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絲最後看了一眼正在台上進行熱烈對白的埃盧瓦和泰代斯科。


    “我走了。”她小聲說。


    “你去同格紮維埃爾談話?”皮埃爾問。


    “對,我答應過你的。”弗朗索瓦絲說。


    她痛苦地看看皮埃爾。格紮維埃爾執意躲著他,而他則頑固堅持讓她做解釋,這三天中,他的煩惱日盛一日。在他不談論格紮維埃爾的感情時,他便緘默不語,態度陰森可怕。在他身邊度過的時光沉悶不堪,因此弗朗索瓦絲如釋重負地歡迎今天下午進行排練,好像是一種逃避的方法。


    “我怎麽知道她是否接受?”皮埃爾說。


    “你在八點的時候看看她是否來這裏。”


    “但是在不知道的情況下等是無法忍受的。”皮埃爾說。


    弗朗索瓦絲無能為力地聳了聳肩,她幾乎確信這次行動是徒勞的,但是如果她這樣對皮埃爾說,他便會懷疑她的誠意。


    “你在哪裏見她?”皮埃爾問。


    “雙偶。”


    “那好吧!我一個小時以後打電話,你告訴我她的決定。”


    弗朗索瓦絲克製住沒有反駁他。她要駁斥皮埃爾的機會已經太多了,目前哪怕最小的爭論,都包含激化和猜疑的成分,這使她心如刀絞。


    “好吧。”她說。


    她站起來,走到中間過道上。後天是彩排,她不怎麽為此擔憂,皮埃爾也不擔憂。八個月前,就在這個劇場裏,人們結束了《尤利烏斯·愷撒》的排練,人們在昏暗中看到的也是這些金黃色和棕色的腦袋,皮埃爾坐在同一個位置上,目光注視著同今天一樣被聚光燈照耀的舞台。但是一切都變得迥然不同!那時候,康塞蒂的一個笑容、波勒的一個動作、一條裙子的褶子就是一個動人心弦的故事的反映或雛形;嗓音的一種變化,一片樹叢的色彩呈現在充滿希望的廣闊天際,光彩奪目,激動人心。整個未來都隱藏在紅色坐椅的陰影中。弗朗索瓦絲走出劇院。偏見使過去的財寶枯竭,在這枯燥無味的現在,不再有什麽值得愛、值得想的。街道把永無止境地延長它們存在的回憶和希望都拋開了,在這個有瞬息藍光穿透的風雲莫測的天空下,街道隻剩下了一段段要跨過的距離。


    弗朗索瓦絲在咖啡館露天座坐下,空氣中飄著一股核桃青皮的潮濕味,往年這個季節,人們開始想到灼熱的路麵和綠樹成蔭的山巒了。弗朗索瓦絲回想起熱爾貝曬黑的臉,修長的身軀被山地旅行包壓得彎彎的。他和格紮維埃爾關係怎麽樣?弗朗索瓦絲知道,就在悲劇性的夜晚過後的當天晚上,她就去找他了,他們言歸於好。格紮維埃爾一方麵裝作對熱爾貝無動於衷、興趣索然的樣子,一方麵又承認經常見他。他對她是什麽感情呢?


    “您好。”格紮維埃爾快活地說。她坐下來,把一小束鈴蘭放在弗朗索瓦絲麵前。“這是給您的。”她說。


    “您真好。”弗朗索瓦絲說。


    “應該把它別在您上衣上。”格紮維埃爾說。


    弗朗索瓦絲笑了笑照著做了。她知道,格紮維埃爾微笑的目光中流露出的這種信任的友情僅僅是一種幻影。格紮維埃爾對她不太擔心,能悠然自得地向她撒謊。在她哄人的微笑背後,也許有內疚,但當她想到弗朗索瓦絲不加反駁地受了騙,她也肯定得意忘形。想必格紮維埃爾也在尋求一種反對皮埃爾的同盟。但盡管她內心不純正,弗朗索瓦絲仍然經不住她偽裝麵容的誘惑力。格紮維埃爾穿著鮮豔色彩的蘇格蘭外套,顯得充滿青春活力,快活而開朗的情緒使她神采奕奕而無神秘感。


    “多令人高興的天氣。”她說,“我為自己感到自豪,我像一個男人那樣走了兩小時,我一點兒也不累。”


    “可我很遺憾。”弗朗索瓦絲說,“我沒怎麽享受這太陽。我在劇場度過了一下午。”


    她心中很難受,她喜歡沉浸在格紮維埃爾趣味盎然地為她創造的令人心醉神迷的幻想中,她們可互相講故事,小步走向塞納河,交換親切的話語。但是,即使是這種靠不住的樂趣也享受不到,因為必須馬上開始一場棘手的爭論,它將使格紮維埃爾笑容收斂,使無數藏匿的毒液滾滾翻騰而起。


    “排練順利嗎?”格紮維埃爾非常關切地問。


    “不太好,我想可堅持三四個星期,正好結束這一演出季。”


    弗朗索瓦絲取出一支煙,拿在手指間轉動。


    “您為什麽不來看排練?拉布魯斯還問我您是否決定不再見他。”


    格紮維埃心的臉陰沉了下來。她微微聳了聳肩。


    “他為什麽這麽想?這很愚蠢。”


    “您已經有三天躲著他。”弗朗索瓦絲說。


    “我沒有躲他,我誤了一次約會,因為我弄錯時間了。”


    “而另一次是因為您累了。”弗朗索瓦絲說,“他托我問您,您能否八點的時候到劇場去找他。”


    格紮維埃爾轉過頭。


    “八點?我沒有空。”她說。


    弗朗索瓦絲不安地端詳了一下藏在厚厚金發下的側影,它是不可捉摸和陰沉不快的。


    “肯定沒空?”她問。


    今晚熱爾貝不同格紮維埃爾出去。皮埃爾在確定時間時已經打聽過了。


    “不,我有空。”格紮維埃爾說,“但是我想早睡覺。”


    “您可以在八點見拉布魯斯並早睡覺。”


    格紮維埃爾抬起頭,怒目而視。


    “您很清楚這不可能!必須要解釋到早上四點!”


    弗朗索瓦絲聳了聳肩。


    “請您幹脆承認您不想再見他。”她說,“不過,得向他說明理由。”


    “他照樣會譴責我的。”格紮維埃爾有氣無力地說,“我確信他現在恨我。”


    確實,皮埃爾想和她見麵隻是為了公開地同她決裂。但是如果她同意見他,就能平息他的怒火,如再一次回避,她最終會使他更惱火。


    “確實,我不認為他會十分友善地對待您。”她說,“但是無論如何,您不露麵不會有任何好處,他絕對能找到您,您最好還是就在今晚去找他談。”


    她不耐煩地看了看格紮維埃爾。


    “努一把力吧。”她說。


    格紮維埃爾沮喪著臉。


    “他讓我害怕。”她說。


    “聽著。”弗朗索瓦絲說,並把手放在格紮維埃爾胳臂上。您不願意拉布魯斯永遠不再見你吧?”


    “他不想再見我了?”格紮維埃爾問。


    “如果您繼續固執己見,他肯定不想再見您。”


    格紮維埃爾消沉地低下頭。已經有多少次弗朗索瓦絲沒有勇氣凝視這金黃色腦袋,要把理智的思索灌入這裏是多麽困難啊!


    “他一會兒就給我打電話。”她繼續說,“接受這次約會吧。”


    格紮維埃爾不回答。


    “如果您願意,我在您以前先去見他。我試著向他做解釋。”


    “不。”格紮維埃爾粗暴地說,“你們的那些事我受夠了。我不願意去。”


    “您寧願決裂。”弗朗索瓦絲說,“再考慮考慮吧,您將導致的後果就是決裂。”


    “活該。”格紮維埃爾說,一副命中注定要倒黴的樣子。


    弗朗索瓦絲用手指折斷了一根鈴蘭花莖。從格紮維埃爾那裏什麽也得不到,她的怯懦更加重了她的背叛。但如果她以為能逃脫皮埃爾,那她想錯了,他能在半夜三更來敲她的門。


    “您說活該是因為您從來不嚴肅地正視未來。”


    “哼!”格紮維埃爾說,“不管怎樣,拉布魯斯和我,我們不可能有什麽結果。”


    她把兩手伸入頭發,使兩邊太陽穴裸露出來,臉上充滿仇恨和痛苦的表情,半咧開的嘴巴像一個熟透水果的裂口,在太陽下,神秘而有毒的果肉正爆開在張著的傷口中。他們不可能有什麽結果。格紮維埃爾覬覦的是整個皮埃爾,既然她不能與他人共同擁有他,她便放棄他,把憤怒和怨恨發泄在弗朗索瓦絲和他身上。


    弗朗索瓦絲緘默不語。她曾決心為格紮維埃爾進行戰鬥,但格紮維埃爾使這場戰鬥變得很艱巨。格紮維埃爾的嫉妒心理因被皮埃爾揭露而未起到作用,但其激烈程度卻絲毫未減。隻有當她成功地把皮埃爾的身體和靈魂全部占有時,她才可能給予弗朗索瓦絲一點點真正的溫情。


    “米凱爾小姐有電話。”一個聲音喊道。


    弗朗索瓦絲站起來。


    “說您接受了。”她懇切地說。


    格紮維埃爾用哀求的眼光看了看她,然後搖搖頭。


    弗朗索瓦絲下了樓梯,走進電話間,拿起聽筒。


    “喂,我是弗朗索瓦絲。”她說。


    “那麽,”皮埃爾說,“她來不來?”


    “還是老樣子,”弗朗索瓦絲說,“她太害怕了。我沒有能夠說服她。當我提醒她你最終會同她決裂,她愁得要命。”


    “好吧。”皮埃爾說,“少不了有她的好處。”


    “我做了我所能做的。”弗朗索瓦絲說。


    “我知道,你做得很好。”皮埃爾說,但他的語氣很冷淡。


    他掛上了電話。弗朗索瓦絲回來坐到格紮維埃爾身邊,她用輕快的笑容迎接她。


    “您知道,”格紮維埃爾說,“沒有一種帽子像這頂小小的窄邊草帽那樣適合於您了。”


    弗朗索瓦絲不自信地笑了笑。


    “您總是為我選擇帽子。”她說。


    “格雷塔用眼睛盯著您,氣惱得要命。當她看見另一個女人和她一樣高雅,會把她氣病。”


    “她有一身很漂亮的西服。”弗朗索瓦絲說。


    弗朗索瓦絲感到幾乎卸去了包袱。命運已注定:格紮維埃爾執意拒絕她的援助和勸告,使她從確保格紮維埃爾的深深焦慮中解脫出來。她用目光掃視了一下露天座,淺色大衣、薄上衣、草帽已經開始悄悄地出現。突然,她像往年一樣熱烈地渴望陽光、翠綠以及在山坡上鍥而不舍地攀登。


    格紮維埃爾帶著討好的微笑偷偷地看了看她。


    “您看見第一次領聖體的人了嗎?”她問,“多傷心啊,這個年齡的女孩,胸脯跟小牛肝那麽大。”


    她好像想把弗朗索瓦絲從令人苦惱的焦慮中拽出來,這些焦慮與她無關。她全身給人一種無憂無慮、天真善良的寧靜感。弗朗索瓦絲順從地看了一眼正穿過廣場、穿節日盛裝的一家人。


    “人家讓您去參加過第一次領聖體了嗎?”她問。


    “我參加了。”格紮維埃爾說。她興高采烈地笑了起來。“我要求在我裙子上從上到下都繡上玫瑰花。我可憐的父親終於讓步了。”


    她一下子停住了說話。弗朗索瓦絲隨著她的目光方向看見皮埃爾正在關一輛出租車的門。她怒火中燒。皮埃爾忘記他的諾言了?如果他當著她的麵和格紮維埃爾談話,他將不可能佯裝出對他可恥的發現保守秘密。


    “你們好。”皮埃爾說。他拉過一把椅子,泰然自若地坐下。“好像您今晚還沒有空。”他對格紮維埃爾說。


    格紮維埃爾仍然傻呆呆地看著他。


    “我想應該避免阻攔我們約會的厄運。”皮埃爾很友好地笑了笑,“三天來,您為什麽躲著我?”


    弗朗索瓦絲站起來,她不願意皮埃爾當著她的麵戳穿格紮維埃爾,她感到他表麵雖彬彬有禮,可他的決心是毫不留情的。


    “我覺得你們解釋時我最好不在。”她說。


    格紮維埃爾抓住了她的胳臂。


    “不,您留下。”她以微弱的聲音說。


    “放開我。”弗朗索瓦絲溫柔地說,“皮埃爾要對您說的話與我無關。”


    “您留下,要不我走。”格紮維埃爾咬牙切齒地說。


    “那你就留下吧。”皮埃爾不耐煩地說,“你看她快歇斯底裏發作了。”


    他轉向格紮維埃爾,他臉上已經沒有和藹可親的痕跡了。


    “我很想知道您為什麽怕我怕到這種程度。”


    弗朗索瓦絲又坐下來,格紮維埃爾放開了她的胳臂。她咽了口唾沫,看來又恢複了她的全部尊嚴。


    “我沒有怕您。”她說。


    “好像是怕我的。”皮埃爾說。他的目光緊緊盯著格紮維埃爾的眼睛。“再說,我能向您解釋為什麽。”


    “那就別問了。”格紮維埃爾說。


    “我喜歡從您嘴裏了解到。”皮埃爾說。他戲劇性地停頓了一下,目光直視著她說:“您害怕我看到了您心裏,並公開對您說出我看到的。”


    格紮維埃爾的臉很緊張。


    “我知道您一腦袋肮髒的想法,我討厭這些,我不願意知道。”她厭惡地說。


    “如果您所引起的思想不幹淨,這不是我的錯。”皮埃爾說。


    “不管怎樣,為您自己留著吧。”格紮維埃爾說。


    “我很遺憾。”皮埃爾說,“但我到這兒來是專程要把它們告訴您的。”


    他停頓了一下。現在他正把格紮維埃爾掌握在手心裏,看來他很鎮靜,一想到能隨心所欲操縱事態發展,他幾乎感到很高興。他的聲調和笑容、他的間隙停頓都是精心設計的,因此弗朗索瓦絲有了一線希望。他所尋求的是任意支配格紮維埃爾,但如果他不費吹灰之力成功了,也許他就會免去她接受過於嚴酷的現實,也許他會被說服不再與她決裂。


    “您似乎不再想見我。”他又說,“當我對您說我也不想繼續我們的關係時,想必您會很高興。隻是我不習慣不向人們說明理由就放過他們。”


    格紮維埃爾暫時的尊嚴一下子崩潰了。她兩眼圓睜、嘴巴半開,表現出來的隻是一種充滿疑惑的惶恐心理。這種出自內心的不安不可能不打動皮埃爾。


    “可我對您做了什麽?”格紮維埃爾問。


    “您對我什麽也沒有做。”皮埃爾說,“再說您什麽都不欠我的,我從來都不承認自己對您有什麽權利。”他擺出一副冷酷無情的麵容。“不,簡單地說,我終於懂得您是什麽樣的人,因而這件事我不再感興趣。”


    格紮維埃爾看了看四周,好像她在某處尋找救援。她的手在抽搐,她似乎強烈渴望鬥爭和自衛,但無疑她沒有找到任何在她看來充滿火藥味的句子。弗朗索瓦絲想提示她,她現在確信皮埃爾不想切斷身後所有退路,他希望正是由於他的強硬會逼迫格紮維埃爾采取使他心軟的語調。


    “是因為這幾次沒去赴約?”格紮維埃爾終於悲哀地問。


    “是因為促使您不赴約的原因。”皮埃爾說。他等了一會兒,格紮維埃爾沒再說什麽。“您為您自己感到羞恥。”他繼續說。


    格紮維埃爾猛地挺起胸。


    “我不感到羞恥。隻是我確信您非常生我的氣。每次我見熱爾貝,您總是大發雷霆,由於我和他一起喝醉了……”她做出一副蔑視的神色聳了聳肩。


    “可我會認為,您對熱爾貝有友情或甚至有愛情是再好不過的事。”皮埃爾說,“您不可能選擇到更好的了。”這次,憤怒的腔調失去了控製。“但是您不可能具有純潔的感情:您向來隻是把他看作一個用來撫慰您的傲慢和發泄您的私憤的工具。”他用手勢製止格紮維埃爾企圖進行的抗議。“您自己曾供認不諱,當您和他發生浪漫故事的時候,是出於嫉妒,您那天夜裏把他帶回家裏不是由於他那漂亮的眼睛。”


    “我早確信您會這麽想。”格紮維埃爾說,“我早確信。”她咬牙切齒,兩行憤怒的眼淚流在臉頰上。


    “因為您知道這是事實。”皮埃爾說,“我來對您說發生了什麽事。當我迫使您承認您那強烈的嫉妒心時,您氣得發抖,您內心可容納無論什麽樣的肮髒東西,但條件是處於隱蔽狀態。您全部賣弄風情的言行沒能成功地向我掩蓋住您小小靈魂最深處的汙垢,為此您狼狽不堪。您對人們的要求是心滿意足地賞識您,可事與願違。”


    弗朗索瓦絲擔憂地看了看他,她本想止住他,他似乎語無倫次,失去了理智,冷酷的表情已經不是裝出來的了。


    “這太不公正了。”格紮維埃爾說,“我當時馬上就不恨您了。”


    “並非如此。”皮埃爾說,“隻有天真的人才會相信這點。您從來沒有停止恨我,隻是,為了全力以赴去恨,您應該更勇敢些。恨是很累人的,您讓自己稍稍休息一會兒。您很心安,您知道一旦到了您認為合適的時候,您將重新開始您的怨恨。所以您暫且把它放在一邊等幾小時,因為您想得到親吻。”


    格紮維埃爾的臉都痙攣了。


    “我絲毫不想讓您親吻我。”她突然大聲說。


    “這可能。”皮埃爾說。他發出刺耳的笑聲。“但是您想被人親吻,而我正在那裏。”他從頭至腳輕蔑地打量了她一番,並以無恥的口吻說:“請注意,我不為此抱怨,親吻您是很令人愉快的,我從中撈到了與您同樣的好處。”


    格紮維埃爾喘了口氣,她看著皮埃爾,臉上除了厭惡沒有其他表情,因此她顯得幾乎很平靜,但是靜靜流淌的眼淚說明她那歇斯底裏的平靜是偽裝的。


    “您說的話很可恥。”她低聲說。


    “除了您的行為,還有什麽是可恥的?”皮埃爾激動地說,“您和我的全部關係就是嫉妒、傲慢、背叛。隻有當我拜倒在您的腳下時您才會罷休,可這樣,您還不會對我有任何友情,除非您幼稚地排除他人,您惱恨地試圖使我和熱爾貝不和睦。然後,您嫉妒弗朗索瓦絲,直至不惜犧牲您和她的友誼。當我懇求您盡力和我們一起創造不自私自利、不反複無常的人和人的關係時,您對我隻有恨。最終,您心中滿懷這種仇恨投入我的懷抱,因為您需要愛撫。”


    “您在撒謊。”格紮維埃爾說,“這一切是您編造的。”


    “您為什麽吻我?”皮埃爾問,“這不是為了使我高興,這可能意味著一種誰都從未在您身上看到過痕跡的慷慨行為,再說,我並沒有向您提出那麽多要求。”


    “啊!我多麽為這些吻而感到懊悔。”格紮維埃爾咬著牙說。


    “我料到了。”皮埃爾帶著惡狠狠的微笑說,“隻是您不善於拒絕它們,因為您永遠不善於拒絕任何事。那天晚上,您想恨我,但我的愛情對您來說是珍貴的。”他聳了聳肩,“真想不到我竟能把這種前後矛盾的行為當做靈魂的複雜性!”


    “我想對您有禮貌。”格紮維埃爾說。


    她企圖淩辱他,但她再也控製不了嗚咽的嗓音。弗朗索瓦絲本想製止這樣的製裁,這已經足夠了,格紮維埃爾在皮埃爾麵前再也抬不起頭來。但是皮埃爾現在執意窮追到底。


    “說禮貌也太誇大了。”他說,“事實是您賣弄風情,到了寡廉鮮恥的地步,我們的關係繼續使您快樂,所以您希望原封保住它,而您在私下裏保留恨我的權利。我非常了解您,您甚至沒有能力從事一項協調的行動,您自己被您的狡詐欺騙了。”


    格紮維埃爾輕輕一笑。


    “搞那種純粹無根據的編造,這很容易,那天夜裏,我完全不像您說的那樣動感情;另一方麵,我沒有恨您。”她看了看皮埃爾稍微放心了一些,她必定開始以為他的斷言沒有事實根據。“是您編造出我恨您,因為您總是選擇最壞的解釋。”


    “我的話不是無稽之談。”皮埃爾的話裏透著威脅,“我知道我在說什麽。您恨我,卻沒有勇氣當著我的麵去想它,您一旦離開我,出於因自己的懦弱而氣憤,您便立即尋求報複機會,但您還是因懦弱而隻能暗中報複。”


    “您這是什麽意思?”格紮維埃爾問。


    “這是精心設計的。我可能繼續信任地愛您,您可能接受我的敬意,同時嘲弄我,這正是您津津樂道的勝利方式。不幸的是您太笨拙,以致不能成功地編造一個十足的謊言,您以為自己很狡詐,但您的狡詐是用粗線縫製的,人們像看書似的看到您心裏,您甚至不知道采取最起碼的防範措施來掩蓋您的背叛行為。”


    一種受到羞辱的驚恐表情布滿格紮維埃爾的麵容。


    “我不懂。”她說。


    “您不懂?”皮埃爾問。


    沉默了片刻。弗朗索瓦絲用哀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但此時他對她沒有絲毫的友誼,即使他記得他的許諾,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斷然違背它。


    “您想讓我相信您帶熱爾貝去您屋裏是偶然的嗎?”皮埃爾說,“您故意把他灌醉,因為您冷靜地下決心要同他睡覺來報複我。”


    “啊!原來如此!”格紮維爾說,“原來這就是您能想象的無恥行為!”


    “別使勁否認。”皮埃爾說,“我什麽也沒想象,我知道。”


    格紮維埃爾像瘋子一樣狡猾而洋洋得意地看了看他。


    “您敢說是熱爾貝編造了這些肮髒話?”


    弗朗索瓦絲又向皮埃爾做了一個失望的暗示。他不能如此冷酷無情地折磨格紮維埃爾,他不能出賣熱爾貝天真的信賴。皮埃爾遲疑了一下:


    “當然熱爾貝什麽也沒有對我說。”他終於說。


    “那麽?”格紮維埃爾說,“您看見……”


    “我有眼睛和耳朵。”皮埃爾說,“必要時我就能使用它們。從鑰匙孔裏看很容易。”


    “您……”格紮維埃爾把手放在脖子上,喉嚨膨脹起來,好像要窒息了一樣。“您沒有這樣做吧?”她說。


    “不!我會感到不自在!”皮埃爾冷笑著說,“但是對待像您這種人,什麽辦法都允許。”


    格紮維埃爾怒不可遏,失去理智地看了看皮埃爾,又看了看弗朗索瓦絲。她喘著氣。弗朗索瓦絲枉然地企圖說些什麽和做些什麽,她害怕格紮維埃爾要怒吼,或者當著所有人砸杯子。


    “我看見你們了。”皮埃爾說。


    “哦!夠了。”弗朗索瓦絲說,“住嘴。”


    格紮維埃爾站起來。她把手放在太陽穴上,淚流滿麵。她突然朝前衝出去。


    “我去陪她。”弗朗索瓦絲說。


    “隨你便。”皮埃爾說。


    他裝模作樣地把身子往後一靠,從口袋裏拿出煙鬥。弗朗索瓦絲跑著穿過廣場。格紮維埃爾飛步往前走,身體僵直,臉朝天仰著。弗朗索瓦絲趕上了她,她們默默無言地走上雷恩街。格紮維埃爾猛地轉身對著弗朗索瓦絲。


    “別管我。”她悶聲悶氣地說。


    “不。”弗朗索瓦絲說,“我不離開您。”


    “我想回去。”格紮維埃爾說。


    “我同您一起回去。”弗朗索瓦絲說。她叫了一輛出租車。“上車。”她果斷地說。


    格紮維埃爾服從了。她把頭靠在靠墊上,眼望車頂,上嘴唇因咧著嘴強笑而翹了起來。


    “這個男人,我要狠狠地作弄他一番。”她說。


    弗朗索瓦絲碰了碰她的胳臂。


    “格紮維埃爾。”她低聲叫道。


    格紮維埃爾哆嗦了一下,驀地往後退去。


    “別碰我。”她粗暴地說。


    她盯視著她,神色驚慌,好像有一種新的想法從她腦中閃過。


    “您知道。”她說,“您什麽都知道。”


    弗朗索瓦絲沒有回答。汽車停了,她付了賬,急速跟在格紮維埃爾後麵上了樓。格紮維埃爾讓房門半開著,背靠在洗臉池上,兩眼浮腫,蓬頭散發,臉頰上紅一塊紫一塊的,似乎有憤怒的魔鬼附在她身上,她那脆弱的身體經不住胸中燃燒的怒火。


    “這麽說,這些天裏,您讓我自己對您說,而您知道我在撒謊!”她說。


    “如果皮埃爾都告訴了我,這不是我的錯,我不願意對此給予重視。”弗朗索瓦絲說。


    “您肯定在嘲笑我!”格紮維埃爾說。


    “格紮維埃爾!我從來沒想嘲笑。”弗朗索瓦絲說,並往前邁了一步。


    “別靠近。”格紮維埃爾叫道,“我不再想看到您,我想永遠離開。”


    “您冷靜些。”弗朗索瓦絲說,“這一切都很愚蠢,我們之間什麽也沒有發生,和拉布魯斯的那些事與我無關。”


    格紮維埃爾抓住一條毛巾,瘋狂地扯著流蘇。


    “我接受您的錢。”她說,“我讓自己掌握在您手裏!您是清楚的。”


    “您在說胡話。”弗朗索瓦絲說,“您冷靜的時候,我再來看您。”


    格紮維埃爾扔掉了毛巾。


    “對。”她說,“您走!”


    她走向長沙發,直挺挺地倒在上麵,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弗朗索瓦絲猶豫了一下,然後悄悄走出房間,關上門,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她不很擔憂,格紮維埃爾的懦弱遠遠超出她的驕傲,她不會產生荒謬的勇氣回魯昂,從而毀了自己的生活。問題是她將永遠不能原諒弗朗索瓦絲擁有她曾對弗朗索瓦絲擁有的無可置疑的優越感,這將在無數怨恨中又增加了一種怨恨。弗朗索瓦絲摘下帽子,在鏡子前照了照自己。她甚至不再有力量感到勞累,她不再為不可能的友誼而遺憾,她心中找不到對皮埃爾的任何抱怨。餘下要做的全部事,是試著耐心地、傷心地拯救一個生命的餘生,她曾從這個生命身上獲得過如此多驕傲,她將說服格紮維埃爾留在巴黎,她將盡力贏得皮埃爾的信任。她對著她的形象淡淡一笑。這些年來,她熱烈地求索過、從容地享受過勝利、貪婪地渴求過幸福,今後她是否會像無數女人一樣將變成一個順依天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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