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有恒,命運無常。


    就在魏忠賢的政治狂舞達到極致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


    一切在瞬間傾斜。


    這是天啟七年(1627)的五月,海內無事,邊境無警,魏忠賢連續六個月得到封賞。好日子正在興頭上呢,天啟皇帝突然要不行了!


    天啟自小身體就不好,“氣質清弱”。估計老爹老媽都受氣,也無心好好照顧他。即位後,魏忠賢更是不帶他學好,縱情聲色,越發的成了病秧子。


    屋漏偏逢連陰雨。天啟五年(1625)五月十八日這天,天啟在西苑(現北海)遊樂,一不小心翻船落了水,就更不得了啦。真龍天子,畢竟不是真的龍!


    那天,天啟在客氏和魏忠賢的陪同下,祭完了方澤壇(地壇),心情很不錯。一行人到了北海,客、魏二人在橋北水淺處的大船上喝酒賞景。天啟和魏忠賢的親信小宦官高永壽、劉思源三人在深水處劃船,王體乾在岸上看。


    皇家之樂,也是富有人情味的。幾個人縱情歡笑,儼若天仙。


    合該樂極生悲,忽然一陣大風刮來,小船傾覆,三個人一起落水。岸上的侍從嚇傻了眼,管事太監談敬急了,帶著幾個人就跳進水裏搶救。


    大家七手八腳,把天啟給撈上來了。那兩個小宦官,誰也顧不上了,等到想起來,早成了魚鱉了。魏忠賢也嚇了個半死,好在皇上沒事。死了兩個親信,他還挺傷心,到鬼節的時候也沒忘隆重祭奠了一下。


    天啟雖然沒丟命,但經過這一嚇,元氣大傷。禦醫們用了不少藥,就是治不了根。


    這麽病歪歪地拖著,到了天啟七年(1627)的五月初六,天啟病情突然加重,起不來床了。


    這個情況,是太急人了。最感到焦慮的,當然是魏忠賢和客氏。榮華富貴,都指望這一個人,他可不能去!


    客、魏在天啟初年以來的弄權本領,可謂一流,但他們那兩下子,脫不了市井的局限,一直就沒做長遠的打算。


    把東林掃蕩以後,客、魏自以為天下無敵,別的就沒多想,樂一天算一天。根本沒想到天啟時代之後怎麽辦。


    現在他們才發現情況有點兒尷尬。客氏隻顧了吃醋,後宮裏的娘娘們懷孕一個就整死一個,活著的皇子也沒想好好保護著。


    他們這麽幹的原因是:就怕將來宮中的後妃母以子貴,勢力坐大。所以隻要天啟無後,他們就不會受到什麽威脅。


    可是現在才猛然發覺:威脅大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天啟要是死了,總得有個後繼的皇帝,那麽最可能接班的是誰?


    是信王朱由檢!


    這個信王,他們就一直沒有好好去拉攏。不過,就是他們有心拉攏也未見拉攏得了。原因我們放到後麵再說。


    要是早些年把魏家或客家的女子弄進宮,給天啟做嬪妃,生個兒子做接班人,那也成。可是這一步,他們也沒好好做。曾經想把魏良卿的女兒給天啟做皇後,但尚待實施,現在也指望不上。隻有一個容妃,是魏忠賢從民間給天啟挑選來的,據說還認了幹女兒。她生了個皇三子。


    這一條伏線原本相當有利,可是王恭廠大爆炸遭天譴,把皇三子活活給嚇死了。


    最要命的,是宮裏還有一個沒來得及整死的張皇後,她在天啟“賓天”之後,按例對誰來繼任是有很大發言權的。


    下一步棋,不大好走了!


    本是普天之下愛怎麽擺弄就怎麽擺弄的局麵,一下子沒把握了!


    兩人在交泰殿西偏房裏不知商量了多少回,最後還是沒轍,隻能想方設法把皇帝的病治好再說。


    當時已經爬到兵部尚書位置的霍維華,上了個仙方叫“靈露飲”,其製作方法頗為奇特。就是用粳米、糯米、小米等五穀放進木甑去蒸,在木甑下麵再放個大口銀瓶,承接蒸出來的“米露”。這東西不過就是澱粉湯水,因為製作過程複雜,因此顯得很神秘。


    天啟服了米湯,覺得還好喝,但服了幾天後毫無效果,病勢反而加重了,身體浮腫,米水難進。


    魏忠賢一急,就埋怨霍維華:你耽誤了大事!


    霍維華也頗不自安,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想退路的。他想,自己目前掌兵事,是閹黨的重臣,日後天啟一蹬腿兒,魏忠賢還坐不坐得牢,那是誰也不敢打保票的。與其跟著冒風險,還不如現在就退。


    於是,他一反常態,對魏忠賢換了一副麵孔。昨天我是你的狗,今天我就跟你沒關係了。他上疏要讓功給袁崇煥,也就是這時候發生的事。


    霍維華把自己和魏忠賢界限劃清之後,索性上疏求去——我不跟你玩了。


    ——最早投奔你的人,有可能就是最先背叛你的人。喜歡被人阿諛者,我看應該記取這一點。


    魏忠賢當然惱火,“降旨頗厲”。但眼下顧不上跟這小子算賬,你願走就走!他立刻讓忠實走狗崔呈秀頂了兵部的缺。這個要害部門,關鍵時刻,還是要牢靠的人來管才好。


    據說,魏忠賢在這個時期,也想了一些應急措施。一是由客氏養了八個宮女,都懷了孕,估計不是魏家的後,就是客家的後。然後打算效仿呂不韋事,進獻給天啟。等孩子生下來,名義上是皇子,實際上是客、魏的血脈,把朱家的皇統先偷偷篡了再說。


    此事是客氏後來被整肅時供出來的,真假莫辯。我認為可能性不大,因為血統不是思想,實際上是不頂什麽用的,孩子長大後,究竟傾向哪一邊還真不好說。


    這八個宮女,有還是沒有?如果有的話,為什麽還沒送進宮去?都不詳。估計是剛剛懷上孕,還沒找著機會送。


    第二個辦法是,找個可靠宮女,讓她假稱有孕,然後把魏良卿的兒子抱進宮去,冒稱剛生了皇子,來個狸貓換太子。然後效仿王莽事,由魏忠賢攝政。


    魏忠賢覺得這個辦法好,準備采納。他托人婉轉地給張皇後帶話,大意是說:宮女可能有孕,將來可以等皇子生出來,再定嗣君,就不要急著讓信王入繼大統了。


    張皇後此時的情況並無改善,生死仍操控在魏忠賢手裏。她知道,如果不同意的話,值此動蕩之際,沒準兒魏忠賢會對她下毒手。但張皇後是剛烈之人,絕無低頭之理。她斷然拒絕,告訴來人說:“我知道,同意是死,不同意也是死。一樣是死,我不同意魏公公攝政,死後尚有臉去見二祖列宗之靈!你就這樣回話去吧!


    魏忠賢得了回話,咬牙切齒,可是沒辦法。張皇後不發話,就沒有理由攝政——人家沒請你,你不能主動要求。這個計策也泡了湯。


    第三招是,名義上,由張皇後垂簾聽政,讓天啟先養病,而讓魏忠賢攝政。這個辦法,具有過渡性質,每個人的位置表麵看並沒有多大變化,魏忠賢要的不過是個“攝政”名義,應該易於實行。


    天啟七年八月十九日,文武百官進乾清宮給皇上問安。魏忠賢覺得機會很好,就派人把幾位閣老請進來議事。


    魏忠賢正襟危坐,環視一圈兒,說道:“各位,今上龍體欠安,不能理政。然東兵壓境,貴州、延綏等處也不安寧。軍情緊急,是延誤不得的。今日就與各位先生商量定下,再奏聞皇上,學那漢唐居攝事,等皇上病好了,再依舊自行裁奪。如此,方不致誤了國事。”說是商議,魏忠賢還是如往常那樣,發號施令罷了,這次不過是要閣臣出麵來辦。


    哪知道,此話一出,他親手安排的這個閹黨內閣班子啊的一聲,都驚呆了。大家的態度,出乎他的意料。


    內閣的幾位都是精英,飽讀詩書,熟知曆史。他們知道,這個“攝政”可非同小可。過去魏公公專權,怎麽專都可以,因為是皇上授權或默許,法統上是沒有任何問題的。現在要攝政,那就大不同了,大家都明白,魏公公是要學漢朝的王莽、唐朝的武則天了。那兩位“攝政”,到後來可都是篡了政的啊!


    改朝換代,事關重大,後世留下什麽名聲暫且不說,就是在當世,也有滅門的危險。況且,閹黨成員雖然依附了魏忠賢,但畢竟是大明的臣子,觀念上無法接受篡政。大家投奔這裏來,不過是想作威作福,沒人想押上腦袋搞顛覆。


    這種場合,如何表態?隻有不作聲。


    當時氣氛很沉悶,魏忠賢已是有些詫異,卻又見次輔施鳳來動了動,示意有話說。


    施閣老早已經揣摩好眾人的心理,侃侃而談:“公公,若論‘居攝’,前代故事已遠不可考,且也學他不得(掉腦袋啊)!我朝景泰時,倒是有過舊例(英宗被俘,景帝剛開始時就是攝政),那也應該請一位親王來。我等忝列內閣,斷不敢參預(腦袋太重要)。若老公公以臣子身份為之,恐不能服天下之心。倘若生變,可就把老公公從前為國的心給泯滅了。”(《明季北略》)


    魏忠賢本來對內閣的態度很有把握,想這不過是走走過場。哪想到在黨羽中竟有人反對,氣得麵紅耳赤,怫然大怒道:“施老先生,我平日待你們浙人不薄,怎麽事急之時,反倒做梗!”


    說完,拂袖而去。議事不歡而散。


    這個施鳳來,《明史》對他的評價是“素無節慨,以和柔媚於世”,分明是個軟蛋。但今番的一席話,卻也守住了底線。


    由於閹黨的內部爭鬥,最早入閣的閹黨成員魏廣微、顧秉謙,都已經先後下台,其他如馮詮等也都旋進旋出。此時的內閣共有4人,首輔為黃立極,其餘三人是施鳳來、張瑞圖、李國普。其中李國普雖由魏忠賢引進,但卻是位正人,決不依附閹黨。除此而外,其他三人都是閹黨。黃立極,也就是以“夜半片紙了當之”一語促魏忠賢殺了熊廷弼的那位。


    這幾位閹記閣老,能在曆史的轉折關頭頂住壓力,是有原因的,但終歸是難得。估計這也是日後在遭清算時,他們都僥幸保住了腦袋的因素之一。


    天啟的病勢加劇,不光是魏忠賢坐不住,朝臣們也很不安。七月二十八日,河南道禦史倪文煥上疏,建議皇上要清心寡欲。


    八月十一日,黃立極率百官到乾清宮門問安,天啟在西暖閣專門召見了閣臣。


    天啟說:朕本來身子就虛(再加上當了回落水狗),近來焦慮遼東戰事,終於累倒了,正在靜養。凡朝中重大事務,都由閣臣與廠臣商量著辦。


    第二天,八月十二,皇上又召見了九卿、科道等官員,聊了聊,對國事念念不忘。這倒好像是告別的意思了。


    就在這次召見中,天啟發了一道上諭。其中有兩個重大內容,一是重申對王體乾、魏忠賢的信任;二是透露了前一日接見了信王朱由檢的消息。


    看來,他已經對後事安排有所考慮,是在和群臣打招呼了。


    信王入繼大統的事,眉目似乎已漸漸清晰起來。無怪乎7天以後,魏忠賢就急著要商量“攝政”的事了。可是,皇帝已有言在先,對閣老們來說,這是很難逾越的心理障礙,關於攝政的動議提出的太晚了一點!


    ——閹黨諸閣老都是趨炎附勢的軟骨頭,他們要是有參與篡政的豹子膽,怕也有骨氣不來依附你魏忠賢了。


    魏忠賢用人,遇到了素質方麵的悖論。壞人幹壞事,也不容易,網羅的馬仔盡是些扶不上牆的家夥。


    據傳說,魏忠賢這時候還有讓福王入繼大統的意圖,畢竟他和李選侍——鄭貴妃這一係還有些淵源關係。但今人也有認為這不大可能的,因為福王是萬曆皇帝的兒子,是泰昌帝的弟弟,也即天啟的叔叔,皇位曆來隻有向下傳、向幼傳的慣例,非特例,很少有向上傳的逆向運動。何況天啟還有一個現成的弟弟。


    總之這些真真假假的打算,說明魏忠賢在突發情況下,顯然亂了陣腳。


    天啟在上諭裏的一句話,實際已決定了事態的走向:“昨召見信王,朕心甚悅,體覺稍安。”(《明熹宗實錄》)


    這說明他不僅主意已定,而且該交代的都交代好了。權力交接已完成了最關鍵的程序。


    明眼人心中自然有數。


    天啟的這一決定,是他最後、也是最不昏的一個政治決定。長期以來,魏忠賢及其死黨對天啟雖然有極強的依賴感,但隻想借皇權以營私,在實際上把他看成是個“昏童”,沒有一件事不是在忽悠他。


    那麽,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天啟為什麽沒把選接班人的事交給魏忠賢來辦呢?為什麽要突然放出信息,說已經單獨接見了信王呢?


    曆史在急轉彎處,常有這樣撲朔迷離的環節,言人人殊,讓我們後世的人看得很迷惑。


    一種說法是,魏忠賢向張皇後打招呼被拒之後,張皇後馬上勸天啟趕快召立信王。天啟倒不急,說:“魏忠賢告訴我,後宮有二人懷孕,他日若生男,就當是你的兒子,立為皇儲。”張皇後說,“這樣絕對不可!”她把道理一擺,天啟也明白了這裏麵的利害,立刻秘密召見了信王(見紀昀《明懿安皇後外傳》)。


    事情假如是這個樣子,那麽,張皇後是怎麽幾句話就把天啟給說動了呢?很簡單,隻須說一句就可,即“謹防有人狸貓換太子”。


    但另外一種說法來自劉若愚,似乎更為權威。他說,十一日天啟召見信王,是出於王體乾、魏忠賢的一手策劃(《酌中誌》)。


    那麽,這就怪了!魏忠賢究竟有沒有“異誌”,是否曾圖謀篡立?顯然成了個問題。


    關於他有“異誌”的說法,史書上可說是五花八門。除了前麵提到的之外,還有說他想公開搞武裝政變的。


    一是說他曾與掌錦衣衛的田爾耕商議政變,田爾耕沒膽量,隻是唯唯。於是魏忠賢隻好作罷。


    還有說他曾與兵部尚書崔呈秀商量過此事,崔呈秀躊躇再三,說了一句:“恐外有義兵。”(見《明季北略》)蘇州民變,前車可鑒啊!


    這兩個說法,就算是有,也僅止於密室謀劃,其餘未見魏忠賢有任何異動。他訓練的“武閹”人數最多時達萬人,常備的精兵也有三千,可隨時出入宮禁。但在這一時期,沒見他有特殊的調遣。此外他也沒跟各封疆巡撫打什麽招呼。


    可以解釋得通的是,他確實曾有“異誌”,但攝於民意,同時技術層麵也不好處理,所以頗感猶豫。最終考慮風險太大而作罷,轉而順從大勢,以求個平穩結局。


    魏忠賢做了這樣的選擇,有人說他是忠於天啟的,不可能謀逆;也有人說他畢竟是小人物,根本無法應付變局。


    其實,他已經不是小人物了。能有板有眼地剿滅政敵、控製全部官僚集團,有這樣神通的宦官,明朝僅此一位。他既然能做到這些,就能考慮到“天啟之後”有巨大的不可預見性。必須有個適當對策。篡與不篡,一個有“找死”的風險,一個有“等死”的風險,他最後選擇了風險較小的一種。


    這也是一種謀略,隻是有誤區——他以為自己即使保持不住一人之下的位置,總還能保持個晚年榮譽吧?


    老賊被自己給自己戴的神聖花環給迷惑住了。什麽先帝信任、位極人臣、朝臣擁護,這些東西在下一個時代好使嗎?


    他忘了自己在掃蕩東林時是何其毒也。作完了惡,還想“軟著陸”,那可能嗎?


    壞人也許想不到自己在群眾眼裏有多壞,尤其像魏忠賢這樣天天聽歌功頌德的人。他既然定下“軟著陸”的方略,當然就要在最高權力過渡時盡心盡力,以求給未來的新君一個好印象。


    ——官還不打笑臉人嘛。


    那麽信王的情況如何呢?


    據記載,天啟召見信王的時候,凝視了弟弟許久,說道:“弟弟如何這麽瘦?要善自保重。”(《明宮詞》)


    信王跪在禦榻前,隻是哽咽,不能作答。


    天啟又說:“吾弟當為堯舜。”信王萬沒想到召見是這一層意思,大懼,說:“陛下出此語,臣罪該萬死!”天啟已經顧不得玩虛禮了,先囑托要“善視中宮(好好待你嫂子)”,又囑咐“魏忠賢宜委用”。


    信王知道,儲君可不是好幹的,掉腦袋的概率非常之大。他聽完了吩咐,心裏惶惶,不想多待,連忙叩頭退出了。


    也有人說,就在信王推辭的時候,張皇後從屏風後出來,急切道:“皇叔義不容辭,事急矣,恐生變故!”信王於是接受了遺命。


    這個說法,不妨視為小說家言,不一定有,但很逼真。


    信王為何要如此戰戰兢兢?


    因為他看清楚了:全明朝千萬人命運的砝碼,此刻,就是他朱由檢的一顆腦袋!


    信王朱由檢,是泰昌帝朱常洛的第五子,與天啟同父異母,生母是劉氏,天啟叫他“五弟”。


    信王生於萬曆三十八年(1610)十二月,比天啟小5歲,時年17歲。母親劉氏初入太子宮時身份是“淑女”,後來失寵鬱悶而死,死時才23歲。那時泰昌帝還是太子,把一個老婆給氣死了,怕老爹萬曆責備,就悄悄埋在了西山。


    由檢那年才5歲,太子常洛把他托付給李選侍“西李”撫養,後來西李生了個女兒皇八妹,由檢又轉給另一位李選侍“東李”撫養。東李是個正直的女人,對由檢人品的形成有相當不錯的正麵影響。


    起碼由檢在生活上是嚴謹的,不像哥哥那樣浪蕩。東李後來在天啟元年封了莊妃,由於為人正直,沒少受客、魏的欺負。東李常常跟由檢講起魏忠賢服飾逾製、不成體統的事,憤恨異常,這給由檢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莊妃死時,信王由檢十分悲痛,在他心裏是把東李視為生母的。


    由檢在天啟二年封王。他處境變好了,越發地思念生母劉氏,曾派近侍太監悄悄去西山祭奠,還叫人畫了母親的像置於室內。


    由檢於天啟六年遷往信王府邸。天啟七年二月大婚,娶了南城兵馬司副指揮周奎之女為妃。


    由於幼時教養比較好,因此他與天啟截然不同,史稱“智識深遠,寡言笑”(《稗說》),是個城府很深的人。


    當時內廷太監都很怕他,連魏忠賢對他也頗為忌憚,曾經派人去試探信王,故意在他麵前說魏忠賢的壞話。


    信王雖年輕,這點兒貓膩還是唬不住他的,就假意斥責道:魏公公有輔佐之才,連皇上都很眷憐他,何況我以後還要借重他,你休要在此妄言,否則招禍!


    密探照此回了話,魏忠賢不免得意,也就不再把信王放在心上。


    天啟五年後,魏忠賢已搞定了外廷,氣焰愈張,信王也就更加謹慎,深自韜晦。等到天啟病倒後,他幹脆就假裝有病不去朝謁了。


    這個未來的皇帝,在登極之前,竟然長期不在明朝的政治中心之內!


    為了掩飾得更像一些,他還帶攜帶小宦官,微服到街市上亂逛,隨便什麽雞毛小店都能進去歇歇。


    這個王爺,太沒樣子!估計魏忠賢的耳目也就是這麽匯報的。這就是信王的韜略。他的原則是:隻要安全就行,現在除了忍,還能怎麽辦?


    當然,深入民間也並非浪費光陰,他耳聞目睹了老百姓對魏忠賢的憤恨之態。這對他將來的政治博弈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大明悲喜交集的一天終於到了。


    八月二十日,天啟病危。上午,太監李永貞禦前請安,得知天啟鼻中流出非血非痰之物。下午,醫官又到禦前問安,據此症狀開了藥,但終是回天乏術!


    到二十二日上午,閣臣黃立極、施行鳳來急請信王“入視疾”,由檢匆匆進宮去看了看彌留之際的哥哥。據說,此時張皇後對他有所叮囑。


    下午申時(四點鍾左右),天啟駕崩,時年23歲。


    天啟死亡的這個時刻,史有明載,得到現代史家公認,但《明熹宗實錄》《酌中誌》《三朝野記》均稱天啟二十一日就已宴駕,諸閹秘不發喪,到第二天消息陸續走露,才由張皇後發懿旨公布中外。但這一說法,據當今專家說不能證實。


    可以肯定的是,當天黃昏並未發喪,魏忠賢需要有一小段時間來考慮對策。等到了晚上,他惶亂無主,想急召崔呈秀、田爾耕進宮來密商議,但苦於“宮禁門鑰,宿衛之士森然”,外人根本不可能在夜間進來,隻得作罷。


    時間在一點點流逝,可謂一刻千鈞!魏忠賢既已決定順從,就不敢擔負“秘不發喪”的罪名,隻得硬著頭皮向張皇後請示,皇後馬上傳出懿旨:“奉大行皇帝遺命,速召信王入宮。”寥寥數字,預示著自這一刻起,大明朝已然天翻地覆了!


    天啟算是個短壽的皇帝,但“英年早逝”四個字與他沾不上邊,在位七年,一派昏亂,除了在處理遼事上尚有可取之處外,內政上的種種措置無異於自殺。以皇帝之尊,為群小開道,張頑豎之焰,寒正臣之心。臨死前召見大臣,還不忘叮囑“魏忠賢、王體乾恪謹忠貞,可許大事”(《明熹宗實錄》),企圖將他一手扶起來的閹豎集團保持到“後天啟時代”。


    最可怪者,是死前還要交代後繼者“當為堯舜”!明末從萬曆開始,幾乎每個皇帝在交代後事時,都有這個話。若他們真有此遠誌,為何又自己又要花天酒地?中國的“名”與“實”,其背離之遠,有時真是令人瞠目!


    張皇後懿旨一出,才算把這個荒唐年代終結了。魏忠賢為向新皇表示忠心,連忙親自奉懿旨來到信王府,一見信王,就伏地大哭。信王已全都明白了,也忍不住哭泣。


    魏忠賢恭恭敬敬將懿旨交與信王。信王仔細看了上麵蓋的印,確認是真貨無疑。


    他剛要起身進宮,忽又想到:魏閹的勢力遍布宮中,如果這是想把他誘進宮中殺掉,策動政變,這一去豈不是踏上不歸路?


    更深人靜,信王越想越怕,就托詞道:“天未明,諸大臣又尚無一人入值,我怎能倉促入宮?當宣懿旨、啟禁門,召見諸勳戚大臣等入宮,議大行皇帝喪禮。我德望俱薄,豈敢嗣位?當聽勳戚大臣之意,共推賢德親王入繼大統。”信王拿定了主意,就是不入險地。魏忠賢此時倒沒有貳心,知道信王是個有主意的人,不能強求,隻好自己先返回。


    後半夜,諸大臣都接到了訃告,天一亮,廷臣們就全都趕到了皇極殿前,準備參加喪禮,卻見殿門有值門太監阻攔。有人便大聲向太監發問:“皇上有遺詔否?”見人情洶洶,魏忠賢隻得出來,正式宣讀了遺詔,並說:“已有懿旨速召信王入內,容再議。”大臣們一聽就嚷開了:“信王賢德,以弟承兄入繼大統,天下服其賢久矣,何必再議!”於是閣臣黃立極、施鳳來和英國公張惟賢等立即趕往信王府勸進,信王見大臣已經知道了消息,才答應嗣位。


    皇帝“升天”,是個大變故,諸閹惶惶如喪家之犬,一切事宜似乎都茫無頭緒。


    皇極殿前仍是一片混亂,有太監出來告訴廷臣應穿喪服。廷臣連忙退去,回家換好了喪服再匆匆趕來。


    等人集齊,卻又有太監出來通知:現下還未到“成服”之時,諸位還是要穿常服。


    大家隻好再回去換衣服,如是,在路上奔走三四次,都累得氣喘籲籲。


    天啟死後,宮內混亂,連這些祖製都差點兒給忘了,所以才有這顛三倒四的場麵。


    等眾臣再次換好衣服回來,殿門仍未開,也未有哭臨活動開始的跡象。眾臣哀求值門太監多時,才得入內,大家在殿上哭了一回。


    此時,王體乾、魏忠賢也在哭臨的行列裏。禮畢,隻有王體乾發話,叫禮部準備喪禮。而魏忠賢則眼目紅腫,一語不發,顯是方寸已大亂。


    群臣哭臨完畢,陸續退去。魏忠賢這才緩過神來,急召兵部尚書崔呈秀入內。


    這個細節,在《明史》裏是這樣記載的:內使十餘人傳呼崔尚書甚急,廷臣相顧愕眙。呈秀入見忠賢,密謀久之,語秘不得聞。或言忠賢欲篡位,呈秀以時未可,止之也。這是說,估計魏忠賢在這個最後關頭意識到不對,想實施篡位方案。但崔呈秀認為時機尚不成熟,因而作罷。


    但《玉鏡新譚》卻引了《丙丁紀略》的另一個說法:忽有數內臣,招呼兵部尚書崔家來。百官相顧錯愕,齊聲雲:“所言公(公事),當與眾公言之(公開商議),天下事豈呈秀一人所可擅與耶?”於是,呈秀不敢應命,而忠賢失意(沒了主意),無所措手足。《玉鏡新譚》是小說家言,不及《明史》來得權威。我個人也認為,魏忠賢固然心慌意亂,但餘威猶在,還不至於被群臣的議論所嚇住。他在最後一刻企圖扭轉大勢,是完全可能的。


    魏忠賢的老搭檔客氏在這一天,也毛了手腳。她還不如魏忠賢,魏是堂堂的內廷首腦,而她卻沒有任何合法職務,在宮裏待著是非法的。天啟一死,宮中就不大可能有她的一席之地。想到這個,她不是為自己想退路,而是以市井貪婦之心,幹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


    她把自己的兒子侯國興喚來,叫他趁亂把宮中的珍寶搬一些回家去。這樣,後半生的吃喝用度也就有指望了。


    侯國興比他老娘要明智一點兒,心想皇帝一死,老娘的地位就不比以往了。這麽幹,萬一被抓住,風險太大。但是,這些寶貝如果不偷,今後可能將永無此機會。想來想去,還是找了魏良卿合謀同盜,一旦有事,還有他叔叔魏忠賢給擋一擋,不會有大事。


    這魏良卿也未脫市井貪婪習氣,一聽就欣然同意。兩人找了客、魏的兩個心腹宦官幫忙,不到半日,竟把宮中的稀世珍寶盜走十之三四,遠超過了客氏的設想。


    管庫太監發現侯國興在盜寶,便要來抓,但見有魏良卿也在內,又都不敢下手了,任他搬去。畢竟魏忠賢還在其位,惹不起。


    兩人盜寶成功,不禁歡天喜地。


    小人之卑鄙貪婪,往往不可理喻。都死到臨頭了,還要自己給自己套絞索。


    在二十三日這一天,內閣次輔施鳳來,安排禮部把即位與哭臨的儀注送入宮中,又令禁軍的軍官帶領所部士卒,上街站崗,從皇城內一直擺到十王府前,以備不虞。


    然後文武百官員都一古腦擁到信王府去“勸進”,禮部三上“勸進箋”,照例是三勸兩讓,把那套虛禮一遍不少地演出一番。信王先是禮讓,直到接了第三道勸進箋,才表示“勉從所請”。


    八月二十四日五鼓時分,閣臣勳戚先到信王府,接了信王來到宮內靈柩前,宣讀遺詔。讀畢,新君在群臣簇擁下受了遺詔,換上皇帝衣帽,拜過天地祖宗,然後往龍椅上一坐,這就算登極了。


    這天,魏忠賢也派了司禮監太監兼忠勇營提督塗文輔,一道迎信王進宮。


    現下雖是大局已定,朱由檢仍不敢大意,想起張皇後前幾天曾叮囑過他“勿食宮中食”(《思陵典禮記》),便在袖中塞了嶽父周奎家做的麵餅,才隨眾臣進宮去做皇帝。


    登極儀式也顯得很混亂。三大殿自從萬曆二十五年(1597)前後被燒毀以後,到天啟七年(1627)八月二十日才修複完畢,五天後,就在這裏舉行登極大典,鴻臚寺官員簡直忙昏了頭。各司儀官員分為東西兩列,還未排好隊時,新皇就已身著冠冕來到了建極殿。


    這時,奉命去南郊查看祭天準備的魏良卿恰好歸來稟報,朱由檢大聲答道:“知道了!”其聲音十分威嚴。然後,在眾官擁護之下來,穿過中極殿,來到皇極殿,登上九級禦階。


    新天子在禦座前停下,喝退了立在禦座旁的兩名太監,正式登極。


    從這一天起,他就開始精心構築一個內斂、但卻令人敬畏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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