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梅澤梨花</h2>


    10月中旬,正文定下來要調動工作。雖然上頭還在確認,但明年肯定要調動。因為公司決定在上海和北京成立食品加工廠,所以,明年就要調到商品開發部的正文,參加的培訓也更多了,不僅包括此前一直會有的國內培訓,還開始參加海外培訓。雖說受到光太誠邀,但梨花絲毫不打算參演學生電影,不過因為正文不在家,所以從10月末起到年終歲尾的周末,她數次前往拍攝現場。梨花感覺正文不在家,就如同自己得到了前去片場的批準。又或者,這像是某種天意,該不會就為了她能響應光太的邀請,正文才被指派出差的吧。


    正文不在的周末,梨花就會和光太聯係,前往他指定的東京都內的車站。光太總是在梨花到達前就已經等在車站,一看到梨花的身影,他定會微微一笑。那不是擠出來的笑容,而是自然流露出來的,梨花每次看到都很驚訝,怎麽會有男孩如此毫無戒備地流露感情。當然,正文出差回來時,梨花也不會向他提起,他不在的周末自己是如何度過的。梨花暗暗決定,如果被問到,她一定要百無聊賴地回答,收拾收拾,洗洗衣服,一天就這麽過去了。但正文從未問起過這個問題。


    在都內車站等候的光太帶著梨花前往如廢屋般的民宅、社團成員的宿舍、沒有人跡的公園或者夜晚的大學校園,那就是他們的拍片現場。負責攝影的成員手裏拿的器材在梨花看來正兒八經的,很像那麽回事,但現場沒有照明,也沒有音響設備。身為導演的光太,連在電視上經常看到的場記板都沒拿,說“開始!”“卡——”的時候就“啪”地拍下手。雖然光太說什麽要參加大獎賽啊海外的電影節啊,但梨花覺得,無論心裏怎麽向著他們,袒護他們,那也隻是學生們在玩過家家而已。然而,聚集在那裏的一群人,包括光太在內,都投入而認真,他們醞釀出的那種充滿緊迫感的氣氛,是梨花從未感受過的。


    對於光太希望自己出演電影的請求,梨花隻能微笑著搪塞過去。但她還是會聯係光太,會在休息天去拍攝現場,這也是因為,她想要接觸以前完全不曾感受過的那種氣氛。當然,梨花沒有把這些感覺付諸語言來思考,隻知道下周末正文出差的話,會極其自然地想,那聯係光太吧。後來,到了那天外出時,梨花會摘下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拍攝結束後,他們基本上會聚在居酒屋,或是某個住在附近的社團成員的宿舍,興高采烈地聊當天的拍攝。那氛圍也很新鮮,梨花每三次裏就有一次參加。或是給空了的杯子加滿燒酒,或是收拾滿了的煙灰缸,傾聽年輕男女們令她幾乎不解其意的談話,漸漸地不知自己究竟是誰,身在何處;漸漸地忘了自己的年齡,過往,住在哪裏,在做什麽。梨花好多次都產生了種種錯覺,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什麽人,回到了與他們同齡的學生時代,真心地投入這個過家家般的遊戲中,真心地相信電影能拿到獎並受邀到海外展映。接著,梨花又會幡然醒悟,告訴自己,我早知道事情不會如此順利,我是個比他們年長許多的局外人。然而,他們所醞釀出的這個空間,雜亂喧囂,又洋溢著年輕能量的空間,對梨花來說有種難以抗拒的魅力。那是梨花上短大時所想象的,“我之外的學生們”的日常生活。那是梨花在腦海中勾勒著,憧憬著,一邊憧憬一邊蔑視,與自己相隔遙遠的東西。梨花看著聊得熱火朝天的他們想象著,假如我現在和他們同齡,會像他們一樣熱衷於這些嗎?我會把找工作、結婚這些事都拋到腦後,如此置身於滿是煙草味道的空間裏,男女混雜地待到翌日清晨嗎?不會這樣吧。梨花看著聊到忘我的學生們,馬上得出了結論。假如我現在和他們同齡,就不會出現在這種地方。我還是會像當初的自己所做的那樣,謹守門禁,而不是在居酒屋或者男生宿舍裏待到天空漸白。


    最初,大家對光太突然帶來的這個奇特的女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沒人主動與她說話,但是隨著時間流逝和醉意漸濃,他們開始毫不拘禮地管梨花叫小梅,開些玩笑。這種事也讓梨花覺得開心。要是有誰說她是光太的女朋友,梨花會慌忙否定;但若誰說她是光太的夢中情人,梨花會故意裝作沒聽見。被年輕人如此相待,從而不知自己是誰的某個瞬間,對梨花來說不是不安,而明顯是種快樂。


    梨花同光太發生關係,是她去拍攝現場觀摩大概三個月後。新年伊始,一起過了新年的正文,在日本全國為那場前所未有的大地震而撼動的一月中旬,又去出差了。那個周末梨花沒打算聯係光太,她想做一下積攢下來的家務。年末掃除後家裏就沒再收拾,庭院也很久沒打理了,攢了一堆衣服要送去清洗,還想做點菜備著平時吃。梨花這麽想著,打開了電視,屏幕上正播著日漸明朗的關西震後救災工作,梨花看得入迷。所以,如果那天光太沒有聯係自己,梨花就不會外出吧。如果未曾接起下午的那個電話,自己之後會不會過著截然不同的每一天呢?後來,梨花聽見電話鈴聲,看到照進房間的冬日暖陽,就會恍惚地憶起那天。


    光太難得主動打來電話,問梨花有空的話要不要出來。簡直就像沒發生過地震這回事一樣。兩個人約好時間後,梨花放下做了一半的家務,開始梳妝打扮。洗澡、化妝、梳理頭發、來來回回地換衣服。如此一來,心中的忐忑不安也漸漸平靜下來。


    梨花自從參加過電影社團的聚會後,對服飾的喜好明顯變了。原來自己是個這樣簡單膚淺的人,她覺得好笑。比起保守的衣服,梨花現在淨喜歡買些顏色搭配明快、設計精致,一看就朝氣蓬勃的衣服。但是在麵向年輕人的店裏買年輕人穿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又顯得太廉價。所以必須去大品牌的店裏挑選有朝氣顯年輕的衣服,這樣一來花費相當可觀。梨花的半數工資都花在了衣服和化妝品上。當然新買的衣服全收在衣櫃裏,和正文一起時,梨花還是穿以前的衣服。要是被他笑話裝嫩,梨花會很難堪,而且工資花在衣服上這件事,她也想盡可能瞞著他。


    光太在電話裏什麽都沒說,但梨花一心以為是去參加電影社團的新年聚會,於是穿著牛仔褲搭配毛衣,披上大衣離開了家。


    梨花在約好的新宿大樓前和光太匯合,他卻說還沒定好去哪家店。


    “不是新年聚會嗎?”梨花問。


    “就兩個人的話不叫新年聚會吧?”他一臉認真地回答。


    梨花不禁撲哧笑了,說道,“那去吃點好吃的吧。”來到路上招手攔了一輛空車,告訴司機去青山。梨花既不想和光太在街上徘徊著找飯店,把耳朵和鼻尖都凍得冰涼,也不想去光太和社團同伴總去的那種寒酸的居酒屋。因為光太鼓足勇氣邀請自己來參加“隻有兩個人的新年會”,所以她想在更有氛圍的地方用餐。而且,市中心的餐廳裏,梨花隻知道正文帶她去過的那家壽司店。


    沿著記憶走在暮色降臨的大街上,拉開了壽司店的門。


    “我沒預約,麻煩您兩位有座嗎?”梨花這麽問道,隨即被帶到了入口附近的吧台座位。梨花知道,一踏進店內,光太就很緊張。梨花想起那天自己和正文一起來時也是這個樣子吧。在吧台座位坐下後,梨花給光太點了啤酒,給自己點了日本酒,學正文當時說的說道“麻煩您看著做吧”。光太一言不發,把端上來的啤酒倒進薄薄的玻璃杯裏,一飲而盡。


    梨花吃一口端上來的煮章魚,喝一口日本酒,美酒甘甜,讓人心醉神迷。“早知道隻有我們兩個人的話,我應該再打扮得漂亮點。”梨花說道。


    光太依舊沉默,頃刻吃光了章魚。接著麵前的碗碟裏擺上了用海帶係著的白魚刺身,還有魚子海帶6。


    “你在電話裏告訴我一聲多好。難得就兩個人吃飯,我應該多花點功夫。不過那樣也很丟人吧。”


    梨花莞爾一笑,瞅了眼光太,可他依舊一言不發。光太碗碟裏的刺身和魚子海帶又一次頃刻一掃而空。他該不會在生氣吧?大概已經想好去哪家店了,自己卻擅自來了青山,讓他不開心了?該不是比起壽司,他更愛吃烤肉吧?


    “你不喜歡吃壽司嗎?”梨花盯著光太問道,光太猛地抬起頭,看著她一臉認真地說:“特別好吃,好吃得我都呆掉了。”梨花聽了,仰起身子笑了起來,光太終於也笑了。


    原本沒打算喝那麽多,但出了店時,她卻覺得像走在空中一樣步履輕飄。


    “讓你破費了。”出了店後,光太馬上低頭道謝,“真的,我從來沒吃過那麽好吃的壽司,梨花小姐,謝謝你。總是讓你請客,真不好意思,不過我都不知道有這麽好吃的東西,就算知道,也一定請不起。”光太中途改喝了日本酒,不知是否醉意使然,他的語速比平時更快,喋喋不休。之後,發出續攤邀請的,是梨花。總之今晚很開心。比和正文在這裏吃飯時,開心多了。


    梨花迄今為止一直深信,“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這種話是醉酒之人的借口。怎麽可能什麽都不記得了,怎麽可能不知道醒來時身在何處,其實大家都清清楚楚地記得,但那記憶太難堪,所以才如此說來掩飾吧。比如醒過來時,自己竟然在陌生男子的家裏。


    梨花正是這種狀況,等清醒時發現自己睡在陌生的房間裏。大衣脫了,但是毛衣和牛仔褲還穿著。最後的記憶是他們出了青山的酒吧,因為什麽事很好笑,她和光太互相拍打著對方的後背笑著。但到底發生了什麽好笑的事,之後是如何來到這裏的,她都想不起來。雖然想不起來,但梨花很快就明白了這裏是光太的房間。


    房間裏亮著橙色的燈,牆邊有書架,還有成套的音響和14英寸電視機。對麵牆上掛著格子花紋的窗簾,窗下堆著雜誌。牆壁的空白處貼著早期法國電影的海報。梨花睡的是一張薄薄的床墊,被子也許很久沒曬過了,沉得要命,房間的角落裏倚著一張被爐。塵埃飛舞,味道嗆鼻。梨花尋了下光太的身影,卻沒找到。拉門闔著,門縫處透出細細的亮光,隔壁似乎還有房間。梨花悄悄起身,躡手躡腳地疊好被子。不知是否可以擅自打開壁櫥,於是將疊好的被子放在角落裏,輕輕拉開拉門。晨光刺眼得讓她皺起臉來。


    拉門的另一邊是個四疊半大小的廚房,沒掛窗簾。梨花看了下表,清晨剛過五點。地上散亂著紙箱還有紙袋,光太裹著毛毯睡在鋪著亞麻地板的地麵上,像隻野貓般蜷縮成一團。梨花靠近熟睡的光太,蹲下來凝視著那張臉。就在這一刹那,光太突然伸出胳膊纏住了梨花的脖頸。同那睡臉的天真無邪截然相反,他用力將梨花拉近自己。他睜開眼睛看著梨花,然後索取般貼上了自己的嘴唇。光太的胳膊繞在梨花的脖頸上,將舌頭探進了梨花的口中,如同品嚐佳肴般舔舐著梨花的嘴裏,一股濃濃的酒氣擴散開來。光太鬆開繞在梨花脖頸上的臂膊,拉起她的毛衣,撫摸著她的胸部。光太的手指攀爬著繞到梨花的後背,解開了胸罩的搭扣。光太閉上眼睛,把梨花袒露的乳頭含在嘴裏。廚房的地板又冷又不舒服,這公寓就是個簡易小樓,一發出聲音隔壁房間似乎就能聽到。但梨花卻沒有製止光太的動作,也沒有交談,靜靜地和光太身體交纏。仿佛一開始就決定了要這麽做。


    很久沒和人肌膚相親了。光太對這種事是否熟門熟路,梨花無從知曉。但是他的手撫摩過自己的後背和腋下、乳房和脖頸、上臂和肚子,撫摩過腰椎時,有種麻酥酥的快感。原來人手的撫摸是如此曼妙嗎?讓梨花驚訝的是,因為太舒服,自己竟然流下了眼淚。梨花仰著身子,從雙眼湧出的淚滴向左右滑下,耳朵被搔得癢癢的。討厭,竟然哭了呢,梨花在心裏呢喃著。太舒服了,都哭了。


    不,不是這樣。她靜靜地否定。梨花承認,自己一直在等待。一直渴望像這樣被撫摸。希望別人如同對待珍貴的物品一般,如同撫摸美麗的東西一般撫摸自己。自己一直在等待,一直。


    梨花感受著光太撥開自己的內側進入自己身體的性器,竟有種錯覺。恍惚地以為自己是某個沒有名字的人,和他們一樣站在二十歲的入口,對未來抱有盲目的希望,自己什麽都沒有,連一無所有這件事都毫不自知,會簡簡單單愛上別人,簡簡單單陷入情網,簡簡單單交出身體,簡簡單單許諾未來。會恍惚地以為自己不是被丈夫冷落多日的寂寞妻子,而是將盡情謳歌性愛的奔放青年;會恍惚地以為自己摟著光太肩膀的左手無名指上,從不曾戴上過戒指。


    纏綿後梨花默默地穿上衣服,確認了時間,穿上鞋來到戶外。天空是淡藍色的。光太匆匆忙忙跟了上來。梨花沒有說話,尋找車站的方向,默默走著,而光太跟在數米之後。


    “那個……對不起。”身後傳來孱弱的聲音。梨花一言未發。終於意識到錯覺終歸是錯覺,然而還希冀自己依然留在錯覺裏。


    “你不會以後再也不見我了吧?”


    梨花回過頭。一個頭發蓬亂瘦瘦高高的男孩顧慮重重地看著梨花。梨花感覺匪夷所思,這孩子為什麽會讓我覺得,我不是我所認為的自己呢?光太不安地看著自己,讓梨花簡直以為自己是個可以輕而易舉從這孩子身上奪走什麽的女人。似乎可以瞬間奪走他的自尊、自信或者虛榮。盡管自己絕不是那種可以從誰那裏奪走這些的人。


    “下次見啦!”梨花笑著說完,光太終於釋然,綻放出笑容。


    真是個毫無戒備地表露感情的孩子啊。這麽一想,梨花不知為何有種想哭的感覺。她慌忙背朝光太邁出步子。


    光太跟在後麵說:“我送你到車站。”


    梨花沒回頭:“我自己過去就可以了。”


    “但是,可能會迷路啊。”


    “從這裏直走就是車站,對吧?”


    “路上沒人很危險。”


    “天都亮了,你看,送報紙的都出來了。”梨花指著恰巧從旁經過的送報員的自行車,笑了,“回見!我會再跟你聯係的。”勸完光太,她快步走了起來。走了片刻再回過頭,看到光太孤零零地站在越發湛藍的天空下。他發現梨花回頭,舉起右手用力揮舞起來。梨花把手舉到胸前輕輕揮了揮,小跑著奔向車站。


    站台上空無一人,梨花坐在長椅上等著電車。淡藍色的天空中殘留著白色的月亮。梨花突然感覺有一種心情溢滿了全身,甚至充滿了指尖。與其說那是滿足感,不如說更接近於萬能感。想去的地方,無論哪裏都能抵達,想做的事情,無論怎樣都能做到。她仿佛第一次獲得了自由。梨花沒有一絲不安,也沒有一絲罪惡感,她在空空蕩蕩的車站,獨自沉浸在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暢快淋漓的萬能感中。


    梨花的生活從那天起徹底改變了。當時的梨花並沒有清晰地意識到。但是後來回頭想想,她也不得不承認,從那天清晨起,自己內心的某種東西確確實實地變了。還有變化的契機,梨花認為不是和光太的肉體關係,而是那天清晨莫名的萬能感。


    梨花變得下班後一定要繞點路去逛逛才回家。去的地方以多摩廣場和青葉台的商場為主,如果知道那天正文晚歸,她會走得再遠些,去二子玉川或澀穀。梨花對買衣服和飾品不再猶豫,她內心有種無法付諸語言的焦灼感。下次見麵,光太會不會看穿我的真麵目呢?看穿我不是能夠奪走別人自尊和自信的那種魅惑的女人,不過是個無聊的主婦?然後他會不會後悔地說,自己為什麽要跟那種大嬸搞到一起啊?在他周圍無時無刻都圍繞著許多同齡的女孩子不是嗎?那些女孩都擁有吹彈得破的水嫩肌膚。不過梨花隻要買了衣服、飾品、化妝品,即便那東西價格便宜,微不足道,焦灼感都會得到舒緩。


    梨花買完自己的東西後再去賣食品的樓層買晚飯的材料。她在這裏的購物方式也變了。以前,買三百克的牛肉時會確認換算成一百克要多少錢,現在,梨花已經不那麽做了。正文曾說過,靠梨花的工資不可能去海外旅行,的確,自己每個月才30萬日元的工資,為了提前還房貸都存著太愚蠢了。既然如此,就不需要節儉度日了。


    4月,正文正式調到了自己希望的商品開發部。梨花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告訴自己,幾乎機械地脫口而出:“太好了。”正文說完這件事後,又興致勃勃地說起一個月前令整個社會為之震驚,至今熱議不止尚未平息的地鐵事件。他喋喋不休地說著邪教組織的說辭有多愚蠢,事件當天碰巧乘坐了出事地鐵的友人的友人的經曆,又說到曾發生在長野的宗教團體施毒致死事件,簡直手舞足蹈,而梨花隻是機械地附和著。


    調動工作後,如正文所說的,他越來越忙。但即便正文晚歸,即便他出差越來越多,梨花對此都毫無怨言。光太也沒再聯係她,一個人吃飯的時候越來越多,但梨花並未感覺特別寂寞。電視裏連日來都在報道地鐵事件和邪教組織的幹部。比起將德國分為東德和西德的柏林牆的倒塌,地鐵事件就發生在身邊,而梨花依然感覺遙遠,就像那時的柏林牆倒塌一樣。


    梨花去超市,把當周可能需要的東西扔進購物車上的購物筐。精肉櫃台前來了輛香腸隨便裝的促銷車,女人們一窩蜂地圍成一團,往塑料袋裏塞著香腸。孩子在地上打滾,哭喊著“媽媽,我想要點心”。“吵死了,忍著點。”年輕的母親一邊殊死搏鬥般裝著香腸,一邊嗬斥道。這種時候,梨花都心情愉悅。


    梨花去商場,伸手拿起看得上眼的手提包。旁邊的年輕情侶一個個翻看著陳列在貨架上的包的吊牌。男的說:“怎麽這麽貴?”女的依舊不停翻著吊牌說:“你不是說過生日禮物要什麽都可以嘛。”梨花拿起中意的包照了照鏡子,對店員說這個我要了。情侶的視線掠過梨花。這種時候,梨花還是感到心情愉悅。


    丈夫工作繁忙,都好幾天沒一起吃晚飯了,而拒絕與自己肌膚相親已將近四年,到頭來他們其實是一點一點緩慢地放棄了要孩子,實際上梨花不明白夫妻二人今後要以什麽為目標生活下去。竟和對自己或許不是真心的年輕男孩上了床,或是拜訪客戶時發生了不愉快的事,因瑣事被上司批評,這個月拿回了一筆一千萬日元的新開戶的定期存款,卻沒有獲得應有的表揚,這些日常瑣事的種種梨花全忘了,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特別的人,和那些瑣事一概無關。她感受到的,就是那一類的愉悅。那愉悅類似於那天清晨的萬能感,自己是被選中的人,想去哪兒就能去到哪兒,想要什麽就能得到什麽。就是這種心情。


    梨花希望更盡情地享受這種愉悅,於是正文不加班的周末,邀他去了在雜誌上看到的位於市中心的法國餐廳。梨花也想過他怕是又會說些敗興的話,不過比起這點,自己想去的心情更是如饑似渴。盡管自己都沒意識到,但梨花想要沉浸在那種愉悅中的心情,竟如此如饑似渴。菜單上隻有套餐,最便宜的也要15000日元。梨花點了中間價位的18000日元的套餐,又開了一瓶紅酒。結賬時超過了五萬日元,這錢是梨花付的。“就那價格來說飯菜的味道也不怎麽樣啊。”正文在回去的電車上這麽說道,但是梨花愉悅的心情並沒有被這句話破壞。


    五月的連休,正文說“因為自己太忙,要補償家人”,帶梨花去了溫泉旅行。梨花坦率地讚賞這地方真不錯時,正文隨即愉快地應道:“在這裏能吃到比上回那頓法國大餐更像樣的東西吧。”梨花終於理解了正文的話究竟是哪裏令自己感覺不快。


    換言之,溫泉旅行不是補償,而是確認。就像梨花在居酒屋請過客後,他特意帶自己去市中心的高級壽司店一樣。他是要讓梨花知道,無論工作內容、重要性還是經濟實力,自己都遠在梨花之上。


    梨花意識到這一點,險些啞然失笑。這種事明明沒有必要特意告訴自己啊。因為那是理所當然的。當直麵讓自己不快的症結時,梨花刹那間再也不會感到不快了。“是啊,真的呢。”她對正文的每一句話都笑著回應道。


    這次旅行中,正文也沒碰梨花。梨花對此也並未感覺受傷。光太的手指撫摸過的觸感還殘留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以前每個月存下的剩餘工資,梨花沒多久就花得一幹二淨。即便如此也沒什麽大問題。專用於公共事業費的賬戶裏還有存款,而且梨花手裏還有一張正文發工資的銀行卡。隻是用於存款的金額比以前少了,雖然梨花的生活漸漸奢侈起來,不過花銷還控製在夫妻的收入範圍內。


    自從那天之後,梨花和光太沒再見過麵。做早飯的時候,從一個客戶家去另一個客戶家的路上,泡在浴缸裏時,梨花有時會隱約想起光太,有時也很想再見見他。但是梨花沒有主動聯係他。她頂多想,見了麵又能怎樣呢?


    但是到了夏天,光太卻主動聯係了自己,客氣地問能不能見個麵。梨花沒有拒絕。她給自己找借口說不是自己主動約的他,並與對方約定了一個正文不在家的日子。


    光太約定見麵的地方,是jr中央線高圓寺車站的檢票口。從站台的台階走下,梨花就看到光太站在檢票口旁,仿佛年幼的孩子尋找父母般環顧四望。當目光捕捉到梨花後,他一如既往地綻放出燦爛的笑容。梨花下完台階穿過檢票口,感覺自己正心跳加速。她忍不住對自己啞然失笑,都一把年紀了還怦然心動,但是完全止不住心跳。梨花剛說完“讓你久等了”,光太就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高架橋下的小飯店鱗次櫛比,呼呼冒煙的燒烤店和烤內髒店裏聚滿了年輕人。光太走進的小店,位於高架橋之外的小巷,店內空間狹窄,隻有吧台;店外擺放了幾張桌子。吧台座位全滿了,梨花和光太被帶到外麵的圓桌座位。菜單上羅列著烤串、煎蛋卷等菜式,還有普羅旺斯燉蔬菜、羊肉料理等,梨花完全搞不懂這家店做的是什麽菜。


    “這兒什麽都有,既便宜又好吃。之前總是讓你破費,今天我來請。”光太說完,對來點餐的年輕店員點了葡萄酒和幾道菜後又說,“我一直想聯係你來著,但是電影的事太忙,又想你也很忙吧,就一直沒打電話給你。”


    “電影拍得怎麽樣了?”梨花問。


    “為了籌措資金擱淺了,但是年內總會有辦法的。或者說,年內必須想辦法解決,因為有截止日期。”


    飯菜和葡萄酒端了上來。光太喝著酒,吃著菜,滔滔不絕地聊著打工的事和電影的拍攝情況。戶外的每張餐桌上都放著扇子。梨花拿起扇著,依然暑熱難消。於是她一口氣喝光了冰鎮的白葡萄酒,在光太說話告一段落的時候,客氣地又要了醒酒器裝的半瓶酒。


    “梨花小姐你結婚了吧?”


    光太突然問道,梨花一時沒能明白對方在說什麽,張口結舌地看著光太。啊,是問結婚了嗎?過了數秒,梨花才明白過來。


    “怎麽突然這麽問?”


    “一直想問,一直沒問出口。現在終於問出來了。”


    梨花很想撒謊,說我沒結婚。但是撒了謊又能怎樣呢?於是梨花輕輕點了點頭。


    “我也覺得你應該結婚了。那你先生不擔心嗎?”光太在自己的杯子裏倒上白葡萄酒一飲而盡。


    “他去上海了,不在家。”


    “啊,是嗎?”光太像是沒有太大興趣,或者佯裝不感興趣地說道,“之前你不是帶我去了壽司店嗎?我想今天也交給你來決定的話,我又會被帶去哪家特別高級的餐廳吧,所以我就自己先定了。對你而言這樣的店可能從來沒來過吧。”


    “這家店真的特別好吃。”梨花一邊吃著一邊說道。


    “嗯,很好吃。我沒法帶你去那種高級餐廳,不過,我想讓你知道,這種店也很好吃。”


    “你張口閉口都是高級餐廳、高級餐廳,我可沒有老是那麽奢侈,而且上次去的那家店也不是特別貴啊。”


    “是嗎?但我一輩子都不可能拿自己的錢在那種地方吃飯吧。”


    光太說得一本正經,梨花撲哧笑了。


    “你竟然說一輩子,那家店一般正常上班的人都去得起啊。光太君,等你找到工作開始上班了,也會帶女孩去那種店的。”


    “就欠了一屁股債的窮學生而言,實在無法想象那種日子的到來。我也從來沒請女孩吃過飯。”光太怏怏地說完,把烤羊肉丟進嘴裏。


    “你有欠債?”梨花驚訝地問道。


    “哎,說那些破事太丟臉了。”光太言辭閃爍,給梨花的杯裏斟滿葡萄酒。


    “你欠的什麽債?欠了多少?”梨花又一次問道。


    “不過今天還是我請客,你別客氣。不好意思,麻煩再來半瓶,不,要一瓶。”光太像是故意要岔開話題似的起身朝店員喊道。


    梨花一瞬間閃念,也許不要問比較好。既然光太想換個話題,就這樣一笑而過好了。但是回過神來,自己卻摸著他的胳膊,逼問他,你在哪兒欠了多少錢。甚至還說,你不說我就走了。


    據光太說,為了籌措電影製作資金,他借了50萬日元。不過他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他的幾位朋友似乎都這樣隨心所欲地從民間信貸的自動取款機裏取錢。


    “和你父母商量一下,讓他們先幫你還上不好嗎?那種貸款利息很高,就算每個月還一點,本金也不減少啊。”


    “我父母指望不上啊,他們也很拮據。”


    不知是不是聊開了欠債的事情後心情變得輕鬆了,光太突然饒舌地聊起了自己的家庭。光太的父親七年前在埼玉縣買了建好出售的成屋,舉家搬了過去,但是兩年前被任職的公司解雇。父親沒再找工作,而是和同樣被解雇的其他員工一起準備訴訟,因此,原本是全職主婦的母親開始外出工作。時間和金錢大把大把地虛擲,法院依舊沒有開庭,半年前父親終於開始找工作,不過沒找到正式工作,現正在停車場打些零工。光太有個姐姐,獨自住在東京市內,每年夏季和冬季公司發獎金時,她也都寄給父母幫著還房屋貸款。光太的社團同伴說,因為光太確定要延期畢業,所以家裏不再支付他的學費和生活費,但實際並非如此,純粹是因為父母無力支付而已。


    “老爸的父親,啊,你也認識的,咱們就是在他家遇到的。那老頭在那附近有塊地,趁著泡沫經濟地價飛漲時給賣了。那時候起他就有被害妄想症,總覺得我爸、我媽,還有所有親戚都瞄著他的錢,淨說些難聽的話,所以和老爸他們這些親生的孩子也幾乎斷絕了往來。老爸的哥哥和妹妹,對我來說是大伯和姑姑,大家慢慢地都不過去走動了。他對孫輩看起來不那麽猜忌,所以老爸被裁員時,我想向他借學費,去求過他,但是被拒絕了。老媽好像也打過電話,可人家根本沒搭理她吧。”


    聽著光太所說的,梨花才把眼前的光太和客戶平林孝三聯結在一起思考。原本兩人就是在孝三家相遇的,不知不覺間梨花竟然忘記了。在梨花心中,孝三那渾濁的目光,斑駁的手背,和光太的健康與年輕相比,實在相去甚遠。聽了光太所說的,那相去甚遠的距離在另一層意義上擴大了。對於梨花來說,孝三是個愛對自己糾纏不休的麻煩客戶,但總是心情大好、泰然自若,對金錢滿不在乎。不會仔細檢查利息,有時還會把存折也交給梨花填寫。不像光太說的,是個神經質的吝嗇鬼。


    “第一次遇見你那會兒,你知道我去他家幹什麽嗎?”


    驀地,光太像是惡作劇的孩子般狡黠地盯著梨花。梨花沒有回答,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光太。


    “我是去偷他的銀行印章的。”光太依然一臉孩子氣的表情,痛快地說道,“之前那部電影,我真心想做好,無論如何都需要資金。所以想借用一下他的銀行印章,取個50萬出來。反正管那人借個50萬,他也不痛不癢啊。說不定他都不會發現錢被取走了,就那麽一點的話。”


    “所以你拿了?”梨花發覺自己詢問的聲音在顫抖。


    “沒,沒拿。之前去的時候,印章全放在什麽空餅幹盒裏,收在二樓櫃子的小抽屜裏。但那裏沒有,而且遇到了你,我嚇了一跳。結果算是幡然醒悟吧。我突然冷靜下來,覺得用這種手段從爺爺那兒拿了錢來做電影,也做不出什麽正經東西。”


    銀行印章在佛龕的抽屜裏啊。梨花在內心深處輕輕呢喃著,靜靜地問光太:“那你需要的那筆資金怎麽辦?”


    “借的。”光太不以為然地說。


    “從民間信貸?”


    “每個月五萬的話我能還上。”


    “社團的那些人呢?為什麽就讓你一個人出錢呢?”


    “啊,那些家夥能拿出來的錢也都拿了,雖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錢。再說了,那畢竟是我的電影。不過不用擔心啦,雖然才拍了一半,但我特別有自信,應該能在業餘比賽上拿到獎,到時候就會有人來買版權。”


    事情哪可能那麽一帆風順啊,話已經到了嗓子眼,又被梨花連同葡萄酒一起咽了回去。即便現在打破這個孩子的夢想也無濟於事。而且,自己對電影一竅不通,說不定那個像鬧著玩一樣的電影,拍完的話真的是上乘之作,頗受好評呢!梨花反複如此思忖著,壓抑著自己,努力不去想“怎麽可能”。


    “竟然聊了這麽沉重的話題。”光太靦腆地笑了,拿起酒瓶晃了晃,“啊,葡萄酒幾乎沒了。喝了好多呀,今天。”


    光太堅持這次要由他來埋單。梨花想著“怎麽能讓負債的窮學生付賬呢”,拿出了錢包,但是光太執意要自己付錢。


    “這點小錢在你看來也許不過是孩子的零花錢吧。”他甚至如此賭氣地說道,所以梨花也就不再堅持。梨花對結完賬來到店外的光太低頭致意,說了句“謝謝款待”,結果光太一言不發牽起了梨花的手,與她十指緊扣。高架橋下的小飯店和之前一樣處處熱鬧非凡,時間仿佛從那時起就停滯了一般。到達高圓寺車站時,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還有電車嗎?光太問。梨花從未如此晚歸,不知道澀穀發車開往長津田的末班電車是幾點。


    “要不去我家?去我家的電車還有。”光太站在檢票口,抬頭看著通往站台的台階問道。


    “我打車回去。”梨花說。


    “也是,從高圓寺打車到長津田,對你來說不算什麽啊。”


    光太語帶嘲諷,鬆開了兩人緊扣的手。梨花仿佛要抓住他的手一般再次握緊:“一起上車吧,去個什麽地方呢?”她注視著通往站台的台階輕聲說道。


    梨花當然有罪惡感。她也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事,卻沒意識到,這是犯罪。要說為何,因為孝三是光太的親人,而且誠如光太所說,從存款總額來看,光太借的數額實在微不足道。隻借一小段時間,加上利息還上就萬事大吉。梨花甚至想,假如光太半年之內還不上的話,就自己替他還好了。


    “這是存單,您好好收著,別弄丟了啊。”


    梨花把定期存單放到矮幾上,笑意盈盈地注視著孝三。


    “青葉台,你常去嗎?”孝三取出保管存折和保險單之類文件的黑色文件夾,把存單塞進去後向梨花問道。


    “我很少有機會去。啊,平林先生,您能把預收證明還給我嗎?”


    “啊,預收證明啊。那個,哪兒去了呢?”孝三嘩啦嘩啦地翻著文件夾,眯縫著眼睛取出數張紙片,“哪個是呢?”他戴上放在旁邊的老花鏡。


    “啊,是這張。存單您已經收好了,預收證明我就收回去了。能麻煩您在這裏蓋章嗎?確認您交給我們的200萬日元確實給您存為定期了。”孝三在自己所指的地方蓋上印章時,梨花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瘦骨嶙峋的指節。


    “青葉台有個什麽酒店,聽說一樓開了家相當氣派的餐廳。塞了宣傳單來呢。”老人站起身,從集中堆放報紙的地方拿來彩色的宣傳單遞給梨花,“你看,就是這家。怎麽樣?偶爾去吃頓這種豪華大餐吧。”


    “謝謝您邀請我。真的,這種地方我很少能去。”


    宣傳單上附有照片,刊登著酒店的特別策劃和酒店內的餐廳介紹,梨花看著宣傳單,賠著笑臉回答道。


    “那你什麽時候有時間?”


    “這個……周六周日不太方便出門……我回頭找找什麽時間有空吧。”


    “你總是這麽說,但還不是一次都沒陪過我啊。”


    “窮人哪有時間啊。那,預收證明我拿走了。”梨花把預收證明小心謹慎地收進包裏。


    竟然是200萬日元。上周梨花向孝三介紹了銀行定期存款的新產品,建議他先存個100萬日元試試看。梨花帶著碰運氣的心情想,大不了被拒絕而已。結果孝三不僅應允,而且準備了200萬,整整多出一倍,打電話來讓梨花過去辦手續。


    接到聯絡那天,梨花從銀行拿出一張已經蓋上了銀行印章的空白定期存單。約40厘米長20厘米寬。當然,若不用專用機器打印,再加上分行行長的印章,這完全是廢紙一張。那天,梨花坐上開往城郊的電車在中央林間站換乘小田急線,來到了町田。在車站附近的鬧市區找了家印章店,委托店主根據印跡製作一枚相同的印章,然後又去找自助複印社。在一條年輕人摩肩接踵的路上,梨花不費吹灰之力就在一棟商住樓的地下找到了複印社,將存單正反彩色複印了三十份。


    在與車站毗鄰的商場買了熟食,梨花回到家已超過六點半了。打開廚房燈,梨花準備起晚飯。卷心菜切好浸到水裏,用豆腐和幹裙帶菜做了醬湯,把買來的沙拉和油炸食品移到盤子裏。八點過後正文回來了,梨花同他一起用了晚飯,趁著正文洗澡的時間,收拾碗盤。


    過了零點,梨花在正文入睡後躡手躡腳地從床上下來。屏住呼吸下了樓,打開號稱書房但幾乎成了儲物間的房門。房間裏彌漫著灰塵的味道。她關上門,把正文的文字處理機接上電源。梨花沒開燈,文字處理機的屏幕發出藍白色的光,映照在她臉上。她研究了字體的種類,空出不等的間隔,試著輸入數字,再打印到白紙上。打印機發出的聲響出乎意料地大,梨花身體僵硬地注視著機器吐出的紙張。再把印上數字的紙和存單複印件重疊。日期的地方對上日期,利息的地方對上利息,用鉛筆做著標記,又重新打印了一遍。打到第十八張,雖然多少還有些錯位,但貌似終於在容許的範圍之內了。這才想起要流汗似的,汗水順頰而下。梨花用手背擦拭著,垂下眼睛看著自己濡濕的白色肌膚,不知何故腦海中卻浮想起光太的笑容。他那如同放了心似的,綻放的健康笑容。


    湊近了仔細看的話,應該輕而易舉就能知道這是偽造的。數字的字體相似但確實不同,用文字處理機打出來的字邊緣模糊,而且微妙地偏離了原來的位置。


    但梨花知道,孝三不是那種會仔細查看的人。他肯定連老花鏡都不會戴,僅僅瞥一眼就收起來。應該不會被發現的。梨花想過,萬一被發現,就解釋說銀行的打印機出了問題,這是用和平時不一樣的機器打印的。要是他放不下心,等機器修好後馬上重新打印拿過來。


    於是,第二天下午,梨花來到了孝三家。她幾乎徹夜未眠,卻睡意全無,情緒高亢,感覺自己可以滿不在乎地全力奔跑著去孝三家。


    所以,當孝三比梨花想象中更簡單痛快地把存單收進皮文件夾時,梨花一直提著的一口氣頓時就鬆了,幾乎要當場昏倒。冷氣機哢嗒哢嗒地低吟著。那聲音在梨花的耳畔盤旋環繞。


    和往常一樣陪孝三聊了很久後,梨花離開了平林家。在向車站走去的路上,一陣睡意猛烈襲來。梨花困得幾乎眼皮發疼。她一邊和睡意做鬥爭,一邊進了車站附近的電話亭,給光太打電話。是語音留言。“請回電給我,打到銀行也行,打到家裏也不要緊。我有急事。我會在五點半到家。”因為太困了,梨花連留言都說不利索。


    車廂裏空蕩蕩的,但梨花覺得自己一旦坐下似乎會直接酣睡過去,所以拽著吊環瞪大眼睛望著窗外。因為必須同睡意殊死搏鬥,所以梨花的腦中完全沒有掠過“自己真的做了啊”“真的跨越了不能逾越的一線”這樣的想法。


    回家前,梨花順便去文具店買了筆記本和文件夾。回到家確認了語音留言裏有沒有消息後,在餐桌上攤開筆記本和文件夾。梨花把偽造存單的銀行存根夾在文件夾裏,寫上日期。在筆記本上則把拿了孝三多少錢,以及自己捏造的虛假定期利息,像是記零花錢一般工整地記上。


    那筆錢梨花原本打算立刻還上。把現在光太定期還給民間信貸的錢存到用虛假名義開的賬戶上,等攢到整數時,再想一個什麽法子返還到孝三的賬戶。梨花當然不願意把偽造的存單和記錄著拿了多少錢的筆記本放在家裏,但是若不詳細記錄,還的時候會成為一筆糊塗賬。於是梨花抱著筆記本和文件夾在家裏徘徊,最終將其藏在了正文絕對不會打開的下排櫥櫃的米桶下。


    光太是過了七點打來電話的。問道,有什麽急事?


    “現在可以見個麵嗎?馬上就能解決的事。但是必須見麵說。你能到多摩廣場嗎?”梨花抬頭看著時鍾說。


    兩人約好八點在檢票口等,掛了電話。梨花匆忙換了衣服,重新化妝,在便條上潦草寫下“爸媽來了電話,我過去看一下”,把便條留在餐桌上,出了門。


    在車站附近的咖啡店裏,梨花和光太相對而坐,她將裝有100萬日元的信封放到桌子上。


    “什麽,這是?”光太拿起信封,看到裏麵的錢時,瞬間啞口無言,發出了仿佛擠出來般的聲音,“什麽啊,這是?”


    “上次你說欠民間信貸錢。暫時用這筆錢一次性還清吧。你說一個月還五萬日元,但那麽做隻會讓利息越滾越多。所以你先用這筆錢還清了,換成每個月還我五萬日元。我不要你利息。”


    光太一臉不悅地交替看著信封和梨花。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錢我不要,你收回吧。”他把信封推還給梨花,小口抿著咖啡。


    “我不會害你的,照我說的做吧。”


    “不是,不過,就算從你那裏借了這些錢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怎麽回事?”梨花身子探到餐桌上問道。


    光太的目光避開梨花,浮現出自嘲般的笑意說,“這件事和你沒關係。”


    “什麽啊,什麽沒關係。”


    光太無論如何都不肯回答,但在梨花執拗的逼問下,他才難以啟齒地說自己此外還有欠債。最開始是學年末借了上半學年的學費,10月份又借了下半學年的學費。原本打算拿到獎學金就還,但是申請了兩次獎學金都沒通過審查。理由是父母加上姐姐的家庭收入總和超出了基準數額。即便自己向他們解釋說那些收入在還完貸款和扣掉他們的生活費後就全沒了,得到的回複依然是隻能遵照規定辦事。從那以後,每當有什麽事身上帶的錢不夠時,他就會借個三五萬,累積下來,借款總額大概已經達到了150萬。如此一來,自己對那個數字也失去了真實感,覺得怎樣都無所謂了。光太就像對父母老實交代自己的惡作劇般,對梨花說道。


    “所以就算借了這100萬,能幫些忙,不是,能幫大忙,不過怎麽說呢,對我來說事情還是一樣的,欠200萬也好,250萬也好,都差不多。所以,你不用想些奇奇怪怪的法子幫助我。”


    梨花注視著光太。光太晃著腿,擺弄著勺子,沒有抬頭。


    “這種事,我原本不太想和你聊的。所以你能不能別再管了?或者說,我最近說過的那些話你全都忘了吧。我知道你特別有錢,覺得我很可憐,對此我很感激。但是像這樣,我特別不樂意啊。你要是覺得我可憐,時不時請我吃碗拉麵就行了。”


    “我不是覺得你可憐才這麽做的啊。”梨花說。聲音強硬得連自己都吃了一驚,“總之,我今天先隻帶了這些錢來,你先拿去還了。我就是為了把這些錢給你,才特地跑過來的。之後的事,我們再一起想辦法吧。”梨花謹慎地壓低聲音說完,就一把抓起賬單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徑直朝收銀台走去。結了賬要出店時,梨花回頭瞥了一眼,目光越過打扮得漂亮得體的女孩子們,越過相對而坐凝視彼此的戀人們,看到了坐在另一側的光太,他正垂著肩膀盯著餐桌上的信封。


    梨花直接出了店,跑向田園都市線的乘車點。八點五十二分。不知正文是否回來了。聽到列車進站的聲音,梨花跑下樓梯。


    孝三的錢還有100萬。這些錢改天再交到光太手上吧。還差50萬。這50萬該怎麽辦呢?也可以用正文的冬季獎金填補上,但是要以什麽理由開口向他借呢?還是別借了。那50萬從哪兒來呢?必須讓光太盡快把貸款還上。到達長津田之前,梨花的視線定定地落在一點上,反複思忖著。


    梨花一路跑回家,看到家中燈火尚未亮起,不由放下了心。汗水濡濕的襯衫緊貼在後背上。梨花胡亂脫了鞋進入屋內,打開燈。餐桌上有張字跡潦草的留言。明明是自己剛剛寫過的字,梨花卻覺得不像自己寫的。梨花似乎能想象到,住在這裏的妻子此刻正在某處的娘家愜意地休息著。


    梨花在那個周末把光太約了出來,將剩下的100萬日元交到他手裏。這天正文不加班,從早晨起就待在家裏。梨花說要去見朋友亞紀便出了門,在車站給光太打電話。同他約好在澀穀的咖啡店見麵,坐上了電車。


    在冷氣太足的咖啡店裏,梨花與光太相對而坐,梨花將裝著錢的牛皮紙信封放到桌子上推過去。光太在擺弄著手掌,但梨花知道,他眼睛的餘光捕捉到了那個信封;也知道,他已經受夠了這種場麵。


    “上次給你的錢,你照我說的確實還了嗎?”


    梨花問道,光太沒有抬頭,嘟囔著說:“還了。”


    梨花再次將信封推到光太一邊,光太既沒確認裏麵的金額,也沒有拒絕,低著頭把信封塞進了簡易背包。


    “梨花小姐,”光太盯著眼前的咖啡輕聲叫著梨花,“這錢,當是你借給我的。就算我不收,你也會把錢放下就走掉吧。我會盡快把所有的錢都還給你的。有錢的時候能還多少還多少。五萬也好,兩萬也好,我都會還的。”


    “不用勉強啊,有錢的時候再還就行。匯款賬號我寫給你,隻要匯到那裏就行。”


    “不,”光太打斷梨花,“我要當麵還你。我聯係你的時候,你要是有時間,就請見我一麵。”他語氣強硬地說完,眉頭緊蹙著再次垂下了頭。


    他受傷了。這孩子因為接受我的幫助,受傷了。


    “知道了。”梨花說,“喂,能不能陪我去買點東西?”梨花故意語氣爽朗地說道。


    “買什麽?”光太興致索然般問道,在梨花看來,就像個在鬧別扭的小孩子。


    “衣服啊雜貨啊,最後一起讓快遞送到家裏,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幫我提著?”梨花聲音輕柔,如同在哄發脾氣的小孩。


    自己沒有任何東西要買。但是,必須在光太麵前花錢給他看。光太以為這200萬日元是我墊上的,以為是我從自己家的積蓄裏拿出來的。那我就必須讓他看看,墊上這200萬日元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麽,我過的就是這樣奢侈的生活,必須實實在在地展示給他看。絕不能讓他因為收下了這200萬日元而受傷。


    外麵酷熱難耐,景色幾乎都在熱浪中搖曳,但商場裏已經上了新款秋裝。梨花買了薄針織衫、羊毛裙、圍巾和襯衫。又去樓上買了桌布、巴卡萊特的客用玻璃杯、兩雙皮拖鞋。又去樓下為丈夫買了毛衣和領帶。梨花不看價格吊牌,也不斟酌,像買小零食一樣。全部用信用卡支付,當店員問到支付方式時,梨花為了讓光太聽到,幹脆利落地回答“一次性付清”。


    “謝謝你幫我提東西,我送你件禮物吧。”


    梨花走向樓下,對光太說道,樓下那層比五樓的男士服飾更適合年輕人。光太雙手拎著紙袋默默跟在後麵,怏怏地說“不用啊”,但下了電梯,他的視線卻遊走起來。


    “喂,那個模特穿的褲子,不是挺帥的嗎?你要不要試一下?”梨花仿佛慫恿般說道。


    “嗯……比起那種瘦腿褲,我更喜歡工裝褲。”光太嘴上低聲說著,實際卻如同被梨花推了一把般進了那家專賣店。光太陪梨花逛了快一小時,目睹了梨花豪爽的購物方式,似乎重新振作起來。光太一定下意識地這麽想,這些人是非同一般的有錢人,他們掏出200萬,一定就跟自己掏出200日元一樣吧。


    “這條我要不要試一下?”光太指著店員推薦的褲子,回過頭看著梨花,他似乎已經理解了,在這家專賣店買褲子的錢,對梨花來說一定不過是幾個香火錢而已。


    “嗯,你試試吧。一定很合適。”梨花釋然,由衷地笑了。


    除了買給光太的禮物,其餘買下的東西都辦完了配送手續,兩人走出商場時已經過了四點,但天色依然如同正午般明亮。梨花心情愉悅,覺得就這樣直接回去太可惜了。但現在離吃晚飯時間還早,她也不想在這暑氣裏走在澀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而且,正文今天在家,所以她也必須回家準備晚飯。現在回去的話,五點多就能到車站。就算路上再買點東西,六點前也能到家了。好了,該回家了。梨花為了說這句話回過了頭。抬頭看著比自己高差不多10厘米的光太。怎麽了?光太俯視著梨花,神情仿佛在這麽問。好了,該回家了。梨花在心裏反複說著,但聽到自己嘴裏說出的,卻是截然不同的話。


    兩個月後的10月,梨花再次偽造了定期存單。客戶之一的山之內夫婦總是準備好蛋糕或日式點心等待梨花來訪,他們聯係梨花說想存筆定期,希望她過去一趟。梨花去了山之內家,二人一如既往用茶點招待,聊到調任九州的兒子兒媳生了孩子的事。為了孫輩的將來,他們想存筆定期。山之內夫人說:“比如給孩子將來的成人禮或者結婚用。”山之內先生笑言:“我們有點性急。”妻子補充說:“是個女孩呢。”二人說著,遞給梨花50萬日元。在看到那金額前,梨花並沒有侵吞的打算。50萬。


    “謝謝您。如果是為了孫女存的,應該不會馬上解約吧,建議您存五年,或者十年的定期。利息雖然也微不足道,不過比一年的要好些。”


    梨花一如既往笑容滿麵地建議著,但已經下定決心把這筆錢轉給光太。大概還要過個二十年,山之內夫婦的孫女才會用到這筆錢吧。在那之前還清,沒什麽負擔啊。


    梨花寫下了預收證明,要了夫婦的印章,接過50萬日元。她偽造了一張和當初拿給平林孝三的單據一樣的假定期存單,在第二天拿給了山之內夫婦。拜訪山之內夫婦前,梨花還為慶祝孩子出生包了一萬日元的賀禮帶去,而且買了蛋糕做伴手禮。慶賀山之內夫婦的孫女出生和借用這50萬日元的愧疚,兩種思緒在梨花心裏各自獨立,毫無交集。


    梨花剛要起身回去,正要把存單收進專用袋子的山之內太太卻驀地抬起頭喊了一聲:“梅澤小姐。”


    梨花盯著山之內太太拿著存單的指尖,擠出笑容應道:“什麽事?”心裏卻輕輕呢喃著,快點收起來,快點收起來,快點收起來。


    “梅澤小姐,你突然變漂亮了。”山之內太太一臉認真地注視著梨花輕聲說。


    梨花欠著身子撲哧笑了,“真是的,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麽呢。”笑聲漸漸地越來越大。


    “你別笑嘛,是真的啊。對吧,老公?”太太向丈夫尋求認同。


    “梨花小姐原本不就是美女嗎?”


    “不是這個意思,怎麽說呢,突然變得生機勃勃,皮膚像透明的一樣。你該不會是……”


    梨花好容易收住了快要變成傻笑的笑容。妻子的手指還捏著存單。山之內夫婦總是把存單和保險單收在似乎是自己縫製的縐綢的錢褡裏,昨晚偽造的假存單從裏麵露出來一半。


    “你該不會是懷孕了?”


    梨花注視著妻子,輕輕地眨著眼睛。笑意又湧了上來。


    “沒有呢,您別笑話我。”


    “勇一不是常告訴我們嗎,現在不能隨便問這種事的。”丈夫小聲地提醒著。


    “可是……”


    “沒有沒有,沒關係。我們也在努力,不過總也要不上。我真羨慕您兒子兒媳。”梨花站起身,依然注視著太太的指尖。


    “真不好意思啊,她說話這麽不體諒。”丈夫誇張地低頭行禮。


    “你還年輕不要緊。如果真有了,要第一個通知我們啊。”妻子說著,終於把存單塞進袋子,收緊了錢褡的繩子。


    第二天,梨花下班後把光太叫到了多摩廣場,遞給他50萬日元。這樣一來光太欠的錢應該能全部還清了。


    “你今天沒時間嗎?”


    看梨花匆忙喝光了咖啡,光太問道。梨花的腹內騰起一股熱流。光太想說什麽,梨花當即就明白了。她也希望像上次那樣,兩人直奔酒店而去。最近在澀穀住過的那樣整潔、舒適的酒店,不知這附近有沒有。梨花瞬間在腦海中描繪起了周邊的地圖。但是,在搜索到合適的酒店之前,梨花先意識到自己不能那麽晚歸。


    “今天我得早點回去。”梨花說著,斷念般地抓起賬單站起身。光太的咖啡幾乎沒動過,也跟了上來。


    穿過檢票口,兩人走向各自的站台。分別之際,光太迅速握了下梨花的手,然後在通往站台的樓梯上跑了起來。手被握住的那一刻,梨花感到一種全身汗毛倒立般的快感。她像是要將這快感封鎖住一般奔向站台,跳上駛來的電車。梨花貼著窗子,尋找著反方向站台上光太的身影。很快就找到了。光太穿著深灰色的連帽衫,目光遊移在這邊的電車車窗上,尋找著梨花的身影。他目光所及的地方相差太遠,梨花忍不住想大喊,我在這裏呢!不久,電車駛出。依然在尋找梨花身影的光太逐漸遠去。當光太的身影徹底看不見了,梨花歎了口氣。那是心中石頭落地般的歎息。光太的欠款應該可以全額還清了。不,令她心中石頭落地的不是這件事。是終於再也不用做違法的事了。接下來,隻要把光太還的錢攢起來,再一一還回去就行了。


    從1995年到1996年秋天,梨花非法侵吞的客戶存款,隻有交給光太的250萬日元。支出比以前增加了,梨花的工資經常來不及存起來就花了個精光,而以前的儲蓄也花得所剩無幾,有時還會偷偷從正文存生活費的戶頭裏借些錢。即便如此,梨花也完全沒打過客戶錢財的主意。而且,每當光太領到打工的薪水,都會老老實實地把梨花約出來還錢,哪怕一萬、三萬這樣的小數目。梨花在若葉以外的銀行開了賬戶,把光太還的錢直接存到裏麵。


    梨花後來想,假如次年的1997年沒有發生那兩件事的話,也許自己就可以在平林孝三和山之內夫婦還沒發現的時候,把錢全額還清了,表麵上看起來毫無問題。或者,僅僅發生其中一件事的話,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問題。或者,那兩件事並未同時發生,而是前後有些間隔的話。


    每當梨花想到這裏,總是內心一片茫然。若是這麽說,那自己一路走來的人生道路上,到處都布滿了“假如”。


    假如認真考慮要孩子的話;假如和正文好好談一下的話;假如通過了都市雜誌的麵試的話;假如沒有在長津田買房子的話;不,假如那個夏天,沒有從客戶的存款信封裏,抽出那不足的五萬日元的話。


    無數的“假如”之後,梨花接上的是“事情就不會走到這步田地了”,但是,即便選擇了那些“假如”,事情是否也會走到“這步田地”?梨花一陣茫然,接著緩緩地起了雞皮疙瘩。不過她知道,再怎麽想也於事無補。自己既沒有選擇那無數的“假如”,那兩件事也在1997年幾乎同時發生了。


    那兩件事分別是正文的獨自赴任,和客戶之一名護玉江的變化。


    到了1997年,正文馬上就接到了公司的內部指令,要他調動工作。這件事梨花是在青葉台的意大利餐廳聽正文說的。難得受邀外出用餐,結果剛坐到餐桌前正文就說起了這件事。


    正文即將調往的,是以前就總去出差的上海,為期兩年。公司定下來要在上海設立食品加工廠,正文被提拔為那個項目的負責人助理。正文對梨花解釋說,這次工作調動很大程度關係到自己今後在公司內的等級。項目的實際工作是4月啟動,但為了前期準備,他3月初就想先去上海。正文先假設了梨花會跟著他赴任,那麽他們不在期間房子要怎麽處置,得盡早定下來,他一邊吃著意大利麵一邊說。


    “什麽怎麽處置?”梨花費解地問道。


    “是出租還是賣掉。因為任期是兩年,所以出租是上策,不過延期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不管怎樣3月份前很難定下來吧,所以你在日本再多留一段時間吧。連休我盡量回來,那之前你能不能想辦法處理一下。到了夏天能搬過去吧?”


    “我一定得跟著你搬過去嗎?”梨花說。


    “上海已經是很繁華的大都市了。商場林立,而且賣日本食品的超市也很多。物價又便宜,不像想象的那麽不方便啊。”


    “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想辭職。在上海我肯定不能馬上就找到工作吧。”梨花說著看了看正文,知道他很驚訝。


    “你那工作,不就是打工嗎?”正文詫異地問道。似乎確信自己說的話是那麽理所當然、毋庸置疑。服務生來撤走了意大利麵的盤子。梨花要點一瓶葡萄酒,讓服務生拿來酒單。梨花點的是西施佳雅,她知道正文又一次驚詫不已。


    “同你的工作相比,我做的也許連‘工作’都稱不上吧,不過我為了一直做下去還拿到了資格證,業績也總是排在前幾名。”梨花溫和地笑著如此說道。但她真正想說的是,她不可能丟下還沒還的250萬就這樣跑去上海。葡萄酒和主菜端了上來。服務生請正文品鑒,他拒絕道:“不,我不用。”定睛看著梨花晃動酒杯,再把液體含在嘴裏。梨花保持笑容,注視著注入杯中的葡萄酒。


    “你一個人也喝不了一瓶吧?”不知為何正文揚揚自得地說道。


    “嗯,能喝多少喝多少。不好意思,這頓飯我來請吧。”梨花說。


    主菜端了上來,正文一言不發地吃著,梨花也默默吃著肉類料理,喝著葡萄酒。甜點端了上來。梨花沒要甜點,繼續喝著葡萄酒。


    “你那份工作是意氣用事也要繼續是吧?你也當不上正式職員吧?”正文吃完甜點,擠出這句話。


    “對不起。”梨花隻是低了下頭。


    正文留下繼續喝葡萄酒的梨花,一個人先回去了。梨花剩了大概三分之一的葡萄酒,獨自走向收銀台。葡萄酒之外的費用正文都已經結算過了。這是諷刺、挖苦,還是小氣,又或者度量大?對這個意味不明的行為,梨花不由啞然失笑。她朝車站走著,吐出白色的氣息。抬頭仰望夜空,星星比夏天看起來清晰分明,梨花試圖在腦中勾勒出上海那個陌生的城市。但浮現在眼前的,不是那座貌似繁華的都市,而是一個笑容爽朗、肌膚光滑的男孩。


    正文幾次試圖說服梨花,但最後還是接受了獨自赴任,3月初踏上了上海之旅。3月中旬梨花接到電話,說他的住處十分舒適愜意;而名護玉江托自己保管印章和存折,是在櫻花初綻的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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