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賢在內廷和後宮橫行霸道,所遇到的抵抗很微弱。王安雖有威望,但為人性格疏闊,心腸軟,太低調,不似老辣的政治人物,被魏施以詭計輕鬆幹掉。後宮的娘娘們更是缺乏政治鬥爭經驗,無法招架客、魏這一對惡狼。


    但是想要專權,僅僅擺平了宮裏邊還不夠,因為明朝的中樞行政實行的是二元製,皇帝和司禮監掌握一部分,另有一多半的政務,是掌握在外廷大臣手裏的。就政務的透明度和“民主化”來說,明朝要遠超過以前各代。因此,魏忠賢必須在外廷也要打開局麵。


    說到泰昌和天啟初年的外廷局麵,可以說是最不利於魏忠賢這樣的“大璫”胡鬧的了。因為那時候,有個勢力龐大的“東林黨”。


    東林黨,這個名字很響亮,與“正人君子”幾乎是同義詞。


    在這個名頭下,聚集著一批赫赫有名的正直廷臣,比如顧憲成、高攀龍、葉向高、劉一璟、韓爌、周嘉謨、周朝瑞、楊漣、左光鬥等。這樣的正直之士,隻要朝中有一兩個,就夠魏忠賢喝一壺的了,何況在天啟之初,他們盤踞了各路要津,深受泰昌、天啟兩代皇帝信任,勢力正盛。


    東林黨,巍然挺立。看魏忠賢挾起的滔天濁浪,如何能擊垮這正義的大堤!


    老奸巨猾的閹豎,也遇到頭疼的問題了。


    在這裏,我們先略回顧一下東林黨的來曆。


    “東林黨”並不是這個政治集團的自稱,最初,是他們的政敵叫開的。東林黨人當然不能接受這一蔑稱,反譏對方為“邪黨”。但是這一政治集團總要有個名稱,後來的人們習慣了,也就以“東林黨”名之,漸漸地,最初的醜化意義已經消失了。


    東林黨的得名,源遠流長。追溯到最早,是萬曆三十二年(1604),與顧憲成有關。


    顧憲成,字叔時,號涇陽,無錫涇裏(今無錫縣張涇)人。他家境窮苦,老爹是開豆腐店的,但他人窮誌不短,從小以學為樂,萬曆八年(1580)考取進士。入仕途之後,從戶部主事做起,後任吏部文選司郎中。這是個主管官吏遷升、改調的司局級位置。


    顧憲成素來直言敢諫,不阿權貴。萬曆年間,首輔張居正有病不起,舉國都設醮壇為之祈禱,官員們都要掏錢。顧憲成獨不讚成。別人怕他得罪當道,替他出了錢,把他的名字寫在祈禱詞章後麵,他得知後,飛馬趕去,親手抹掉自己的名字,以示絕不趨炎附勢。


    萬曆二十二年(1594年),顧憲成任吏部文選司郎中,因為上疏為常洛爭太子名分,以及推薦的入閣候選人名單不合上意,觸怒了萬曆皇帝,被削職,回了無錫老家。


    罷官之後,他致力於研究學問,四處講學,反而步入了人生最輝煌的階段。


    萬曆後期,朝政敗壞到不成樣子。那時喪心病狂者多,心灰意冷者多、醉生夢死者多。顧憲成卻傲立濁世,一反王陽明的“無善無惡乃心之體”說,直麵人世,不當駝鳥,力求挽救危局。


    他有一句話流傳後世,足以振聾發聵——


    “即使天下有一分可為,亦不肯放手!”


    其時,“憲成既廢,名益高”,慕名前來就教的人極多。他不論貴賤,一視同仁,以至於小小的涇裏鎮上,連祠堂、客棧和周圍鄰居家都住滿了求學者。如此,住宿處還是供不應求,顧憲成就與兄弟就在自家宅邊造了幾十間書舍,供來人居住。夫人朱氏則給學生們燒飯做菜,學生來此,如歸家中。甚至一些素有才名的學者,也爭相前來求教。


    顧憲成講學的足跡,遍及蘇州、常州、宜興。還常與吳中名人聚會於無錫惠山“天下第二泉”,講學議政,指點江山。


    在顧憲成的經營下,講學活動漸成規模。他此時感到有必要設置一個講學大本營,進而對全社會產生影響。大本營的選址是現成的,無錫縣城東門外有一所舊時的東林書院,是宋代學者楊時的講學之地,可以利用。但房舍因年久失修,多有坍塌。顧憲成與其弟允成遂倡議修複書院。


    他們的主張,得到常州知府歐陽東鳳和無錫知縣林宰的支持。萬曆三十二年(1604)四月十一日,重建工程開始,至九月九日告竣,共用銀1200多兩。首倡顧憲成捐銀最多,官員和縉紳也多有捐助。


    當年十月,顧憲成與顧允成、高攀龍、安希範、劉元珍、錢一本、薛敷教、葉茂才(即所謂“東林八君子”)發起東林大會,製定了《東林會約》,成立了最初的學術團體。來此講學者,多為失意的中下級官員,因是官場過來人,對時弊也就看得更為透徹。他們崇尚“實學”,鋒芒畢露,所慮皆天下家國事。


    書院大門上的一副對聯,則成為萬古絕對——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東林會約》規定每年一大會,每月一小會,將分散的遊學變為組織化的講學。書院廣招學員,不分尊卑、不限地域、無論長少、學費全免。講學內容以儒家經史為主,兼及自然科學知識與應用管理學。講學的形式也不拘一格,演講中間還穿插詩詞朗誦。主講者隨時回答學生的提問,有時還開展集體討論——這已經具有現代學院的氣氛了。


    在明末頹靡之時,這無疑是開了一代新風。“東林”一詞頓成時髦,天下影從,四方雲集,每年的大會有時多達千人。書院實際上成了一個輿論中心,並由學術團體逐漸發展成為政治派別。隨著“東林名大著”,顧憲成也被人尊稱為“東林先生”,成為影響力巨大的一代精神領袖。


    東林學人在講學之餘,經常“諷議朝政,裁量人物”,指摘當道者之愚,憂心於天下洶洶之民變的征兆。其影響到達京師,部分正直官員也與之遙相呼應。顧憲成的許多學生也陸續走入官場,同氣相求,在朝中形成了一股較大的政治勢力——這就是天啟初年“眾正盈朝”的遠因。


    然而,好事多磨,曆來是我們民族的宿命。


    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東林書院受政局牽連,開始陷入困境。當時廷臣中圍繞親東林黨的官員李三才的褒貶,掀起了大政潮,就他能否入閣的問題發生激烈黨爭。掌京畿道的禦史徐兆奎首攻“東林黨”結黨營私。不少士人心生懼意,不敢再與東林書院有瓜葛。


    顧憲成則不改初衷,獨力支撐,一年一度的東林大會也照舊進行。


    萬曆三十九年(1611年),是例行的京察(考察京官政績)之年。是時,盡管有東林黨人首輔葉向高主持其事,希圖化解紛爭,澄清吏治,但萬曆皇帝仍聽信徐兆奎的一麵之詞,對東林官員實行打壓。這次京察之後,邪黨成員趁勢而上,紛紛占據要津,朝局愈加惡濁。


    這時參加東林聚會的人數也呈現銳減,僅“二三真正如蒼然隆冬之鬆柏”者而已。次年,顧憲成抱恨去世,享年62歲。留有著作《小心齋劄記》《還經錄》《證性篇》《東林商語》等。


    明代的士風,也就是廷臣的節操與風氣,到嘉靖初年還都比較正。經過嘉靖一朝的烏煙瘴氣,士風開始大壞。官員們徇私舞弊、道德淪喪,居然都不以為恥了。


    就在東林黨崛起的過程中,一批品質汙濁的官員也紛紛結成“黨”,時人往往以他們的籍貫名之。比如,宣黨——首領為湯賓尹(宣城人);昆黨——領袖為顧天峻(昆山人)……其中以浙黨的勢力最盛,沈、方二人曾任內閣首輔。而齊、楚、浙三黨又以科道官員(監察官員)為主。


    這些“黨”雖然彼此之間也偶爾互掐,但在對付東林黨問題上卻是一鼻孔出氣,不分你我。他們“聲勢相倚,務以攻東林、排異己為事”(《明通鑒》)。


    在萬曆末年,東林黨與“邪黨”互鬥,波瀾迭起。雙方激烈紛爭的焦點有三個——


    一是“爭國本”,也就是皇長子常洛的太子名分問題。東林黨是擁護常洛的死硬派,拚死抵製了鄭貴妃想立自己兒子福王為太子的圖謀。此後又有“三大案”之爭,也都是由萬曆死後皇帝誰來做這個敏感問題派生出來的。


    二是“李三才入閣”之爭。李三才的資曆比較老,是萬曆二年(1574)的進士,曾以右僉都禦史總理漕務,曆任鳳陽等地的巡撫,《明史》稱讚他“英邁豪雋,傾動士大夫,皆負重名”。他有名望,有務實能力,亦有正義感,曾勸諫萬曆撤銷為害百姓的礦稅太監。顧憲成在吏部的時候,就曾力薦他入閣。但是邪黨一哄而起,給他加了“貪、險、偽、橫”四大罪名,說他“借道學為名”,“黨與日甚”(《明神宗實錄》),暗指他與東林結黨。


    工部郎中邵輔忠甚至捏造說,世人“一時隻知有三才,不知有陛下”。邪黨揣摩萬曆皇帝長期懶於理政,最怕的可能就是這種輿論。顧憲成此時已經下野,他見勢不好,便給葉向高等人寫信,申明事實,“論救淮撫”。但不料卻激起邪黨更大的反對聲浪,使李三才陷入危機。最終,李三才不得不連上十五疏告病請辭。


    此後,邪黨官員怕他東山再起,又挖出他“盜用皇木”(修建皇宮用的木料)營建私邸的醜聞,將李三才徹底搞垮。顧憲成在名譽上也因此受到影響,在滿朝誹謗中鬱鬱而終。


    為此事,邪黨在攻擊東林黨時有一句“名言”,叫做“一入其黨,而貪可為廉”(《萬曆邸抄》)。“入黨”一詞,大概就發源於此。東林黨在這件事情上比較被動。


    三是爭掌握“京察”之權。明朝慣例,京官每6年考核一次,四品以上自察,五品以下由吏部、都察院、吏科等部門官員會同考核,以其功過得失,來評定升降。因此,由哪一黨的官員主持京察,就顯得尤為重要。自萬曆中期以後,兩派互有勝負。萬曆三十九年(1611)京察,正值東林黨人葉向高任首輔。主持京察的是吏部尚書孫丕楊,萬曆皇帝對他比較信任。在他的提議下,將一批齊、楚、浙等邪黨人士罷免,但是由他推舉的一批東林黨人卻未獲任用。實際上的形勢是,邪黨勢力已經坐大。


    到了下一次京察,即萬曆四十五年(1617),浙黨方從哲任首輔,三黨完全得勢,“言路已無正人,至是京察盡斥東林”。在這種情況下,自然是“善類為之一空”(《明通鑒》)。


    東林黨的翻身,是在“梃擊案”“紅丸案”“移宮案”相繼發生後。東林一派堅持維護正統,不懼淫威,製止了鄭貴妃、李選侍“垂簾聽政”的企圖,使泰昌、天啟兩代皇帝順利即位。兩位皇帝自然對東林黨心生好感,同時“三黨”也發生內訌,導致形勢陡轉。


    泰昌元年(1620)和天啟元年(1621),周嘉謨任吏部尚書,萬曆時期被罷斥的大批正直官員被召回,東林重新得勢。這個勢頭,甚至一直延續到天啟三年(1623)。


    這就是史書上說的“熹宗初政,群賢滿朝,天下欣欣望治”(《明史·趙南星傳》)。


    在這個時候,任何人都想不到:一個中下級的宦官、東宮夥食科科長正在悄然崛起,日後會拉起一個在人才和聲勢上一點兒都不亞於東林黨的“閹黨”來。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魏忠賢,以權術取得皇帝的信任、壓製後宮勢力,都還不難做到。但是,要想摧毀天啟皇帝的政治根基東林黨,恐怕要難!


    這一盤棘手的棋局,他能夠走得通麽?


    ——可惜,當時所有正直的人,都低估了他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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