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莎白穿過空無一人的旅館,一直走到花園裏。他們倆坐在一個人造岩洞附近,岩洞的陰影遮住了他們。皮埃爾在寫東西,弗朗索瓦絲半臥在一個折疊式帆布躺椅上。兩個人都一動不動,簡直像一幅活油畫。伊麗莎白就地佇立,他們一旦看見她就會改變臉色,不應該在識破他們的秘密之前露麵。皮埃爾抬起頭,笑著對弗朗索瓦絲說了幾句話。他說了什麽?盯視著他的白色運動式襯衣和曬黑的皮膚是沒有什麽用處的。他們的幸福隱藏在他們的舉止和麵容裏麵。這一個星期的朝夕相處同在巴黎的匆匆會麵一樣,在伊麗莎白心中留下同樣令人失望的滋味。


    “你們的箱子整理好了嗎?”她問。


    “是的,我讓人訂了兩個客車座。”皮埃爾說,“我們還有一小時時間。”


    伊麗莎白用手碰了碰放在他麵前的紙:


    “這文章是什麽?你開始寫一本小說?”


    “這是給格紮維埃爾的一封信。”弗朗索瓦絲笑著說。


    “好了,她不應該感到被遺忘了。”伊麗莎白說。她不能理解熱爾貝的介入竟絲毫沒有破壞三人組合的和諧。“今年你還讓她回巴黎?”


    “肯定。”弗朗索瓦絲說,“除非真的有轟炸。”


    伊麗莎白看了看自己周圍。花園像個平台向前伸展,位於一個點綴著紅綠色的廣闊平原上方。花園很小,花壇四周有人隨意擺上了貝殼和奇形怪狀的大石子,塞滿稻草的鳥的軀殼棲息在假山上,放在花朵間的金屬球、圓形玻璃飾物、閃光紙剪成的形象光彩奪目。看來戰爭離這裏十分遙遠。人們幾乎需要做出努力才可能不把戰爭忘掉。


    “你們的火車會很擠。”她說。


    “對,大家都在逃跑。”皮埃爾說,“我們是最後一批旅客。”


    “可惜!”弗朗索瓦絲說,“我多麽喜歡我們這個小旅館啊。”


    皮埃爾把手放在她手上:


    “我們會回來的。即使有戰爭,即使打得時間很長,它總有一天會結束。”


    “它將怎樣結束?”伊麗莎白若有所思地說。


    夜幕降臨。他們待在那裏,三個法國知識分子麵對將要爆發的戰爭,在法蘭西某個村莊不安的寧靜氣氛中思索著和閑聊著。這一時刻是曆史篇章中具有偉大意義的一頁,然而它隱藏在迷惑人的平凡外表下。


    “啊!點心來了。”弗朗索瓦絲說。


    一個女仆走近來,端著擺有啤酒、果汁、果醬、餅幹的托盤。


    “你要果醬還是蜂蜜?”弗朗索瓦絲興奮地問。


    “我無所謂。”伊麗莎白情緒不佳地說。


    好像他們故意在回避嚴肅的話題。這種簡單推理的方式漸漸地變得令人厭煩了。她看了看弗朗索瓦絲。她的布裙子和飄揚的頭發使她顯得很年輕。伊麗莎白突然問自己,人們在弗朗索瓦絲身上所賞識的嫻靜是否部分地是因為麻木不仁造成的。


    “我們將會過一種奇怪的生活。”她又說。


    “我尤其害怕會膩煩得要死。”弗朗索瓦絲說。


    “相反,將會熱鬧得很。”伊麗莎白說。


    她不確切知道她將做什麽。德蘇條約使她內心受到沉重打擊。但是她深信她的努力不會白白浪費。


    皮埃爾咬了一口塗蜂蜜的麵包片,對弗朗索瓦絲笑了笑:


    “想到明天早上我們將到達巴黎覺得很奇怪。”他說。


    “我在想是不是很多人已經回去了。”弗朗索瓦絲說。


    “總而言之,有熱爾貝。”皮埃爾滿臉喜色,“明天晚上無論如何我們將去看電影。有那麽多美國新電影正在放映。”


    巴黎。在聖日耳曼德普雷街的露天座上,身著薄裙的女人們正在喝冰橙汁,吸引人的大幅照片正在香榭麗舍大街至凱旋門展示。不久,這一切令人舒適綿軟的愉快景象都將煙消雲散。伊麗莎白心如刀絞,她過去不善於享受它們。是皮埃爾教會她厭惡輕浮的東西,然而他自己卻沒有那樣嚴守戒規。整整這一星期,她都憤怒地感受到這一點:當她把目光盯著他們如同盯著要求嚴格的楷模那樣來生活時,他們卻安然地沉醉於任性行事、反複無常的生活。


    “你應該去結賬了。”弗朗索瓦絲說。


    “我就去。”皮埃爾說。他站起來。“哎唷!”他說,“可惡的小石子。”他揀起了涼鞋。


    “你為什麽總是光著腳?”伊麗莎白問。


    “他說他打的泡還沒有下去。”弗朗索瓦絲說。


    “確實,”皮埃爾說,“你讓我走了那麽多路。”


    “我們做了一天多出色的旅行。”弗朗索瓦絲歎了口氣說。


    皮埃爾走遠了。幾天以後,他們將分手。穿上布軍服的皮埃爾僅僅是一名孤獨的無名戰士。弗朗索瓦絲將麵對關閉的劇院和四處分散的朋友。而克洛德將遠離蘇珊娜在利摩日苦苦等待。伊麗莎白凝望著藍色地平線,平原上的紅色和綠色就消失在那裏。在悲劇性的曆史光環中,人們拋掉了自己令人擔憂的秘密。一切都很平靜,全世界都處於緊張狀態。在這全人類普遍等待的時刻,伊麗莎白感到自己無所畏懼、無所欲念地融合到夜晚的靜止之中了。她覺得她終於得到了一段長時間的休息,此時,她不再有任何要求。


    “好了,一切都安排好了。”皮埃爾說,“箱子放在客車上了。”


    他坐下來。由於陽光照射,他容光煥發,加上穿著白色運動式襯衫,他變得非常年輕。頓時,某種未知和被遺忘的東西充滿伊麗莎白心間。他要走了。不久他將遠走高飛,到一個難以進入的危險地區,她將很長時間再也看不見他。她過去怎麽沒有學會從他的存在中得益呢?


    “吃點餅幹吧。”弗朗索瓦絲說,“很好吃。”


    “謝謝。”伊麗莎白說,“我不餓。”


    內心的痛苦不像她通常忍受的痛苦,這是某種冷酷無情和不可救藥的東西。“如果我永遠見不到他了呢?”她想。她感到她臉上沒有了血色。


    “你應該去的是南希嗎?”她問。


    “是的,這不是一個很危險的地方。”皮埃爾說。


    “可你不會永遠留在那裏。你至少不會太英勇吧?”


    “相信我。”皮埃爾笑著說。


    伊麗莎白焦慮地看了看他。他可能死去。皮埃爾。我的哥哥。我不能讓他這樣走,而我不對他說……對他說什麽?這個坐在她對麵愛挖苦的男人從來都不需要她的溫情。


    “我將給你寄去一大堆包裹。”她說。


    “真的,我將接到包裹。”皮埃爾說,“這多叫人高興。”


    他深情地笑著,他的神色中沒有流露出任何不可告人的想法。在這個星期裏,他經常是這樣的表情。為什麽她對他那麽不信任?為什麽她永遠失去了友誼的一切歡樂?她過去尋求的是什麽?有什麽必要進行這些鬥爭和懷有這些仇恨?皮埃爾在說話。


    “你知道,”弗朗索瓦絲說,“我們該走了。”


    “走吧。”皮埃爾說。


    他們站了起來。伊麗莎白跟著他們,心情十分沉重:“我不希望人們把他殺死。”她絕望地想。她走在他身邊,甚至不敢去抓他的胳臂。為什麽她使真摯的舉止和言談都成為不可能?現在,她內心本能的反應在她看來倒是不尋常的。為了救他,她願意獻出生命。


    “那麽多人!”弗朗索瓦絲說。


    閃閃發光的客車周圍人群熙來攘往。司機站在車頂上,周圍是手提箱、大箱子和木箱,一個男人站在車後的一個梯子上,正向他遞一輛自行車。弗朗索瓦絲把鼻子貼著一塊玻璃往裏看。


    “我們的位置還保留著。”她滿意地說。


    “我擔心你們上了火車一路上會待在過道裏。”伊麗莎白說。


    “我們事先睡好覺。”皮埃爾說。


    他們開始圍著客車兜圈子。隻有幾分鍾了。隻要說一句話、做一個動作,讓他知道……可我不敢。伊麗莎白失望地看了看皮埃爾。難道一切不可能是另一種樣子?這些年她難道不可能在信任和愉快中生活在他們身邊嗎?而不是抵禦某種想象的危險而自衛?


    “上車。”司機喊道。


    “太晚了。”伊麗莎白迷茫地想。必須摧毀她的過去、她整個人,她才能撲向皮埃爾,投入他懷裏。太晚了。她不再是此時此刻的主人,甚至她的臉都不服從於她。


    “不久再見。”弗朗索瓦絲說。


    她吻了吻伊麗莎白,然後走到她的座位那裏。


    “再見。”皮埃爾說。


    他匆匆地握了握他妹妹的手,微笑著看了看她。她覺得自己眼淚汪汪的,她抓住他的肩膀,用嘴唇親了一下他的臉頰:


    “你一定要當心。”她說。


    “別擔心。”皮埃爾說。


    他迅速吻了她一下就登上車子,他的臉有一刻還出現在打開的窗口。客車動了。他招了招手。伊麗莎白搖動手絹,當汽車在圍牆後麵消失時,她才轉過身往回走。


    “白費。”她喃喃自語,“這一切都白費。”


    她用手絹壓住嘴唇,開始往旅店奔去。


    弗朗索瓦絲睜大眼睛注視著天花板。皮埃爾脫了一半衣服躺在她身邊。弗朗索瓦絲有些困倦,但街上一聲尖叫劃破夜間的寧靜,她蘇醒過來。她因懼怕噩夢而不再合上眼睛。窗簾沒有拉上,月光射進屋內。她不痛苦,什麽都不想,她隻是覺得驚奇:災難降臨在她生活的自然進程中是如此容易。她俯身對著皮埃爾。


    “快三點了。”她說。


    皮埃爾哼了哼,伸展了一下四肢。她打開電燈,箱子開著蓋,布背包裝了一半東西,罐頭、襪子亂糟糟地鋪了一地。弗朗索瓦絲盯視著糊牆紙上盛開的紅菊花,焦慮一下子湧上心頭。明天,這些菊花仍在原來的地方,仍然沒有活力。皮埃爾離去,環境卻依舊。直到目前,所等待的分離始終是一處空洞的威脅,但這個房間是實在的未來,未來就在那裏,完全現實地存在於無可挽救的悲哀中。


    “你需要的一切東西都有了嗎?”她問。


    “我想是的。”皮埃爾說。他已經穿上了最舊的那套西服,他往衣服口袋裏裝錢夾、鋼筆和煙絲口袋。


    “真愚蠢,最後還是沒有給你買一雙行軍鞋。”她說,“我知道該怎麽辦了,我把我的滑雪鞋給你。你穿著很合適。”


    “我不願意拿你那雙破滑雪鞋。”皮埃爾說。


    “當我們將來再去參加冬季運動時,你給我買新的。”她傷心地說。


    她從壁櫥盡裏麵拿出鞋,遞給他,然後她往一個布背包裏放衣服和食品。


    “你不拿你的海泡石煙鬥?”


    “不,我留著休假時用,”皮埃爾說,“給我保管好。”


    “別擔心。”弗朗索瓦絲說。


    漂亮的金黃色煙鬥躺在盒子裏猶如躺在一個小棺材裏。弗朗索瓦絲關上蓋子,把盒子放入一個抽屜。她轉過身對著皮埃爾。他已經放好鞋,坐在床邊,啃著指甲。他眼球發紅,臉部表情呆傻,以前他同格紮維埃爾做某些遊戲時就樂於做這種表情。弗朗索瓦絲站在他對麵,不知自己該做什麽。他們談了一整天,現在沒有什麽可談了。他輕輕地咬著一個指甲,她則不快和屈從地看著他,心中空落落的。


    “我們走嗎?”她終於說。


    “走吧。”皮埃爾說。


    他把兩個背包斜掛在肩上走出房間。弗朗索瓦絲關上了身後的門,幾個月內,想必他不會跨進這扇門。下樓的時候,她的腿發軟。


    “我們還有時間到多莫咖啡館喝一杯。”皮埃爾說,“但是我們必須小心,找到一輛出租車不會很容易。”


    他們出了旅館,最後一次走上這條常常經過的路。月亮已隱去,天黑沉沉的。已經有好幾個夜晚,巴黎的天空慘淡無光,街上隻剩下幾盞昏黃的燈,微弱的燈光照在貼近地麵之處。從前從遠處就能辨出蒙帕納斯十字路口的紅色霓虹燈光已蕩然無存,然而咖啡館的露天座仍在微光中閃耀。


    “從明天開始,一到晚上十一點,全部燈都熄滅。”弗朗索瓦絲說,“這是戰前最後一夜。”


    他們在露天座上坐下,咖啡館裏坐滿了人,聲音嘈雜,煙霧彌漫。有一批很年輕的人在唱歌,一大堆穿製服的軍官半夜突然出現,一組組分散在每個桌子周圍,一些女人用歡聲笑語糾纏著他們,隻是沒有引起反響。最後一夜,最後幾小時。神經質的嗓音和呆滯的表情形成鮮明對照。


    “這兒的生活將會很特別。”皮埃爾說。


    “是的。”弗朗索瓦絲說,“我會把一切都敘述給你聽的。”


    “但願格紮維埃爾不要使你負擔太重。也許不應該讓她那麽快回巴黎。”


    “不,你再見她一下是比較好的。”弗朗索瓦絲說,“確實沒有必要寫那麽些長信來一下子消除後果。再說,最後幾天她應該在熱爾貝身邊。她不能留在魯昂。”


    格紮維埃爾。這隻是一種回憶,一個信封上的地址,未來的無足輕重的一部分。她難以相信幾個小時後將看到一個活生生的她。


    “隻要熱爾貝在凡爾賽,你一定能時常見到他。”皮埃爾說。


    “別為我擔心。”弗朗索瓦絲說,“我總是能處理好的。”


    她把手放在他手上。他要走了。任何其他東西都不重要了。他們長時間無言以對,眼看著和平時期漸漸消失。


    “我想那邊會不會有很多人。”弗朗索瓦絲邊說邊站起來。


    “我不認為,四分之三的人已經被征召走。”皮埃爾說。


    他們在大街上逛了一會兒,皮埃爾叫了一輛出租車。


    “到拉維萊特車站。”他對司機說。


    他們默默無言地穿過巴黎。最後幾顆星星漸漸黯淡。皮埃爾嘴角上微微帶笑,他不緊張,不如說他的神態像孩子一樣專心致誌。弗朗索瓦絲感到內心的焦慮平息了。


    “我們到了嗎?”她驚奇地問。


    出租車在一個圓圓的、冷清的小廣場邊上停下。一根杆子豎在中央土台正中。靠著杆子有兩個戴鑲銀飾帶法國軍帽的衛兵。皮埃爾付了錢,向他們走去。


    “集合中心不在這裏?”他說著把他的軍籍簿遞給他們。


    一個衛兵指了指貼在木杆上的一張小紙條。


    “您應該去東站。”他說。


    皮埃爾很困惑,對衛兵做出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這種出其不意的天真表情每次都十分打動弗朗索瓦絲的心。


    “我來得及走著去嗎?”


    衛兵笑了。


    “人們肯定不會專門為您給一列火車生火,您沒必要那麽趕。”


    皮埃爾回到弗朗索瓦絲身邊。他身背兩個布背包,腳穿滑雪鞋,在這個被遺棄的廣場上顯得如此渺小和荒誕。弗朗索瓦絲覺得以往的十年時間還不足以使他明白她是多麽愛他。


    “我們還有一點兒時間。”他說。從他的微笑中她看出,他該知道的一切他全很清楚。


    他們上路穿過小街,此時已是拂曉。天氣暖和,天空中彩雲緋紅。真好像他們在經過通宵達旦的工作以後出來散步時一樣。他們在通向火車站的台階高處止步。閃閃發光的鐵軌在起點處馴服地躺在柏油人行道之間,突然衝刺出去,途中縱橫交錯,奔向無窮盡的遠方。他們注視了一會兒排在月台邊長長的、平平的火車車頂,月台上十個白針黑底鍾麵上都指著五點半。


    “一會兒這裏會有很多人。”弗朗索瓦絲有些害怕地說。


    她想象有警察、軍官和一大群老百姓,如同她在報紙上看到的照片那樣。但是火車站大廳裏幾乎空無一人,人們看不到一件軍服。有幾家人坐在好幾堆小包中間,還有一些背著布挎包、形單影隻的人。


    皮埃爾走到一個營業窗口前,然後回到弗朗索瓦絲身邊。


    “第一列火車六點十九分開。我六點上車,好找一個座位。”他抓住她的胳臂,“我們還可以轉一小圈。”他說。


    “這次出發很奇怪。”弗朗索瓦絲說,“我沒有想到是這樣的,一切都好像完全是自願的。”


    “是的,哪兒都感覺不到有任何強製行為。”皮埃爾說,“我甚至都沒有接到一張征召我的紙條,誰也沒有來找我,我像一個老百姓一樣去打聽我的火車時刻,我幾乎覺得是主動出發的。”


    “然而人們知道你不可能留下來,好像這是一種內在的命運在推你走。”弗朗索瓦絲說。


    他們在火車站外麵走了幾步,在僻靜的大街上方,天空明朗而溫暖。


    “再也看不到出租車。”皮埃爾說,“地鐵停了。你怎麽回去?”


    “走回去。”弗朗索瓦絲說,“我要去看看格紮維埃爾,然後,我整理你的辦公室。”她喉嚨哽咽,“你馬上給我寫信嗎?”


    “在火車裏就寫。”皮埃爾說,“可是從現在開始,信肯定好長一段時間到不了。你會很耐心嗎?”


    “哦!我覺得我大有耐心。”她說。


    他們沿馬路走了走。清晨,街上很寧靜,看來完全正常,哪兒都沒有戰爭的跡象。隻是有這些貼在牆上的布告:一張用三色旗飾帶裝飾的大布告,是一份對法國人民的號召書,一張不起眼的白色小布告上畫有黑白旗,是總動員令。


    “我該走了。”皮埃爾說。


    他們回到火車站。在一排通往月台的小門上方,一塊標語牌上寫明月台入口為旅客專用。幾對夫婦在欄木附近擁抱,看到他們,弗朗索瓦絲突然熱淚盈眶。她正經曆的不可名狀的事件變得可領會了。在這些陌生的臉上,在他們驚惶不安的笑容中,離愁昭然若揭。她轉過身對著皮埃爾,他不願意感情用事,她又陷入了朦朦朧朧的狀態,這一刻,不可捉摸的強烈刺激甚至不是一種痛苦。


    “再見。”皮埃爾說,他把她輕輕摟住,最後看了她一眼就轉過背。


    他穿過門。她看著他消失了,步伐敏捷,過於堅定,讓人猜到他緊張的表情。她也轉過身。兩個女人和她同時轉身,她們的臉部一下子變得委靡不振了,其中之一開始哭泣。弗朗索瓦絲振作起精神,向出口走去。哭是無益的,她會白白抽噎幾小時,因為她總是會剩有同樣多的眼淚要流淌。在巴黎不尋常的寂靜中,她邁著規律的步伐、旅行的步伐大步流星地走了。現在,在任何地方,尚看不到不幸的存在,它既不存在於溫暖的空氣中、金色的樹葉叢中,也不存在於來自中央菜場的新鮮蔬菜味兒中。隻要她繼續往前走,不幸永遠難以覺察,但是她感到如果她什麽時候止步不前,那麽周圍存在的陰險的東西就將湧向她心間,使她的心爆裂。


    她穿過夏特萊廣場,走上聖米歇爾大街。人們抽幹了盧森堡公園池塘中的水,塘底暴露無遺,斑斑點點如同沼澤地。弗朗索瓦絲在瓦萬街上買了一份報紙。還必須等很長時間才可去敲格紮維埃爾的門,弗朗索瓦絲決定在多莫咖啡館坐一坐。她不怎麽為格紮維埃爾擔心,但是她很高興早上有某件固定的事情可做了。


    她走進咖啡館,血液突然湧向臉頰。在靠窗戶的一張桌子旁,她看見一個金黃色的腦袋和一張棕色的臉。她躊躇不前,但是後退太晚了,熱爾貝和格紮維埃爾已經看見她。她是如此無精打采、精疲力竭,因此當她走近他們桌子的時候,她神經質地打了個顫。


    “您好嗎?”她一邊抓住格紮維埃爾的手一邊對她說。


    “我很好。”格紮維埃爾用知心的口氣說。她盯視著弗朗索瓦絲。“您樣子很疲勞。”


    “我剛陪拉布魯斯去趕火車。”弗朗索瓦絲說,“我睡得很少。”


    她的心突突地跳。好幾個星期以來,格紮維埃爾除了是思維中形成的一個模糊形象外別無所存。現在她猛然在眼前複活,穿著一條尚未見過的印有小花的藍色裙子,頭發比記憶中更加金黃,嘴唇的輪廓她已經忘卻,正張開著露出不熟悉的微笑。她沒有變成一個溫順的幽靈,還得再度迎戰這個有血有肉的現實存在。


    “而我,我散了一夜步。”格紮維埃爾說,“真美,這些漆黑的街道。好像是世界的末日。”


    她同熱爾貝一起度過了這些時光。對他來說也一樣,她重新成為一個可觸摸的存在物,他內心是如何迎接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露。


    “當咖啡館都關掉的時候,就更糟了。”


    “是的,這是很淒涼的。”格紮維埃爾說。她的眼睛炯炯發光。“您認為真的會遭轟炸?”


    “也許。”弗朗索瓦絲說。


    “半夜裏聽到呼嘯聲,看到人們像老鼠一樣四麵八方逃跑該是多了不起啊。”


    弗朗索瓦絲勉強笑了笑,格紮維埃爾故意裝得像孩子一樣,這令她不快。


    “人們會強迫您躲到地窖裏去。”她說。


    “哼!我不下去。”格紮維埃爾說。


    短暫的沉默。


    “一會兒見。”弗朗索瓦絲說,“您隻要在這兒找我就行,我坐到裏麵去。”


    “一會兒見。”


    弗朗索瓦絲坐在一張桌前,點上了一支煙。她的手在發抖,她對自己的極度慌亂感到驚奇。想必是最後幾個小時的緊張情緒一旦鬆懈就使她處於癱軟的狀態。她感到自己被拋向變化莫測、無根無基、搖晃不定的空間,自身失去了任何依靠。她早已平靜地接受了這樣的想法:過一種枯燥乏味、擔驚受怕的生活。但是格紮維埃爾的存在始終在她生活圈子以外威脅著她,她恐懼地意識到,這是舊日的那種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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