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高起點的家世和金光閃閃的婚姻圈外,少年高第的年羹堯無論鄉試、會試,都趕上了“響榜”。何謂“響榜”呢?清代科舉考試往往有這樣的特點:某些年份的科舉考試人才輩出,一科同年之內,名在當時後來又流芳百世的大人物就有好幾位,其他人就靠沾同學的光,也差不到哪裏去。這就叫作“響榜”。有清一代,論仕途,最響的榜當屬道光二十七年(1847)丁未科,李鴻章、張之萬、沈桂芬、郭嵩燾、馬新貽等人物都是那一榜的同科同年;論學術,則推乾隆十九年(1754)甲戌科最響,錢大昕、王鳴盛、紀昀、王昶、朱筠等大學者,均在其列。與“響榜”相對的是“啞榜”:一科同年普遍仕途不順,誰也拉扯不上誰,自然就是“啞”了。年羹堯於康熙三十八年(1699)中舉、三十九年連捷成進士,都是清代中前期數一數二的響榜。


    康熙三十八年,二十歲的年羹堯參加在北京舉行的順天府鄉試,考中舉人。這一年的順天鄉試非同尋常,不尋常處有兩點:一是鬧出了群體性事件,二是考中的大人物特別多。我們先來說說群體性事件。


    順天鄉試又稱“北闈”,考場設在京城,錄取名額居於全國鄉試之首,但考生結構也最為複雜,不但包括順天府和直隸地區的普通生員,還有大量的八旗子弟,高級京官子弟和在國子監就讀的各省監生、貢生;每一科考生總數都在七八千人以上,在省一級的鄉試中有著極為特殊的地位。


    清朝初年,順天鄉試特別為朝廷所重視,一個表現是:其他省份的鄉試主考、副主考都是由皇帝在考前臨時點放翰林院、六部官員前往。而順天鄉試的主考,則例用前一科殿試的狀元;副主考用榜眼或探花,清貴高華遠超其他各省。不過,這也帶來一個問題,就是順天鄉試的主考官人選是考生們早就知道的,一旦錄取出現紕漏,主考官自然而然被推上風口浪尖,遭到舞弊賣放的指控。


    這年的順天鄉試一發榜,大家發現,中舉的考生中高官子弟比例奇高,所謂“中堂四五家盡列前茅,部院數十人悉居高第”“不閱文而專閱價,滿漢之巨室歡騰;變多讀而務多藏,南北之孤寒氣盡”。一時輿論嘩然,落榜考生集合在一起,把怨氣撒向主考李蟠、副主考薑宸英,諷刺他們“老薑全無辣味,小李大有甜頭”,寫了一篇極為生動犀利的“檄文”到處張貼,言之鑿鑿曰:


    若王李以相公之勢,僅供現物三千——王熙孫景曾、李天馥子某


    熊蔣以致仕之兒,真獻囊金滿萬——工部尚書熊一瀟子本、左都禦史蔣宏道子仁錫


    史貽直、潘維震因乃父皆主考,遂交易而得售——浙江主考史夔、福建主考潘雲鵬子


    韓孝基、張三第以若翁現居禮部,恐磨勘而全收


    年羹堯攜湖撫資囊,潛通昏夜——年遐齡子饋一萬


    朱世衍舁督學穢蓄,直達寢門——北直學院朱阜之侄


    勵廷儀則畏宗卿要路,兼受苞苴——宗人府丞杜訥子


    收嚴密乃修同譜私情,不嫌乳臭——榜眼嚴虞惇子


    總是老師分上,且期囊橐之取盈,故舍其侄而獨收其婿——狄宇乃李薑二人本房老師之婿


    更恐言路關頭,必欲逢迎之盡致,遂因其弟而並及其兄——副憲劉謙子侄皆中


    尤可醜者,宛平之門館私人,亦不敢違其囑托——王熙西席二人、管當子二人一齊中式


    所可奇者,總督之長班賤役,致無弗盡其收羅——王朝柱父範總督長班


    費士龍以居停關說,半現半賒——費為黃編修之舅


    蔣廷錫饋學道遺貲,如攜如取——河南學道伊子,托嚴虞惇饋三千


    王守烈憑虞山一餞,數月前先結狐朋——王因嚴虞惇獻三千


    廖賡融恃相國專房,百名外續居狗尾——賡融父鳳征為北門館客,時出入其家


    張翮許魁選而得羲經之殿,嫌其少也——預報元魁,雲魁定張翮,以所饋少,名次略後


    姚觀以同鄉而兼姻婭之親,豈為文乎——姚乃宸英妻親


    三場代筆,魏嘉謨遂占高魁——魏代熊本終場,本方十四歲


    午夜夤緣,劉師恕儼居首選——督捕右堂劉國黻數日前夜至李、薑寓囑托,其子遂中式


    胡承謨之半萬均係徽商


    李昹年之八千專為廢籍——山東革職閣學李膺廌之子


    編修豈能蔭侄,知借力於家兄——陳恂弟澍饋銀三千,遂中北籍


    僉事誠為有兒,亦貽謀於乃祖——趙繼汴濟寧道景從之子,皆其祖吉士所通


    趙熊詔因王以通李,數倍於王——熊詔托王守烈獻李銀三千


    徐陳基獻靳以媚薑,名先於靳——周顒杭州人,挾貲五千托徐轉交薑,二人皆中北籍


    二賀父子異籍,具大神通——壬辰進士賀子宏道中南籍,孫秉豳中北籍


    兩黃兄弟連名,若合左券——黃宏口、宏湛兄弟各五千


    魏龍巨萬,洵是魁才——魏嘉謨係乙醜進士,專期子龍河家有巨萬


    吳李多貲,果為首選——吳璉徽商,係陳恂說合,李治亦鹽商


    借藏身為活計,徐用錫之陰謀——徐藏身直撫李光地幕中,知縣獻以關節


    托假館以夤緣,謝緒宏之狡術——謝乃洮岷道儲光之弟,假館於薑而納賄


    胡天不吊,任輿獨少佳兒——為主考通線索者:張豫章、陳恂、嚴虞惇子侄皆中;胡任輿無子,但得居間錢耳


    黃物有靈,叔璥豈真難弟——黃叔琳居間,中其弟


    這篇“檄文”寫得異常生動具體,內中備述新科舉人的背景來路、關節囑托、行賄數量,一一羅陳,如同現在互聯網“人肉搜索”一般。不但如此,怒不可遏的落第秀才們還特邀當時的“一線網紅”“金牌編劇”——《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以此為素材,創作昆曲劇本《通天榜傳奇》在京城巡演,宣揚此事。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本科鄉試中舉的最顯貴人物——國戚索額圖外孫、當朝首輔伊桑阿之子伊都立,和權臣明珠之孫、納蘭性德之子富爾敦,均未被放在名單中揭批。可見物議沸騰雖然到了極為嚴重的程度,但秀才們仍不敢得罪真正的滿人權貴,隻是拿些大小官僚子弟撒氣。年羹堯當然也在其內,黑名單中的他拿著一萬兩白銀“潛通昏夜”,行賄金額算是首屈一指。


    事情鬧得沸反盈天,一直捅到禦前。康熙皇帝勃然大怒,立即將兩主考下獄,派大員徹查。隨後又親自出題,命皇子監場,對本科中式舉人進行全員複試。然而複試試卷經康熙帝親自閱看,得出的結論卻是中式舉人的文字大多流暢可觀,錄取名次似乎整體上還比較公正。如索額圖外孫伊都立中舉時隻有十三歲,說是背了幾百篇優秀八股文考上的,後經康熙皇帝親自麵試,證明其背功確實過人,可以通過複試。就這樣,一場軒然大波以主考李蟠充軍關外、副主考薑宸英瘐死獄中而告終結。至於中式考生,則大多數都被保留了舉人資格,獲準參加第二年的全國會試。


    官宦子弟由於能享受到更優質的教育資源,在鄉試中成績更為突出,其實有很大的合理成分,未必就是行賄舞弊的結果。康熙皇帝想來也是心知肚明,隻是為了平息輿論,顯示朝廷對於平民子弟的格外照顧,不得不擺出義正詞嚴的姿態。在事情處理完畢後,他又進一步調整製度:要求以後的順天鄉試要專門為中高級官員子弟辟出名額,不能任其中式人數無限膨脹,侵害寒門利益。此外,順天鄉試主考要改為臨時點派,以避嫌疑,由前一科狀元出任主考的成例不再執行。


    事實上,拋開這場沸反盈天的群體性事件不說,這一科順天鄉試,可謂英才雲集,其中按中學教科書的說法,為“我國多民族統一國家的版圖奠定、民族融合、邊疆開發”做出突出貢獻的就有兩位。一位自然是年羹堯,另一位是雍正年間西南地區改土歸流活動的主持者、乾隆初年的頭號重臣鄂爾泰。鄂爾泰是滿洲鑲藍旗人,姓西林覺羅氏,也是一位名單中未被提及的官宦子弟,其父鄂拜官居國子監祭酒,相當於今天的北京大學校長。


    除了年羹堯、鄂爾泰這兩位特別突出的人物外,當年鄉試舉人之著名者還有蔣廷錫、史貽直、勵廷儀、唐執玉、楊永斌、伊都立、劉師恕、王景曾、黃叔璥、趙熊詔等。其中,蔣廷錫、史貽直是雍正、乾隆兩朝重臣,均官至大學士;蔣廷錫為首任軍機大臣;勵廷儀官至刑部尚書;唐執玉、楊永斌、伊都立至總督;劉師恕至侍郎。以上《清史稿》俱有傳。此外,王景曾亦至侍郎。黃叔璥為首任巡台禦史,著作頗多。趙熊詔則高中康熙四十八年(1709)狀元。


    一場波折之後,年羹堯在次年以舉人身份會試中第,殿試發揮出色,考卷被閱卷大臣列入前十,進呈康熙皇帝。康熙皇帝或許是對上年的鄉試群體性事件還心有餘悸,或許是對年羹堯的父親年遐齡有所不滿。他當場對年羹堯的考卷表示不屑,反對將其列入前十,又特別下旨,命令本次殿試,凡屬大臣子弟,不論成績如何,一律置於三甲,將一、二甲的“高第”全部騰出來,安排平民子弟。


    實際上,康熙皇帝對於年羹堯的才華還是很欣賞的,雖然在殿試名次上刁難了他,讓他排名倒數,但在選拔翰林院庶吉士時,仍將其破格列入其中,為他此後的平步青雲奠定了堅實基礎。


    康熙三十九年這一科殿試也是個大響榜,除了前麵提到的勵廷儀、史貽直、劉師恕都連捷高中外,康雍乾時期另一位重要人物——張廷玉,也與年羹堯成為同榜同年。此外,如沈近思、魏方泰、查嗣瑮等,都是雍正、乾隆時期大名鼎鼎的人物。


    與鄉試、會試兩科的同年們相比,年羹堯的升遷速度極快。康熙四十八年,不到三十歲的年羹堯就升至內閣學士、禮部侍郎,成為高級官員,隨後外放四川巡撫,主政一方。到康熙去世時,年羹堯已經擔任川陝總督多年,並協助十四阿哥胤禵辦理西北軍務,是當朝最年輕、最重要的封疆大吏。


    而他最優秀的兩位同學鄂爾泰、張廷玉呢?鄂爾泰比年羹堯小兩歲,少有才名,是大學士李光地看好的希望之星。可惜,鄂爾泰在康熙三十八年中舉後,並沒有馬上考中進士。鄂爾泰之父鄂拜在清水衙門做官,收入有限,其家子弟頗多,又都讀書從事舉業,所以家庭負擔很重。這種情況下,身為長子的鄂爾泰不得已利用父蔭入宮任侍衛。這對一直以讀書人自居的鄂爾泰來說是很大的打擊。於是他在宮裏站崗,也不忘捧著書讀,看翰林們進呈文章給皇帝批閱,也忍不住技癢,偷偷交一篇混在其中。這麽一個人,顯然很難和同為侍衛的滿洲貴胄子弟同事們搞好關係。康熙末年,他又被調到內務府慎刑司任司官,直到雍正即位,始終沉淪下僚。鬱鬱難伸的鄂爾泰曾作《詠懷》詩雲:“看來四十猶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而他的同學,四十歲的年羹堯此時已做到了總督。


    張廷玉比年羹堯大八歲,是大學士張英之子。他家世清貴、風度翩翩、文筆超群,還精通滿文,所以一直被康熙皇帝留在身邊草詔,很受信用。到雍正即位前,張廷玉已經升至吏部侍郎,在同年中也是進步比較快的。不過,按照通常的觀念,張廷玉一入仕途,就始終在皇帝身邊工作,沒有做過實務,更缺乏獨當一麵的經曆,履曆終究不夠漂亮,後勁兒也不足。所以當時就有人建議康熙帝,將張廷玉外放一任巡撫,曆練曆練。沒想到康熙皇帝當即反對,表示這個小張啊,真不是幹實際工作的料,還是留在自己身邊寫寫稿子吧!


    至於其他的優秀同學,像蔣廷錫、勵廷儀、史貽直,都和張廷玉性質類似,常年在康熙身邊擔任文學侍從。而門第最高的伊都立,則因為外公索額圖的倒台變得難以出頭,堂堂宰相公子,也跟鄂爾泰一樣,混跡在內務府的郎官之中。


    雍正皇帝即位以後,致力於“提拔年輕幹部”,年羹堯的同年們政治地位飛速攀升。到年羹堯用兵青海的雍正二年,他的鄉試、會試同年中,張廷玉任戶部尚書、勵廷儀任刑部尚書、史貽直任吏部侍郎、沈近思任吏部侍郎、蔣廷錫任戶部侍郎、王景曾任禮部侍郎、伊都立任兵部侍郎、唐執玉任大理寺卿、鄂爾泰任江蘇布政使。他們中間年長的五十來歲,年輕的還不到四十歲,但都已是新君柱石、朝中的實權派人物,這與年羹堯的舉薦是分不開的。


    年羹堯是個重感情的人,也特別看重自己的文人身份和在科舉圈的形象,所以一直致力於“先富幫後富”、帶領同年們走向“共同富裕”。在眾多同年中,他尤其看重與自己性格更接近的鄂爾泰、史貽直二人。雍正皇帝即位之初,對朝中大小官員尚不了解,多所詢問,年羹堯遂向皇帝推薦二人,特別是對鄂爾泰,可謂不遺餘力反複推薦。鄂爾泰在雍正年間的崛起,與年羹堯有莫大關係。


    不過,很多同年對年羹堯的熱情似乎並不買賬。在這些同樣心高氣傲的同年們眼裏,年羹堯的路走得太順,性情又過於張揚,實在令人不服氣。雍正二年底,年羹堯青海凱旋,前往城外迎接的群臣望風舞拜,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人群中唯有史貽直立而不拜,倒是年羹堯翻身下馬,上趕著過來招呼老同學。


    至於鄂爾泰,更是始終不給年羹堯好臉色。康熙末年,鄂爾泰自己還在內務府廝混時,就鄭重告誡要隨年羹堯前往川陝軍中的好友傅德,不要與年某人走得太近,此人行事肆無忌憚,早晚要出問題。雍正元年,鄂爾泰經年羹堯保舉,從內務府郎中,被超擢為掌握全國稅收第一大戶的江蘇布政使。鄂爾泰到蘇州赴任後,從未向年羹堯表示感謝,也不派人到西北與年羹堯聯係敘舊。倒是年羹堯特意派人南下問候,而鄂爾泰端坐高堂,麵沉似水,以待下人之禮對待年府家人,嚇得來人不敢多言。也正是如此,由年羹堯推薦而走上仕途快車道的鄂爾泰、史貽直等人,並沒有因為年羹堯的倒台受到牽連,而是繼續作為雍正皇帝最信任重用的大臣活躍在朝堂上。相反,倒是雍正皇帝利用年羹堯特重科舉同年關係的特點,在“倒年”鬥爭中使用反間計。至於怎麽個反間法,我們後麵繼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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