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一走兩個月沒有消息,急得蔣王妃在家裏如坐針氈,人也瘦去了一大圈。終於有一天朝廷來了欽差,說朱厚熜登上了帝位,遣使來接她進京城,母子團圓。蔣王妃一喜,差點背過氣去。


    蔣王妃進京城,與家鄉人民無疑是一種生死訣別。在她即將離開興王府的時候,不僅親戚朋友齊聚一堂,安陸府的大小官員前來王府恭送,就是普通鄉親也自動來了不少。蔣王妃生在民間,長在田野,兒時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這時麵對一個個熟悉的麵孔,看著一個個兒時的夥伴,真情萌動,善心大發。她在王府大宴賓客,並把許多田產、房契和財物分送給大家。這一天,她忘記了自己的王妃身份,與大家開懷談笑,端著酒杯穿梭於鄉親們中間,頻頻向大家敬酒。人的自然天性在她的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她走到這個麵前,說:“陳大伯,我小的時候,你家裏有一棵桃樹,結的桃子又大又甜。每次我到您家,您總要摘許多給我,吃不了,就讓我帶走,那情景我至今還記得。”走到那個麵前,說:“王大媽,那一年您將您女兒的一件半新的棉襖送給我,雖然大了點,但使我兩年沒有挨凍。這份恩情,我一直記在心裏。”說得大家往事依依,無不潸然淚下,個個感激她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娟子說:“王妃,此一別也許就是永別。我現在也沒有別的要求,請看在我們是兒時好友的麵上,請你將我的兒子黃承凡帶到京城去,讓他為國效力。”


    杏兒也連忙說:“請王妃將我的兒子範兵也一起帶到京城去,這孩子心眼實,還請王妃多多管教。”


    蔣王妃還沒有回答娟子和杏兒的話,陳大伯也說:“我有一孫,叫陳幹林,年已十七歲,也讀過書,識得字,也請王妃帶進京城,求個小小前程,將來光宗耀祖。”


    蔣王妃說:“好啊大伯,我保證像您對待我小時候一樣,好好對待他。”說完,她站到一個小凳上,大聲說:“鄉親們,親不親故鄉人,甜不甜故鄉水。你們有信得過我的,就把你們的孩子交給我吧,我保證好好對待他們。”


    蔣王妃此言一出,滿場歡騰。她是皇上的母親,誰不相信呀!於是大家紛紛報名,清一色十五六歲的孩子,霎時就落實了近兩百個。


    公元1521年8月,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蔣王妃揮手告別了興王府,告別了安陸府這塊生她養她的土地。這一年她才三十出頭,成年後養尊處優的生活,使她的容顏依舊光彩照人,她怎麽也沒有想到,兒子當了皇帝,也把她卷進了宮廷鬥爭的漩渦,她踏進京城的第一步,就在皇宮內外掀起了一場驚濤駭浪。這時她走出王府,準備登上彩車向京城出發,就在這一霎時,她淚如泉湧,深深地向鄉親們鞠了一躬,表達了自己對這方熱土的無限熱愛:“鄉親們,再見了,我會想念你們的。”


    “恭送王妃。”陳大伯說了一句,鄉親們齊刷刷地跪倒一片:“祝王妃一路平安。”


    蔣王妃有些意外,她一個個去拉鄉親們:“鄉親們請起,請起。”但是沒有一個人起來,大家心裏那種戀戀不舍的感情,誰也無法用語言表達。


    娟子跪在地上,說:“王妃,你還是上車走吧,若不然鄉親們是不會起來的。”


    蔣王妃淚雨滂沱,她明白了,她離不開這塊土地,鄉親們也舍不得她離開這裏。但是命運就是這樣,她必須去開始另一種生活,一個女人,她是沒有自己的自主權的。她登上彩車,一麵命令起程,一麵掀開車簾,使勁揮動著一隻手:“鄉親們,請起,請起。鄉親們再見!再見!我會永遠想著大家的。”


    彩車徐徐前行,漸漸遠了。走在大隊最後的是安陸府那近兩百名十五六歲的子弟。他們一個個都穿著府兵軍服,精神十足。鄉親們都從地上站了起來,爭先恐後的在隊伍中尋找自己孩子的身影。


    陳幹林:“爺爺,我走了,您老多保重。”


    陳大伯:“孩子呀,去了好好幹,不要給王妃丟臉,不要給爺爺丟臉,不要給鄉親們丟臉。”


    陳幹林:“知道了爺爺,您放心吧。”


    黃承凡:“爸爸,媽媽,我走了。”


    娟子夫妻:“走吧孩子,經常給家裏捎個信。”


    範兵:“爸爸媽媽再見!”


    杏兒夫妻:“再見!”


    “再見!”“再見!”


    這是一場非常動人的情景,也就是在這群孩子中,相當一部分後來都成了國家的棟梁。


    京城裏,嘉靖皇帝派人去接自己的母親了,心裏剛剛踏實下來的張太後又麵臨了一個新的問題:太後就是皇帝的母親,蔣王妃進宮後自己算是什麽?難道把這後宮也交給她?不,這不可能!若不然自己的臉麵何存,九泉之下的先帝和兒子豈不是也要蒙受恥辱!


    張太後經過深思熟慮,毅然把楊廷和、梁儲、毛澄等朝廷重臣召集到自己的太後宮,對他們說:“自古以來,立於朝廷之上的國君莫不是太後的兒子,就是本朝太祖也是以義子之名才得以繼承郭王爺的事業,若不然名不正則言不順,就不能使天下人心服。哀家欲認當今皇上為子,不知眾卿意下如何。”


    張太後是想自己主動去認嘉靖皇帝為兒子嗎?不是,她的意思很明白,她是要大家促成嘉靖皇帝來認她為母親。禮部尚書毛澄心領神會,首先附和:“太後所言甚是,承其業必繼其嗣,況太後收皇上為子,乃是其榮耀之事,皇上一定會倍感欣喜。”


    楊廷和是朝廷首輔,比誰都明白張太後的心思。同時他也覺得,張太後考慮的這些事情也確實是事關朝廷禮儀的事情。自己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肩負著治理天下的責任,總不能把朝堂之上的倫理關係都理不順吧!所以,毛澄的話音一落,他就說:“太後此議聖明,朝廷和後宮本是一體,若太後和皇上不是母子,有些問題必然會遭遇尷尬,這與大明國體極為不利。”


    眾臣聽了,都點頭稱是。張太後見大家都支持自己,便說:“既然眾卿都認為哀家之議可行,那就宜早不宜遲。如果時間拖得久了,再議此事就顯得有些虛假,眾卿說是不是?”


    事關皇室禮教,身為禮部尚書的毛澄自然責無旁貸,他說:“明日早朝,微臣就奏明此事,太後就等著皇上認母吧。”


    大家議定。第二天早朝,毛澄果然出班奏道:“皇上,本朝孝皇張太後乃憲宗帝的皇後,武宗帝的太後。立新皇,除江彬皆賴其力。今皇上繼承大明江山,於情於理,都應認其為母才是。”


    十六歲的嘉靖皇帝不經意地說:“太後乃朕伯母,與親母一般無二。不用愛卿說,朕自會盡心盡孝,何須多此一舉。”


    毛澄說:“皇上仁孝,微臣盡知。不過皇上既然認為太後與自己的親母一般無二,那麽就更應該認太後為母,若不然豈不是有違天意,不合民心!”


    年輕的嘉靖皇帝弄不明白,不管是伯母還是義母,隻要自己對她盡心盡孝就是了,何必要這麽認那麽認呢?難道親伯母的關係會比義母差?還有違天意不合民心呢,真是荒唐透頂。他說:“毛愛卿不用再說了,不然就是對朕的一種傷害。難道你認為朕對太後會不盡心盡孝嗎?”


    毛澄覺得有些話一時跟這個十六歲的皇帝解釋不清,弄不好會使他對自己產生誤會,故一時語塞,開口不得。楊廷和見狀,連忙出班為毛澄解圍:“皇上,大明的國體,太後就是皇上的母親。也就是說,皇上必須認太後為母再行。”


    嘉靖皇帝還是個孩子,在他的思維中,自己能夠登上帝位,並穩定大局,都是這一班人扶持自己的結果,他們是不會害自己的。既然他們說認太後為母親是大明的國體,那就認吧,不就是要對太後孝順嘛,有吃的有喝的有人伺候,說到底無非就是要自己多去請幾次安,這沒什麽。想到這裏,嘉靖皇帝說:“既然事關大明的國體,那朕就認太後為母親吧。毛愛卿,你是禮部尚書,你覺得怎麽好,就怎麽安排一下吧。”


    “是,微臣遵旨。”


    幾天後,認母儀式就舉行了。皇帝認太後為母,不用說派場是很大的。在認母儀式上,嘉靖皇帝被說成是孝宗皇帝和孝皇太後從小撫養成人的繼子,尊孝宗皇帝為皇父,孝皇太後為皇母,尊興王為皇叔,蔣王妃為皇叔母。這時的嘉靖皇帝還沉醉在登上皇位的喜悅之中,他絕對沒想到這會是一個陷阱,因為這個陷阱,差一點要了他母親蔣王妃的命。還是因為這個陷阱,朝中十七個大臣為此付出了生命,一百一十多個落了個充軍、流放的可悲下場。


    兩個多月後,蔣王妃一路風塵來到了京城,停在了東校場。她急於見到自己的兒子,便問隊伍為什麽停在東校場,為什麽不直接進皇宮。迎駕的太監告訴她,說皇宮不是說進就能進的,不管是什麽人,都必須先通報,獲準了才能進。這個道理蔣王妃懂,她在興王府時,就是自己的父母來了,也要先通報然後才能進來。這是為了安全起見,若不然有壞人混進去的那還了得!所以,她心情愉快地停在東校場,等待著自己的兒子出宮來接自己。


    嘉靖皇帝聽說自己的母親到了京城,就停在東校場,喜出望外,連忙走下龍位要出去迎接。毛澄立即諫阻,說:“皇上乃九五之尊,豈能出去迎接王妃!由微臣出去代為迎駕就是了。”


    嘉靖皇帝很不高興:“毛愛卿,她是朕的母親啦!兒子再尊貴也是兒子,你身為禮部尚書,竟然如此糊塗。”


    楊廷和見嘉靖皇帝滿臉不高興,毛澄又有些尷尬,便出班說:“皇上,毛大人並沒有說錯。大明皇室規矩,蔣王妃現在已是皇上的臣子,不是皇上的母親,皇上不可出去迎接。”


    嘉靖皇帝一愣:“什麽什麽?朕的生身母親成了朕的臣子,你的腦袋沒有發燒吧?”


    毛澄又為楊廷和打圓場:“皇上,楊大人說的沒錯,皇上的母親是當朝太後,王妃是皇上的皇叔母。一月前皇上已經首肯,皇考已經記載。這件事,皇上不會忘記了吧?”


    嘉靖皇帝很不高興:“那隻是一種說法,是你們說大明的國體需要我這麽做我才這麽做的。母親總是母親,我豈能真的把她當成叔母,甚至當臣子對待!”


    毛澄:“不,皇上錯了,既然皇考已定,辦事就得按規矩來。臣乃禮部尚書,不敢苟同皇上的說法。”


    嘉靖皇帝氣急:“你們、你們還有人倫道德嗎?”


    毛澄口氣很堅決:“請皇上三思,此事牽動國體,直接傷害到皇家的禮教。”


    楊廷和的口氣也毋庸置疑:“皇上,皇考已經載入史冊,沒有回旋的餘地了。”朝中重臣多是張太後一黨,這時見楊廷和與毛澄跟嘉靖皇帝幹上了,便一起跪倒在地,齊聲說:“皇上萬金之體,且不可輕動。”


    嘉靖皇帝木偶般地站在那裏,他終於明白事情遠不是自己認太後為母時想象的那麽簡單,他把自己的母親給出賣了。他一這生隻有姐弟二人,姐姐七歲早殤,父親也英年早逝,眼下自己就隻有母親這一個親人了,可自己卻把她出賣了!那一刻,年輕的嘉靖皇帝心都快要碎了,他的雙拳越握越緊,憤怒的眼睛溢出了淚水,他忍不住就要爆炸了。


    梁儲年近古稀,他似乎比別人能夠理解嘉靖皇帝的心情,他用溫和的口氣說:“皇上,楊大人和眾位大人的意思並不是要皇上不認自己的母親,隻不過換個說法而已。皇上想啊,皇上的母親就是太後,如果皇上從稱呼上不換一下,那麽王妃進宮後就也是太後。一宮兩個太後,就像一個朝廷兩個皇帝,這總不行吧!所以呀,誰把王妃迎進宮來都是一回事,都不影響皇上母子團聚的天倫之樂。”


    楊廷和也感覺到自己剛才是沒有把話說清楚,這時聽了梁儲的話,便也連忙說:“梁大人說得對,微臣沒有要皇上不認母親的意思。隻是當朝孝皇張太後健在,皇上總不能……”


    楊廷和不往下說了,那意思很明白:你總不能廢掉她這個太後吧!你是兒子啊,退一步說,就是侄子也不能幹這種事呀!


    嘉靖皇帝這才弄清了張太後要自己認她為母的目的,原來她是怕自己的母親跟她爭權奪利。如果僅僅是出於這個目的,那麽太後就大錯特錯了,因為自己的母親天性善良,她絕對不會跟任何人爭權奪利。何況自己是皇帝,她不用爭權奪利,任何人也不敢說她半個不呢!明白了這裏麵的意義,嘉靖皇帝的心情便平靜了下來。他走回龍椅,對毛澄說:“好吧,毛愛卿代朕出去迎駕,速去速回,不要讓朕懸望太久。”


    毛澄齊備儀仗,率隊來到東校場迎接蔣王妃。蔣王妃在東校場正火燒火燎地等待皇宮的回音,一見毛澄,就急不可耐地問:“我的王兒呢,他怎麽沒出來接我?”


    毛澄被蔣王妃的這句話問的有些不好回答,而且有些事情一句話兩句話解釋不清楚。所以,他猶豫了一下,想著該用什麽得當的話來回答蔣王妃。誰知做母親的心是最敏感的,毛澄的短暫猶豫讓她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她一急,聲音都發起抖來:“毛大人,是不是我的王兒出了什麽事?你不用替我擔心,有事盡管告訴我,啊?”


    毛澄一聽,哭笑不得,心想:這可真是無中生有的胡想。他心裏這麽想,事情還得應付:“王妃千萬不要誤會,皇上因國事繁忙,脫不開身,故降旨令下官等前來迎駕,請王妃隨下官等人一起進宮。”


    蔣王妃根本不相信,她說:“什麽國事繁忙,分明是你們在作祟。我的兒子我還不清楚,他要知道我來了,一定會出來迎接我的。他一定出了什麽事,肯定是你們在欺瞞我。”


    毛澄急得詛咒:“下官不敢欺騙王妃,皇上確實國事繁忙。若有半句謊言,老天爺不容。”


    蔣王妃愛子心切,忍不住了,她怒道:“朝中有那麽多大臣,他一個十六歲的孩子能忙到哪裏去!他若沒有出事,一個皇上連出來接自己母親的自由都會沒有嗎?說,是不是有人把他軟禁在了皇宮?我就知道……”


    毛澄大急:“不不不,王妃,絕無此事。王妃還是隨下官速速入宮吧,不然皇上會著急的。”


    蔣王妃臉上失色,胸部起伏不定:“你、你們……來人,給我打,看他說不說實話。”


    陸鬆之子陸炳,自幼隨父在興王府長大,由於他年齡跟嘉靖皇帝相仿,兩個孩子總在一起玩耍,蔣王妃便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一樣看待。他見毛澄對蔣王妃不說實話,非常生氣,聽見蔣王妃喊打,便上前照著毛澄就是一腳。十六歲的孩子血氣方剛,他又自幼習武,這一腳將手無縛雞之力的毛澄踢的倒在地上滾了幾滾。就是這樣,毛澄還在一個勁地哀叫:“王妃,下官冤枉啊。皇上確因國事繁忙,不能出來迎接呀。”


    蔣王妃怒極:“給我狠狠地打,看他說不說實話。”


    娟子和杏兒的兒子黃承凡、範兵本都是毛頭小子,他們見陸炳動了手,哪還客氣,兩人一起上前,拳打腳踢。隨行的官員知道蔣王妃是嘉靖皇帝的母親,誰也不敢上前多事。可憐毛澄堂堂禮部尚書,國家一品大員,竟被三個毛頭小子打得在地上連滾帶爬,最後不得不違心地哀求:“王妃,別打了。你若不信,下官進宮奏請皇上出來迎駕就是了。”


    蔣王妃讓三個孩子住手,對毛澄說:“那好,你給我滾吧,我就在這裏等著。我的王兒若沒有事,他一定會出來接我。他若出了事,我也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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