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倒年”的前兩個階段,除了在外圍排兵布陣,解決“官心向背”問題外,雍正帝還本著文武有別的原則,對年羹堯的勢力範圍——川陝甘三省著力進行清洗。首先,對於川陝集團的武將,特別是重要武將,雍正帝不遺餘力,一定要拉攏過來。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年羹堯集團的頭號大將——奮威將軍嶽鍾琪。嶽鍾琪是嶽飛後裔,其家族入清後世代為將,父親嶽升龍曾在康熙親征準噶爾的戰役中以三百騎護送糧草,立下大功,後常年擔任四川提督,在四川軍伍內威望極高。嶽升龍晚年因為虧空錢糧難以償還而遭罷官,幸有新任四川巡撫年羹堯為之說情、賠償,才免了牢獄之災,年、嶽兩家也因此結為通家之好。嶽鍾琪雖具軍事天才,但少年學文,還以捐納的方式獲得了同知(知府的副職)一職,後經年羹堯勸說,改任武職,子承父業。他在康熙末年的入藏戰爭中,帶領一支偏師,從雲南突襲,率先抵達拉薩,立下大功,三十幾歲年紀就擔任了四川提督。雍正初年他又隨年羹堯平叛青海,受封三等公,所封爵位之高在清代的漢人功臣中十分罕見。


    嶽鍾琪雖是年羹堯一手提拔的將領,且以師生相視,但他少年得誌、立功心切,頗肯自作主張。平叛青海之初,即自上奏折,要求皇帝準許自己便宜行事,不必在軍事行動中和年羹堯保持同步。雍正帝抓住嶽鍾琪這一性格特點,對“離間”年、嶽關係很有信心。青海平叛結束後,嶽鍾琪留前方做軍事善後工作。雍正立意“倒年”之後,即向從未謀麵的嶽鍾琪透露了這一意圖,並對其百般撫慰,保證他不但不會受到年羹堯連累,還將接替年羹堯擔任川陝總督,並作為日後進軍準噶爾的三軍統帥。為了幫助嶽鍾琪與年羹堯順利劃清界限,使其不必承擔背叛恩師的道德壓力和輿論譴責,雍正帝甚至公開顛倒黑白,聲稱嶽鍾琪之父嶽升龍是被年羹堯陷害,年、嶽二人有世仇。


    嶽鍾琪深知,除非隨年羹堯起兵造反,否則,自己身為年羹堯集團最核心成員,且是掌握兵權的漢人大將,不接受皇帝的利誘、不明確表態與年羹堯劃清界限,一旦年羹堯倒台,隻有必死之一路。雍正三年四月,一道聖旨傳來:免去年羹堯川陝總督職務,調任杭州將軍,川陝總督一職由甘肅巡撫嶽鍾琪代為署理。雍正帝在朱批中對嶽鍾琪不吝讚美,稱:“卿乃曠代奇才,國家棟梁大器,朕雖未見卿之麵,中外輿論、一路次第來曆、章奏、辦理事件所效之力,明明設在目前,朕實知卿之居心立誌也,朕實慶喜。”“陝省吏治廢弛日久,兼之用兵十有餘年,地方疲敝已極,總督一任非當代人物如卿者不能料理就緒,今陝甘惟卿是賴。”至此,內心激烈鬥爭了幾個月的嶽鍾琪終於下定決心拋棄恩師,從西寧趕赴西安交接這方從未由漢人掌管的川陝總督大印。


    當然,對於這位從未謀麵的漢人總督嶽鍾琪,雍正皇帝終究也留了一手,在他升任川陝總督的同時,下令將他的奮威將軍印與年羹堯的撫遠大將軍印一並收繳,送回北京。至此,川陝地區的軍政結構由戰爭狀態恢複到平時狀態,雍正帝終於可以大鬆一口氣了。


    除了以嶽鍾琪為代表的武將外,陝甘川三省的文官也多出自年羹堯的舉薦。雍正元年,皇帝任命範時捷為陝西巡撫。範時捷是漢軍鑲黃旗人,清朝開國謀臣範文程之孫,根正苗紅的八旗勳貴。年、範二人早年相識,康熙末年,範時捷在甘肅任提督,與年羹堯的工作多有交集,關係也比較融洽。雍正帝即位後,年羹堯極力推薦範時捷,稱他能在允禵的淫威下守正不阿,屢經挫辱未嚐改移。雍正帝聽從年羹堯的建議,任命範時捷為陝西巡撫,令其聽從年羹堯吩咐辦事。範時捷倒也聽話,自任陝撫之後,不但政事上唯年羹堯之命是從,禮儀上也極為尊敬,甚至有“跪迎”之舉,儼然以恩主待之。範時捷畢竟是豪門公子,單論家世,要比年羹堯強上許多,同城督撫,如此做小伏低,心中未必氣平。


    雍正帝計劃“倒年”之初,即將範時捷從西安調回北京,改任漢軍鑲白旗都統。回到北京的範時捷一與雍正帝會麵,立即領會了他的“倒年”意圖,隨後毫不猶豫地倒向皇帝,不但參奏年羹堯冒濫、挪用軍需,錯舉官員,欺淩文武大臣等五款大罪,更首先揭發了年羹堯的得力幹將、河東鹽運使金啟勳用兵郃陽縣,致死大批無辜百姓一案,這件大案成為日後抓捕年羹堯的直接罪證。雖然依從聖意反戈一擊,不過範時捷此前對年羹堯的諂媚態度終究不能令皇帝釋懷。很快,範時捷就被革去都統職位,賦閑回家,許多年後,隻以“開國名臣範氏子孫在朝竟無大員”為由獲得了散秩大臣等職位,無甚大用。


    事實上,連酸秀才汪景琪也知道,在西安,這位範巡撫不過是個擺設,真正在大將軍麵前有麵子的是布政使胡期恒。胡期恒,字元方,號複齋,湖南武陵人,其祖是被範時捷的祖父範文程稱為“今之許衡”的明末清初理學家胡統虞。胡期恒青少年時期住在北京,與年家有舊交,胡期恒與年希堯年紀相仿,年羹堯遂以兄事之。康熙四十四年,胡期恒中舉入仕,康熙五十一、五十二年間外放四川遵義府通判,後升任夔州府知府、西安知府、川東道。這一階段年羹堯正在四川、陝西擔任督撫,可見二人是多年的上下級,且年羹堯一直對胡期恒多所提攜。雍正帝即位後,年羹堯馬上舉薦胡期恒出任陝西布政使,掌管軍需重地陝西的國計民生。胡期恒素有吏幹之才,為人又很持重。年羹堯在川陝張揚跋扈,賤視屬僚,唯獨對胡期恒尚存尊敬之意,所謂“大將軍故高才,少當意,乃獨善複翁”。胡期恒也對年羹堯屢加勸諫,甚至杖責他橫行霸道的家奴。年羹堯雖不加嗔怪,卻也不肯聽勸,照舊我行我素。


    青海大捷後,胡期恒被年羹堯舉薦為甘肅巡撫,才當了沒多久,皇帝就起了“倒年”之心。很快,被雍正帝稱為“年黨第一人”的胡期恒就迭遭申斥。雍正三年正月,皇帝聽說前後兩任陝西布政使胡期恒、諾穆渾交接工作時非常草率,蓋因陝西藩庫內虧空庫銀百餘萬兩難以填補之過。遂在朱批中怒斥年羹堯曰:“諾穆渾你在京時,朕亦言過此人庸碌平常,候圖理琛(下一任陝西布政使)來交盤畢,再請旨。圖理琛是在廣拿住你哥哥的人,叫他來拿拿你看!”首次明言自己信不過年羹堯的川陝班底,而要另調親信,接管西北財政大權。


    很快,胡期恒就因為“妄參”陝西驛道金南瑛而得重咎。雍正帝又對年羹堯破口大罵:“你實在昏聵了,胡期恒這樣的東西,豈是你年羹堯在朕前保舉的人,豈有此理!你忍得如此待朕,朕實愧而下泣。”


    雍正三年三月,胡期恒被召進北京,第一次麵見雍正帝。皇帝當麵威逼利誘,令他揭發年羹堯的罪行。其時君臣對峙的情形未能見諸史籍、檔案,但最終的結果是清楚的:胡期恒做出了與範時捷截然不同的選擇,他堅決頂住了來自皇帝的壓力,拒絕揭發年羹堯。雍正帝惱羞成怒,稱胡期恒“所奏皆屬荒唐悖謬,觀其人甚屬卑鄙,豈特不稱巡撫,即道、府之職亦不相稱”,立即傳旨將胡期恒革職下獄,直至乾隆皇帝上台才得以開釋。對於胡期恒的這一舉動,乾隆年間的大學問家全祖望甚為感佩,稱讚他能在年羹堯牆倒眾人推的時候不辜負故舊,實在是末俗中最為難能可貴的。


    除陝甘外,四川也是年羹堯的重要勢力範圍。年羹堯任撫遠大將軍、川陝總督期間,四川巡撫先後由蔡珽、王景灝二人擔任。王景灝是年羹堯一手提拔的親信,而蔡珽與年羹堯的關係則十分複雜。蔡珽是漢軍正白旗人,他的家族錦州蔡氏是清初漢軍豪門,其父蔡毓榮在康熙平定三藩之役中任綏遠將軍,率軍攻下吳三桂的大本營昆明,建立大功。然而數年後,蔡毓榮因為隱匿吳三桂孫女(一說是吳三桂的愛妾“八麵觀音”)之名,將其私納為妾,遭人告發,被革職論死,後改為發配黑龍江,於康熙三十八年病故。因此,蔡珽雖然是豪門公子,但青少年時期遭際坎坷、生活困頓,虧得他學習勤奮,考中康熙三十六年(1697)進士,並入翰林院為庶吉士,算是比年羹堯早一屆的師兄。


    年羹堯和蔡珽同屬漢軍旗出身,又同為進士,先後在翰林院任職,早年應有交往。蔡珽是八旗中的清華之選,頗有才幹聲名,尚在藩邸的雍親王早欲通過年羹堯的關係將其羅致帳下。不過蔡珽是遭遇過大變故之人,對參與皇子之間的奪嫡鬥爭非常謹慎,一直沒有接受雍親王的橄欖枝,直到康熙六十一年出任四川巡撫時,才通過年羹堯長子年熙牽線,在熱河與雍親王相見。由此亦可見在康熙年間,年、蔡兩家的關係是很不錯的。雍正帝即位後,大約也出於年、蔡有舊交,便於一起開展工作的考慮,將蔡珽留在四川巡撫任上,作為川陝班底的主要成員籌備對羅卜藏丹津的作戰。


    不過,蔡珽其人,能以罪臣之子一躍通過科舉翻身,顯然不是個甘居人下之人,史籍中稱其“素負才而專己”,即自恃才高、獨斷專行。年羹堯性情傲慢,對待下屬頤指氣使,別人還則罷了,蔡珽較其年長資深,能力也不弱,哪裏就能夠輕易買賬?這樣一來,工作中自然多所抵牾,進而互相怨恨,不但早年交情煙消雲散,還互相拆台。年羹堯屢次上奏,說蔡珽“言語行事與當日在翰林院時截然兩種”“半載以來,臣深知蔡珽於川省無益”,極力要將蔡珽擠出四川,改由自己的親信王景灝接任川撫。而蔡珽也不甘示弱,四川政務往往不與年羹堯商議,就獨自上奏。年羹堯青海大捷之後,在與蔡珽的關係中已占據絕對優勢,雍正帝遂一力支持年羹堯,要求蔡珽“一切動本處皆與年羹堯商量後再舉行”“凡如此等可緩為之奏,與年羹堯商量再奏,省得亂記”。二人由此更加針尖對麥芒、冰炭不同爐。


    雍正二年七月,年羹堯以鼓鑄案、蔣興仁案等事,將蔡珽一舉參倒,革職逮捕,押送北京刑部受審,隨即以“川撫員缺關係緊要”為由,立刻奏請由王景灝取而代之。然而自古天意高難問,蔡珽在四川問罪之日,年羹堯還是皇帝口中筆下的功臣恩人,等蔡珽押到京師刑部大獄裏一住,那邊廂皇帝已經著手搜集罪證,拉開了“倒年運動”的大幕。說來蔡珽真是托了古代交通不便的福,要是當年就有飛機、高鐵,成都、北京一日往返,他就是想翻案也不能了。


    雍正三年正月,皇帝親自提審已革四川巡撫蔡珽。蔡珽借此機會,“力陳己之屈枉,及平日抗拒年羹堯以致被謗之處”;另外,特別提及了年羹堯“貪酷殘暴各款”。蔡珽作為川陝官場核心成員,又與年羹堯舊識,顯然能夠交代出不少讓皇帝覺得可資利用的信息。於是雍正帝立刻下旨,以“蔡珽的罪名是年羹堯那個壞人參奏的,必定不是事實”為名,免去蔡珽所有罪名,授為都察院左都禦史,隨後又不斷為他加官晉爵,令其同時兼任吏部尚書、兵部尚書、直隸總督等重要職務,一時“身任六官,信用之專,在廷無比”。蔡珽受到皇帝這一番“鼓舞”,當然在“倒年運動”中負弩前驅,格外賣力。


    既然說到這裏,我們不妨再交代一下蔡珽以後的經曆。蔡珽少年時就有父親從紫袍金蟒到披枷帶鎖的記憶,中年後又親身經曆了一回,想來心理創傷不小。這次趕得巧,靠著揭發權臣否極泰來走向人生巔峰,大約給了他很大的啟發,從此開始了一條專門挑戰權臣寵臣之路,以此向皇帝展現自己的忠誠。


    雍正三年底,紅極一時的新任川陝總督嶽鍾琪進京陛見。蔡珽一邊向雍正帝稱嶽鍾琪“叵測”,不能信任;一邊借助任職直隸總督的便利,向在保定住宿的嶽鍾琪密告,說怡親王允祥對他很不滿意,讓他小心行事,導致嶽鍾琪入京之後心神恍惚、惶惶不可終日。後來,雍正、允祥、嶽鍾琪三人就此誤會私下通了氣,蔡珽幾頭挑撥的事就暴露了。


    稍晚時候,蔡珽又被雍正帝認為聯合本科同年,與當朝另一位紅人、河南巡撫田文鏡開戰。田文鏡是監生出身,被雍正帝一力提拔,在朝中沒有其他依靠。田文鏡在河南任上行事嚴苛,與科舉出身的官員結怨不少,卻為雍正帝所袒護。而科舉同年抱團“欺負”非科舉出身的“實幹派”督撫,則大為雍正帝所忌諱。本來寵信田文鏡的雍正帝一不做二不休,堅決為田文鏡撐腰,將蔡珽等人斥為“科甲朋黨”。


    更有甚者,權勢正盛的蔡珽一度對怡親王允祥也頗有微詞。當時京畿地區發生了嚴重的洪澇災害,允祥奉命巡視畿輔、賑濟災民,沿途根據“攔輿百姓”提供的線索,參劾了不少直隸地方官。蔡珽就此密奏皇帝,言辭中頗有責怪允祥少見多怪、過度插手地方政務的意思。這樣的說法傳到允祥耳中,其結果可想而知。


    從掀翻紅人中受益,而後挑戰紅人上癮的蔡師兄,風光了不到兩年,就一頭栽倒,迭遭懲處。雍正四年底,蔡珽以十八款大罪被判斬監候。除了新加的罪名,如構陷嶽鍾琪、誣參田文鏡等外,之前被年羹堯參奏過的很多罪名也被重新落實,舊瓶新酒,毫不糟踐。直到乾隆皇帝即位,蔡珽才被從監獄中赦免出來,於乾隆八年(1743)悄然離世。


    年案的爆發在雍正帝是胸有成竹,但在群臣看來,卻是如此的突如其來。短短幾個月時間,多少人“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多少人“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譬如以上範時捷、胡期恒、蔡珽三位,無論在選擇中怎樣掙紮,歸宿均屬不佳。命運擺在這裏,隻有留給讀者們嗟兮歎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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