑了笑。


    “啊!那將是我自己給自己紮。我麽,對自己,什麽我都能做。”


    弗朗索瓦絲熟悉這種充滿優越感和怨恨的語調。


    格紮維埃爾對人的判斷不是根據他們的行動,而是根據他們的處境,哪怕並不是出於他們的自願。因為現在涉及到的是弗朗索瓦絲生病的處境,格紮維埃爾原來想對此裝作視而不見,然而她忽然想到,生病本身就是個嚴重的錯誤。


    “您也很可能不得不忍受,”弗朗索瓦絲說,她有些不懷好意地補充道,“也許有一天這會臨到您頭上。”


    “永遠不會,”格紮維埃爾說,“我寧肯死也不看醫生。”


    她的道德觀是人不該求醫。如果生命要溜走,而竭力掙紮想活下來,那是平庸的表現。她憎恨任何形式的頑強拚搏,這是一種缺乏從容灑脫、孤傲清高氣質的表現。


    “她會像別人一樣接受治療和護理的。”弗朗索瓦絲不快地想,但這隻是一種無力的寬慰。現在,格紮維埃爾就在那裏,身著黑西裙,精神飽滿,自由自在,衣領端正的蘇格蘭外套襯托出容光煥發的臉蛋,頭發閃閃發亮。弗朗索瓦絲則臥床不起,束手無策,任憑護士和醫生擺布。她瘦骨嶙峋,既醜陋又虛弱,幾乎講不了話。她突然感到身上的疾病是一種羞人的恥辱。


    “您對我講完您的故事吧。”她說。


    “她是否不會來打擾我們了?”格紮維埃爾陰沉地說,“她連門都不敲。”


    “我想她不會再來了。”弗朗索瓦絲說。


    “好吧!她向她的女友招了招手,”格紮維埃爾勉強開始講,“她們坐到了我們身旁,年輕的那個喝完威士忌,一下子就倒在桌上,像一個孩子那樣胳臂伸向前方,臉頰貼在臂肘上。她哭笑無常,頭發亂蓬蓬的,額頭上冒著汗珠,然而她很幹淨,很純潔。”


    格紮維埃爾閉上了嘴,腦海裏正再現這一場景。


    “什麽事情誰要是走到了極端,那種感受是十分強烈的,確實到了極端。”她說。她的眼睛茫然地凝望著,然後,又興奮地說:“另一個使勁搖晃她,她一定要把她帶走,她像一個充滿母愛的妓女,您知道,這類妓女不願意自己的小情人沉淪下去,她們出於關心,出於占有者的本能,同時出於一種淫穢的憐憫心。”


    “我懂。”弗朗索瓦絲說。


    簡直可以認為格紮維埃爾在娼妓中生活了好多年。


    “是不是有人敲門?”她伸長耳朵聽了聽說,“請您叫他進來。”


    “請進。”格紮維埃爾聲音嘹亮地喊道,眼神中掠過一絲不悅。


    門打開了。


    “您好。”熱爾貝說,他略顯尷尬地向格紮維埃爾伸出手。


    “您好。”他重複了一句,並走到床邊。


    “您太好了,能來這裏。”弗朗索瓦絲說。


    她原來沒有期望他來探望,這下,出乎意料地看到他使她心花怒放。她像有一股清風吹進房間,滌蕩了病氣和汙濁的熱流。


    “您的模樣很怪。”熱爾貝善意地笑著說,“好像印第安部族蘇人的頭領。您好點兒了嗎?”


    “我已經好了。”弗朗索瓦絲說,“這玩意兒,九天內見分曉,或者一命嗚呼,或者燒退下來。請坐。”


    熱爾貝解下圍巾,這是一條晶瑩雪白的粗棱紋羊毛圍巾。他在屋子中央的一個墩狀軟座上坐下,看看弗朗索瓦絲,又看看格紮維埃爾,一副走投無路的神情。


    “我不再發燒,但是仍然腿發抖,不能站立。”弗朗索瓦絲說,“一會兒他們要給我透視,我想,離開床下地走肯定會使我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們要檢查我的肺,看看情況究竟怎麽樣了。醫生對我說,我剛來這裏的時候,右肺軟得像一塊肝,而且另一葉肺也快變軟了。”


    她一陣輕咳。


    “我希望肺部已經複原,達到令人滿意的健康程度。您知道,否則我必須療養好幾年。”


    “這就不是鬧著玩兒的了。”熱爾貝說,他的目光在房間裏環視了一圈,為了尋找話題。“您有這麽多好看的花!簡直像未婚妻的房間!”


    “花籃是學校的學生送的,”弗朗索瓦絲說,“那盆杜鵑花是泰代斯科和朗勃蘭送的,波勒·貝爾熱送來了那些銀蓮花。”


    又是一陣輕咳。


    “您看,您咳嗽了,”格紮維埃爾說,她的憐憫心顯得有些過分,“護士禁止您說話。”


    “您是個嚴格認真的看護,”弗朗索瓦絲說,“我不說了。”


    短暫的沉默。


    “那麽,那兩個女人後來怎麽樣了?”她問。


    “她們走了,就這樣。”格紮維埃爾勉強回答。


    熱爾貝把擋住臉的那綹頭發往後一甩,動作堅定而果斷。


    “我很希望您快點兒康複,趕得上來看我的木偶戲,”他說,“您知道,進行得很順利,兩個星期以後可以演出。”


    “而年內您是不是還要推出其他的節目?”弗朗索瓦絲問。


    “是的,現在我們有了木偶劇場。他們那些木偶造型很好。我不喜歡他們演的東西,但是他們為人卻非常隨和。”


    “您很滿意?”


    “我喜出望外。”熱爾貝說。


    “格紮維埃爾告訴我,您的木偶娃娃漂亮極了。”弗朗索瓦絲說。


    “模樣很可笑,我本來應該給您帶一個來,”熱爾貝說,“那裏,他們用提線木偶。但是我們,是布袋木偶,靠手讓它們活動,這更有趣。它們用漆布做成,穿的是把整個胳臂都遮住的大喇叭裙,像手套一樣鼓起來。”


    “是您自己做的?”弗朗索瓦絲問。


    “是莫利埃和我,但所有主意都是我出的。”熱爾貝得意地說。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話題中,因此,他的羞怯感被一掃而光。


    “這不是那麽容易演的,您知道,因為動作必須有節奏和有表情,但是我開始學會演了。您想象不出搬上舞台演出時可能出現的一切細小問題。您體會一下,”他把雙手舉向空中,“兩隻手中各有一個木偶。如果您想把其中一個弄到舞台盡頭,就應該尋找借口同時活動另一個。這就需要創造性。”


    “我真想看一次排練。”弗朗索瓦絲說。


    “現在我們每天工作,五點到八點。”熱爾貝說。“要演出一個五個角色的劇本和三個幕間短劇。好長時間以來,我腦子裏盡是這些。”


    他轉過身對著格紮維埃爾。


    “昨天,我們是指望您來的,您對那個角色不感興趣嗎?”


    “怎麽?我覺得有意思極了。”格紮維埃爾說話的口氣像是被冒犯了似的。


    “那麽,一會兒您跟我一起去。”熱爾貝說。“昨天夏諾念了她的角色台詞,但是太糟糕了,她就像自己在台上那樣說話。很難找到合適的音調,”他對弗朗索瓦絲說,“嗓音必須像出自木偶的口。”


    “但是我擔心我不會做。”格紮維埃爾說。


    “肯定行,那天您念的四句台詞正恰到好處。”


    熱爾貝哄人似的微微一笑。


    “您知道,我們在演員之間分紅利,您如果有點兒運氣,就滿可以得到一小筆五到六法郎的報酬。”


    弗朗索瓦絲仰天倒向枕頭,她很高興他們之間談起話來,她已經很疲勞。她想伸直雙腿,但即使微小的動作也要牽動全局:她坐在一個撒了爽身粉的橡皮圈上,腳跟下也有橡皮墊,一種弓形柳條架子在膝蓋上方支撐著被子,以免摩擦刺激皮膚。她終於成功地伸展開全身。他們離開以後,如果皮埃爾不立即到來,她可以睡一會兒覺,因為她感到頭昏腦漲。她聽到格紮維埃爾在說話:


    “胖老太太突然變成一隻氣球,她的裙子卷起來成了氣球吊籃,她在空中飛翔著。”


    她正在講她在魯昂集市上看到的木偶戲。


    “而我在帕萊爾姆看過人家演出《憤怒的羅蘭》。”弗朗索瓦絲說。


    她沒有繼續往下說,因為她沒有敘述的願望。那是在一條很小的街上,在一個賣葡萄的小商店旁,皮埃爾向店主買了一大串黏糊糊的麝香葡萄。一個座位五個蘇,場子裏隻有孩子。長凳的寬度剛剛夠坐上他們的小屁股。幕間休息時,有一個家夥手托一個放著幾杯清水的盤子走來走去。賣一個蘇一杯,然後他又坐回舞台邊的一條長凳上。他手中捏著一根長長的竿子,演出中重重地抽打出聲的孩子。牆上貼著幾幅敘述羅蘭故事的埃皮納勒[1]圖片。木偶絕妙無比,穿著騎士的盔甲顯得又挺又直。弗朗索瓦絲閉上眼睛。僅僅過去兩年,可好像已經是史前的事了。現在一切都變得那麽複雜:感情、生活、歐洲。而這些對她無關緊要,因為她像一個沉船後的遇難者被動地隨波逐流,然而天涯到處有暗礁。她在一片灰色洋麵上漂泊,展開在她周圍的是含瀝青和硫磺的水域,她仰浮於水麵,無所思、無所懼、無所求。她又睜開眼睛。


    談話中斷了,格紮維埃爾看著自己的腳,熱爾貝則憂慮重重地端詳著那盆杜鵑花。


    “最近您在搞什麽?”他終於開口。


    “梅裏美的《機遇》。”格紮維埃爾說。


    她始終未下決心在皮埃爾麵前通過她這場戲。


    “您呢?”她問。


    “《變幻莫測的瑪麗亞娜》中的八行詩,但這隻是為了陪康塞蒂排練台詞。”


    又是一陣沉默。格紮維埃爾忿忿地噘起嘴。


    “康塞蒂演瑪麗亞娜出色嗎?”


    “我不認為這對她是件有趣的事。”熱爾貝說。


    “她很庸俗。”格紮維埃爾說。


    兩人都不作聲了,顯得很尷尬。


    熱爾貝把頭一甩,頭發都甩到後麵去了。


    “您知道嗎?我也許要在多米尼克·奧裏奧爾的夜總會演出一場木偶戲。這會很了不起的,因為看來夜總會開張以來很順利。”


    “伊麗莎白和我談起過。”弗朗索瓦絲說。


    “是她給我介紹的。在夜總會裏她指手畫腳。”


    他又高興又反感地把手放在嘴上:


    “啊,可她現在裝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這真不可想象!”


    “她錢很多,有關她,別人談起過一些。這使她的生活發生了變化。”弗朗索瓦絲說,“她現在打扮得時髦極了。”


    “我不喜歡她的那副打扮。”熱爾貝說,明顯地表現出帶有偏見。


    在那裏,在巴黎,每天的生活都不雷同,想到此覺得很奇怪。那裏發生很多事,日新月異,千變萬化。但是所有這些遠離此地的動蕩不安、令人眼花繚亂的紛亂事物在弗朗索瓦絲心中喚不起任何激情。


    “我五點得趕到茹爾·夏普蘭路,”熱爾貝說,“我必須走了。”


    他看了看格紮維埃爾。


    “那麽,您跟我去嗎?否則,夏諾不會放棄角色。”


    “我去。”格紮維埃爾說。她穿上風衣,並精心地在下巴底下係上圍巾。


    “您還會在這裏住很長時間嗎?”熱爾貝問。


    “一個星期,我希望。”弗朗索瓦絲說,“然後我將回家。”


    “再見,明天見。”格紮維埃爾冷冷地說。


    “明天見。”弗朗索瓦絲說。


    她向熱爾貝笑了笑,而他用手敬了個小小的禮以示告別。他打開房門,神色不安地先於格紮維埃爾走了出去,他大概在思考能對她談些什麽。弗朗索瓦絲向後倒到枕頭上,想到熱爾貝對她充滿友情,心裏樂滋滋的。當然,他對拉布魯斯的感情遠遠超出對她的友情,但這是一種他真正給予她的個人好感。而她也非常愛他。無法想象比這種毫無需求、永遠充實的友誼更令人愉快的關係了。她閉上眼睛,感到身心安適。療養好幾年……即使這個念頭也不使她反感。過一會兒,她將知分曉:她已準備好迎接任何判決。


    門輕輕地打開了。


    “你好嗎?”皮埃爾說。


    弗朗索瓦絲頓時精神抖擻,皮埃爾的來臨帶給她的遠不止快樂。隻有在他麵前,冷漠的平靜感才無影無蹤。


    “我越來越好了。”她邊說邊握住皮埃爾的手。


    “過一會兒他們要給你透視嗎?”


    “是的。可你知道,醫生認為我的肺恢複得很好。”


    “但願他們別太累著你。”皮埃爾說。


    “今天我特別快樂。”她說。


    她心裏充滿柔情,以前把皮埃爾的愛情比作破舊的白色墳墓是那麽不公平!幸虧這場病,她才堅信不疑這愛情充實豐滿、富有生命力。她感激的不僅是他的頻繁探視、電話問候以及他的關懷備至,使她產生永世難忘甜蜜感的,除了他出自內心的溫柔體貼,她還發現他不由自主流露出來的憂慮不安。此時,對著她的是一張表情未加控製的臉,即使有人反複向她強調,說這僅僅是出於禮貌,那也枉然,因為不安擾得他心慌意亂。他把一包書放在床上。


    “看我給你選的書。你喜歡嗎?”


    弗朗索瓦絲看了看書名:兩部偵探小說、一部美國小說和幾本雜誌。


    “我想我喜歡,”她說,“你真好!”


    皮埃爾脫下大衣。


    “我在花園裏碰見了熱爾貝和格紮維埃爾。”


    “他帶她去排練一出木偶戲。”弗朗索瓦絲說,“他倆在一起看上去很怪。他們一會兒熱烈地侃侃而談,一會兒又陰沉沉地默不作聲。”


    “是的,”皮埃爾說,“他倆很怪。”


    他朝房門跨了一步。


    “好像來人了。”


    “四點,時間到了。”弗朗索瓦絲說。


    護士進來了,鄭重其事地走在兩位抬擔架的人前麵,他們抬著一把寬大的扶手椅。


    “我們的病號,您感覺怎麽樣?”她問,“我希望她將沉著冷靜地承受這次小小的遠征。”


    “她氣色不錯。”皮埃爾說。


    “我感覺很好。”弗朗索瓦絲說。


    長久幽閉於此以後要邁過這間屋子的門檻確實稱得上一次冒險。他們抬起她、為她裹上被子、把她安置在扶手椅裏。坐著的感覺很奇特,這同坐在床上迥然不同,有些令人眩暈。


    “行嗎?”護士一邊擰門把一邊問。


    “很好。”弗朗索瓦絲說。


    她又驚訝又氣惱地看著這扇正在向外打開的門:通常門打開是為了讓人進來,今天突然改變了方向,它變成了出口。房間因為床鋪被騰空也顯得令人氣惱,在她看來,房間不再是診所的中心,以往,走廊和樓梯都通向這裏;而現在,鋪著消音漆布的走廊變成了一條幹線,無數一模一樣的小房間都朝向它。弗朗索瓦絲產生了從世界的另一端走過來的感覺,這同穿過一麵鏡子的感覺幾乎同樣奇怪。


    人們把扶手椅放在一間鋪瓷磚的房間裏,那裏擺滿了複雜器械。屋子裏熱烘烘的。弗朗索瓦絲半閉眼睛,這次“彼岸”之行使她感到勞累。


    “您能不能站立兩分鍾?”剛進屋的醫生說。


    “我試試。”弗朗索瓦絲說,因為她對自己的體力不再有把握。


    強壯的胳臂扶她站起來,並把她引到機器中間。地麵在腳下如同旋風一樣飛逝而去,使她感到惡心。她從未想到走路竟如此艱難,額頭上滲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請站著別動。”聽到一個聲音說。


    人們把她靠在一個器械上,一塊木板貼住了她的胸脯。她喘不過氣來,她堅持不了兩分鍾,否則非憋死不可。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萬籟俱寂,她隻聽到自己呼吸時短促的噓噓聲,接著是幹巴巴的咯啦一聲,然後一切感覺都消失了。當她恢複知覺時,她又坐在扶手椅中了。醫生正溫柔地俯身看著她,護士擦拭著她汗珠濕透的額頭。


    “好了。”他說,“您的肺非常棒,您可以安心睡覺了。”


    “好點兒了嗎?”護士問。


    弗朗索瓦絲微微點了點頭,她已經精疲力竭。她感到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恢複體力,將要終身臥床不起了。她倒在扶手椅靠背上,人們沿著走廊把她抬回去。她的腦袋空空的、沉沉的。她看見皮埃爾正在病房門前踱來踱去。他擔憂地向她微笑。


    “很好。”她喃喃地說。


    他準備朝她走過來。


    “請等一小會兒。”護士說。


    弗朗索瓦絲向他轉過頭,看到他腿腳強健,穩穩地站著,憂傷便向她襲來,她是多麽虛弱,多麽衰竭!就像一個無生命的包裹讓人靠胳臂的力量抬來抬去。


    “現在您要好好休息。”護士一麵說一麵整理枕頭和拉扯被子。


    “謝謝。”弗朗索瓦絲說,並舒舒服服地躺下來。“勞駕請您告訴他,他可以進來了。”


    護士離開房間,門後傳來一陣短暫的低語,皮埃爾走了進來。弗朗索瓦絲帶著羨慕的目光注視著他:對他來說,穿越房間竟那樣自如。


    “我太高興了。”他說,“你好像恢複得很不錯。”


    他彎下腰來親吻她。他那喜出望外的表情溫暖了弗朗索瓦絲的心。他不是故作喜悅姿態來使她高興,他為自己而欣喜若狂,沒有摻雜任何理性因素。他的愛情又變成了活生生的事實。


    “你坐在扶手椅上完全是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他溫柔地說。


    “我當時覺得很不好受。”弗朗索瓦絲說。


    皮埃爾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


    “你知道,你可以抽煙鬥。”她說。


    “決不抽,”皮埃爾說,他貪婪地看著香煙。“即使這,我也不該抽。”


    “不,我的肺恢複了。”弗朗索瓦絲高興地說。


    皮埃爾點上了煙。


    “現在,我們快要把你帶回家去了,你將看到你會度過一個妙不可言的短短的康複期。我要為你搞一個電唱機、一些唱片,你將接待客人,你會受到細心照料。”


    “明天我要問問醫生,他什麽時候允許我走。”弗朗索瓦絲說。她歎了口氣:“可好像我再也不能走路了。”


    “哦!很快就會好的,”皮埃爾說,“我們每天讓你在扶手椅上坐一會兒,然後再讓你站幾分鍾,最終你一定可以真正地散步。”


    弗朗索瓦絲信任地朝他笑笑。


    “昨天,格紮維埃爾和你,你們好像過了一個了不起的晚上。”


    “我們發現了一個相當有趣的地方。”皮埃爾說。


    他忽然臉色陰沉了下來,弗朗索瓦絲感到她剛才一下子使他墮入了一係列令人不快的思索中。


    “她富有性感地對我談起這件事。”她失望地說。


    皮埃爾聳了聳肩膀。


    “怎麽回事?”她問,“你在想什麽?”


    “嗨!沒什麽意思。”皮埃爾說,並矜持地笑笑。


    “你多怪啊!我什麽都感興趣。”弗朗索瓦絲說,心中不免有些擔憂。


    皮埃爾遲疑不語。


    “怎麽樣?”弗朗索瓦絲說,並看著皮埃爾,“我求你,告訴我你在想什麽。”


    皮埃爾仍然猶豫不決,然後他似乎下了決心。


    “我在想她是否愛上了熱爾貝。”


    弗朗索瓦絲瞠目結舌,盯視著他。


    “你想說什麽?”


    “就是我剛才說的。”皮埃爾說,“這再自然不過了。熱爾貝漂亮、有魅力,他具有迷住格紮維埃爾的優雅風度。”他茫然地看著窗戶。“這件事實在太可能了。”他說。


    “但是格紮維埃爾的心思都在你身上。”弗朗索瓦絲說,“她剛度過的那個夜晚好像使她很激動。”


    皮埃爾的嘴唇向前翹起,弗朗索瓦絲重又看到這生硬而有些學究氣的側影,她已很久沒看見這副模樣了。


    “當然,”他傲慢地說,“隻要我願意花點兒功夫去做,我肯定可以使某個人度過非常美好的時光。可這證明什麽呢?”


    “我不懂你為什麽這麽想。”弗朗索瓦絲說。


    皮埃爾好像幾乎沒聽見她說話。


    “問題涉及的是格紮維埃爾,不是某一個伊麗莎白,”他說,“我在她身上產生某種精神上的誘惑,這是肯定的,但她絕對沒有摻雜其他感情。”


    弗朗索瓦絲感到有些不快:從前她愛上皮埃爾就是因為他精神上的魅力。


    “她是個好色的人,”他繼續說,“她的感情是單純的。她喜歡聽我談話,但是她期待一位年輕美男子的親吻。”


    弗朗索瓦絲愈加不快了:她喜歡皮埃爾親吻她。他是否因此而蔑視她?但現在談論的不是她。


    “我確信熱爾貝沒有向她獻殷勤,”她說,“首先,他知道你對她感興趣。”


    “他什麽也不知道,”皮埃爾說,“他永遠隻知道人們對他明說的事。再說,問題不在於此。”


    “但究竟你是不是已經發現了他們之間什麽事?”


    “當我在花園裏看見他們的時候,那明擺著的事實讓我產生了強烈印象。”皮埃爾說,並開始啃指甲。“你從來沒有見過,當她以為沒有人觀察她時,她是怎麽盯著他看的:她簡直想吃掉他。”


    弗朗索瓦絲想起了聖誕節前夜她無意中發現的那種貪婪目光。


    “是的,”她說,“但是在波勒·貝爾熱麵前,她也同樣激動得如同鬼魂附體。這是瞬息的狂熱,構不成一種真正的感情。”


    “你不記得有一次當我們開克麗斯蒂娜姑姑和熱爾貝的玩笑時,她氣壞了。”皮埃爾說,如果他繼續咬指甲,會把指頭連同骨頭一起吞下去。


    “那是她和他相識的那天,”弗朗索瓦絲說,“你不會是說她那時已經愛上他了吧。”


    “為什麽不?”皮埃爾說,“她對他一見鍾情。”


    弗朗索瓦絲沉思起來。那天晚上,她把格紮維埃爾單獨留下和熱爾貝待在一起,當她回來找格紮維埃爾時,她正莫名其妙地發火。弗朗索瓦絲當時想是否他對她無禮了,也許正相反,她怨恨他是因為他太討她喜歡了。幾天以後就出了那件泄露秘密的怪事兒……


    “你在想什麽?”皮埃爾煩躁地問。


    “我正試著回憶。”她說。


    “你看,你也不置可否。”皮埃爾急迫地說,“有一係列跡象。當她把我們出去瞞著他這件事告訴他時,她腦子裏在想什麽?”


    “你那時認為,這是她對你開始有感情了。”


    “有這個因素,就在那時,她開始對我感興趣,但是事情肯定還要複雜。也許她真的遺憾沒有和他一起度過那天夜晚;也許她企圖暫時同他合夥反對我們。或者還有,她想報複他,因為他喚起了她的欲望。”


    “不管怎樣,從任何意義上說都不存在任何跡象,這太模棱兩可了。”


    她讓自己在枕頭上躺得高一些。這次談話使她很累,汗水開始濕透脊背和手心。她原以為擾得皮埃爾終日前思後想的種種說明、解釋早已經過去了……她本想得到安寧和解脫,但是皮埃爾的煩躁不安擾亂了她的心緒。


    “剛才她沒有給我這個印象。”她又說。


    皮埃爾的嘴唇又翹了起來。他做了個奇怪的表情,好像他慶幸自己把剛要脫口而出的小小的壞主意留在了肚子裏。


    “你隻看見你想看到的事。”他說。


    弗朗索瓦絲激動得臉都紅了。


    “我離群索居已經三個星期了。”


    “但是這之前已經有一大堆跡象存在。”


    “哪些呢?”弗朗索瓦絲問。


    “所有我們剛說的那些。”皮埃爾含糊地說。


    “這不嚴重。”弗朗索瓦絲說。


    皮埃爾很不高興。


    “我告訴你我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他說。


    “那就別問我。”弗朗索瓦絲說,聲音有些顫抖。麵對皮埃爾突如其來的生硬態度,她感到心力交瘁。


    皮埃爾內疚地看著她。


    “我這些麻煩事把你累著了。”他說,一陣柔情湧上心頭。


    “你怎麽這麽說?”弗朗索瓦絲說。看來他非常痛苦,她多麽想幫助他。“坦白地講,你的證據在我看都有些站不住腳。”


    “在多米尼克那裏,夜總會開張的那天晚上,格紮維埃爾和熱爾貝跳了一次舞,當他摟住她的時候,她渾身顫抖了一下,她富於肉感地微微一笑,這不可能搞錯。”


    “為什麽你過去沒說過。”弗朗索瓦絲問。


    皮埃爾聳了聳肩膀。


    “我不知道。”


    他凝神思索了一會兒。


    “不,我知道。這是最令人不快的回憶,最使我感到心情壓抑的回憶。如果我告訴了你,我擔心你會讚同我指出的事實,而使其成為定論。”


    他微笑了一下。


    “我原來並不認為事情已經發展到這一步。”


    弗朗索瓦絲眼前重現格紮維埃爾在談到皮埃爾時的表情:柔和的嘴唇、溫情的目光。


    “我不覺得事情已經明顯到那種程度。”她說。


    “今晚我要和她談。”皮埃爾說。


    “她會暴跳如雷。”


    皮埃爾稍帶挖苦的神情笑了笑。


    “不會的,她非常愛聽我對她談論她,她認為我善於賞識她全部細膩的變化,在她看來,這甚至是我的第一大優點。”


    “她非常喜歡你。”弗朗索瓦絲說,“我認為熱爾貝一時迷住了她,但是長不了。”


    皮埃爾的臉上露出了一點喜色,但仍然繃緊著。


    “你確信你所說的?”


    “確信,永遠不可能確信。”弗朗索瓦絲說。


    “你看,你並不確信。”皮埃爾說。他幾乎用威脅的眼光看著她,他需要從她那裏聽到勸慰的話,這足以神奇般地使他平靜下來。弗朗索瓦絲十分惱怒,她不願意把皮埃爾當做孩子。


    “我不是先知。”她說。


    “依你的看法,有多少可能性她會愛上熱爾貝?”


    “這沒法算出來。”弗朗索瓦絲有些不耐煩地說。她很難受皮埃爾表現得如此幼稚,她不同意做他的同謀。


    “你總可以說出個數字。”皮埃爾說。


    下午,體溫肯定大大升高了,弗朗索瓦絲感到她的整個身軀將要全部解體,化成汗水。


    “我不知道,百分之十。”她隨便一說。


    “不超過百分之十?”


    “聽著,你怎麽能指望我知道呢?”


    “你沒有誠心。”皮埃爾幹巴巴地說。


    弗朗索瓦絲感到有一個球哽住了喉嚨,她想哭。說他愛聽的話、任其擺布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是固執的抗拒心理又一次在她心中油然而生,事物又一次具有了某種意義、某種價值,值得去為之奮鬥,隻是她心有餘、力不足。


    “太愚蠢了。”皮埃爾說,“你說得對,我拿這些來給你添煩惱幹什麽?”


    他臉部表情放鬆了下來。


    “要知道,我對格紮維埃爾除了現在所擁有的,沒有任何更多的期望,但是我不能容忍的是其他某個人能擁有更多的東西。”


    “我很理解。”弗朗索瓦絲說。


    她微笑了,但是內心沒有恢複平靜。皮埃爾破壞了她的清靜和安寧,她開始隱約看到一個五彩繽紛然而荊棘叢生的世界,一個她願意重返的世界,為了到那裏去尋求欲望和擔憂。


    “我今天晚上要同她談。”他重複了這句話,“明天,我將把一切都告訴你,但是我不再折磨你,我向你許諾。”


    “你沒有折磨我。”弗朗索瓦絲說,“是我逼你談的,你本來不願談。”


    “這是一個特別容易動感情的問題。”皮埃爾笑著說,“我當時確信我不可能冷靜地進行討論。不是我缺乏同你談的願望,而是我來的時候看到你臉瘦得可憐巴巴的樣,我覺得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了。”


    “我不再是病人了。”弗朗索瓦絲說,“不應該再那麽小心謹慎對待我。”


    “你看我沒怎麽對你小心謹慎。”皮埃爾說,他又笑了笑。“我甚至覺得可恥,一個勁兒隻談自己。”


    “這樣,人們才不可能說你是個感情不外露的人!”弗朗索瓦絲說,“你甚至坦率得令人驚訝。你在辯論中能成為一個大雄辯家,因為你從不自欺欺人。”


    “我沒有這方麵的本事。”皮埃爾說,“你很清楚,我感到我從來不被自己的過去所拖累。”


    他抬起眼睛專心地看著弗朗索瓦絲。


    “那天你對我說了一件令我震驚的事,說我把我的感情置於時空之外,為使其完美無損而忽略去享受它,這不大公正。但是對我自己,我覺得倒是有點這樣做的:我總覺得我超然於自己之上,我度過的每一個具體的時刻都無足輕重。”


    “確實如此,”弗朗索瓦絲說,“你總認為自己超然於一切發生在你身上的事。”


    “所以我能敢作敢為。”皮埃爾說,“我沉浸於這樣的思想:我是完成一項事業的人,是和你一起成功地塑造十全十美愛情的人。但是想得太簡單了,因為世界上還有其他一切事物存在。”


    “是的,還有其他的事物存在。”弗朗索瓦絲說。


    “你看,我的坦率也成了一種自我欺騙的方式。人的詭計令人驚歎。”皮埃爾堅信不疑地說。


    “哼!我們一定會揭露你的詭計的。”弗朗索瓦絲說。


    她對他笑了笑。她擔憂的是什麽?他完全能反省自己,能對世界提出懷疑。她知道,對這種使他與她分離的自由沒有什麽可懼怕的。任何東西都永遠無損於他們的愛情。


    弗朗索瓦絲把頭靠在枕頭上。中午。在她前麵還有一長段清靜時刻,但這不再是早晨那種無牽無掛、平淡無奇的清靜了,一絲淡淡的愁緒鑽進了房間,鮮花已黯然無光,橙汁失去了涼爽感,粉牆和光滑的家具顯得光禿禿的。格紮維埃爾。皮埃爾。眼睛所到之處一無所見。弗朗索瓦絲閉上了眼睛。幾個星期以來,煩擾第一次在她心中產生。昨夜是怎樣度過的?皮埃爾冒失的問題必然傷害格紮維埃爾,也許他們一會兒將在弗朗索瓦絲的床前和解。“然後呢?”她察覺到嗓子又灼痛起來,心髒又像發燒時那樣跳動。皮埃爾又把她從虛無飄渺的境遇深處帶回來,她不願意重返深淵,不願意再滯留於此。此刻,診所隻是成了一個流放地。即使疾病都不足以注定她接受孤獨的命運。在天邊重新呈現的未來是她與皮埃爾朝夕相處的未來。我們的未來。她豎起耳朵傾聽。過去那些日子,她安心於純粹病人的生活,把歡迎來訪者僅僅作為一種消遣。今天情況不同了。皮埃爾和格紮維埃爾正沿著走廊一步一步向前走,此前,他們先上了樓梯,是從車站、從巴黎,從他們的生活中走過來的。他們生活中的一個片段就要在這裏度過。腳步聲在門前止住了。


    “可以進來嗎?”皮埃爾問道,並推開門。他出現在門口,格紮維埃爾和他在一起。從他們不在場到在場,這個過程一向總是難以捕捉的。


    “護士告訴我們你睡得很好。”


    “是的,一旦停止打針,我就可以出院了。”弗朗索瓦絲說。


    “條件是你要聽話,別太激動。”皮埃爾說。“好好休息,別說話。由我們來向你敘述發生的事。”她朝格紮維埃爾笑了笑。“我們有一大堆事要告訴你。”


    他在床邊的一個椅子上坐下,格紮維埃爾坐在那個方形的大軟墩子上。她早上肯定用香波洗過發,一層厚厚的金色鬈發襯托著她的臉蛋,眼睛和蒼白的嘴唇流露出柔情和神秘感。


    “昨晚的戲演得很成功,”皮埃爾說,“全場氣氛熱烈,無數次鼓掌要求演員謝幕。但我不太知道為什麽演出以後情緒很壞。”


    “昨天下午你很煩躁。”弗朗索瓦絲半含微笑地說。


    “對,此外也許還由於缺覺,我不知道。不過,當我走到蓋泰街時,我立即開始表現得讓人無法容忍。”


    格紮維埃爾奇怪地撇了撇嘴,嘴巴像個小三角形。


    “這是一條真正的小眼鏡蛇,噝噝作響,惡毒之極。”她說。


    “而我在到達的時候特別高興,因為我規規矩矩地排練了兩個小時中國公主,為了保持精神飽滿,我還專門睡了一會兒覺。”她帶著責備的口吻補充道。


    “我情緒很壞,就是想找借口對她發脾氣!”皮埃爾說,“穿過蒙帕納斯大街的時候,她不高興地鬆開我的胳膊……”


    “那是因為汽車的關係,”格紮維埃爾急忙說,“我們不可能再並排走,這樣一點兒也不舒服。”


    “我把這看作有意侮辱,”皮埃爾說,“我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


    格紮維埃爾懊喪地看了看弗朗索瓦絲。


    “很可怕,他什麽話都不對我說,除了隔很長一段時間,來一句刻薄的禮貌話。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了,我覺得受到了十分不公平的粗暴對待。”


    “我完全想象得出。”弗朗索瓦絲含著微笑說。


    “我們決定去多莫咖啡館,因為有一段時間沒去那裏了。”皮埃爾說,“格紮維埃爾好像對再次去那裏感到滿意,我卻認為這對我們為尋求奇遇一起度過的最後幾個晚上是一種否定。這讓我更生氣,簡直不能自拔,對著我那杯黑啤酒,我將近有一個小時消不了怒氣。”


    “我試著想找個話題。”格紮維埃爾說。


    “她確實像天使那樣耐心,”皮埃爾慚愧地說,“可是她所有真心誠意的努力反而更激怒我。當我處於這種狀態的時候,我知道,隻要自己願意是可以擺脫的,可恰恰相反,我找不到任何想擺脫的理由。我終於發作了,對她橫加指責。我對她說,她像風一樣變化無常,我說可以肯定,如果哪天晚上和她一起過得很好,第二天晚上準會糟糕透頂。”


    弗朗索瓦絲笑了起來。


    “可是當你毫無誠意的時候,你腦袋裏想的是什麽?”


    “我當時真的認為她對我的態度是有所保留的、遲疑不決的,我這樣認為是因為事先我就悶悶不樂,估計她準會擺出架勢頂撞我。”


    “是的。”格紮維埃爾以抱怨的口吻說。“他向我解釋說,是因為害怕不能像前一天那樣過一個同樣美好的晚上,才使他脾氣這樣暴躁。”


    他們親熱而會心地相視而笑。看來沒有談及熱爾貝,無疑,皮埃爾終究沒有勇氣談,他用似是而非的道理說服了自己。


    “她的模樣又痛苦又氣憤,”皮埃爾說,“我一下子就息怒了,我感到羞恥。我向她敘述了我走出劇場以來心裏想的一切,”他對格紮維埃爾笑了笑,“她寬宏大量地原諒了我。”


    格紮維埃爾回敬她一個微笑。


    短暫的沉默。


    “然後,我們一致認為,很久以來我們度過的每個晚上都美好極了,”皮埃爾說,“格紮維埃爾很讚同地對我說,她和我在一起從不煩悶,我對她說,我同她一起度過的時光是我整個一生中最珍貴的。”


    他以不那麽恰到好處的詼諧語氣匆匆地說:


    “我倆都認為,這沒什麽奇怪的,因為不管怎麽說,我倆是相愛的。”


    嗓音雖輕,這個詞卻鏗然有聲地響徹房間。他的周圍一時肅靜無聲。格紮維埃爾強作笑臉。弗朗索瓦絲裝出某種表情。長期以來事情已經發展到這一步,雖然隻是一個詞,但這是一個具有決定意義的詞,在說出來之前,皮埃爾本來可以征求一下她的意見。她不嫉妒他,但是這個她在某個寒風凜冽的清晨收養的冰肌玉骨的金發小姑娘,她卻不能不加抵製地失去。


    皮埃爾平心靜氣、悠然自得地接著說:


    “格紮維埃爾告訴我,直到那時,她還從未認清這是一種愛情,”他笑了笑,“她發現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是幸福的、感受強烈的,但是她沒有覺察這是由於我在場。”


    弗朗索瓦絲看了看格紮維埃爾,後者正毫無表情地注視著地板。她不公正,皮埃爾曾征求過她意見,很久以前她曾首先主動對他說:“你可以愛上她。”聖誕前夜,他曾向她表示要放棄格紮維埃爾。他完全有權利心安理得。


    “您覺得這很意外、很不可思議?”弗朗索瓦絲很不自然地問道。


    格紮維埃爾猛地抬起頭。


    “當然不。”她說,並看了一眼皮埃爾說:“我很清楚這多虧您,但是我當時想這是因為您那麽令人感興趣,那麽令人愉快,不是因為……因為其他的原因。”


    “現在您又怎麽想?從昨天開始您沒有改變看法?”皮埃爾問,神態動人,但透著一絲擔憂。


    “當然沒有,我不是那種變化無常的人。”格紮維埃爾生硬地說。


    “您可能弄錯,”皮埃爾說,語氣不軟不硬,“也許您是一時衝動,把友誼當做愛情了。”


    “昨天晚上,我衝動了嗎?”格紮維埃爾不自然地笑了笑說。


    “您似乎一時衝動了一下。”皮埃爾說。


    “並不比平常更過分。”格紮維埃爾說。她抓住一綹頭發,開始傻裏傻氣、惡狠狠地斜視它。“問題在於,”她慢條斯理地說,“誇大的字眼馬上讓人感到心裏沉甸甸的。”


    皮埃爾臉色陰沉下來。


    “如果用詞準確,為什麽要擔心?”


    “事情就是這樣。”格紮維埃爾繼續惡狠狠地斜視頭發。


    “愛情不是可恥的秘密,”皮埃爾說,“不願正視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我覺得是軟弱的表現。”


    格紮維埃爾聳了聳肩。


    “本性難移,”她說,“我不是個性格外露的人。”


    皮埃爾顯得張皇失措、渾身不適,弗朗索瓦絲心裏很難受。假如他決定摧毀自己所有的自衛手段和武器,他可以變得十分脆弱。


    “您不喜歡三個人一起來討論這個問題?”他問,“但是我們昨天說定了的。也許每人單獨同弗朗索瓦絲談更好一些?”他遲疑地看看格紮維埃爾,她氣惱地瞥了他一眼。


    “兩個人,三個人或者一大群人談,我都無所謂,”她說,“我感到奇怪的是,聽到您來對我談論我自己的感情。”


    她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奇怪得讓我不能相信。難道談的真是我嗎?您正在剖析的就是我嗎?而我,我接受嗎?”


    “為什麽不?問題涉及的正是您和我,”皮埃爾說,他靦腆地微笑了,“昨天晚上您感到這很自然。”


    “昨天晚上……”格紮維埃爾說,她幾乎是痛苦地咧嘴強笑了一下,“看樣子您又一次經曆了昨晚的事情,不光是談論它們。”


    “您現在讓人討厭透了。”皮埃爾說。


    格紮維埃爾將雙手插入頭發,緊緊壓著太陽穴。


    “能夠像談論一塊木頭一樣談論自己,這簡直荒唐可笑。”她激動地說。


    “您隻能在陰暗的角落裏偷偷地經曆事情。”皮埃爾用挖苦的口吻說,“您沒有能力去想它們,不願把它們置於光天化日之下。不是哪個詞讓您別扭,您生氣的是我要求您今天心甘情願地承認您昨晚突然答應了的東西。”


    格紮維埃爾沮喪地看著皮埃爾,像一隻驚弓之鳥。弗朗索瓦絲本想製止皮埃爾,他的表情因為蠻橫、緊張而冷酷無情。她很理解,誰見了都會膽戰心驚而退避三舍。此時此刻,他自己也不愉快,盡管他很脆弱,弗朗索瓦絲仍情不自禁地把他看作一個為大男子的勝利而竭盡全力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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