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五月、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六個月的軍事訓練,那時正好去打仗。”熱爾貝想。


    他站在浴室的鏡子前麵,把他剛從佩克拉爾那裏借來的高級領帶的兩端扭來絞去。他原來很想知道他會不會害怕,怕還是不怕,但戰爭這玩意兒是不可預測的。估計最難以容忍的是寒冷,當人們脫掉皮鞋,會發現腳趾都縮在腳心裏。


    “這一次再也沒有希望了。”他無可奈何地想,“人簡直都瘋了,居然平心靜氣地決定把世界推入火海和血泊之中,這看來不可信,但事實是德國軍隊開進了捷克,英國在這個問題上還挺堅持己見。”


    熱爾貝滿意地端詳著他剛打好的漂亮領結。他反對打領帶,但是他搞不清拉布魯斯和弗朗索瓦絲會把他帶到哪裏進晚餐,他們倆對奶油沙司有一種怪癖的愛好,弗朗索瓦絲不承認也沒用,如果我穿著羊毛衫來到一家鋪方格桌布的飯館裏會惹人注目的。他穿上西服來到客廳,房子裏空蕩蕩的,在佩克拉爾的辦公桌上,他仔細挑選了兩支雪茄,然後走進雅克琳的房間,那裏有手套、手帕、腮紅以及朗萬阿赫柏日香水,這些女用時髦小物品的價值可以養活一家子了。熱爾貝把一包格雷斯香煙和一盒巧克力塞在口袋裏,弗朗索瓦絲對甜食的愛好是她唯一的弱點,他可以把這些送給她。她時常穿著過時的鞋子、鉤破的絲襪而不覺丟臉,熱爾貝對此很賞識,在她的旅館房間裏沒有任何富於誘惑力的考究東西令人不堪入目:她不擁有小擺設、刺繡品,甚至沒有一套茶具。此外,和她在一起不必裝模作樣,她不賣弄風騷,不患偏頭痛,不反複無常,不要求人們看重她,人們甚至可以默默無言地、心神安定地躺在她身邊。熱爾貝關上了身後那扇大門、飛也似的下了三層樓梯。四十秒,拉布魯斯下這個又小又黑、彎彎曲曲的樓梯從來沒有那麽快,有幾次比賽中他贏了,那隻是不公平的碰巧罷了。四十秒,拉布魯斯將肯定譴責他誇張了。我就說隻用了三十秒,熱爾貝下決心這樣說,這樣就可退讓到四十秒的事實真相。他穿過聖日耳曼德普雷廣場,他們約他在花神咖啡館見麵。他們看中那地方是因為他們不常去,但對於他而言,他對這兒的精英階層極其厭煩。明年我將會換個環境,他憤怒地想。如果拉布魯斯組織這次巡回演出,這簡直太棒了,看樣子他已經做出了決定。熱爾貝推開門。明年他將在戰壕裏,這毫無疑問。他走進咖啡館,同時隨便地挨個兒向他們微笑,然後他又咧開嘴哈哈大笑起來:當分別一個個看他們時,三人中每個人的怪相都不引人注目,但是若同時看他們三人,那就會令人忍俊不禁了。


    “您為什麽哈哈大笑?”拉布魯斯問。


    熱爾貝做了一個無能為力的動作。


    “因為我看見你們了。”他說。


    他們三人並排坐在長凳上,帕熱斯夾在弗朗索瓦絲和拉布魯斯中間,他坐在他們對麵。


    “我們那麽可笑嗎?”弗朗索瓦絲問。


    “你們不理解。”熱爾貝說。


    拉布魯斯用眼角看了他一眼。


    “那麽,到萊茵河畔的鄉間度過一個短短的、歡快的假期這個念頭,您是否覺得有點興趣?”


    “多可惡啊!”熱爾貝說,“您那時還說局勢好像平靜下來了。”


    “我們原來沒料到會發生這事件啊。”拉布魯斯說。


    “這一次,我們肯定躲不過去了。”熱爾貝說。


    “我覺得我們擺脫困境的機會比九月份時少多了。英國明確地向捷克作了擔保,它不可能氣餒。”


    短暫的沉默。有帕熱斯在場,熱爾貝總感到不自在,拉布魯斯和弗朗索瓦絲他們也覺得很難堪。熱爾貝從口袋裏拿出雪茄,遞給拉布魯斯:


    “拿著,”他說,“這是些好煙。”


    拉布魯斯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以示讚同。


    “佩克拉爾挺講究啊!我們吃餐後點心的時候再抽。”


    “這是給您的。”熱爾貝說著把煙和巧克力放在弗朗索瓦絲麵前。


    “啊!謝謝。”弗朗索瓦絲說。


    洋溢在她臉上的微笑有點像她經常溫柔地凝視拉布魯斯時的笑容,熱爾貝心中暖洋洋的。有時候他幾乎以為弗朗索瓦絲愛他,然而她很久未見他了,她不怎麽為他擔憂,她隻關心拉布魯斯。


    “吃吧。”她說,同時把盒子輪流給其他人。


    格紮維埃爾克製地搖了搖頭。


    “別在晚飯前吃。”皮埃爾說,“你會沒有胃口的。”


    弗朗索瓦絲在一塊糖上咬了一口,她肯定幾口就能把整個一盒吞下去,她能狼吞虎咽很多甜食而不惡心,這令人害怕。


    “您喝什麽?”拉布魯斯問。


    “一杯潘諾酒。”熱爾貝說。


    “您為什麽喝潘諾,既然您不喜歡?”


    “我不喜歡潘諾,但是我喜歡喝潘諾。”熱爾貝說。


    “從這點我就看出您是什麽樣一個人了。”弗朗索瓦絲笑著說。


    又是一陣沉默。熱爾貝點著了煙鬥,他俯身對著空酒杯,慢慢地呼出煙霧。


    “您會做嗎?”他挑戰性地對拉布魯斯說。


    杯子裏充滿了奶油狀的、混濁不清的渦狀物。


    “簡真像降神顯靈一樣。”弗朗索瓦絲說。


    “隻要輕輕地吹。”皮埃爾說,他抽了一口煙,並也彎下身子全神貫注地吹。


    “幹得好。”熱爾貝像給予恩賜似的說,“祝您身體健康。”


    他用自己的酒杯碰了碰皮埃爾的酒杯,一口氣喝盡了杯內的煙霧。


    “你很自豪。”弗朗索瓦絲說,並向臉上露出得意之色的皮埃爾微笑。她遺憾地看了看巧克力盒,然後果斷地把它放到皮包中。“你們知道,如果我們想有充裕時間吃飯,最好現在就離開。”她說。


    熱爾貝再一次思索,通常人們為什麽覺得她態度生硬、令人敬而遠之,因為她不裝小姑娘的樣子。但是她臉上總是喜氣洋洋,富有生氣和充滿強烈的欲望。看來,她扮演自己這個角色是如此自如,因此別人在她身邊總是顯得舒服自在。


    拉布魯斯轉過身對著帕熱斯,擔心地看著她。


    “您懂了嗎?您去要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去阿波羅電影院,布朗什街。’他正好把您帶到電影院前停下車,您隻要進去就行了。”


    “這真的是一個美國西部牛仔的故事嗎?”帕熱斯帶著疑惑的神情問。


    “不可能有比這更好的了,”弗朗索瓦絲說,“全都是騎馬奔馳的場麵。”


    “有打槍,有激烈的毆鬥。”拉布魯斯說。


    他們像兩個誘人的魔鬼湊向帕熱斯,他們的嗓音中含有哀求的口吻。熱爾貝竭盡全力才克製住立即會爆發的大笑。他吞了一口潘諾酒,每次他都希望這種香料味突然神奇般地使他感到舒服,但每次都同樣因惡心而全身戰栗。


    “主角很漂亮?”帕熱斯問。


    “他非常招人喜歡。”弗朗索瓦絲說。


    “但是他不漂亮。”帕熱斯固執地說。


    “這不是一種普通的美。”拉布魯斯讓步了。


    帕熱斯醒悟似的撅起嘴。


    “我不信,你們那天帶我去看的那個,腦袋長得像海豹一樣,就不夠美的標準。”


    “那是威廉·鮑威爾。”弗朗索瓦絲說。


    “但這個,完全不同。”拉布魯斯帶懇求的神態說。“他年輕,長得好,很粗獷。”


    “好吧,總而言之我得看看。”帕熱斯順從地說。


    “您午夜時到多米尼克那裏去嗎?”熱爾貝問。


    “當然。”帕熱斯說,擺出一副被冒犯的樣子。


    熱爾貝懷疑她的回答,可以說帕熱斯從來不去。


    “我還要待五分鍾。”當弗朗索瓦絲站起來時她說。


    “晚安。”弗朗索瓦絲熱情地對她說。


    “晚安。”格紮維埃爾說。她臉上的表情很古怪,並立即低下了頭。


    “我在想她是否會去看電影,”弗朗索瓦絲走出咖啡館時說,“真愚蠢,我保證她會喜歡這個電影。”


    “你看到了吧,”拉布魯斯說,“她做了最大努力為保持可愛的樣子,但是她沒有堅持到底,她怨恨我們。”


    “怨恨什麽?”熱爾貝問。


    “怨恨我們不同她一起度過晚上。”拉布魯斯說。


    “那你們把她帶去就是了。”熱爾貝說。這頓晚飯對拉布魯斯和弗朗索瓦絲來說像一件複雜的工作,這使他不舒服。


    “絕不可能。”弗朗索瓦絲說,“這根本不是一回事兒。”


    “這是個小暴君,這個女孩,但是我們有對付的辦法。”皮埃爾樂嗬嗬地說。


    熱爾貝安心了,但是他很想知道帕熱斯對拉布魯斯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麽,是由於他對弗朗索瓦絲的愛才使他也愛她?或者其他的什麽?他從不敢問他。當拉布魯斯偶然對他傾訴一些自己的情況時,他很高興,但是不能由他來詢問拉布魯斯。


    拉布魯斯截住一輛出租車。


    “去拉格裏伊吃晚飯,您看怎麽樣?”弗朗索瓦絲問。


    “這很好。”熱爾貝說,“也許還有紅豆莢火腿。”他突然發現自己餓了,並拍了拍前額。“啊!我當時很清楚我忘了什麽事。”


    “什麽事?”拉布魯斯問。


    “吃午飯時,我忘了再要點牛肉,太愚蠢了。”


    汽車停在小飯館前。粗鐵條柵欄保護著鋪麵的櫥窗。一進門,右邊有一個櫃台,上麵擺著一大排令人垂涎的酒瓶。大廳空空的。隻有老板和女出納員在一張大理石桌子邊吃晚飯,他們的餐巾係在脖子上。


    “啊!”熱爾貝敲了敲腦殼說。


    “您嚇了我一跳。”弗朗索瓦絲說,“您還忘記什麽了?”


    “我忘了告訴你們我剛才用了三十秒鍾下樓。”


    “您撒謊。”拉布魯斯說。


    “我肯定您不願意相信。”熱爾貝說,“正好三十秒鍾。”


    “我要看著您再做一遍。”拉布魯斯說,“盡管如此,我在蒙馬特爾的台階那裏還是遠遠超過了您。”


    “我滑下來的。”熱爾貝說。他奪過菜單。“有紅豆莢火腿。”


    “這裏挺空的。”弗朗索瓦絲說。


    “現在時間還很早,”拉布魯斯說,“再說,一發生意外事件,人們就躲在家裏不露麵。今晚我們將為十個觀眾演出。”他點了蛋黃醬雞蛋,怪癖成癮地把雞蛋黃搗爛泡在汁裏,稱此為製作金合歡花雞蛋。


    “我寧願一下子就決定打不打,”熱爾貝說,“每天對自己說事情明天就要發生,這不是人過的日子。”


    “這樣總可以贏得時間。”弗朗索瓦絲說。


    “這話在慕尼黑時期就說了,”拉布魯斯說,“但是我認為這是愚蠢的行為。後退無濟於事。”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博若萊葡萄酒瓶,斟滿了所有酒杯。“不,這種退縮,不可能無止境延續下去。”


    “總之,為什麽不能?”熱爾貝問。


    弗朗索瓦絲猶豫不決地說:


    “難道任何辦法都不如打一仗?”


    拉布魯斯聳了聳肩膀。


    “我不知道。”


    “如果這裏形勢變得太惡劣,您總是能夠逃亡美國。”熱爾貝說,“那裏人們肯定歡迎您去,您已經出名了。”


    “我去幹什麽?”拉布魯斯問。


    “我想很多美國人都會講法語。而且你可以學英語,你用英語演出你的劇本。”弗朗索瓦絲說。


    “這我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拉布魯斯說,“在流亡地工作對我來說會具有什麽意義?要想流芳百世,自己就應該和這個世界休戚相關。”


    “美國也是一個世界。”弗朗索瓦絲說。


    “但那不是我的世界。”


    “在你接受它的那一天起,它就是你的世界。”


    拉布魯斯搖了搖頭。


    “你這樣講話像格紮維埃爾。但是我不能,我在這個世界裏卷入太深了。”


    “你還年輕。”弗朗索瓦絲說。


    “是的,但是你看,為美國人創造一種新型的戲劇,這項任務不吸引我。我感興趣的是完成屬於我自己的事業,那就是我在我那戈伯蘭小棚裏開始的事業,我用的是靠我付出的血汗從克麗斯蒂娜姑姑那裏得到的錢,”拉布魯斯看了看弗朗索瓦絲,“你不理解嗎?”


    “理解。”弗朗索瓦絲說。


    她多情地、專心致誌地聽著拉布魯斯講話,這在熱爾貝心中引起某種遺憾。他經常遇到有些女人向他流露熱烈的感情,他感到的卻僅僅是局促不安:這類奔放的情感在他看來不是猥褻的,便是專斷的。但是在弗朗索瓦絲眼中閃爍的愛情既不纏綿又不武斷。他幾乎希望自己能喚起同樣的愛。


    “我是由全部過去造就成的。”拉布魯斯接著說,“俄羅斯芭蕾舞、老科隆比埃劇院、畢加索、超現實主義,沒有所有這些,我將什麽都不是。當然,我希望藝術因為我而有一個不同一般的未來,但這必須是屬於這個傳統的未來。我不能在虛空裏工作,這會讓我無所作為。”


    “顯然,帶著人馬、行裝去那裏安頓下來,為一個不屬於你自己的曆史服務,這是不怎麽令人滿意。”弗朗索瓦絲說。


    “我個人認為,動身去紐約吃煮玉米無異於到洛林的某個地方去架設帶刺鐵絲網。”


    “我畢竟還是更愛吃玉米,特別是吃烤玉米。”弗朗索瓦絲說。


    “好吧,而我呢,”熱爾貝說,“我向你們發誓,如果有辦法逃到委內瑞拉或者聖多明各……”


    “如果戰爭爆發,我不願意錯過。”拉布魯斯說,“我甚至要向你們承認,我對此有一種好奇心。”


    “您真是怪透了。”熱爾貝說。


    他整天都想著戰爭,但是聽到拉布魯斯鄭重其事地談論起來倒使人毛骨悚然了,好像戰爭已經爆發。確實,戰爭近在咫尺,就潛伏在呼呼作響的火爐和有黃色反光的酒吧櫃台之間,這頓飯是一次喪葬宴席。鋼盔、坦克、軍服、灰綠色卡車,如同一大股泥濘的潮流向世界滾滾襲來,大地被這黑洞洞的陷阱吞噬,人們肩披散發出濕狗味的沉重衣服深深陷入其中,此時,不祥的閃電正劃破長空。


    “我也同樣,”弗朗索瓦絲說,“我不願意某件重大事件發生時我不在場。”


    “照這麽說,本應該到西班牙去參戰,”熱爾貝說,“甚至到中國去。”


    “這不是一回事。”拉布魯斯說。


    “我看不出為什麽。”熱爾貝說。


    “我覺得存在一個環境問題。”弗朗索瓦絲說,“記得當我在赫茲海岬時,皮埃爾想強迫我在暴風雨來臨之前動身離開,我當時絕望得快瘋了,如果我讓步,我會覺得犯了錯誤。而現在,在那兒很可能正發生世界上各種暴風雨,可我沒有這種感覺。”


    “對,正是這個意思。”拉布魯斯說,“這場戰爭屬於我自己的曆史,因此我不會同意避開它逃之夭夭。”


    他麵露喜色。熱爾貝羨慕地看了看他倆。互相感到各自對另一方是舉足輕重的,這大概可給人以安全感。也許如果他意識到自己對某個人真正關係重大的話,他就會稍許更看重些自己,然而他做不到賦予他的生活和思想以價值。


    “你們知道嗎,”熱爾貝說,“佩克拉爾認識一個醫生,由於不斷給人做手術全然變成了遠近聞名的‘一把刀’,在給這一個動手術時,旁邊的病人就已經等在那裏了。據說有一個病人,在整個為他施行手術期間,他不停地大喊大叫:‘啊!膝蓋疼!啊!膝蓋疼!’這肯定不是有趣的事。”


    “事情到了這地步,除了大喊大叫是沒什麽可做的了。”拉布魯斯說,“但是您知道,即使這樣,也不那麽使我反感,這事兒和其他事兒一樣值得去親身經曆一下。”


    “如果您這麽說,怎麽做都行。”熱爾貝說,“您隻要袖手旁觀就可以算親身經曆了。”


    “啊!當然不。”拉布魯斯說,“親身經曆一件事,不等於說愚蠢地承受它。幾乎任何事情我都會同意去親身經曆一番,恰恰是因為我總是有辦法能自由地去經曆事物。”


    “奇怪的自由。”熱爾貝說,“您將不再能做任何您感興趣的事。”


    拉布魯斯微笑了。


    “您知道,我變了,我不再對藝術事業懷有神秘的信仰。我能出色地麵對其他活動。”


    熱爾貝若有所思地喝幹了杯裏的酒。想到拉布魯斯可能有變化是很奇怪的,因為熱爾貝始終把他看作是一成不變的。他對所有問題都有答案,人們看不出他還可能對自己再提出哪些問題。


    “那麽您是絕對不會動身去美國了。”他說。


    “目前,”拉布魯斯說,“我覺得發揮我們自由的最好辦法是保衛一種與我所珍惜的一切價值相聯係的文明。”


    “熱爾貝還是有道理的。”弗朗索瓦絲說,“你會把你將占有一席之地的任何世界看作是合理的。”她笑了笑,“我總是懷疑,你把自己看作是上帝。”


    他們兩個人都顯出興高采烈的樣子。看到他們如此說話逗趣,熱爾貝總是驚詫不已。這是在改變事物嗎?所有這些話語能抵製住他正暢飲的博若萊葡萄酒的熱量、驅散將使他肺葉發綠的毒氣以及清除正使他忐忑不安的恐懼感嗎?


    “什麽?”拉布魯斯問,“您指責我們的是什麽?”


    熱爾貝顫抖了一下。他正在思索這問題,猛不防被問住了。


    “什麽也沒指責啊。”他說。


    “您擺出一副判官的模樣。”弗朗索瓦絲說。她把菜單遞給他。“您不想吃一份餐後點心?”


    “我不喜歡吃餐後點心。”熱爾貝說。


    “有奶油水果餡餅,您愛吃這種餡餅。”弗朗索瓦絲說。


    “對,我很愛吃,但是我心裏有團火。”熱爾貝說。


    他們笑了起來。


    “您是不是太累了,不能喝陳燒酒了?”拉布魯斯問。


    “不,這總是值得喝的。”熱爾貝說。


    拉布魯斯叫了三杯燒酒,女侍者拿來了一個碩大的、布滿灰塵的短頸大腹瓶。熱爾貝點上煙鬥。這很有趣,甚至拉布魯斯,他也需要為自己創造某種他可以攀附的東西。熱爾貝不可能相信他的泰然自若完全是真誠的。他離不開他的思想有點像佩克拉爾離不開他的家具一樣。弗朗索瓦絲,她是依附於拉布魯斯的。人們就這樣安排自己,使周圍形成一個堅不可摧的、生活包含某種意義的世界,但是其根基上總是有某種虛假的東西。如果不想被欺騙,而去仔細審視,在這些莊嚴外表的後麵便隻會見到無數微小的、毫無價值的東西像浮塵一樣在那裏飛揚,就像酒吧櫃台上的黃色光線、燒酒裏那種爛歐楂果味,這些在話語中是捕捉不到的,必須默默地去承受,然後,它們不留痕跡地消失殆盡,其他東西的產生也是不可捕捉的。隻有沙和水可以捕捉,但想在那裏創建些什麽,那簡直是發瘋。甚至死亡也不值得人們圍繞它小題大做,當然,死亡令人害怕,但隻是因為人們不能想象死亡是什麽滋味。


    “被殺死,這就不說它了,”熱爾貝說,“臉部受傷也還是可以照樣生活下去的。”


    “我還可以犧牲一條腿。”拉布魯斯說。


    “我寧肯犧牲一條胳膊。”熱爾貝說,“我在馬賽看見過一個英國青年,他的一隻手是一個鉤子。怎麽樣!這還挺別致的呢。”


    “一條假腿,別人看得不那麽清楚。”拉布魯斯說,“一條胳臂,就不可能化裝了。”


    “真的,幹我們這一行,不能去冒大險。”熱爾貝說,“扯掉一個耳朵,飯碗就丟了。”


    “但這不可能。”弗朗索瓦絲猛地插進來說。


    她的喉嚨哽住了,臉色也變了,頓時熱淚盈眶。熱爾貝發現她幾乎很美。


    “我們也很可能安然無恙地回來。”拉布魯斯以和解的口吻說……“而且我們還沒有去呢。”他向弗朗索瓦絲微笑了一下,“不應該現在就開始做噩夢。”


    弗朗索瓦絲也勉強笑了笑。


    “毫無疑問的是,你們今天晚上將對著一個空空的劇場演戲。”她說。


    “是的。”拉布魯斯說,他用目光環顧了一下冷冷清清的飯館。“可總還是應該去呀,現在到時候了。”


    “至於我,我回去工作。”弗朗索瓦絲說,並聳了聳肩膀。“盡管我不太知道我是不是還有工作的勁頭。”


    他們走出飯館,拉布魯斯叫了一輛出租車。


    “你同我們一起來嗎?”他問。


    “不,我更喜歡步行回去。”弗朗索瓦絲說,她握了握拉布魯斯和熱爾貝的手。


    熱爾貝看著她兩手插在口袋裏、大步流星地走遠了,步伐稍有些笨拙。此後,也許會有將近一個月見不到她。


    “上車。”拉布魯斯一邊推他上出租車一邊說。


    熱爾貝打開了他的化裝室的門。吉米奧和梅卡通已經坐在他們的小梳妝台前,脖子和胳膊上塗滿了赭石顏料,他心不在焉地同他們握了握手,他對他們沒有好感。一種令人惡心的香脂和美發油的味道毒化了這間過於悶熱的小房間的空氣。吉米奧執意要關緊窗戶,他害怕感冒。熱爾貝果斷地走向窗戶。


    “這個搞同性戀的家夥,如果他要說什麽話,我就把他揍一頓。”他想。


    他很希望和某個人打一架,這可能會使他輕鬆些,但是吉米奧沒有發牢騷。他正在拿一個淡紫色大粉撲往臉上撲粉,粉末在他周圍四處飛揚,他可憐巴巴地打了兩個噴嚏。熱爾貝情緒惡劣,以致這都未使他發笑。他開始脫衣服:西服、領帶、皮鞋、襪子。過一會兒,還得重新都穿上。熱爾貝已經感到煩透了,而且,他不喜歡在男人麵前光膀子。


    “我這是怎麽啦!”他猛然問自己,並且驚奇地、幾乎是痛苦地看了看自己周圍。他熟悉這種心境,那就是厭惡到了頂點,好像整個身體內部都在變成腐水。他小時候經常產生這種情緒,特別是當他看到母親彎腰對著一個小木桶、被包圍在洗衣堿水的霧氣中時。幾天以後,他將擦亮一支槍,漫步在一個軍營裏,人們將安排他在一個冰冷的洞裏放哨,這很荒謬。而現在,他則要在大腿上抹上一層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清洗掉的紅皮膚色調的油彩,這更荒謬。


    “啊!他媽的。”他高聲喊道。他突然想起伊麗莎白今晚要來為他畫一張速寫。她選的真是時候。


    門打開了,朗勃蘭的腦袋出現在門口。


    “誰有發膏?”


    “我有。”吉米奧殷勤地說。他把朗勃蘭看作一個富有和有影響的人物,因而小心翼翼地奉承他。


    “謝謝。”朗勃蘭冷淡地說。他抓住裝有淡紅色乳液晃動的小瓶,轉向熱爾貝。“今晚的氣氛是不是會不大熱烈?正廳前座有三隻迷路的貓,樓廳也有三隻。”[1]他突然大笑起來,熱爾貝也會心地笑起來。他很賞識經常使朗勃蘭衝動的那種自得其樂的奔放激情,而且他很感激他從來沒有圍著他轉,盡管朗勃蘭是個同性戀者。


    “泰代斯科嚇得臉都白了!”朗勃蘭說,“他認為人們會把所有外國人都趕到集中營去。康塞蒂哭哭啼啼地拉著他的手,而夏諾已經把他看作討厭的外國佬了,她大喊大叫,說法國婦女將會盡她們的義務。這種情緒會傳染開去,我向您起誓。”


    他精心地把環形鬈發貼在他的臉周圍,並以半讚賞半懷疑的神態在鏡子裏對自己微笑。


    “我的小熱爾貝,你能給我一點藍顏料嗎?”埃盧瓦說。


    這個女人,她總是在男人們赤身露體的時候設法走進他們的化裝室。她半身裸露,一條透明的披肩剛剛遮住她的乳房。


    “滾出去,人家衣服還沒穿好呢。”熱爾貝說。


    “把這個蓋住。”朗勃蘭邊說邊拉了拉她的披肩,他厭惡地目送著她。“她說她要參軍當護士,您知道這有意外的收獲:所有那些手無寸鐵的可憐的硬漢子都將落到她的手心裏。”


    他走了。熱爾貝穿上羅馬戲裝,開始化妝臉部。這個活還有點意思,他酷愛精工細作,他曾發明一種化妝眼睛的新方法,即通過畫一種效果極為優雅的星狀線條來延長眼瞼。他滿意地看了一眼鏡子,然後走下樓梯。在演員休息室裏,伊麗莎白正坐在一條長凳上,腋下夾著畫夾。


    “我來得太早了?”她用社交生活中的口吻說。今晚她穿著講究,這是不可否認的。肯定是一位好裁縫裁剪的這身服裝,熱爾貝是行家。


    “我十分鍾以後聽您吩咐。”熱爾貝說。


    他看了一眼布景。全都布置就緒,道具隨手可取。他透過幕布的一條縫隙察看了一下觀眾:不到二十位,令人有災難臨頭之感。熱爾貝從牙縫中吹出一聲口哨,接著跑遍所有走廊,把演員請下樓,然後來到伊麗莎白身邊順從地坐下來。


    “這不打攪您嗎?”她說著開始打開圖畫紙。


    “當然不,我正好應該在這兒,為了監視人們不要出聲。”熱爾貝說。


    三下鼓聲在寂靜中敲響,莊嚴而淒涼。幕布升起。愷撒的一行人擠在通向舞台的門邊。拉布魯斯進來了,他身披白長袍。


    “喲,你在這裏。”他對他的妹妹說。


    “是啊,我在這兒。”伊麗莎白說。


    “我還以為你現在不再畫肖像了。”他一邊說一邊從她的肩膀上方向前望了一望。


    “這是個習作,”伊麗莎白說,“光是搞創作,會糟蹋手上功夫的。”


    “一會兒來找我。”拉布魯斯說。


    他跨過門檻,那一行人隨即跟在他身後出動了。


    “從後台觀看一出戲很奇怪,”伊麗莎白說,“可以發現這完全是虛構的。”


    她聳了聳肩膀。熱爾貝局促不安地看了她一眼,他在她麵前總是很拘束,他不明白她希望他幹什麽,時而感到她有些瘋瘋癲癲。


    “就這樣待著,請別動。”伊麗莎白說,她笑了笑,顯得很認真。“這姿勢不累人嗎?”


    “不。”熱爾貝說。


    這一點也不累人,但問題在於他覺得很可笑。正從休息室穿過的朗勃蘭狡黠地看了他一眼。一時間肅靜無聲。所有門都關閉著,什麽聲音都聽不到。在那邊,演員們正對著一個空蕩蕩的劇場抒發著激情。伊麗莎白為了不丟掉手上功夫頑強地作著畫。熱爾貝待在那裏,愚不可及。“這又有什麽意思?”他狂怒地想。像剛才在化裝室裏一樣,他感到內心一片空虛。當他處於這種心境中時,他腦海中總是回憶起一件事:那是一次徒步旅行到普羅旺斯的事,有一天晚上,他看到一隻巨大的蜘蛛吊在一根懸於一棵樹的遊絲上,它往上爬,接著一顛一顛地往下掉,它又以不知疲倦的耐心往上爬,人們不理解它從何處獲取這種頑強的勇氣,它在世上顯得孤苦伶仃、無依無靠。


    “您的木偶戲節目還要延續一段時間嗎?”伊麗莎白問。


    “多米尼克說演到本周末。”熱爾貝說。


    “帕熱斯是不是最終還是完全放棄了角色?”伊麗莎白問。


    “她答應我今晚來。”熱爾貝說。


    伊麗莎白盯視著熱爾貝,鉛筆懸在空中。


    “您對帕熱斯怎麽看?”


    “她很友好。”熱爾貝說。


    伊麗莎白坦率地笑了起來。


    “顯然,如果您和她一樣靦腆……”


    她彎下腰看畫,重又專心致誌地畫起來。


    “我不靦腆。”熱爾貝說。他氣憤地感到自己臉紅了。這太愚蠢了,但是他厭惡別人在他麵前談論他,他甚至不能動彈以便掩飾一下臉部表情。


    “應該說您是靦腆的。”伊麗莎白樂嗬嗬地說。


    “為什麽?”熱爾貝問。


    “因為如果不這樣,與她更廣泛地結識交往就不會很困難。”伊麗莎白抬起眼睛,真誠而好奇地看了看熱爾貝。“您真的什麽也沒有發現,還是您在裝糊塗?”


    “我不懂您想說什麽。”熱爾貝窘迫地說。


    “很可愛,”伊麗莎白說,“這種謙遜、穩重太罕見了。”她帶著信賴的神色、無的放矢地說著話。也許她真的正在變成瘋子。


    “可帕熱斯並不關心我。”熱爾貝說。


    “您這麽認為?”伊麗莎白以譏諷的口吻說。


    熱爾貝什麽也沒有回答。確實。帕熱斯有時和他在一起時顯得很怪,但是這不足為憑,除了弗朗索瓦絲和拉布魯斯,她對誰也不感興趣。伊麗莎白想捉弄他,她咂著鉛筆芯,擺出一副逗弄人的樣子。


    “您不喜歡她?”她問。


    熱爾貝聳了聳肩膀。


    “您弄錯了。”他說。


    他局促不安地看了看四周。伊麗莎白總是冒冒失失,說話時不知所雲,隻是為了取樂而已。可這一次她實實在在是在愚弄人。


    “等五分鍾,”他說著就站了起來,“該演熱烈歡呼的場麵了。”


    群眾角色已經進來坐在休息室另一頭,他向他們打了個招呼,輕輕打開朝向舞台的門。他們聽不到演員的嗓音,但熱爾貝根據為卡西烏斯和卡斯卡的對白輕輕伴奏的音樂聲來辨明時刻。每天晚上,當他靜候預示人民把王冠授予愷撒的旋律出現的時候,他總是同樣激動萬分,他幾乎相信這一瞬間那種模棱兩可、令人失望的莊嚴感是真的。他舉起手,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蓋住了鋼琴的最後幾個和弦。在一陣遠方的低語聲襯托出的沉寂中,他又開始靜候,簡短的旋律奏響了,隨即眾人一聲齊吼。第三次,旋律剛剛奏出幾個音,歡呼聲即以加倍的響度爆發出來。


    “現在我們可以安靜一會兒了。”熱爾貝說,並又擺好了姿勢。他畢竟產生了好奇心:他討人喜歡,這一點他很清楚,甚至富有魅力,但如果說會引起帕熱斯喜歡,那就是奉承恭維了。


    “今天晚上我看見帕熱斯了,”他待了一會兒說,“我向您發誓她的樣子不像對我懷有善意。”


    “何以見得?”伊麗莎白說。


    “因為我要同弗朗索瓦絲和拉布魯斯一起吃晚飯,她就發牢騷。”


    “啊!我明白,”伊麗莎白說,“她嫉妒起來像老虎一樣凶惡,這個女孩子。她確實可能恨您,但是這不能說明什麽。”伊麗莎白默默無言地用鉛筆畫了幾筆。熱爾貝本想進一步詢問她,但是他想不出任何在他看來不失體麵的問題。


    “生活中有這樣一個年輕人在身邊是礙手礙腳的。”伊麗莎白說,“弗朗索瓦絲和拉布魯斯縱然互相忠實也枉然,她壓在他們肩上的負擔很重。”


    熱爾貝想起了今晚發生的事以及拉布魯斯好好先生的口氣:


    “這是個小暴君,這個女孩,但是我們有對付的辦法。”


    他記得清人們的音容笑貌,隻是他不善於透過表象抓住他們腦袋中的東西,表象在他麵前總是又清晰又不透明,他不可能產生任何明確的概念。他沉吟不決,但這是個打聽到一些消息的不可多得的機會。


    “我不理解他們對她懷有什麽樣的感情。”他說。


    “您知道他們是怎樣的人,”伊麗莎白說,“他倆親密得如影隨形,他們和別人的關係總是很淡薄,或者是做戲。”她精力集中地彎下身子作畫。


    “領一個養女給他們帶來樂趣,但我覺得也開始有點引起他們的麻煩。”


    熱爾貝遲疑地說:


    “有時候,拉布魯斯看帕熱斯的目光是那樣關切。”


    伊麗莎白笑了起來。


    “您總不是認為皮埃爾愛上了帕熱斯?”她說。


    “當然不是。”熱爾貝說。他非常氣憤,這個女人擺出這副老大姐的模樣像個十足的下等妓女。


    “好好觀察她。”伊麗莎白說,神色又嚴肅了起來。“我確信我說的話:您隻要動一動手指就行。”她以粗俗的諷刺口吻補充道:“確實應該動動手指。”


    多米尼克的夜總會同萊特雷托劇院一樣冷冷清清,演出在十位如喪考妣的常客麵前進行。當熱爾貝把漆布木偶小公主放入一個箱子裏時,心情十分沉重。這也許是最後一個晚上。明天,灰色塵埃將像一場大雨傾瀉而下,席卷歐洲,淹沒脆弱的木偶娃娃、布景、酒吧櫃台和所有在蒙帕納斯街道上閃爍的霓虹燈。他的手久久地放在那娃娃光滑而冰冷的臉上。這是真正的葬禮。


    “簡直像個死人。”帕熱斯說。


    熱爾貝哆嗦了一下,帕熱斯一麵在下巴下麵係著頭巾,一麵看著排列在箱底的所有冰冷的小身軀。


    “您說話算數,今天晚上來了,”他說,“您一在,進行得就順利得多。”


    “我說了我會來的。”她莊重而驚訝地說。


    她剛到,幕布就拉開了,他們剛才沒有時間交談幾句。熱爾貝掃了她一眼,如果他能找些事對她說說多好,他很想留她一會兒。總之,她不那麽令人畏懼,頭上戴著這塊方巾,臉頰胖胖的,甚至顯得很麵善。


    “您去看電影了嗎?”他問。


    “沒有。”格紮維埃爾說。她捏著頭巾的穗子來回扭動它。


    “太遠了。”


    熱爾貝笑了起來。


    “坐出租車,就很近了。”


    “啊!”格紮維埃爾顯出很有經驗的樣子說,“我不懷疑。”她親切地笑了笑。“晚飯吃得好嗎?”


    “我吃了一個紅豆莢火腿,這個菜沒治了。”他激動地說,但又慚愧地停住了:“而您,您對有關吃的事很厭煩。”


    帕熱斯揚起眉毛,好像這眉毛是用毛筆在一個日本假麵具上畫出來的。


    “誰告訴您的?這是愚蠢的無稽之談。”


    熱爾貝滿意地認為自己正在變成心理學家,因為他清楚地看到格紮維埃爾還在埋怨弗朗索瓦絲和拉布魯斯。


    “您不是想說您嗜好吃喝吧?”他邊說邊笑。


    “那是因為我是金黃頭發。”格紮維埃爾苦惱地說,“所以大家都以為我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


    “您敢不敢跟我去吃一個漢堡包?”熱爾貝問。這句話未加思考,脫口而出,他立即為他的膽大妄為驚愕不已。


    格紮維埃爾頓時眉開眼笑。


    “我當然敢去吃一個。”她說。


    “好吧,我們走。”熱爾貝說。他閃開身子讓她過去。“我能對她說些什麽呢?”他擔心地想。他畢竟有些自豪,人們不會說他沒有動過一下手指了。一般而言,他總是被人搶先。


    “啊,多冷啊。”帕熱斯說。


    “我們去圓頂,離這裏五分鍾路。”熱爾貝說。


    帕熱斯神色苦惱地看了看周圍。


    “沒有什麽更近的地方?”


    “漢堡包要在圓頂吃。”熱爾貝堅定地說。


    總是這樣,女人們不是覺得太冷就是覺得太熱,她們需要過分的小心侍候,因而成不了好夥伴。熱爾貝對某些女人很溫柔,因為他喜歡別人愛他,但不可救藥的是,他和她們在一起感到膩煩。如果他是個搞同性戀的就好了,他隻要與男人為伴就行。既然如此,如果想把她們甩掉那可真是件難事,尤其是他不喜歡給別人造成痛苦。久而久之,她們終於會明白,但是她們卻頗有耐心。安妮正逐漸意識到這點,他已是第三次不事先招呼而失約了。熱爾貝親切地看了看圓頂的門麵。這些變幻的燈光同爵士樂曲一樣令人傷感地攪得人心緒不寧。


    “您看,這不遠。”他說。


    “那是因為您有兩條長腿,”格紮維埃爾邊說邊以讚許的目光打量他,“我喜歡走路快的人。”


    在推開轉門前,熱爾貝轉過身對著她。


    “您還是想吃一個漢堡包?”他問。


    格紮維埃爾猶豫了:


    “說實話,我不是很想很想吃,我主要是渴。”


    她很抱歉地看著他,她麵頰豐滿,再加上頭巾下露出來的富有孩子氣的穗子,確實是一張和善的麵容。一個大膽的念頭閃過熱爾貝的腦海。


    “這樣的話,不如我們下樓到舞廳去,怎麽樣?”他說,並試著靦腆地笑一笑,這笑容往往為他帶來成功。“我將給您上一小堂踢踏舞課。”


    “哦!這太棒了!”帕熱斯說,她感情如此衝動,他稍稍為之愕然。她動作敏捷地扯下頭巾,兩個兩個台階一跨飛快地奔下紅色樓梯。熱爾貝驚愕地想,伊麗莎白含沙射影的話語間是否有幾分真實。帕熱斯對人總是十分矜持的呀!今天晚上,她竟如此熱情地接受他每次小小的主動接近。


    “我們坐在這兒。”他指著一個桌子說。


    “對,太讓人高興了。”帕熱斯說,她帶著狂喜的神情看了看周圍。看來當災難即將臨頭時,舞蹈是一種比藝術表演更好的避風港,因為舞池裏有幾對在跳舞。


    “啊!我特別喜歡這種裝飾。”帕熱斯說。她皺了皺鼻子。看到她臉部表情的變化,熱爾貝往往難以保持嚴肅。“在多米尼克那裏,處處都精打細算,他們把這稱之為有鑒賞力。”她噘了噘嘴,會意地看了一眼熱爾貝。“您不認為這是吝嗇?他們的思想方法也同樣,還有他們開的玩笑,一切都千篇一律。”


    “哦!是這樣。”熱爾貝說,“這些人笑起來都很嚴肅。他們讓我想起拉布魯斯對我講起過的那個哲學家,當他看到一個圓上有一條切線就笑了,因為這像一個角,而實際卻不是角。”


    “您在騙我。”帕熱斯說。


    “我向您起誓,”熱爾貝說,“在他看來,這滑稽到極點,但這個人是最可憐的人中的一個。”


    “然而,簡直可以說他在不失時機地取樂。”帕熱斯說。


    熱爾貝笑了起來。


    “您聽過夏樂皮尼唱歌嗎?這家夥啊,我稱他是一個怪人,特別是當他唱《卡門》中的‘我的母親,我看見了她’的時候,而這時,布朗卡托卻在台上到處尋找他的母親,並唱‘在哪裏?這裏?她在哪裏,可憐的女人?’每次聽到這兒,我都哭得很傷心。”


    “不,”帕熱斯傷心地說,“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真正怪的東西,我很想聽。”


    “好吧,我們應該去聽一次。”熱爾貝說,“喬吉烏斯呢?您不知道喬吉烏斯?”


    “不。”她可憐巴巴地看了他一眼說。


    “您也許會覺得他愚蠢。”熱爾貝遲疑地說,“他的歌曲裏盡是些利用同音異義搞出來的玩笑,甚至全是無聊的玩笑。”他難以想象帕熱斯會津津有味地聽喬吉烏斯唱歌。


    “我肯定我會感興趣。”她說,並露出貪婪的表情。


    “您想喝什麽?”熱爾貝問。


    “一杯威士忌。”帕熱斯說。


    “那就來兩杯威士忌。”熱爾貝吩咐道,“您喜歡這酒?”


    “不。”帕熱斯蹙了蹙眉說,“有碘酒的味道。”


    “但是您喜歡喝,就像我喝潘諾酒一樣。”熱爾貝說,“而我喜歡威士忌。”他認真地補充道。接著大膽地笑著問:“我們跳這個探戈嗎?”


    “當然。”帕熱斯說。她站起來,並用手把裙子抹平。熱爾貝摟住了她,他記得她跳得很好,比安妮和康塞蒂跳得好,而今晚她的完美舞步在他看來猶如奇跡。從她的金發上散發出一股清淡、柔和的香味,熱爾貝刹時頭腦中一片空白,忘情地沉醉在舞曲的節奏、吉他的琴聲、燈光照耀下的橙色浮塵以及摟抱一個柔軟身體的甜蜜感覺中。


    “我太愚蠢了。”他忽然這樣想,幾個星期前他就該邀請她出來了,現在軍營正在向他招手,已經太晚了,今夜過後可能就沒有明天了。他感到一陣痛心,在他的生活中一切都沒有明天。他從遠處觀賞著美麗多情的故事,但是偉大的愛如同奢望,隻有在事物會具有重大價值的世界上,人們的語言和行為會流傳千古的世界上,這種奢望才有可能變成現實。熱爾貝感到自己被關在一個大廳內等候,未來永遠不會為他打開大廳的門。當樂隊停下休息時,整個晚上煎熬著他的焦慮心情突然變成恐懼感。在他手指間溜過去的所有年華在他看來僅僅是一段匆匆而過的、無意義的時光,但是卻構成了他獨一無二的生活,他將永遠不會經曆任何其他的生活。當他手裏捏著身份證,直挺挺地、滿身泥濘地躺在某處田野裏時,絕對不會再有任何其他東西。


    “我們去喝一杯威士忌吧。”他說。


    格紮維埃爾順從地笑了笑。在他們走回桌子去的時候,他們發現一個賣花女正向他們遞過來一個盛滿花的花籃。熱爾貝站住後選擇了一朵玫瑰花。他遞到格紮維埃爾麵前,她把花別在上衣上。  <hr/>


    [1] 法語中用“一隻貓也沒有”來形容“沒有一個人影兒”,這裏借以發揮,說明來的人寥寥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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