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道總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五十多年前的那個下著鵝毛大雪的下午,馮道當席而坐,迎著雪花大聲誦讀聖賢書。在翻到《孟子·梁惠王上》時,馮道大聲誦讀著孟子有關國家統一的名言:


    梁惠王(即戰國魏惠王魏罃)問孟子:叟,天下惡乎定?


    孟子對:定於(統)一。


    梁惠王問:孰能一之?


    孟子慨然合掌道:“不嗜殺人者能一之。”


    讀過這段,少年馮道的心中升騰出一個偉大的理想——致君堯舜,定天下。


    他是這麽給自己立誓的,也是這麽去努力的。但馮道每每遇人不淑,劉守光這等草頭王不可能給馮道致君堯舜的平台。李存勖是個泥足巨人,李嗣源隻能中庸守成,其他如李從珂、石敬瑭、石重貴、劉知遠諸人,都隻是曆史上的匆匆過客,他們都不可能給馮道這樣一個平台。


    倒是周世宗柴榮有統一天下的雄才大略,可惜英年早逝,當柴榮開始爭霸天下,去實現他“三個十年”的偉大夢想時,馮道剛剛去世。而即使馮道晚生五十年,柴榮之後還有趙匡胤,但趙匡胤並沒有實現國家統一,他處心積慮發動兵變創建的北宋政權和五代一樣,都是與契丹並對的南北朝割據政權。把宋與唐並列是不合適的,因為唐是大一統政權,萬邦來朝,而宋沒有。


    想必這種宋式的“統一”,亦非馮道所願。


    生不逢時,馮道又能奈何?


    麵對天崩地陷的大亂世,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下救天下百姓於萬一,馮道無愧於心。


    晚年的馮道,確實沒有早年的銳氣與進取,但這是時代的錯誤。六十八歲的司馬光拚盡最後一口力氣,全麵廢除王安石新法,恢複舊製。但此時的司馬光是天下首輔,有後宮的政治支持,誰又給馮道這樣一個施展抱負的平台呢?


    年近七十的蒼蒼馮道,雖然心中依然殘存著致君堯舜的偉大理想,可時局如此,馮道隻能一語不發,在府中飲酒歡娛自樂。時而開一卷書讀之,時而破一甕酒飲之,人生快事,不過如此。


    馮道歎道:“時開一卷,時飲一杯,食味別聲、被色,老安於當代耶!老而自樂,何樂如之!”


    馮道以長樂自娛,後世的那些道德完人們對馮道有失臣節,重則辱罵,輕則嘲諷。還是那個狂人李贄,為馮道說了幾句公道話。


    李贄在《藏書》中也提到了孟子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李贄認為亂世諸君隻管自己富貴,不管百姓死活,他們沒有盡到愛民的責任,隻能由馮道這樣的大世挺身而出,救萬民於倒懸。


    李贄承認馮道侍奉的君王是有些多。“五十年間,經曆四姓,事一十二君並耶律契丹等”,但“百姓卒免鋒鏑之苦者,(馮)道務安養之力也。”


    有些道德家對馮道自封長樂老極為不滿,殊不知,隻是因為馮道的祖上郡望是長樂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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