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王妃在東校場熬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嘉靖皇帝同樣也通宵未睡。十六歲的孩子還不諳世事,什麽皇室禮教大明國體,不讓自己去接親生母親,這就是不通人情。他原以為自己當了皇帝,會什麽事都是自己說了算,沒想到遠遠沒有自己在興王府當世子時自由。為了自己的母親,他把心一橫,脫下龍袍來到太後宮,把龍袍扔在張太後的麵前,賭氣地說:“我不當這個皇帝了。”


    張太後坐在椅子上,臉色陰沉地說:“皇兒,你這是幹什麽?”


    嘉靖皇帝情緒失控,大哭道:“我不是皇兒,我是皇侄。我不是你的兒子,我是蔣王妃的兒子。”


    張太後拍案怒斥道:“皇兒,你瘋了!”


    嘉靖皇帝強勁上來了,他不理睬張太後,一個勁地大哭:“我沒瘋,我要回興王府,我不當這個皇帝了。”


    張太後氣得渾身發抖:“你……”站起身手指朱厚熜:“別忘了你是朱家的子孫,皇室有皇室的規矩。”


    嘉靖皇帝:“朱家的子孫又不止我一個,太後還是另立別人為君吧。人人都有母親,我愛我的母親,我母親是世上最善良的人,她不能沒有我,我也不能沒有我的母親!太後若可憐兒臣,就給兒臣的母親正太後尊號,由兒臣親自把她迎進宮來。”


    張太後臉色極為難看,她盯著嘉靖皇帝看了許久,最後才無力地坐下:“好好好,皇兒,你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了,此事你容哀家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在嘉靖皇帝跑到太後宮哭鬧的同時,正德皇帝的幾個遺妃也湊到了一起,為自己的未來緊急想著對策。在她們的想象中,孝皇張太後是她們的婆婆,隻要張太後是後宮之主,不管怎麽說都會罩著她們,讓她們生活無憂。一旦蔣王妃做了後宮之主,她們這些人的日子恐怕就難過了。為了防止張太後一時心軟答應了嘉靖皇帝,她們匆匆趕到正德皇後的宮裏,煽動說:“朱厚熜跑到太後那兒去鬧了,他要尊蔣王妃為太後。倘若他連孝皇太後都不認了,那我們的封號怎麽辦?誰還認你這個皇後,誰還管我們這些嬪妃呀,我們以後還怎麽活呀!”


    正德皇後被嬪妃們煽動的心如亂麻,說:“沒那麽容易,他能去鬧,我們也去鬧,他要尊他的母親為太後,我們偏不依,看你能把我們怎麽樣!”


    眾嬪妃找正德皇後的目的也就是要她帶頭到太後宮裏去起哄,這時聽了她的話,便亂紛紛地說:“對,我們也去鬧,反正朱厚熜不讓我們好好活了,我們也不讓他活得痛快。我們鬧了,看他能把我們怎麽樣。”


    接著嬪妃們商議了一些具體事宜,然後大家同仇敵愾,在正德皇後的率領下來到太後宮,在張太後的麵前齊刷刷地跪成一片。正德皇後說: “臣妾等聽說有人不知天高地厚要跟太後爭尊號,我們死也不答應。”


    眾嬪妃亂紛紛地響應:“對,我們死也不答應。”


    張太後正為嘉靖皇帝來宮哭鬧心裏極煩,見這些遺後遺妃們也來吵鬧,心情更煩,她沉下臉來,輕斥道:“你們這些賤人,朝廷大事,豈是你們能夠過問的,還不退下。”


    一個嬪妃心想,張太後肯定不想讓出後宮之主的位置,但在嘉靖皇帝麵前,她又不能不唱一下紅臉,這正是一個表現自己的好機會。為了討好張太後,充當衛後先鋒,這個嬪妃就故意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唱起了白臉:“太後,朝廷大事臣妾等自然不敢過問,但太後是後宮之主,豈能讓一個粗俗的人玷汙。”


    嘉靖皇帝為認回自己的母親連龍袍都脫下扔了,見一個嬪妃竟敢當著自己的麵侮辱母親,惱怒的心情難以言喻,他大吼道:“你是什麽東西,竟敢汙辱朕的母親。”說著就要衝上去痛打這個嬪妃。


    張太後沒想這個嬪妃竟如此大膽,姑且不說蔣王妃是嘉靖皇帝的母親,侮辱皇帝的母親那是死罪,單說蔣王妃是正德帝的親叔母,你一個小小的嬪妃也不該出言無狀。為了皇家的尊嚴,更為了不讓嘉靖皇帝跟一個嬪妃撕打弄得醜態百出,她便搶在嘉靖皇帝的前麵說:“來人,把這個敢於犯上的賤婢亂棍打死。把這些擅闖後宮的賤婢們一律重責十杖,以戒後來。”


    本想討好張太後的嬪妃被當場打死了,眾嬪妃也被打得哇哇大叫,心情極壞的嘉靖皇帝臉色漸漸好轉,心裏也多了一分驚悸。張太後見狀,便放緩口氣,軟硬兼施地說:“皇兒,你飽讀詩書,應該深明大義。國家大事,當從長計議。你先回去,等哀家召集大臣商議,在聽取了大臣們的意見後,哀家再作最後的決定。”


    嘉靖皇帝走出門去了,一副倔強的樣子。張太後望著他的背影,心裏說:真是雞孵小鴨白忙活,抱來的孩子養不家。自己扒心扒肝的疼他,扶持他,誰知他龍椅還未坐熱就翻臉不認自己這個太後了。朱厚熜啊朱厚熜,你既然做得出初一,哀家就做得出十五!你要不識時務,就別怪哀家對你們母子無情了!


    張太後對著嘉靖皇帝的背景久久沒有回過神來,直到她聽到一聲輕輕的抽泣,這才發現正德皇帝的遺後遺妃們還跪在地上沒有起來。畢竟這些人都是兒子的皇後皇妃,兒子不在了,她們無依無靠,作為婆婆,看著她們如此也有些於心不忍。於是張太後動情地站起,一個個的去拉她們,傷感地說:“都起來,還跪著幹什麽!你們這些賤婢,好大的狗膽,竟敢當著皇上的麵侮辱他的生母,就是哀家不懲罰你們,難道他就會放過你們?哀家護得了你們一時,還能護得了你們一世!你們這麽多的皇後、妃子、貴人,為什麽就沒有一個人給皇上生下一男半女!倘有一男半女,事情何至於如此啊!如今新君已立,大事已定,你們不好自為之,隨遇而安,還興風作浪跑到後宮來鬧事,你們讓哀家怎麽做人!”


    正德皇後哭道:“太後,就算臣妾等不該到後宮來鬧,但蔣王妃要跟太後爭尊號,臣妾等實在不服。自古以來隻有母親廢兒子,哪有兒子廢母親的事呀!朱厚熜既然認了太後為母親,就不該……”


    張太後的臉色極為陰沉:“哀家的事不用你們操心。想不想爭可以由她,爭不爭得到卻由不得她。她以為她的兒子當了皇帝就可以目空一切?錯了!我既能立她的兒子為君,也可以廢她的兒子為民,甚至殺掉他。”


    張太後見蔣王妃還未進宮就想跟自己爭權奪利,嘉靖皇帝又如此跟自己叫板,不由起了殺心。為了做到有的放矢,她又把楊廷和、梁儲、毛澄等朝廷重臣召到太後宮,試探他們說:“諸位愛卿,你們都是朝廷重臣,國家棟梁,先皇在世時對你們抱有很高的厚望。如今皇上年幼,百事待興,大事還要靠你們幫助拿個主意才對。現在皇上的生母蔣王妃已經到了東校場,並要皇上給她正太後尊號,眾卿意下如何?”


    毛澄是張太後一黨的中堅分子,他聞聲而起:“不可,微臣以為太後尊號涉及到國家綱常,人之倫理,非同小可。臣身為禮部尚書,身負維護朝廷禮法之責,對蔣王妃的非理要求,微臣堅決反對。”


    楊廷和也說:“毛大人言之有理,微臣也堅決反對給蔣王妃正太後尊號。”


    梁儲為人正直,對毛澄和楊廷和的說法不以為然。但他也深知張太後一黨目前在朝中的勢力,弄不好自己也會受到牽連,因而他顧慮重重,雖然不讚同毛、楊二人的觀點。態度卻比較曖昧:“正不正蔣王妃的太後尊號,我看各位大人還須三思而行才好。畢竟她是皇上的生母,如果處理不好,隻怕……”他不往下說了。


    張太後故作傷感:“是啊,朝廷多事,人心不安,各位愛卿也受累了。隻是你們都是朝廷重臣,力挽狂瀾責無旁貸。此事既事關朝廷榮辱,也關係到你們一生的英名,到底該如何處理是好,哀家也憂心如焚哪!”


    毛澄旗幟鮮明,立場堅定。他對梁儲說:“蔣王妃是皇上的生母不假,下官等也不敢怠慢她。隻是為了大明的江山永固,朝廷綱常不亂,還望蔣王妃深明大義,公而忘私。這太後尊號,是萬萬正不得的。”


    給事中馬理說:“毛大人所言極是,此事事關人倫綱常,切不可草率行事。微臣願與太後共進退,以死報答先皇對微臣的厚望。”


    張太後欲擒故縱:“隻是朝中還有其他大臣,他們……”


    楊廷和站了起來,自信地說:“有臣等首議,諒他人也不敢說三道四。”


    張太後終於放下心來了,她心裏很清楚,隻要這些人跟自己一心一意,朱厚熜小兒想要跟自己鬥,那是拿著雞蛋碰石頭,絕對沒有好下場。於是,她打出了自己已經準備好了的牌:“好,諸位愛卿如此深明大義,哀家也就放心了。反正朝中大局一定,為了國家的安定,為了皇室的尊嚴,哀家不惜廢掉他,另立新君。”


    嘉靖皇帝從大臣們的臉上看出了事情的嚴重性,敏感地意識到,如果自己不做這個皇帝,連興王世子也做不了了,甚至母子倆頃刻就會魂歸西天。他在心裏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母親,你就受點委屈吧,今天的這口惡氣,不信就沒有除去的一天。心念至此,他就強忍著自己的悲愴,問:“諸位愛卿,誰願意再去東校場將朕的母親迎進宮來?”


    群臣麵麵相覷,誰也不吱一聲。一是蔣王妃連朝廷首輔楊廷和都打了,那麽誰她又不敢打呢!二是大家都作了廢君的思想準備,所以,誰也不怕嘉靖皇帝敢把自己怎麽樣了!在嘉靖皇帝近似哀求的催問下,年近古稀的梁儲心想:這孩子本來在興王府過得好好的,硬要人家來當皇帝,還不準他認自己的母親。小小年紀便經受這樣的事情,也夠難為他了,還是自己出去賣一次老臉吧!受點委屈不要緊,成與不成就看老天爺的安排了。想到這裏,梁儲出班奏曰:“皇上,老臣願往。”


    嘉靖皇帝在危難中見梁儲挺身而出,十分感動。他走下龍椅,來到梁儲麵前,動情地說:“老愛卿是輔國重臣,德高望重,有你出馬,一定能把朕的母親接進宮來。”


    梁儲率迎駕官員來到東校場,恭請蔣王妃進宮。蔣王妃見迎駕的隊伍中仍然沒有自己的兒子,便很不客氣地說:“梁大人的麵子難道比毛大人和楊大人大嗎?我早已說過,那個小畜牲不親自出來迎接我,不給我正太後尊號,我誓不進宮。”


    梁儲有話不便明說,隻是一味懇求:“王妃,請恕下官直言,皇上他並沒有忘記母親之情,實在是有他的難處。請王妃看在母子之情上,就原諒他,隨下官進宮吧。”


    蔣王妃不知道內情,不知道她和自己的兒子都麵臨著生死劫殺,她固執地說:“梁大人,我念你年老,不願為難於你。你請回吧。”


    梁儲自然不會輕易回去,他好話說盡,一再請蔣王妃跟自己一起進宮。蔣王妃心情極差,見梁儲羅羅嗦嗦個沒完,便令人掌嘴。陸炳上前幾嘴巴,打得梁儲滿臉是血,但梁儲仍然站在那裏,絲毫不為所動,仍是一個勁地勸說蔣王妃跟他一起進宮,那德行簡直像一個無賴。蔣王妃氣急,要割他的舌頭。梁儲說:“如果王妃割掉下官的舌頭能夠體諒皇上的難處,忘記個人榮辱,以大明江山為重,下官情願獻出舌頭,成全王妃。”說完跪倒在地,將舌頭伸出老長。


    蔣王妃哭笑不得,又氣又急,竟然昏迷過去。在幾個丫環的哭喊擺弄下,她慢慢醒來,雙眼無神,夢囈般地說:“他真的不認我了,真的不認我這個親媽了。他為了當皇上,真的連我這個親媽都不認了。王爺在世時言傳身教,要他忠義孝悌,事事學好。我把他頂在頭上怕吹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像心尖尖一樣拉大了,沒想到一轉眼這個畜牲就不認自己這個親媽了。罷了罷了,他既不認我這個親媽,我還認他這個畜牲幹什麽,我還是回興王府去吧。”當她艱難地站起,似想走到什麽地方去時,心裏又想:那個小畜牲既然已經不認我這個媽了,那麽我走到哪裏他也不會容我,與其將來受辱難以跟地下的王爺相見,還不如現在就死,成全那個逆子吧。


    想到這裏,蔣王妃一頭撞向車轅,一團鮮血迸出,人向地下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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