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庶吉士結業,被授於七品翰林院編修。這翰林院編修是個什麽官呀?就是一個有行政級別的辦事員,幹的是一些抄抄寫寫的差事。這種差事不但沒有任何實權,而且升官的比例非常小,這讓躊躇滿誌的嚴嵩感到非常失望。


    更讓嚴嵩沒有想到的是,當朝正德皇帝極為昏庸,竟讓太監劉瑾當道,呼之為九千歲。堂堂朝廷命官,要想在事業上有尺寸之進,必須投靠閹黨才行。首輔焦芳是河南人,德才平平,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非河南老鄉而不委以重任。特別讓人擔憂的是各地藩王擁兵自重,國家已成分崩離析之勢。江西寧王朱宸濠反叛之跡已露,而司禮監竟敢將一百多份奏折扣壓不報,公然為其作內應。正德皇帝的屁股已經坐到了幾個薄殼的雞蛋上。


    嚴嵩明白了,自己穿了這身七品官服,實際上是跳到了一個火爐上,如果不迅速離去,就會被烤成一個人肉幹。就在他苦苦思索著怎樣才能脫身時,忽然接到母親病故的消息,這對他來說,有悲也有喜。悲的是母親過世,令他這個在外的遊子痛斷肝腸,喜的是自己正好有了借口,可以抽身脫離這個火爐。於是,他急忙辦理了辭朝手續,像兔子一樣逃回了鄉下老家。


    嚴嵩回到了分宜縣介橋村。朝廷慣例,在朝官員不分大小,有父母去世的一律回家守孝三年,稱之為丁憂。丁憂期間,薪金照拿。歐陽氏聽嚴嵩把朝中的情況一說,撫額稱慶,“正是天助你也。”嚴嵩不解,追問其故。歐陽氏說:“當朝皇帝昏庸,說不定就有明主出世。你正好借丁憂之機在家裏臥薪嚐膽,埋頭苦讀。隻要有了安邦定國平天下的本事,何愁大丈夫壯誌難酬。”


    嚴嵩一想太有道理了。自己高中進士,而且選了庶吉士,在當地已經很有影響,倘有明主出現,還怕他不三顧茅廬!目前要緊的倒是自己要靜下心來鑽研天文地理、軍事政治,以待時機成熟,自己就一鶴衝天,去成就一番大業。


    歐陽氏雖是小家婦女,但嚴家是書香門第,家裏藏書很多。她既能識文斷字,閑下來就免不了要在書海裏遨遊一番。她給嚴嵩布置了一個書房,取名鈐山堂。嚴嵩自稱鈐山居士,安心在家苦讀。歐陽氏忙時,兩人就各幹各的,閑時兩人就在一起討論文章,探索做人的道理。嚴嵩笑著說:“聽說諸葛亮妙計百出,很多都來自他的夫人。我嚴嵩以後若有擔當社稷大任的機會,一定離不開你這個夫人軍師。”


    嚴嵩在家守孝兩年,沒想到父親又去世了,按照朝廷慣例,在三年的丁憂期內他又延期兩年。五年丁憂時間,嚴嵩在妻子的激勵下,遍讀諸家百子,真正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不但對治國方略領悟頗深,還書法文章日益精進,名噪一時,撰寫的五部枟鈐山堂集枠,篇篇才氣橫貫,流彩溢香。


    一日,當時名士,江西廬陵縣知縣王守仁慕名來訪嚴嵩,見歐陽氏親自奉茶倒水,有些意外。他問嚴嵩:“怎麽,家裏沒有雇傭麽?”


    嚴嵩回答:“沒有。縫補漿洗是她所為,孩子啟蒙是她授課。家中油鹽醬醋茶所費,也由她紡織換取。”


    王守仁感慨地說:“一個富家小姐,命官夫人,如此任勞任怨,世所稀也!”


    嚴嵩丁憂期滿,國家的形勢更加動蕩不定。地主劣紳大規模兼並土地,大量農民喪失土地,流離失所。荒唐的是不管是逃荒的還是流浪的,都必須按人頭交稅。老百姓實在活不下去了,一時各種暴動風起雲湧,大明王朝已經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了。


    丁憂期滿,嚴嵩如不還朝複職,朝廷將會停薪。嚴嵩問計於歐陽氏。歐陽氏說:“薑太公七十尚在等待時機,你現在不過三十出頭,逢此亂世,為什麽要迫不及待出去當官呢?常言道,勤學如初起之苗,不見其長,日有所增。輟學如磨刀之石,不見其損,日有所虧。你以為自己學有所成可以出去施展自己的抱負了是不是?其實現今天下形勢仍未明朗,天下諸王無不對皇位虎視眈眈。你還是在家裏深居簡出,看看再說吧。”


    嚴嵩說:“丁憂期滿,如果不還朝複職,我將失去薪金,一家人的生活怎麽辦?”


    歐陽氏說:“我早就想好了。一是我平時節儉,已攢了一些銀子在手。二是你今日的氣象與過去有所不同,我出外告借,大家必不會難為我們。”


    嚴嵩說:“好,既然你已經想得很周全,那我就聽你的全權安排。”


    嚴嵩丁憂期滿後,托病不還朝。正德八年(1513),歐陽氏在生了兩個女兒後又難產生了一個兒子。中年得子,這本來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遺憾的是孩子生下來就是一隻瞎眼,且脖子極短,一個大腦袋就像跺在肩膀上一樣。一向膽識過人且性格開朗的歐陽氏,見自己三十多歲了,好容易生了一個兒子,卻像一個怪物,那個難受勁呀,讓她哭了個昏天黑地。


    嚴嵩安慰歐陽氏說:“此子雖然五官不全,但骨骼清奇。曆來奇人有奇貌,夫人何故為此傷心!”於是,給這個怪物兒子取名嚴世蕃,號東樓。


    其時,江西寧王朱宸濠已經養精蓄銳準備起事謀反,他串通江西省各府州的官員,廣羅人才,欲為他用。袁州知府聞聽嚴嵩才名,欲將他網羅到自己手下聽用,便以修枟袁州府誌枠為名,派人攜厚禮來請嚴嵩,欲結其心。


    嚴嵩並不知道袁州府尹的深意,他與歐陽氏商量:“關在家裏讀死書,隻會紙上談兵。再則,呆在家裏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不如出去走走,既能透徹地了解國家形勢,也能掙錢養家糊口,你看怎麽樣?”


    歐陽氏不放心:“你托病在家,若去袁州府修枟袁州府誌枠,朝廷知道了怎麽辦?”


    嚴嵩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像我這樣沒有任何意義的翰林編修,誰在管呀!倒是縣官不如現管,袁州知府以禮相邀,我不去倒會生出事來。”


    歐陽氏以為然。


    嚴嵩到了袁州府,會見了府尹。府尹說:“嚴大人才高八鬥,然朝中宦官弄權,奸佞當道。一個一名不文的翰林編修,恐怕讓嚴大人難以施展平生所學吧!”


    嚴嵩的抱負當然不是想找一個抄抄寫寫的差事,他要 “腳踏雲梯步步高”,更要 “七歲兒童未老先稱閣老”。但麵對府尹的恭維,他又不得不裝腔作勢地謙虛兩句:“大人對晚生太過獎了,令晚生無地自容。”


    府尹道:“嚴大人高才,本官聞名已久,這次名為邀來修枟袁州府誌枠,實為與嚴大人為友。望嚴大人不棄為幸。”


    嚴嵩對府尹的話感到疑惑不解,便靜靜地望著府尹,等待他的下文。


    府尹問:“嚴大人對天下之勢怎麽看?對江西的形勢怎麽看?”


    嚴嵩不是傻瓜,他一下明白府尹是什麽意思了。記得前年王守仁到家裏拜訪自己,曾說起寧王朱宸濠在暗中網羅人才,欲拉王守仁入夥,而王守仁婉言拒絕了他。看來這個袁州府尹已經和朱宸濠坐到了一條船上,他是在打自己的主意呀!


    處在觀望中的嚴嵩模棱兩可地敷衍了袁州府尹。皇帝輪流做,明天到我家。誰有本事做皇帝,他就效忠誰。但現在就投靠寧王,為時還太早了。於是,一本半年就能修好的枟袁州府誌枠,他竟用了兩年才修好,其意思就是想不即不離地遊弋在袁州府尹周圍,觀看國家形勢往下到底會怎麽發展。


    在後來的時間裏,朝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宦官劉瑾被誅,焦芳下台,朝廷由較為正直的楊廷和、梁儲等人主持日常事務,尤其是他們對寧王加強了防備,寧王在朝中的內應也被斬殺。這就不得不迫使寧王朱宸濠暫時蟄伏起來。國家形勢相對穩定了。


    嚴嵩決定還朝了,這一年他三十八歲,在家裏整整蟄伏了十年。十年的時間,他書法文章聲譽鵲起,對治國方略和處世之道也領悟頗深,為他以後在官場上左右逢源、縱橫捭闔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十年裏,他和歐陽氏磨合的已成一體,歐陽氏的膽識和勤勞,不但成為激勵他去一往無前的力量,她在後麵操持的那個小家,也將是他在筋疲力盡後一個賴以停靠的憩息港灣,他現在應該做的就是揚風鼓帆,去廣闊的天地裏施展自己的抱負。


    大女兒已經出嫁了。歐陽氏打點行裝,帶著小女兒和兒子為丈夫送行。這是一個秋天裏的故事:藍天下,小村外,一個莊重樸素、風韻猶存的中年婦女,一手牽著一個幾歲的兒子,一手牽著十歲出頭的女兒,三人站在那裏,三雙眼睛深情地盯著前方。前方,一個中年男人帶著簡單的行李大步向前走著,那身影一閃一閃,如夢似幻,漸漸變成了一個黑點,終於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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